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髑髅之花-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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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气流荡。他走近云缇亚,在那后面凝视着他的眼睛。“你真叫我失望。”
“我死不足惜,就算身份败露也没什么可说。全哥珊都知道云缇亚是叛军余党,谁都比我更适合潜伏在暗处。诸寂团总会有新的主事,这个组织的存续不会断绝。”
那人笑了。
“果然是贝鲁恒留下来的人,”他说,“你和他的眼神多么相像。”
他与茹丹人擦肩而过。一只鸟在他手臂上噌地一点,向灰中染白的天空盘旋飞去。“……以为只要盈上了某个梦想,便能将生命看得如此之轻、死亡看得如此之重的眼神。”
“你都见到贝鲁恒干了些什么……他把自己从神龛上推了下来,幻想能砸碎这个世界,可砸碎的仅仅只有自己这尊圣像。历史要碾平阻拦它的蝼蚁,轻而易举,只消一笔便可抹杀——那支笔仍然握在掌控时代的人手中,那个名字终有一天会在人们心里彻底消亡。哥珊曾被无数场血雨染红,至今洁白无污,每天仍有同样纯洁的婴儿出生,再过十年,二十年,这些长大了的孩子永远不会知道贝鲁恒是谁,不会知道多少年前他曾给这世界带来过一片血泊,而他的血,因他而流的千万人的血,早已干干净净地从圣城的城墙上洗去。这就是历史,云缇亚!这就是强权者的历史!它巨细无遗地控制着所有人的一切,包括思想、梦与记忆!贝鲁恒以为只要毁掉自己,就能给它划上一条裂伤,但他永远无法和这吞噬一切的遗忘相抗衡!”
鸦鸣声声唳起,似在应和着雾气中的预言,“而你也不可能成为他了!你的自我牺牲更加毫无意义!他至少还曾有过一尊镀金圣像,可你甚至没有被毁灭的价值!”
黑羽如同空中火焰凋谢后的灰烬,飘落到云缇亚沉默的双肩上。“——我不会让他白死的,”他忽然说,“还有你儿子普兰达——还有千万个因他流血的人,我不会让他们白死的!”
那人回答他的,只是一道哑然如深渊的叹息。
云缇亚转过头。灰衣的老者已经消失了。他眼中唯有黑烬漫天,乌鸦像被扯得粉碎的夜幕纷乱扬散,从中漏出破晓的熹微光线。静寂慢慢从四野围拢上来,散落一地的白骨无言地看着它重新聚合。
而在这里,在无数失去姓名的骨骸中间。
只剩下他一个人。
作者有话要说: “谁控制现在就控制过去,谁控制过去就控制未来”——《1984》
我又厚颜无耻地爬回来更新了… …
☆、Ⅳ 履冰(3)
清晨的安石榴花泫然欲滴,像一朵蒙上水雾的凝冻火焰。少女拈起它,想了想,终究又放下。纤指在各色明丽中轻快穿梭,缬草和白车轴草垫在篮沿,紫斑风铃薄薄地铺出层次,银脉花的空隙中穿点着小风毛菊,丁香恰到好处,浅黄堇各就其位。最后小心地缀上一圈香豌豆,终于轮到那朵作为主角的安石榴花,可左看右看,怎么都觉得颜色太过。犹疑再三,还是依依不舍地将它摘下来,插/进床头一支空落落的花瓶里。
“达姬雅娜!”劳伦霞用花篮半掩住脸,对床上的女子笑,“配色怎么样?对你的休养应该有好处哦。”
