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髑髅之花-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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摹着那位大人物的模样,“让火一照,通红的……好像能往外面渗血一样。”

“血斑虎。”爱丝璀德极力压低声音。“狂信徒武斗派的首领,上次竞选导师没成,但手里的权力一点也不含糊。”

“是主张对外用战斗解决一切分歧的派系吗?”芬妮哆嗦了一下,“在城东这边赶着我们的……都是他的人?”

爱丝璀德没有回答她的后一个问题。“对内也一样。”她淡淡地说。

她后脑挨了一巴掌。很重。那是一个瘦得像芦杆的老媪,对她翻着白眼,随之奋力挤进人群高呼的前线。被打的地方灼烧火辣,但爱丝璀德品味出了其中粗钝的善意。她用唇形跟着大众呼喊,再不言语。

“看!”惊叫打破了整齐划一的欢声,“看哪!”

“是船!船要开走了!”

原先泊在海边的葵花的船只,此时最大的那艘三桅双层帆船正慢慢往海中移去,引起众人注目的是船上纷乱的火光,遥遥的嘶吼同纠缠搏杀的身影搅在一起。喧动,争抢,打斗。反应过来的葵花赶紧搬梯子搭在码头,却早已够不到船舷。不时有人从船楼上掉落,夜色里,难以辨明他们的装束。

——有人策划逃跑!有人趁看守疏忽抢走了船!

“带我走吧!”人群中爆发出哭喊,大人物的欢迎仪式顿时沸乱轰散。“求你们停一停!”“把我的孩子带上!”纷涌至码头的人许多站不稳脚跟,被黑压压的后来者推入水中。蛇莓在咆哮,但根本没人听见。逃生的欲望压倒了一切,男人、女人、白发佝偻的、年少稚嫩的,不约而同对着那渐行渐远的生机挥舞手臂。不少人跳进水里朝那艘船游去,不是挣扎没顶就是被葵花乱箭射杀。尽管如此,前赴后继还是维持了很长一段时间。“异教徒!被魔鬼诱惑的罪人!”一片混沌中,有声音尖厉地喊,“跑啊!你们坐着船跑啊!跑回地狱里去啊!!”

背后粗野的大汉使劲推搡着,芬妮连搂紧儿子渐渐都力不从心。孩子大哭,人群拥挤踩踏。头晕目眩。她用力踮起脚尖想摆脱这种窒息感,一扭头,却瞥见勒马站在高堤上的血斑虎——松明的光与浓夜的影交叠在他脸上,勾成一抹阴冷狰狞的笑。

船往海中城门的旁侧驶去。远方是疏星般的岛屿,以及黑沉天际。

“停下——”她猛地叫起来,“快停下啊!”

粗长的铁链在船触到那堵看不见的城墙时倏然扬出海面,它绵亘百码,如一张巨大渔网结实缚住妄图挣扎的幼鲸。城门的哨塔打开一个口子,什么东西探出头来咯咯转动,随之是巨响。弩炮!——梁椽粗的箭曳着烈焰贯穿了船体,第二发紧接其后。烟炎瞬时在海水上窜升起来,这边码头和堤岸上亦如被弩炮击中一般炸开。有人悲号,有人狂笑。

很快什么都听不见了。

船身开始坍塌崩碎。它原本高大傲岸的影子在火焰与海水的夹噬下萎缩,成了越来越渺小的一块。芬妮看到一个男人站在船首的向日葵座像上,似乎是等待着什么。她隔了一会儿才认出他——因为她根本没想到他们会在这种境况下相见。

此刻此地。

她诅咒这漫长得足以让她看清他面孔的时间。

“爸爸!”幼嫩的童音颤悠悠地,拨断了她心尖最后一根弦索,“那好像是爸爸——”

她捂住了孩子的嘴。

和眼睛。

什么都听不见了。

什么都不存在了。

她感到自己整个身体也在萎缩下去。喉咙无处发声,然而每一个毛孔都在心胆俱裂地向外恸哭。人群是比眼前更深冷的海洋,而她慢慢崩碎,向着她的船舶一点点喑哑地沉没。

只有一双手臂紧紧抱住了她。

她知道,是那个双目失明的女人。

“……其实你一直都能看见的,”芬妮呜咽着,“你一直都看得见……对么?”

