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情提示:如果本网页打开太慢或显示不完整,请尝试鼠标右键“刷新”本网页!
髑髅之花-第3部分
快捷操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
尽的蛛丝尘埃缓慢沉浮。
“我们以太阳为父,以火焰为兄……”
远远地,从鳞次栉比的房屋后面传来钟声。阿玛刻的脸色出现了异样。那是广场上用来召集全镇居民的信号。犯人才从依森堡押过来,连审讯都没来得及,这么快就处刑了么?
“……走吧。”云缇亚说。
人们陆陆续续离去。祈祷的合声最后就像风中的一声呐喊,渐拖渐弱只剩终至于无的尾音。只有那斗篷蒙面的僧侣仍坐在老地方,一动也不曾动。立金花和紫罗兰围拥在他脚边,云缇亚忽然明白,他根本就不是宣道者。他只不过安安静静地坐在这里,念他的那本书罢了。
周围的所有,人声,钟声,风声,鸟鸣声,对他而言如同无物。
“一切魔怪皆是幻影,”他接着读下去,“皆是火堆上方扭曲的虚空…………”
作者有话要说:
☆、Ⅲ 鸣铎(2)
广场上那口大钟的响声究竟能传到多远,召来多少民众围观,贝鲁恒并不在意。仅仅是因为大规模行刑按惯例需要调查官亲自施令,但圣者的语声在露天基本波及不到十码以外的耳朵,于是巡回法庭的卫队长恭恭敬敬地跑过来,询问有没有什么别的替代方案。
“那个。”贝鲁恒顺手指了指巨柏后的青石钟楼,用他一贯轻得像拂去衣上尘埃的声音说。
每一道钟声响起,就有一批颈上套着绞索的犯人脚下踏板被抽掉,过不多久,等确认死亡后,尸首就被解下来堆到一边,卫兵立刻把刚空出来的绳套给后面做完祷告的死囚系上,如此往复。卫队行刑的效率之高,以至于他们把两次钟响的间隙控制在了喝一杯茶的时间内,就算放在普拉锡尼四世、那位以冷酷嗜血闻名的前教皇的时代,也足够令人叹为观止。“你们真幸运,”为犯人做临终祈祷的牧师说,“圣者是多么仁慈,不愿听到你们的哀号,也不想让血流遍地的景象玷污他的眼睛。”
这些囚犯都是跟随格伦维尔子爵举事、却没有死在战场上的军人,有的是当场俘获,剩下的归功于圣廷陆续不断的撒网搜捕。贝鲁恒接手审判工作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下令把这些“圣廷的叛徒”一次性处理掉——当着首犯哈茂·格伦维尔的面。
“主父啊!”一名被扯下嘴里布团的犯人乘着祈祷的工夫高喊道,“如果您还在天国,请睁开眼睛看看他们假您之名干的事!”他的声音犹如一滴水溅进油锅,顿时“为了自由!”“旺达万岁!”等口号在死囚的队伍中层出不绝。其中一个大骂贝鲁恒是“僭帝的刽子手”,直到头上套了两层麻袋才停止往审判庭这边吐唾沫,但很快群众的呼声和嘘声汹涌而来,将这些都淹没在了愤怒的浪潮底下。
……云缇亚和阿玛刻赶来时,看到的就是这番景象。
贝鲁恒对书记官的迟到似乎已习以为常,随手抽了最后两张文件给他。要做的无非是照序号将处刑完毕的名字划掉而已。云缇亚往临时搭起来的审判席下面扫了一眼,那里跪着的几个犯人多半是哈茂的亲信,有一个已经完全不成人形,软软地靠在同伴的肩膊上,一头混合了血污的红发尤为显目。
云缇亚在名单的尾端找到了他的号码,“戴尼斯·卢瑟理,”他低声念道,“哈茂的参谋,两月前被捕于培林山区。”卢瑟理是和格伦维尔有世交的一个小家族,以火鹤兰为纹章,历史上还出过几个有名的骑士,虽然在贵族制度被新圣廷废除后,多数家庭成员也只能乖乖地抛弃姓氏,捐献出所有私人财产,加入辛苦营生的农夫小贩的行列。