“劳伦霞的插花手艺还是那么叫人嫉妒呢。”推药品车的护士路过时忍俊不禁。这是教会医院的疗养病房,安排在此的都是些轻症或即将痊愈的患者,护理人员时常陪他们下床走走,聊天说笑,气氛远比幽清的重病室要轻松。除此之外没人会来打搅达姬雅娜,她恢复得很快,五天前在混乱中被踩伤的左臂已经拆了绷带,不过还是没办法双手奏琴。劳伦霞除了照料她身体,还得承担别的重任。
叮咚两声,如同泉珠坠上琴弦,溅起清澈的滑音。
“是这个起调吗?”女孩捻着弦问。达姬雅娜点点头,提笔记下一个音节。照着写好的曲谱,冰泉流溢,时缓时急,慢慢浸润到诗句中,不久便成了双唇间的吐词吟唱。刚插好的鲜花在床头摇落芬香,并将它们摩挲上两个少女的鬓角。晨光愈来愈盛,变换着角度从窗口转入,一只黄腰柳莺飞上窗台,它的身后,医院收养的孤儿正边笑边在墓园旁彼此追逐。生命与死亡,两两对望,距离近得好像一瞬间的屏息,只消呼一口气就能逾越。
在过去长达一年的时间里劳伦霞都跟随达姬雅娜行走在这些诗歌与乐曲之中,并尝试着将它们二者融合为一。对于在肃穆的教会医院里读过整个童年和大半个少年的女孩来说,这是一件能让人忘却自身存在的事。她用歌喉代替达姬雅娜言语,用女诗人赠送给她的长笛与诗琴叠奏,有的天籁一气呵成,有的则要辗转百回,直至灵感突发,才能雕琢出浑然如神赐的乐音。达姬雅娜把那本没有题字也没有落款的诗编称作《遥夜集》,为它谱曲仿佛已成为她生命的唯一意义。在劳伦霞看来,这个茹丹女子就是水,诗歌像早晨洒进溪流的光线,融化在她的每一滴当中;而对自己,却是恹恹的花瓶里突然有了浇灌,她的到来,给了这朵被伐断枝茎、等待枯死的花所能吸吮的一切。
“……达姬雅娜。”
一曲在纸上落定了余音,又是令人安心沉浸的静谧。劳伦霞忽然说。
茹丹女子抬起头。
“我……也尝试着……作了一首诗,想请你帮我听听。”吞吞吐吐,心头像被抓握在无形的手里,一下一下地挤捏。达姬雅娜虽然容色冷傲,却不会拒绝真心向她求学的人,劳伦霞不止一次见过她坐在大橡树下教儿童书写,神情甚至有种斜晖般的温暖——可轮到自己,要迈出这一步,竟是超出预想的艰难。“不许笑。”她又补充了一句。
这话本应是多余的。然而达姬雅娜投来的目光中,似乎真的含着近似于笑的光泽。
劳伦霞轻轻抚平让自己揉皱的那张纸。她读得很慢,有些断续。“你眼眸……湛蓝……”润了润喉咙,她知道对面的女子在倾听,“当你展颜……明澈得让我想起……清晨大海中……反射的……霞光……”
这究竟是来源于掠影而过的梦还是心头某一刹那的悸动?那双眼睛或许真的存在,或许子虚乌有,不过都无关紧要。她努力让自己干涩的声音回忆着那日灵光乍闪的想象,就像一棵秋天的树回忆起当春的新叶萌生,翠绿刷刷地成长,在它此刻干皱光秃的枝节上。“你眼眸湛蓝……当你啜泣……透明的泪珠让我想起……紫罗兰花上……垂坠的露滴……”
门突然开了。
劳伦霞猛地惊觉,转眼已将纸藏到桌面下。门口站着埃莎修女,院长的助理,用一种严整得体却略略古怪的眼神打量病房内的两人。
“有贵客想要见您。”她对达姬雅娜说。
那人是面带微笑走进来的,身上一件天鹅绒镶边的细麻便服,没有多余的装饰,让他看起来颇具亲和力。是那个曾在骚乱中救起达姬雅娜的人——但后者目光触及他的同时,神色也跟着剧变。劳伦霞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应,只是当那人出现,自己的眼睛忍不住又反射性地酸胀起来,偷偷拿衣角去擦,余光勉强从指缝里透出去。该死的灰尘。
宗座侍卫长以一个普通男人的方式,向床上的女子行了个礼。
“小姐,”他的声音轻盈得像在漂浮,“您好些了吗?”