爱丝璀德无声地将她搀起来。海面上火焰已熄灭了,仿佛从未被打破过的黑暗阻绝了众人的视觉。意识到自己方才疯狂举动的人们悚然醒悟,在葵花的皮鞭棍棒下哀告求饶。她护着凡塔和芬妮母子,跟随惊恐的人潮前往葵花逼迫他们走去的方向。

一只湿淋淋的手抓住了她的裙摆。

爱丝璀德一惊,先叫出声的却是凡塔。女孩本能地想把那个浑身湿透的瘦弱躯体拉起来——就在那人艰难抬头、面孔迎上她视线的一刹那,她猛然一颤。“怎,怎么是……”

盲女缓缓伸出手,掌中把触着少年潮湿而孤硬的脸廓。

“是你……”她的声音轻不可闻,“……夏依?”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破事多得超过了我想象力的极限,连续六个星期,周末甚至工作日八小时之外的休息时间全被占满,加上身体也不给力,一点旧病趁着感冒拖拖拉拉。算是人生又一个最艰难的时期吧。

所以上周说好的定点更新,估计要出尔反尔了。

看数据就知道,这文养肥者甚众,所以尤其对不起一章章跟着连载支持我的童鞋 如果实在觉得我的速度影响阅读快感的话,请选择最适合你的方式来阅读它吧。

……对不起。

我会尽量每天挤一点时间的。

期待十一月下旬快快到来,噩梦过去。

====9月25日的分割线=====

爆字数了,于是新内容干脆放在下一章……

☆、Ⅵ 捋锋(2)

“夏依!”凡塔扑了过去,“这到底怎么回事?你不是一直呆在寂火修院吗?”

爱丝璀德急忙示意她噤声。夏依的面庞在她摸索之下,与几天前自己在修院里见到的那个哭泣的孩子已然判若两人。他脸上擦伤累累,同时憔悴了很多,颧骨开始有种钝割般的触觉。言语的能力依然没有回归他身上,他只是紧攥住她的胳膊,牙齿和骨骼格格打抖。足够了。这已足够告知她一切。

足够夺走人眼中所有微光、令希望黑沉如铁的一切。

“修……修院已经……”

她忽然合上唇。她知道凡塔在听。而这对于一个什么也无法改变的幼女并无意义。

……大火。葵花的船登陆了岛屿。很大很大的火,房子、田地、树木,都烧着了,没有东西留下。我从熟睡中惊醒,修谟用绳子把我放下海,而他和所有人……所有的僧侣、修女、童贞女,一个也没出来。……她摩挲过他的眼眶,他全身上下都是水,唯有那儿是干的,可她能分明看见他的泪,带着粘稠的浓色,从窟窿似的创口里汩汩涌出。那背后是满世界的喊杀声,满世界的垮塌声。小岛在哥珊巨大的阴影里燃烧,海水鲜红滚烫。

满世界都是火。

“爱丝阿姨?怎么了?你说话呀?修院到底怎么了?”

……修院已经不存在了。

“喂!蹲这里瞎叫唤什么!”脚步沓沓,来人的鞭梢在虚空中抽响,“再不走,是要我打断你们的腿还是扔下去喂鱼?”

爱丝璀德忽地起身一推,这个动作几乎贯注了她的毕生之力——凡塔甚至没来得及惊呼,少年就重新跌入海水中。“啊,没什么,大人。”盲女抬起头,面孔漠无表情,只是唇角有丝极细微的弧度,“是那艘船上的人,侥幸剩了口气游回来,央求我救他。您说,还有谁愿意这种不知羞耻的败类再浪费圣廷的食物呢?”

葵花吸了吸鼻子。“滚!”他吼道,“给我滚到那边去排队站好!快!”

爱丝璀德拍拍衣裾,步履有些踉跄,但她轻抚着凡塔头发的手已不再颤抖。凡塔会明白她在做什么。夏依,也许你可以活下去。扒紧码头边沿,支持住,让鼻尖露出水面,藏在没人发觉的阴影里。希望尽管微渺,总大过落在这群你认识的人手中。你知道萤火为什么将你藏在修院?你知道修谟为什么牺牲了自己逃生的机会也不让人发现你?你知道的,不是吗?