“哦,是这个人……珀萨曾提起过他。”阿玛刻说。“他们以前是同学。珀萨对他的评价不错。”
能让珀萨点头的人这世上还真不多见。云缇亚有点可惜地抚平纸张,不过钟声没给他太多同情的余地。笔尖一勾,一次划下来就是十五个,白纸上的红痕像干脆利落的刀伤。最后一拨在绞架下排队的死囚也处理完,卫士准备把审判席前几个要犯也架过去,旁听座位上的梅瑞狄斯却皱起了眉。
“绞刑对这些人来说是否太轻,圣者?”主教走到武圣徒面前,语气恭敬有礼,“况且在逃的叛党还没有完全清理干净,线索断了的话……”
“宗座任命我处置这事,看中的是我的决断,而不是审讯拷问的水平。主教大人,我明白您的考虑,不过眼下正是圣廷的危急存亡之秋,我们必须把时间和精力放到更重要的事情上啊。”
云缇亚暗自叹了口气,梅瑞狄斯显然太不了解贝鲁恒的处事风格,当他彬彬有礼地对你说“请多指教”时,实际上不过示意你在一旁看着别来碍手而已。贝鲁恒真正需要建言的时候绝不会这样措辞,而一旦他作出决定,就算教皇的亲口谕令也无法扭转。把哥珊主教拉到陪审席上封住某些人的嘴,类似的小技巧圣徒可谓百用不厌。
最后的犯人被从地上拖起来。行刑流程中的索然无味让贝鲁恒脸上出现了一丝倦容,然而这时他听到微弱的笑声。
即便在围观人群的哄闹嘈杂之下,犹如细针落地的轻笑仍刺进了他耳中。那个红发的参谋被卫士揪着头发仰起脸来,支离破碎的面孔拼接出一个嘲弄的表情。“‘圣贝鲁恒的决断’,”喉咙喑哑,连感叹句也没有半点起伏,“真是好辉煌伟大的武勋哪。”
贝鲁恒平静地望着他。卢瑟理家族引以为傲的火红发色映在他瞳孔里,扭曲成九年前浮在血河中的哥珊城的庞大倒影。
“我很惋惜,”他淡淡地说,“你应该死在和舍阑人战斗的前线,而不是这里。”
卢瑟理笑得更加厉害。他的一只眼睛被剜去了,用仅存的另一只眼对抗着圣徒的俯视。“您是因为手刃前任教皇而成为圣者的人,因为血洗哥珊而被人民称作革新英雄的人,因为战斗和杀戮而跻身不朽的人。所以在我看来您只是一个会写字的屠夫,而战败者作为猪羊死在屠宰场上,本来也就天经地义。”
身后的卫士一脚踹倒了他,正要拔剑割掉他的舌头,贝鲁恒微微摇头,示意让他再说下去。
但卢瑟理再也没有开口。
开口的是他旁边,他原本倚靠着的那名男子。“求求您,大人,”卫士来拉他时,他突然发疯一样哀嚎起来,“求求您,饶了我,不要杀我!我不想死……不要杀我!”
贝鲁恒对他投以异常惊讶的眼神,而旁听席上,向来不苟言笑的梅瑞狄斯主教也挑起了唇角。“你认为还轮得到你说这话吗,哈茂?”
——哈茂?
云缇亚的笔刷地一扭,在名单上扯出一条歪歪斜斜的长线。
——哈茂?这个眼见着自己的部下被一批批处死,像吓傻了一样无动于衷,轮到自己又开始苦苦哀求的男人?让圣廷头疼不已的敌手,由圣徒亲自审判的叛军首领,某些人不惜牺牲全家也要袒护的对象,传闻中英勇正直的骑士,哈茂·格伦维尔?
“求求您,不要杀我……把我流放到边地,一辈子挖矿,做苦工,当奴隶,哪怕送我上前线都行……啊啊,我的财产,请您都拿去,我已经向仁慈的主父深切忏悔,甘愿捐献出自己的所有积蓄,求您饶恕我的愚行,放过我吧!”
“他根本没有钱。”主教哼了一声。“家徒四壁,那栋十几代以前留下来的破宅子折合起来也只值一两百辉币。”
“我有金块,用箱子装的,很多很多,都藏在只有我才找得到的地方。圣廷这两年不是军费很吃紧吗?”