达姬雅娜支起身来。这更像是用行动回答他,她摸着床沿扶栏下地,似乎想要避开这个她并不希望见到的访客。可她腿上还有伤——劳伦霞一惊,赶紧在她滑倒之前上去扶住。床头桌还是被撞了一下,诗集与琴匣掉下来,海因里希眼疾手快,及时接稳。“要是还不舒服,可千万别勉强。”依然微笑着,她的抗拒并未给他造成半点不悦。
琴匣放回桌上时,“咯噔”一声,有什么硬物在里头滚动。
劳伦霞心尖上蓦地也滚过这么一声。她知道,达姬雅娜的琴匣是她最珍爱之物,除了乐器、诗集和曲谱手稿,还装着她永远不愿为外人触碰的东西。果然,琴匣主人的脸色,苍白中已渗了些潮红的愠火。少女忙赶来圆场,一边收拾物品一边顺势挡在两人中间,试图隔绝那怪异的气氛。
沉默在四周以凝固的姿态僵立着。她竭力抑住心中狂跳,忽然发现,海因里希在望着她。
望着她的手。
劳伦霞向下看去。她的右手手腕背侧有一朵翠羽菊,那是很小的时候和弟弟打闹擦伤,留下了终生的疤痕。弟弟内疚不已,偷来父亲画手术线的石青,把她的疤纹成这么一朵花,异想天开的成果意外地令人惊叹。就是这只手,在半个月前侍卫长回到圣城时握住了他的马缰——透过落在手上的目光,她猜想,他或许已认出了他。
“……劳伦霞……是吗?”
目光上移,他笑,是和那日不差毫厘的神情,“我见过你。心地善良的姑娘。”
他竟然记得她的名字!难以想象有人会这样笑着唤她——只能用“不过不失”来形容的笑容,精准的像是用尺子量过,淡一丝显得勉强,浓一分又偏于轻佻。恰到好处的优雅就仿佛一台精密运作的石英仪器,连那个她原本以为微不足道的名字都能在它上面留下轨迹。“大,大人,”喉咙开始干灼,她也不知道让她焦渴的究竟是什么,“谢谢您那天的帮助……您是个值得敬重的人。”
海因里希的笑容微澜似地晃动起来。
“能让我陪着达姬小姐到外边走走么?我是她父亲的老部下,许久不见,都不知小姐的近况。”似乎明白她的顾虑,他伸出手,“请放心,不会有任何东西伤害她。”
劳伦霞回过头。达姬雅娜神情已趋向平复,眉眼间还有几分敏感的斥意,却并不如先前那么强烈。她应该也能分辨这只手臂是否坚定而足以信任吧。“只……只要她愿意,您请便。”
侍卫长的手转伸向被他以“小姐”相称的人。有那么一个漫长的瞬间,她在犹疑,但最终,还是走上前,任那只手轻轻将她牵到身边。两人的动作都是如此纯熟自然,举手投足间带着往昔数年如一日的影子。劳伦霞心底忽衍开一圈复杂的波动,良久才觉得自己应该为她高兴,于是挂上微笑,手中不经意地摆着花篮,莫名地,发觉它放哪个位置都碍眼。
“真可惜。”海因里希突然说,“为什么不把那一朵也插上去呢?”
他指的是小瓶里那支孤零零的安石榴花。劳伦霞脸上泛红,偷偷地将它移近了些,利用它在窗玻璃上的映影掩饰自己面颊。“太秾艳了,色调和其他的花不搭。”她轻声回答。
“出类拔萃者注定孤独,不过那不应该在人群之外。就算不协调,那也是事实,月亮根本不必为小小的萤火虫减弱光辉。她有责任傲立于愚人之中,以显示他们的庸俗暗弱,那是她应做的。”侍卫长再次微笑,退出去前阖上了房门,“因为若没有她,世上就只剩一群‘智者’自欺欺人相互吹捧的闹剧。”
门后的脚步渐远,如偶然经过幽谷的风。
劳伦霞坐在床前,仍在回想那些话。它们像一只手轻叩着她的心扉,为闭塞的严冬带来属于春天的邀约。从这里望向窗外,柳莺与禾花雀啼叫着,墓园里阳光如流质般跃动。她看见第六军统帅,那个有双漂亮眉毛的戎装女人站在一座墓碑前静思,旁边是个穿军服的娇小身影,无比眼熟。是琼琪。姊妹们传言说平日老实内向的琼琪,一入伍后立刻贴上了阿玛刻将军的身,成了第六军内帐的随侍女官,真叫人刮目相看。劳伦霞昨天还为这事暗暗哭过,但现在——那又怎样呢?