浓黑的夜幕中撕开些惨白,携带着拂晓气息的风阴冷地吹起来了。

和以往一样,她看不见,但她清楚。葵花们在沙岸上张罗着新的审判,手里举着绘有两张通缉犯面容的布幅——一张是丑陋不堪的“怪脸”,而另一张,是麦色肌肤的十四岁少年的肖像。

夏依,如果不想死,那么活下去。

一个人沉默地活下去。像不为人知的死亡那样活下去。

……就算不仅仅为了你自己。

所有被葵花驱赶着的平民分成前后几排,一字儿列开站在了沙岸上。从各种劫难中幸存的几千人背对着逝海,拉成一条僵硬扭曲的搁浅的巨鳗。除了两岁以下的婴孩被允许抱在母亲怀中,其他人都依照命令两手紧贴腿侧,眼睛正视前方,丝毫也不准动。有个倒霉蛋不小心搔了搔头皮,被葵花一棍子打得眼珠都迸了出来,他身边的人只能强忍住眼泪和呕吐欲,用游离的余光目睹尸体迅速被人拖走。好几百个葵花在队列中穿插巡视,没人敢侧一侧头,颅骨与铁棒的较量何者将取胜,是个不需要怀疑的问题。

爱丝璀德笔挺地站着,身后那根铁棍仍嫌她挺得不够直,狠命戳着她的脊梁骨。她的右边是凡塔,左边则是芬妮母子,刚才也遭到了同样对待。葵花们最喜欢在这种大阵仗前显威风,反正他们有的是耐心而且人手永远不用嫌不够。将愈多人的意志和生理需求掌控手中,愈能带给他们如驾驭雷霆骤雨一般的快感。——但这种绝大的满足背后却似乎暗藏恐惧,爱丝璀德隐约察觉。她想抬眼望望血斑虎,可前面有人挡着,头已不能再仰得更高。——他们在害怕什么?

他们还能害怕什么?

“各位,很抱歉再次把大家召集起来,不过请相信我……这是最后一次。”

血斑虎的洪亮声音从葵花们喊话常用的黄铜扩音喇叭里传出。他骑着马,不断地在队列前来回逡巡,虽然队伍很长不能保证人人都听得清,但他手下的葵花很好地履行了传声筒的功能。“你们一定都很想回家吧?只要今天这档事儿结束,我立刻就放大家回去,前提是,可要好好配合才行。”

没有人动。没有人表现出喜悦。刺骨的战栗在这个时候压倒了一切。麻木可以消泯对喜悦的感知,却动摇不了愈渐深重的恐惧。爱丝璀德听见自己的心跳声,那更像一个白得近乎惨灰的庞然大物逐渐逼近的脚步,一个寒冽的细声在黑暗中数着分秒。然而她仍看不见血斑虎。除了前面的人用影子传递到她心中的或混乱或空白的思想,她什么也看不见。

“在此之前,我得先请一位——唔,蛇莓,你怎么可以让即将加封额印的尊贵圣者和脏兮兮的人混在一起呢?快把她请上来。”

凡塔茫然抬起头,在好几个葵花向她走来之前,她甚至没有觉察马背上那个男人指的是自己。爱丝璀德能感到她那一瞬间的惶悚无助。她看不见凡塔被人像小鸡一样挟出了队列,看不见血斑虎将她拎上了座骑,按住她挣动的手,吻她,用硬挺的胡茬粗鲁地刺她,看不见凡塔强忍哭泣的脸。只是当凡塔被从她身边拖走的那一刻,她几乎要立刻伸出手去——没有用。她知道自己拉不住任何东西。

那个颜色惨淡的庞然大物更近了。

“有圣女在这儿替我们见证,请大家务必说出实话。诸圣在上,目光如炬,隐瞒不报的一切后果你们得自己承担。”男人玩弄着女孩佩戴的十字章,他脸上的旧伤疤在狞笑下白里泛红,如渗鲜血。“通缉令贴出来快一个月,有眼睛的都看过了,”挥挥手,葵花们分举着复制的嫌犯画像向人群展示,“听清楚——谁知道这两个人来历的,上前一步!”