“您别听他胡扯,他要有黄金,手下不至于临到决战还只穿破烂皮革。”
贝鲁恒的胸膛微微起落,似乎在叹息。这时卫队长面有难色地跑过来,原来卢瑟理在之前的刑讯中两条腿已经断了,根本站不住,绞刑没法继续。于是贝鲁恒站起来,叫卫士把自己的座椅抽走。“让他跪在这上面。”他说。
他走下审判席。不断叩头求饶的男人忽然挣脱卫士,沾满尘泥的手抓住他的衣裾。
“我知道奈拜七层楼那么高的琥珀船沉在哪里。我知道极北之地的黄昏古国埋藏着一城池的宝石。我知道茹丹深月妃主带到大陆来的财富现在为谁所有。”太长的额发和胡须掩盖了大半张脸,只有发红的鼻翼狂热翕动。“看在我自首忏悔的份上,看在我们两人的交情上,求求您,高抬贵手。我愿用我所有的一切,交换这条微不足道的性命……”
“他崩溃了。”梅瑞狄斯下了结论。
贝鲁恒垂下目光注视着这个他熟识已久的人,有一种极为深闳的悲哀在他眼里无声地生长。“我给你一个机会,”他轻而清晰地说,“你愿意接受神断吗?”
哈茂蜷曲成一团的身躯猛地抽搐了一下。
主教平板的脸上皱起一道古怪的神情,有点像是笑,但仿佛笑容本身在这里也是只配得到嘲讽的东西。
“这个人连死的勇气都没有,又哪来的胆量和法庭的神裁武士战斗呢?圣者,这儿当然是全遵照您的意思——可是您不觉得这样实在太过荒谬么?”
贝鲁恒只是望着哈茂。
“不……”男人瑟缩着,将头颅藏在圣徒的影子里,“……我做不到。”
贝鲁恒轻轻合上双眼,许久后才缓慢睁开。那种无上渺远的悲哀消失了,好像从始至终不曾存在过。“好吧。”这一次,他不再坚持己见。“你可以再多活几天,直到被解送回哥珊。不过哈茂,到那时,我想你会怀念我今日的慈悲。”
“谢谢大人,”哈茂·格伦维尔扯着嗓子喊道,“谢谢大人……”云缇亚好半天才听出他声音里那剧烈的颤抖是在狂笑。极度不适的感觉从胃里一直向咽喉涌来,而阿玛刻则在一边攥紧了拳头。她走上前去,对着哈茂那被头发胡子盖得乱七八糟的脸就是一脚,男人顿时在地上鬼哭狼嚎地翻滚起来。云缇亚皱着眉扭开视线——
他瞥见了卢瑟理的眼神。
没有愤怒,没有痛苦。没有悲悯。
无比的平静。脖上套着绞索、跪在座椅上的谋士,在注视自己痛哭求饶的主君时,竟有一丝坦然而从容的微笑。
这是让无辜的平民因此牺牲血亲的男人——
这是让数以千计的部属死而不悔的男人——
那个黑色的异族神祇在云缇亚胸中再次尖啸起来。
他匆匆抓起笔,胡乱一划,把直到哈茂之前的所有名字都一把勾掉。“请允我先行告退。”他对贝鲁恒说。后者没有阻止。小步快跑穿过重重围拥的人群,交织着惊讶、鄙夷、震怒的脸孔在身旁拥挤不堪。一波一波的高呼下,他背后哈茂的哀叫很快被冲刷得模糊一片:“哎呀……好痛!这位大人,求求您,别再打了……饶了我吧……”
恍惚间人群最激烈的涡流中心绽开一道极细极轻微的声响,仿佛一个水泡破裂,一朵花颓然凋谢,一个震雷炸开后最安静的小小瞬间,他不能分辨那到底是叹息,还是因绝望而极力压抑的深长啜泣。
钟声结束了这一切。
云缇亚一直跑到僻静无人的巷子里,伏在水沟边上抠着喉咙呕吐,可终究没能吐出任何东西。直起身来的那一刻,忽察觉到有人在沉默地凝视他。
他蓦然转头。
是之前在巷尾看到的那个僧侣。站在他视野的边沿,兜帽的阴影里露出尖削有力的下颔。隔得太远,纵使云缇亚眼力极好,也无法肯定那苍白的唇线是不是挑着语焉未详的笑意。
他追上去,想与他攀谈,但马上失去了僧侣的踪影。巷道曲深,只剩下茹丹人独自在这里,隐隐地,倾听着钟鸣从无数个黑暗的尽头折返而来的回声。
两天的时间足够把上百具尸体清理干净。在贝鲁恒为自己翻译的第三本东方诗集写下跋语的那个黄昏,无数只乌鸦如黑云降临旺达,仿佛听了冥冥中某个预言,来赴这场盛大的饕餮。那场景让他想起传说中的鹭谷,当曦红之星将天际染成血色,几乎大半个北地的夜鹭都群集而来,像远古诸贤的魂灵一样掠过村庄上空,飞往纯白之城哥珊的方向。后来有人说,那预兆着一位圣人的诞生。
是夜,旺达的监狱长匆匆跑来,向圣者报告了一些情况。贝鲁恒平静地安排下去。之后,他没有继续睡,而是在床上坐到天明,去了关押哈茂的囚牢。
……铁铸的牢门才推开一条缝,顿时一股浊恶气味迎面扑来,连油炬的火光都为之怯缩了那么一个瞬间。