恍然之间,它们都如烟一般散了。
她再也不会羡慕琼琪了。再也不会被轻飘飘的言语戳伤了。
她羞涩地笑起来,吻了那朵已晞干露珠的安石榴,小心端详着,将它插到花篮中原本为它预留的位置上。
然后她在它面前坐下来,展开写有诗句的纸,一字字读着达姬雅娜未能听完的那最后一节:
“你眼眸湛蓝,若从它深处,绽现出思想的光点,那会让我想起,暮色中……寥落的星……”
“你今天和那姑娘说了些什么?”靠在雪狼皮垫褥上,阿玛刻似笑非笑,杯里的石榴酒透出血光。现在这座城里,只有宗座侍卫长一个人能弄到酒,他把它作为取悦盟友的工具。“向旧情人献殷勤?真有闲心。”
海因里希靠在窗边。夜色中的哥珊像一个沉睡的巨婴,远远地,有什么正在她的梦境里浮漾。那是逝海的潮声。
“她不是我的情人。我曾追求过她,但她父亲说,他的女儿只能嫁给下一位茹丹驭主。”
阿玛刻从鼻子里笑了一声。“你追求的只是‘吉耶梅茨的女婿’这个头衔吧。”残酒一饮而尽,琼琪将杯子端下去。“想来也是……你怎会真的喜欢上她那样的人。”
没错。他从来就不曾怀疑这一点。达姬雅娜,那个总是用高傲来掩饰单纯的女孩,世界里只有诗歌和音乐。愚蠢。他不懂得欣赏文学,也不懂得欣赏艺术,只懂得一把剑一场火就能毁了它们。爱它们胜过一切的达姬雅娜,终于因这可笑的愚蠢而失去了几乎一切。除了被糟践过的美丽,她一无所有。
傻女孩。
他怎会真的喜欢上她。
可他明白自己是为了什么才去找她的。虽然走出病房的很长一段时间,他没有说话,而她也没有用任何表情来回应他的静默。这时间从一刻、一个钟头、一上午,蔓延成了一整天。他们在这静默中并肩行走,直到天幕中殷红与灰暗被轮换了一个方向,上弦月在最阴沉冰冷的那一头孤兀着,而星群则疏疏点点,穿过太阳即将燃尽的余晖而隐现。
逝海的浪涛在两人之间一臂宽的距离里拍击鼓动。
“……小姐。”海因里希说。
他在她眼里看到,戒备与谨慎随着静默已慢慢被他们过去的那些温和回忆所填补。这是开口的时机。但说什么,其实并不重要。是真心是虚伪,并不重要。
“您近年消瘦了很多……我知道您的难处。这城里太乱,在最靠近宗座的地方并不比其他任何一处安全,而且您也有自己要做的事。如果您想安安静静、不愿被打扰的话,我认识一个商人,他在外城荼蘼山有一座闲置的小庄园,您要愿意,还可以让那位护士女伴一起住过来——我已经和院长打好招呼了。会有专门的人保护你们,那儿风景很美,很适合休养,以及……创作。”
她会答应的。只要她还是那个傻女孩,只要她还有自己愚蠢的坚持。她最终会选择信任他,因为她已无人可信。父亲死了,而伊叙拉在许多第四军旧部的闲话里是一个临阵脱逃的懦夫,最后稀里糊涂撞了大运才捡到这个统帅印玺。她曾拒绝他,漠视他,鄙夷他务实主义的优雅,但在他被她父亲毫不留情地羞辱时会站出来替他说话,就像她那么激烈地反感着她的父亲,可当知悉他的噩耗,也一度哀思以致昏厥——她是高傲的,然而她终究是个女孩。
所有做着梦的女孩都如此愚蠢。
她的长睫首先动了动。然后是手。在她的手放到他手心里的那一刻,坚冰裂开了,等待着它的是无声无息的融化。指尖移动,缓慢地留给他手心一串字迹。
谢谢。
她写道。