夏依。爱丝璀德默念着。活下去。她听到周遭泛起稀稀拉拉的骚乱,但很显然,无人上前。他们都见识过葵花的手段,涉嫌勾结刺客的人从刑讯室里拖出来,就像剥了皮又被车轮碾过的青蛙。只有傻子才会对这种问题有所反应。

“都聋了?没人听见?诸圣在上!每个人,把你们祷告时翻动教典的那只手放在胸口!谁知道这两个人的来历?走出队列,我保证祈求主父赦免你们的罪行!”

傻子才会相信。

“看来大家都挺有默契呢。”血斑虎的嘴笑得近似开裂,嗓音却出人意料地和缓下来。“我说过,撒谎的责任在你们自己,牵连到别人可不好。最后一遍——还没有人愿意站出来吗?”

还没有人愿意站出来吗?……吗?……吗?……吗?……

回音在沙岸上孤冷地盘旋。黄铜喇叭像得不到哺喂的干涸的嘴那样张着。

马蹄声往这边踱过来。那个未知的一步步逼近的怪物。近了。近了。爱丝璀德感到一股寒流扼杀了自己呼吸的力量。令人窒息的蹄声停在了她的右上角,而她清楚,那个庞然大物,就站在她背后。

每一个人背后。

血斑虎收回搭在爱丝璀德右前方那人肩上的马鞭。“从这一个开始,”他用和颜悦色的、清晰的、方便属下用扩音筒传达以令队列中每一个人听见的声音说,“往左右数,数到第五、十、十五、二十……的人,以及他们所在的那一纵队,处死。”

人群炸开了。

可那是在屠杀开始之后。

当“处死”这个词像“你好”“喝茶”一样被轻而易举地吐出,爱丝璀德确信自己看到了血斑虎。然而几乎是立刻,她感觉到了右手边那个生命的蓦然消失。葵花不给人更多反刍这个词的机会,而是直接展示以它的事实结果。杀戮是在极短的片刻内完成的,但惨叫持续了相当长的时间,它们更多地属于活着的人。

“不!”凡塔叫起来,“不要——”

她迟来的哭喊犹如被积雪压弯的细枝,徒劳颤抖,带着低涩的断折声。

血泊飞快地被沙子吮干。但红色已开始统御一切。

“还没有人愿意站出来吗?咬紧牙关很容易,可别连累别人丢掉性命哦。”

站出来吧!爱丝璀德叫道。如果迟早都是死——就去和他们拼命吧!她第一次由衷地希望人群乱起来,像汹涌的海啸冲上堤坝,冲垮所有拦阻着它逼迫着它的东西——可从人心里扩散开的无垠大的混沌和灰雾魇住了她。她无法动弹,她的呼喊喑哑无声。炸开的人群并未形成激浪,而是迅速地溃烂下去,铺天盖地的红,铺天盖地的号哭、抽搐、失禁、瘫软。它要燃烧,她打心眼里想和这无所不在的红色一起燃烧,然而紧裹着她的只有人们惊惶的嘶语和对那也许根本不存在的刺客的咒骂。他们不是秋天的草原,他们是冬雪封冻的一毛不生的荒地。这个寒到骨髓里、竟不能烈焰焚焚的地狱。

“那么,再从这里……”

掌握着生杀予夺权力的男人按紧身前挣扎痛哭的女孩,拨马又走了几步,马鞭遥遥指定新的牺牲品,“数到第四、八、十二、十六……的人,以及他们所在的纵队,处死。”

有人晕了过去。有人跪地苦苦哀求。有人发狂似地与左右强换着位置,有人死死抓住亲人的手。那个发疯的少女兀自痴笑,而身边,她的母亲还伏尸未凉。

他们的结局都是同一个。

新鲜血流覆盖了沙地上凝结的暗痕,仿佛在试图将后者重新化开。

还没有人愿意站出来吗?愿意站出来吗?站出来吗?吗?……吗?……吗?