男人瘫在墙角阴影里的躯体下意识地抽动。
“饶了我。”他嘶声唤道。
狱卒向贝鲁恒微微欠身。“他只会说这么一句。”
贝鲁恒让他下去。火炬慢条斯理燃烧,无边的阴冷湿暗簇拥在这昏光周围,没有随从,没有看守,没有其他犯人,年轻圣徒垂眼望着沦为阶下囚的旧识,鲜红的额印闪灼发亮。
“不要再做戏了,哈茂。这里只有你我两个。”
哈茂缓缓地抬起头来。
肮脏蓬乱的头发盖住他眼睛,却挡不住那里逐渐明锐起来的、与之前截然不同的神光。两天前审判庭上那个彻底溃散崩碎的人形,正一点点组建成完整的本来面目。“……哦,”他的胡须动了动,“您还真是穷极无聊。”
“无聊的人是你。”贝鲁恒说。“你打算用那种方式戏弄我?还是说扮演的本身令你乐在其中?”
“您纡尊降贵到这儿来只是为了告诉我这些?啊,不,别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亲爱的大人——”他从不称他为“圣者”,即便庭审时那场戏码也是如此,“怎么啦?您只是想向我证明这双不朽之眼是多么明察秋毫吗?”
贝鲁恒素无波澜的目光静静停留在死囚身上。“哈茂,”他低声说,“我很遗憾……”
“——别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
一只破碗向他飞来。圣徒没有闪躲。碗里的秽物溅上袍裾,而他仿佛浑无知觉。
哈茂笑了,牙齿雪白。“听着,贝鲁恒,”毫不避讳地直呼面前这个人的名字,“除非你现在就向我施展神迹,让病者康复,让死者苏生,让斩首的斧子柄上开出鲜花,让外面遍地血水都化作牛奶和甘露——否则就别这样看着我,别用这种高高在上泰然自若的眼神看着我!”
他知道这番话不会收到任何效果。
那无边无底,无法用言辞来概述的悲哀再次从殷红的瞳孔中蔓延开来。没有人能忍受贝鲁恒的注视,没有人能抵抗,大地沦陷,鲜血滚涌的海洋阒静无声,瞬息间将万物没顶。“既然这样,”轻而又轻的声音如同海面上浮沫徊旋,“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空旷寂寥的镇广场上,哈茂看到了贝鲁恒所说的人。
确切地说,已经是一具尸体。
尚未干枯的身躯吊在绞架上僵直晃动。乌鸦围着他,见有人靠近,呼啦一下全都散去,镇长微微谢顶的圆胖头颅耷拉下来,把他被啄得空空洞洞的眼眶藏在了黑影当中。
哈茂仰头望了他许久。
“很好。”他一字一顿。“这就是你对我的惩罚。”
“他被处死的原因不是隐瞒你的行踪,而是杀人。”
哈茂没有说话。
“昨天夜里,他听说了你在审判庭上的表现,当场晕了过去。醒来后便和疯了一般,用预先磨尖的汤匙刺伤看守,抢过刀将自己的母亲、妻子、儿子全都杀死,连剩下的那个女儿,也被砍伤了一只手。”贝鲁恒顿了顿,那一瞬间,漫长的沉默。
“他只是不想再活下去。所以,我满足他。”
哈茂的拳头在镣铐里发出指节挤压的咯咯声。
贝鲁恒忧伤地望着绞架,而当他的眼神收回来,转向哈茂时,却变成了一种不冷不热的哂笑。“你那样做的目的是什么?想断绝没落网的部下营救你的念头?或者只是嘲讽我,向我证明你的勇气,证明放弃尊严比坦然就死更需要胆识,而你认为我永远做不到这一点?可是你不要忘记,哈茂……”
他走向他。贝鲁恒的个子远不如哈茂高大,但在那样的注视之下,面前这个一无所有的男人干枯得就像一片黄叶,被轻轻地从衣摆上掸下来,飘落尘土。“你不要忘记,”他说,“至少有一家人为你而死。”
哈茂笑了。
由这话所带来的窒息一样的静默中,最初是无声的,扭曲的,不知什么时候,男人用戴着锁链的双手抱住自己,大笑如岩浆从他胸腔深处的裂缝喷发出来。他慢慢抬头,泪水将脏乱的须发黏连在一起,埋没在杂草根部的双眼这一刻锋芒毕露,仿佛郊野上空的月亮,荒凉而寒意逼人。
“给我一把剑。”
贝鲁恒看着他。
“给我一把剑,让我穿上盔甲,把你们最优秀的神裁武士叫出来,然后照老规矩直到其中任何一方死亡为止!如果活下来的人是我,那就证明主父赦免了我的罪过!”男人尖锐沙哑的笑混杂嘶吼,“听见了吗贝鲁恒——我要求神断!”