海因里希笑了。他跪下去,将双唇轻轻盖在那只肌理柔腻的手上。两年前的那个夜晚随着浪潮与风声涌进他的身体。他跪着,亲吻达姬雅娜的手,那时她还是茹丹最高贵的公主,黄昏之际卓尔不群的月亮。“即使我这个异族人不可能成为驭主,即使您或许已经芳心有属,再也没有能容纳一粒灰尘的空间,我也依然爱您。即使世道变迁,我的呼吸化为泥土而身体化为空气,它们也依然属于您。任何人任何事都无法阻止——”他指着她用长笛写在沙岸上的诗行,“我像您爱它们那样爱您。”
达姬雅娜最后一次用沉默回绝了他。
那个夜晚世道变迁了。当他再次看见她时,她已然失去了一切。他用了很久很久来使自己相信,这就是他苦苦追求的姑娘。在他生命中最长的那一夜里,他只记得自己拖着长影,漫漫地驱马而行,忘了从何处来,也不知到何处去,怀中那朵被践踏的花轻如无物,然而整座城市的重量都压在他背脊上。他一直在笑,恍惚间他看到很多年前,漂亮得像银莲花一样的年幼女孩向她的兄长炫耀身上婚纱——哥哥,妈妈说只要我嫁了人,你就可以到最好的学校读书啦。真的?太好了!进去后别忘了想念我呀!——可是嫁人,嫁人到底是什么?
她们都像在剑刃下四分五裂的诗,只剩支离破碎的音节无声散落。
可在此之前,她们都做着梦,并想象着这个梦能为她们创造整个世界。
海因里希给自己斟了一杯酒。瓶口干了,在杯沿轻轻一磕,恰好风中送来巡夜人的报时歌吟。
“摩根索。”他唤这个名字。
黑衣黑甲的“乌鸦”跪在他身后。“事快办妥了,大人。”
“‘快’字省省。班珂现在如何?”
“没有生命危险。明天的行动我已通知了他,虽然他伤还很重,不过,”摩根索说,“这是检验他对您忠诚的时候。”
宗座侍卫长略略颔首。他注视着这名处刑者离开房间,融入夜幕之中。持杯转身,看见阿玛刻斜靠垫褥,以一种旁观者的冷眼玩味着他。他大大方方走过去,将自己的杯子与她手里的相碰。
“这是预祝。”他说,“十天之后,我会把云缇亚的头颅捧到你面前。”
阿玛刻轻哂。“你最好带他整个人来,”她的话语中了无笑意,“我要亲手杀了他。”
海因里希以微笑作为回应。他的眼睛并非湛蓝,而是极淡薄的水色,只有当安静地隐入阴影中,才会现出某种坚硬冷冽的色调,如同刚刚淬完火的剑锋。已经够了。当跪下去亲吻达姬雅娜的手时,这双眼睛目睹了自己所期望的一切。那个应约到来与他面谈、却撞见这一幕的人,如他所料被眼前场景惊呆——即便豁嘴在反应过来的瞬间藏进了暗处,海因里希也仍然如愿地捕捉到了他眼底的恐惧。自己一手安排的恐惧。
在两年前的那一夜,就该让他品尝到的恐惧。
它是人的影子里最强大的魔鬼,而今即将在自己的引导下翩然起舞。十天。只要十天。只要原来的计算不出差错,这个魔鬼会在第十天将它的罗网撒遍哥珊的最后一个角落。
烈酒入喉,令人兴奋的苦味。
达姬雅娜……好好看着我做的一切吧。
******
仓库的门传来猛撞声,搬运麻袋的葵花骂骂咧咧跑上前,他的同伴却拦住他,从板缝里向外张了张望,这才打开门。一个沉重的人影跌进来,软软的,像是抽没了全身骨头。屋内几人慌了神,一扶起来,才看清那张被汗珠淹没的兔唇脸。
“怎么啦豁嘴?”有人嚷道,“不是宗座侍卫长约你有事吗?”
“……别说了。”豁嘴的手在抽筋,张合许久都握不住同伴递来的水袋,“我就知道当年不能让那女人活下来!她迟早会毁掉我们,迟早——”
“你是说……”另一人努力对着他颤抖的口型,“达姬雅娜……?”