回声飘荡。那是突兀而尖厉的鸦群,在腥咸的死亡之上穿行。

与之相比,这个蚊蚋般的呼唤,正如斧钺下的血肉一样柔弱不堪、微不足道。

“爱丝璀德……”

但盲女听得分明。

……是芬妮的声音。

“我们也许不能再一起走下去了。”

爱丝璀德默然。杀戮是飓风,女人的低语有着风眼的静谧。

“先是隔四个杀一个,然后是隔三个杀一个,待会可能就是隔两个杀一个……咱们刚才恰好命大,但接下来逃不过了。你,我,还有孩子,总得死一个。儿子死了,我独自活着也没意思,而你……”

她一直在计算着。是什么使人此时此刻仍冷静到这地步?爱丝璀德扭头看着芬妮,却突然发现,自己根本看不见她。纷缭的人心挤满了她的视野,在群蛇般厮缠的惶恐、痛苦、麻木、悲怆、绝望、怨毒、歇斯底里面前,芬妮的心是何等渺小,渺小得无从感知她的存在。

“……而你不会死的,对吗,爱丝?我明白,你有种超越常人所知的力量……你会生存下去,做点什么,改变什么,是吗?你不会死在这里……”

不,芬妮,芬妮,你想说什么?你到底在想什么?我的力量太微弱了,而它现在正要离我远去。爱丝璀德发觉自己在深心处的倒影正颤栗着,她开始成为一个真正的盲人,黑暗中所能依怙的仅有就像折断的手杖一般脱离她的抓握。……我做不到啊,那种虚无缥缈的能力,能够改变什么?

“……爱丝,”女人的声音更轻了,但其中似有一丝生涩的甜蜜,“你知道……这孩子的名字吧?”

屠刀明亮。灰铁般的拂晓边沿,那一线刃锋也似的晨曦。

还没有人愿意——

“……是。”她说,“我知道。”

我一早就知道。

母亲握着男孩嫩生生的小手,交到相识五天的盲眼女人手上。孩子的手掌柔腻温暖,轻扣之下传来纤细脉搏的跳动,如同一支安静地跃起火焰的蜡烛。

“那么,”芬妮说,“现在起,他就是你的儿子。”

还没有人——

“真高兴能认识你。”少顷,她用细不可闻的语声续道。

便在这刹那间,爱丝璀德看见芬妮的心向她敞开了。没有任何形象和言语能够描摹,只有一种或许名为“光”的、鼓荡着视野的物质奔涌出来,被它裹在其中的是一个微笑。也许那并非笑容,只是向上挑着的一弧伤痕,浅浅地,濡出血滴。一弦流着泪的淡红月亮。

她伸出手。

但所拉住的唯有虚空。

每个站在第一排绝望地等待那决定自己命运的马鞭选定祭品的人都看见了,那个毫不起眼的女人从队列里冲出来,扑向血斑虎,直到三杆长矛左右贯穿她的身躯。尽管如此,她还是摇晃了好一阵子,在葵花首领雪白的座骑上留下一抹瞧起来已不算怵目惊心的殷色。血斑虎揪起她的头发,令她看着自己,仿佛要从她垂死的眼中找出勇气的来源。“真是愚蠢啊,女人。”

女人咯咯地笑了。血沫迅速从她喉间向外涌着。“……这不是正好吗,”她艰难地说,“你如愿以偿了。”

血斑虎的手臂向上提了提。

“你们一直在找的刺客……”她的手自他臂上垂落,五道深黯的印迹,“……就是我。”

血斑虎怔住。

一旁怔住的还有所有人,所有靠的近而听见那句话的人,所有未听见却目睹首领一反常态的人,所有茫然等待着自己未知命运的人。

还有声音、风、尚未凝止的血流和鸦群。

“愚蠢!愚不可及!”马背上的男人猛然大笑,“你想救谁?一个弱不禁风连跑起来都像头绵羊的女人,会是人群中杀害两位导师的刺客吗?今天这里要是没个结果,所有人都得死!听见了吗?给我杀!给我把剩下的一个个杀光——”

“——妈妈!”