'他只是不想再活下去'
贝鲁恒的眼睛徐徐合上,再度张开的时候,红色海洋呼啸翻滚,下一刹那无际延展而来。
“很好。”他回答说。在持戟守卫惊愕的目光中,他伸手解开衣扣,白袍落地,一身镀着辉铜的轻甲明熠铿然。
'所以,我满足他'
为大地播下血雨的殷红天使在圣徒前额展开羽翼。
“哈茂·格伦维尔,”面对死囚渐渐收敛的狂笑,贝鲁恒唇角牵动,而他瞳仁内已淡漠了最后一丝表情,“想要求取主父的宽恕,那么请你踏过我的尸首!”
作者有话要说:
☆、Ⅳ 纸偶(1)
记忆是相会的一种形式。
——《沙与沫》
前编Ⅳ:纸偶
你曾体味过求死不得的痛楚么,云缇?
溪流清澈无比,林薄上方的空气似乎是抬手可触的琉璃质,晶亮地来回跃动。阳光极好,云缇亚的视力也极好,于是他习惯性地仰着头,一颗颗细数那些在光线中浮游流动、最终落到不知名去处的微尘。
小憩时他梦见母亲。每次一做这个梦醒来,他都要跑到水里把自己全身上下搓洗干净。七八岁时候的印象淡化发白,唯一因梦境不断重复而异常清晰的,是他像现在这样坐在水中,数着仿佛具有生命的尘埃,直到终于发现自己永远失去了母亲。是的,那对茹丹人而言最为重要的存在,他的宇宙,他的星夜,他的恩主,那个亲手用刀剖开肚腹把他遍体血污地拉出来的女人,那个曾用最宁静的黑暗环抱他,却又把他推到喧嚣阳光之下的女人,那个为他蓄起长发、命他去信仰对自杀的惩罚比对杀戮更重的神明的女人。
逼仄的小径如蛇一般蜿蜒向丛林深处,再往前走,隐约看见枝叶层叠的背后有炊烟袅袅飘摇。
爱丝璀德的居所应该已经不远。
云缇亚将纤细秀致的篦子握在手里。转过一棵巨大的雪枞,小屋就在道路尽头,透发着一种未加工的硬木特有的深红色。屋外,篱笆圈着某些他不能完全辨认的植物,正开出零星的小花。他绕了过去,准备敲门——
“放开我。”里面是盲女轻而冰冷的声音。
男人的粗野辱骂随之而来。伴着猛烈的撞击,墙板咚咚震动,就连云缇亚眼前的木门似乎也在连带地颤抖。“你不是以前做过婊/子吗?有多少人干过你?”语声有点耳熟,但想不起来在哪儿听过,“既然如此,也不在乎多我一个吧?”
“放开我!屋里还有……”
“还有谁?新勾搭的小白脸?哈,没关系,就让他瞧瞧你的荡/妇模样——”衣衫撕裂的脆响清晰地传到云缇亚耳中,“告诉他,是哪个没用的孬种要了你的初夜?是不是格伦维尔?是不是!”