“听说侍卫长挺念旧情的啊。”一个面目呆滞的金发大汉说。他一开口,其他的声音都静了下去。“出事那天就是他,别的都没做,先把她送到了教会医院。听以前在第四军的朋友说,他对她可上心了,全军都看得见,要不是吉耶梅茨将军坚决不肯……”
豁嘴刚被搀到椅子上的身体又摔了下来。
“你怎么不早说?”他吼道。“她的舌头是没了,可她还会写字!我看见……我亲眼看见,她在他手里写字!胡蜂到现在还没杀得了路尼,万一这事再起波澜,他们俩一合证——”海因里希是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而宗座也绝不会惋惜几颗用过的棋子!该死……那小子真能忍!
仓库里的人面面相觑。谁都能感觉到豁嘴在石拳死后已经不大正常了。可以理解,志得意满的好友就在眼前脑浆迸溅,任谁都不会安之若素。“那……”一人试探着问,“接下来我们……”
“囤粮的情况怎样?”
“外城一万两千户民宅已经缴粮完毕,按三成比例抽出,假账已经造上去了,目前一切顺利。现在的账目是……”
“很好。”豁嘴打断,“金毛,扶我到那边去。”
他的语调出奇地平静。然而这些跟随他的人都清楚,平静往往是风暴肆虐的先兆。金发大汉将他扶到角落,豁嘴在墙上一阵摸索,终于从暗格里挖出一个黑铁盒子,两尺长一尺宽,严丝合缝地上了锁,外面还包着几层防水的油布。盒子很沉,但他的手稳稳的,没有发颤。
这盒子里的东西有种力量能抹平他的战栗。
两年前那个横死他乡的异教商人,用一马车的金银珠宝决定了三个流浪汉的前途和新圣廷的命运。所有的名贵金器、宝石和丝绸香料都冠以赃物的名号付之一炬,可惟独这一件货物,被他们三个偷偷留了下来。它出自最优秀的远东匠人之手,给舍阑人携上象背横扫重洋,工艺又随着征战流传到帝国军中。这是他们最后的依凭,三人约定,如非关系到生死存亡,决不会拿出来使用。
——生死存亡的关头已经来了。
豁嘴慢慢地扫视众人,带着盒内的东西赋予他的诡异的骄傲感。站在这里的都是他的心腹,而今是让他们像自己一样自信的时候了。石拳已死,胡蜂武技高超用不着,那么这东西只属于他。没错。永远地属于他。
精铁质地的火铳和弹药一起躺在盒中,幽幽地折映着他的目光。
总有一天他会让那个刺客的脑袋像石拳一样在自己眼前迸裂。不过现在,要做的第一件事,是用它击碎那个女人的头。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卡了很久,抱歉……
海对达姬表白的细节,参见前编第10章(暮月3)的开头部分。
劳小萝莉的诗,依然来自贝克尔的《诗韵集》,再次感谢译者戈蓝芙授权。此后文中诗句如无特别说明,都是由这位大大友情赞助。
☆、Ⅳ 履冰(4)
当侍卫长应他传召跪伏在星煌殿外时,他正在冥想。
许许多多条泛着微光的河流从他脑海上的平原纵横经过。它们属于他的过去。十二岁他跟随一名朝圣骑士踏上教皇国的土地。十七岁,他为了维护一位被诬陷的义人,挺身而出,战胜了不可能战胜的对手而从神断中奇迹生还。人们传说那一刻,主父降临在他肩上。自那以后,他被称为圣徒。二十四岁,他远赴异土,在茹丹人与苏佞人的大陆上游历,亲眼见到一个民族怎样被黑色的烈火吞噬。三十八岁,他的军队像那日深种于他眼底的烈火一样,吞噬了哥珊。待这燃烧的纯白之城最终熄灭后,他步过灰烬,走向高塔,为自己戴上了三重冠。
然后,四十八岁,他失去了自己唯一的学生和继承人,以及唯一的儿子。
河流静寂。自黑暗中来,亦归往黑暗。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在冥想时念及这些。这让他觉得自己像个将死之人,站在河对岸观望,等待着一个个故去的自我从眼前走过。也许生命本身就是条岔路,一种引开注意的方式,因为它人们才不会全神贯注地关心死亡。而在这最贴近灵魂的时刻,他终于有机会看着已逝的与将逝的自己彼此靠近,带走他已得到、却从未拥有的一切。
“猊下。”殿门外响起声音。
教皇张开双眼。河流消失了,只剩道路。他的人间肃穆恢弘,遍立着雕像和熠熠圣火。整座大殿里只有两个印记下方没有对应的塑像,一个是日轮十字,他自己的额印,另一个是雪白色的不规则形状,像火焰,又像火焰烧尽后遗留的灰烬。
“我知道了,”他说,“到夕塔的默修室等我。”
他路过那个白色的额印,在大殿里最新的一尊雕像前稍稍驻足。那雕像依然凝固着圣徒生前最辉煌的姿态,双手拄剑,象征血天使的双翼在他背后展开。然而他没有容貌。原本该是五官的位置,现在空白一片。
教皇不再回头。
他来到默修室时海因里希已在那儿等着。桌上的册籍和图纸很乱,但未得吩咐,没人敢贸然整理。教皇曾用这种方法试探过他,后来发现这个年轻人很擅长于揣摩上意。“祭礼都准备周全了?”