一个稚幼的童声接在了他的狂笑上,仿佛狰狞虬曲的死木忽地绽出了极小的嫩芽。还未及马腿高的男孩步步蹒跚,向血泊中的尸体走去。白衣黑发的女子跑出来,轻扭过他的脸,将她整个人拥入怀中。

长矛和利剑对准了她。她站在那儿,没有动,却也没有退缩。

“这小鬼在叫唤谁?是蠢女人的儿子吗?”男人振动缰绳,马蹄踩在尸体的脊背上。

爱丝璀德的表情平如镜面。

“他是我的儿子。”她回答,“他名叫潘格兰涅,是我的儿子。”

——潘格兰涅,鲜红的安石榴花。这是你向被判罪的圣徒求取的名字。这是你曾引以为傲,而今羞于启齿的名字。可它真的很美,不是吗?这是一个书写诗歌的人取的名字,这是我深爱过的人取的名字。他从被命名那天起就流有能与我相通的血液,曾凝目于我的灵魂亦曾温柔地注视他。他会活下去,远离暴行,远离灾难,他是妓…女的儿子,魔女的儿子,一个仍想极力保护她所失去之物的母亲的儿子。

他是我的儿子。

“你站在这里又是干什么?想跟刚才那蠢货一样下场吗?”

矛尖贴上喉咙。灼灼欲焚的热度。

'我期求这一刻已很久了'

“您不是……”

'我酝酿着说出这句话已很久了'

盲女深黝的眼眸微笑着弯了起来。

'我等待踏出这一步已很久了'

“您不是,”她曼声宛转,“说知晓刺客来历者,上前一步吗?”

——爱丝璀德,你是能触摸黑暗之人,如同阴影隶属寂夜,凡物心中只要是秘密和裂痕,都隶属于你的双眼。你将踏着人心的缝隙起舞,与他们的影子共语,从黑暗中汲取水泉,拥吻它予你的温暖;你是真相的女儿,魔鬼的妻子,呼吸间即可焚化一个灵魂,反掌间即可颠覆一个意志。你能用真实毁灭傀儡的面具,用灰烬的土壤填平深渊裂谷。请你铭记黑暗,这力量唯你所有,独一无二,不可战胜。

——你是吞噬月影的九音鸟,是人们遗漏在空气里的吐息,是风向莽林开翕的唇及其暗秘耳语。

——你是至察之眼爱丝璀德。

——你是“告密者”爱丝璀德。

“只要答允我的条件,”一字字地,她吐出终于在脑中完整成形的语句,“我可以告诉您我所知的一切……包括刺客的真实身份!”

作者有话要说:  潘格兰涅(Pomegranate),这个名字的由来见前编第17章,贝鲁恒出征段。

这几天沉迷DreamSelf(我忏悔),给文中几个角色捏了小人儿,当做迟到的中秋贺礼吧…w… 欢迎自由地发表意见!

☆、Ⅵ 捋锋(3)

她告过三次密。

最早的一次若要溯源,是在一个无星无月却喧如白昼的夜里。新圣廷建立了,新教皇登上宗座,新的圣徒被加封额印,不过那与她没有太多关系。唯一的影响是热血激昂的人们冲进妓院,要好好惩治这些将旧圣廷弄得污秽不堪的元凶。所有妓…女都被赶到陈列老教皇普拉锡尼首级的广场上,人们(尤其是女人)脱光她们的衣服,扯光她们的头发,拿火烫、剪刀戳、柳条抽打,肆意羞辱。她只记得自己还没到大半夜,就已连站也站不起来。但这不算最惨。最惨的是一个年龄稍长、平素就很照顾她的妓…女,绰号“金雀花”的,因为替盲眼的她挡了一下,让一大桶冶金用的强酸泼了一头一身。泼酸的妇人乘机冲上前,用切肉刀砍掉了她的双手。

“金雀花”被抬了回去。几天后,眼瞎、口哑、面目全毁、无力自理的她,被发现在自己的房间内吞了一整盒缝衣针。她死的时候,夜阑人静,悄无声息。

自戕是教典上的大罪。她被焚尸扬灰在乱葬岗,永世不得安息。

又过了几个月,新圣廷开始大规模清洗旧时代的残余分子。将“金雀花”毁容断手的那个妇人就在绞死的第一批名单内。证据确凿,她曾帮好色成性的主教坑骗农村少女,以换取她经营的店铺在哥珊城内的免税权。