破门而入的念头忽然遏制住了。云缇亚站在外面,不知为何,他下意识地等待着爱丝璀德对这句话的回复。可接下来她什么也没有说。
粗鄙不堪的呢喃猛地变成了凄厉惨叫。
云缇亚闯进屋,只见那家伙倒在地上捂着脸打滚,他一脚踹在男人颈后,令其彻底安静了下去。翻过来一瞧,是那天集市上卖香草和干花的小贩。爱丝璀德倚在墙根,衣不蔽体,苍白的面孔陷在浓密黑发中,一缕从额角垂到下颔的血流尤为哀艳。
云缇亚注意到她手里紧捏的一个小瓶。鼻子抽了抽,猛烈的酸味。“这玩意是什么?”
“白檗树皮和酸草叶熬的汁,大人。”认出他的声音,她用双臂护住胸部。
这两种药原本没什么毒性,不过据说将它们的汁液充分浓缩,再掺合皮硝或硫磺,其腐蚀的威力会令胆敢尝试的人难以忘怀。云缇亚瞟了一眼昏厥中的男人,半边脸上果然皱开一片触目惊心的白垩色。他耸耸肩,捡起一边因厮打而扯落的窗帘,盖在爱丝璀德身上。“怎么办?”突然听见她低声说。
“什么怎么办?”
“总不能杀了他吧……”
云缇亚古怪的眼神在盲女和地上的男人之间来回漂移。他想自己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你等会儿。”丧失知觉的人被拖了出去。半刻钟后,云缇亚回来,看见爱丝璀德已经换好衣服,包扎好撞伤的额头。这时萤火叼着一束草根从外面奔回屋中,嗅到残余的气味,它凶狠地瞪着云缇亚,双睛如两把碧荧荧的利刃。
爱丝璀德安抚着它,接过它带来的药。“请帮我一个忙。”她神情中透出急切。
云缇亚跟她走进里面的房间。那儿十分狭窄,布帘后只有一排木柜,正对着一张床,床上躺了个年幼的女孩,右手缠裹的纱布鲜红隐隐。云缇亚在床边俯下头,发现这张小脸并不陌生。
她长得和她的孪生妹妹几乎一模一样。
哈茂紧盯着全装贯带的武圣徒,狂妄正如潮水般一点点从他脸上褪去,最终定格成一个蓄势待发的姿态。“正合我意。”
没有人能击败贝鲁恒。
就连率大军渡海而来,在黑铁之旗下践踏过耶利摹帝国半壁疆土的舍阑汗,也对这个十三岁参军、二十岁将哥珊屠城、从数十名宗座侍卫的环拥中取下前教皇普拉锡尼头颅的青年心怀畏惧。传说这名貌不惊人的圣者拿起剑时,主父会降临在他身上和他共同作战。
一柄普通的铁制长剑正握在贝鲁恒手中,相配的鸢形盾被他掷在一旁。“我用单剑,”圣徒对羁押多日的死囚说,“你可以自行选择甲胄和武器。”
哈茂报之以冷笑。
圣徒的亲卫已经替他打开手铐脚镣,按惯例将各类盔甲武器摆在他面前。他先是活动了一下因禁锢而残喘不已的筋骨,然后挑了一副最轻的熟皮软甲,笨拙地套上,以免摩擦到遍布肌肤的累累伤痕。
当做完这一切,他轻蔑地望着贝鲁恒的眼睛。
“你的虚伪比起以前,看来又增色了不少。”
从枷锁中解脱的手伸向武器架,抽出一把四寸长的匕首。
女孩沉陷在昏迷之中,但在她原本纤秀可爱的面孔上,依然扭曲着极度痛苦的阴影。云缇亚一言不发解开纱布,只看了一眼,立刻又盖上。“她的手保不住了。”他说。
爱丝璀德在他身边轻轻颤抖。
“你瞧……”云缇亚唤她,但旋即想起她什么也瞧不见。这一刀砍得太深,前臂骨骼完全断了,只剩一层薄薄的皮肉将女孩的右手顽强地与身体接连。尽管爱丝璀德用了山金车花和蓍草替她止血,可在湿热的天气里,已经无法遏制伤口感染恶化。他碰了碰她的额头,灼烧发烫。“去拿火炭过来。有麻药吗?给她喂点。”
“可是……”
“她还小,会习惯用左手的。”
“她最喜欢弹琉特琴,”女人说,“必须要两只手。”
“你还只是一个小姑娘吗!”云缇亚火了,“那种东西和性命比起来谁重要!”