“是。”
“很好。”教皇耐心地向上任才两年的侍卫长说明,“万安节是十年一度的大典,身为宗座,我须以一己之身替主父的全部子民赎还罪孽,从斋月第一日起绝食三天,之后七天则要升上晨塔顶端,与世隔绝,耳不能听,眼不能见,一心一意为万众求祈圣恩。在此期间,只允许一个人贴身随侍——按照仪典,这人非你莫属。”
“沐此殊宠,无上荣幸。”海因里希跪下,将前额贴在教皇脚边的地面,“只是,猊下,最近事出频仍,总令人——”
教皇轻轻叹息了一声。
“我明白你的顾虑,孩子。”他打断侍卫长的话。“先后两位导师在大庭广众之下被杀,人心惶惶,狂信徒的忍耐力已到了极限。至于总主教,指望他不把城里人饿死就不错。万安节后会有耶利摹帝国的特使来访,名为献礼,实则是商谈对付舍阑人的大计。为这次会面我已筹备将近一年,实在移不开心力。你为我分担了许多本不属于你的重责,我很欣慰。不过——”
“——请将这次为您解忧的机会交给我!”海因里希直截了当地说,“十天之后,您一出塔,就会在万安节大典上看到刺客的人头!”
落到脊背上的目光霎然凌厉起来。鹫鹰振动羽翼,挣脱出慈父的外壳,露出它的凶猛本相。他清楚,教皇就等着他这句话。暗暗斜瞥了桌上那零乱堆杂的图集一眼——虽然看不清到底是什么,但他知道那必然别有深意。教皇绝不会希望十天后有什么人冒出来打断他与特使会谈的。该到一了百了的时候了。
肩膀沉甸了一分。是圣曼特裘将手加诸其上。
“我可以再甄选一名纯洁忠良的侍卫,命他代替你侍奉我升塔。”声音悠缓,却如利刀割裂冰层,“可是孩子,主父倾听着你的言辞,说过的话,记得兑现。如果十天后我没能见到刺客伏法……”
……够了。
十天时间,足以改变一切。
海因里希吻了教皇受神眷顾的衣摆。“那么,”他替对方将这句未竟之语说完,“我便向您献上自己的头。”
斋月的第一个夜晚便是这样蹒跚着驾临了哥珊。按常理,这应该是一年中饮食最丰盛的日子,人们摒弃荤肴,摆出各种素菜、蔬果和祭过神的甜酒,花样繁多,寓示只有根除物欲才能尽情享用精神的恩赐。然而这一天每人的配给依旧是粗粮做的硬面包、快发霉的芜菁和南瓜,以及一小撮掺在清水里当酒饮用的糖,满打满算也就两餐的份量,甚至根本省不到翌日。这个神圣的日子如期而来,却并没有如愿带走人们的饥饿。
只有钟楼、祈誓塔和教堂尖顶上的焰火见证了这一天的意义。在没有神术的时代,负责点灯的默祈修士通常也是最好的操焰师,为了迎接十天后的万安节,他们在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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