爱丝璀德并不介意周围的人是用怎样的目光指戳自己。她拿到了很小一笔钱,同时也大病一场。不久,审判局负责受理告密的调查官员突遭横祸,落水而死。

爱丝璀德,黑暗赐福于你,然而你须遵守与黑暗的誓约。他人心中的暗影,不得公诸于阳光之下,否则不但听见秘密的人要为诅咒纠缠,你也会慢慢失去黑暗的信任与眷顾。你会重新成为普通人,弱小无力,路程险恶,永远等不到生命的奇迹。

她离开了哥珊。那是圣曼特裘即位后的第二年。她洞悉世人,然而对自己的过去一无所知。

她在各地流浪,用记忆里的草药学知识给人看病。摆弄草药的女人在旧圣廷被称为魔女,虽然新教皇说那都是欺世之谈,但民众的观念要立时从地到天也并非那么容易。她来到与以前家所在的地方非常相似的、名叫旺达的西陲小镇,一贫如洗,无人敢近。只有一家同样贫困潦倒、居住在城郊旧草棚的母子收留她同住。尽管她明白母亲更大的目的是期望她治好那八岁男孩的肺痨,但她仍然感激他们的善意。

孩子的病用尽法子也不见好转。但小镇的领主不知听哪个急着投资的商人说,这对母子住的旧草棚附近有钻石矿。部队在一个阴惨惨的凌晨踹开了漏风的木门,将她们三个撵了出去。哀求无用,母子俩唯一的财产——那间破屋,在大雨中被浓烟蚕食成了一堆灰烬。

孩子淋了雨,病得更重了。爱丝璀德清楚他剩下的时日。他有一个从来未曾、也永远不会向母亲提起的愿望:想摸一摸那把一直放在镇上最好的玩具店柜台上的,淬过火,涂过银漆,锃锃亮亮的骑士小剑。

那把小剑要十个辉银币。

但她们连十个铜角儿也凑不齐。

矿场开挖许久,钻石却迟迟不见冒头。领主大为光火,刚好这时接到那商人走私贵金属的密报。线人拿到赏钱,商人顺理成章地掉了脑袋,万贯家财也填进了领主的金库。而聆听黑暗秘密的领主终究没能逃脱噩运,他在镇民叫骂声中被一剑钉在了城墙上,夺走他性命的哈茂·格伦维尔,归来的流浪骑士,宣称自己才是旺达合法的保护人。

皆大欢喜。

但她一点也不觉得高兴。

锃锃亮亮的小剑插在男孩的墓堆上。

目睹她指证商人的镇民称她为“告密者”。传言和她的恶名像瘟疫一样散播开来。人们说她拥有魔鬼的双眼,能看穿黑夜中的一切灵魂。她与野兽…交…合以换取魔力。她用各种毒草调配春…药,蛊惑人向她献出身心。她在月明之夜变身女妖,吸人血,吮人骨髓。她于虚空中窥视每一个人,仿如阴影矗立身后,无所不在。

若不是那个自称她前夫兄长的哈茂子爵,她无法在镇上生存那么长时间。没人知道她为第二次告密付出了什么代价。断断续续差不多一年,她的黑暗视力都不能运用自如。

她一度以为自己是真的瞎了。彻彻底底地瞎了。

无所依傍。无所撑持。

教皇国上下开始兴起批斗贵族之风的那一年,哈茂到她的居所来找她。我要走了,这个平日嘻嘻哈哈不修边幅的男人异常凝重地说。国家已陷入到一个巨大得无从想象的漩涡之中,终有一天,它会毁掉我们所有的人性。我对这个地方有感情,不想看到仍爱我的人为考虑是否要反对我而面临两难境地。

——你想要我做什么?

——如果出卖我能救别人的命,那么,请你出卖我。

——荒唐。她说。真是荒唐。

她恍惚回到了许多年前,“金雀花”悄然死去的那个晚上。她守在不成人形的女人床前,用早已干涸无泪的眼睛凝视对方的心。伤势感染恶化,时间所剩无几。给我一盒针。女人沉默地说。

不,爱丝璀德说。自裁是罪孽,这罪请让我来分担。

罪孽又怎样呢……女人失去容貌的脸似乎微笑了。至少我还有自己选择的权力。至少我还有决定去地狱、而非天国的权力。

……哈茂,你觉得我的力量真可以救人吗?我的愿望如此微小,我不祈求良善的人都能幸福安乐,但求他们都能有尊严地活着。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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