爱丝璀德没再吭声,摸索着离开房间。她带着炭盆和一碗热气腾腾的粥回来,云缇亚坐到床边,将女孩抱到自己膝盖上,爱丝璀德则一勺一勺把粥送到她口中。因为剧痛,孩子渐渐醒了过来,看见炭盆上翻烤的短刀,发出一声干涩而尖厉的哭叫。
云缇亚扭过她的头,让孩子的脸贴着他胸膛。刀刃已微微发红。
利落地一剜,连同断骨周围开始腐坏的一圈血肉,刀尖将整只右手都削了下来,然后用最快的速度挑起一块红炭,往创口上按去。掺在粥里的麻药似乎失去了效用,孩子疯狂地痉挛,在茹丹人强硬的怀抱中嘶号,而当伤处冒起焦烟时,她除了喘息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爱丝璀德握着她另一只手,低喃一些云缇亚全然不解其意的韵文,那绷紧的小小身躯终于精疲力竭地软下去,任她将碗里剩下的粥全喂进自己嘴里。
重新敷好药裹好纱布,云缇亚给女孩拉上被单,随爱丝璀德走到外面。
“不久前她失去了妹妹,昨天又亲眼看着其他的家人死在父亲刀下。对她来说,精神上的创痛也许远比身体上更加酷烈……”女人合上深不见底的盲眼,“我只是……想尽可能帮她多留住一些东西。”
云缇亚沉默了片刻。“她父亲呢?”
“给吊死了。”爱丝璀德言简意赅地说。
很长一段时间,他们俩谁也没有率先开口。她从炉边又盛了一碗粥递过来,云缇亚抿了抿,燕麦加小豆熬的,虽然放了点粗盐,但味道依旧很淡。他喝第二口才意识到这是贝鲁恒喜欢的味道。
“那么,”捏着碗边,他发现自己隐约明白了事情的原委,“是他让你照顾这孩子的?”
爱丝璀德笑笑,忽然问了一个让云缇亚始料未及的问题:
“……‘他’是谁?”
被尘土掩盖本色的乱须和头发一撮撮削落。哈茂旁若无人地修刮着面颊。匕首放下来的时候,那个肮脏萎顿的囚犯消失了。站在圣徒面前的是一名三十岁出头的青年,透过狭长的深蓝色眼睛和郁青刚劲的下颌,格伦维尔子爵,那高举旗帜悍然战斗的骑士,在这张依旧憔悴瘦损的脸庞上找回了昔日的骄傲与光彩。
他毫不犹豫地拿起一把刻有双翼白狮纹样的巨剑,掂了掂。
“向我证明所谓主父的存在吧。”哈茂昂起头,对不可战胜的强敌微笑。下一刻,他的剑挟着风声怒号,急袭而来,“向我证明你的神依然在主持人间正义吧!”
火花飞溅。从两刃相格最脆弱的那个点上传来熟悉的力道。刚从笼里逃出生天的猛兽,在一轮轮仿佛永不会休止的抢攻中舒展着迟钝已久的利爪。哈茂选择用纯粹的劈砍与突刺弥补身上的薄弱防御,巨剑被他舞成一环尖啸的白色光影,每一次撞击之下似乎都有铁屑从圣徒的武器上掉落——
而贝鲁恒只是格挡。
借着巨剑又一道挥击的反作用力,他轻敏地飞身后跃,退开近十步的距离。满布伤痕的剑锋斜斜上挑,却并非预备进攻的姿势。
“你为什么背叛圣廷?”
“‘为什么?’”哈茂重复着贝鲁恒的话,“我以为你对这个问题已经全无兴趣了呢。”速度开始放快,他的步伐微妙变幻,剑招在身周如旋转的车轮一样展开。“为什么牧师都失去了治病救人的力量?为什么贫苦交加的人泣血祈祷却得不到丝毫回应?为什么辉光之父任由他的子民被舍阑蛮子宰杀,而不是降下火海将那些凶残的异教徒烧成枯灰?”车轮带着咆哮恣意碾压过来,贝鲁恒迅速闪过,单剑在背后封架住哈茂的乘势一击,但他依旧没有还手。
“你知道,他已经
快捷操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温馨提示: 温看小说的同时发表评论,说出自己的看法和其它小伙伴们分享也不错哦!发表书评还可以获得积分和经验奖励,认真写原创书评 被采纳为精评可以获得大量金币、积分和经验奖励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