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髑髅之花-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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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Ⅻ 诀言(2)

他们裹紧灰白破旧的朝圣者斗篷,穿过这座城市同样灰白的初冬。

天气并非彻骨发寒,只是一种干得令人皮肤皲裂的冷意。风沉重得像个巨人,踏在哥珊的街道上,人流逆着那个巨人走来的方向往前涌去,他俩夹在中间,如同被急湍挟卷的两颗小沙砾。无数佩戴或没佩戴葵花标识的身躯奋力地拥挤推搡,将他们两个远远扔在了背后。

从整座圣城的地底,开始传出因钝痛而颤抖的震鸣声。

一条条河流自四面八方朝纯白之城的中心汇聚。它们流经哥珊内城的八扇城门,流经十人高的雪青石纪念碑,流经圣多明妮嘉全副武装的骑狮雕像,流经圣水瓶造型的铜质喷泉,流经大理石与白花岗岩铺砌的诗颂大道,道旁的安石榴花早已凋谢,光秃秃的枝杈孤峭地刺向天空。难以胜数的模糊面孔擦过云缇亚身边,那些灼热发白的脸很快就离开了他的视线,只留下别无区分的背影,成千上万,连绵成雾。雾色下是苍灰的暗潮,不顾一切地向礁石冲撞咆哮。

云缇亚一直走。

原本在广场和长桥上啄食米粒的鸽子都呼啦啦地飞开去。在诗颂大道接近永昼宫的地方,这潮水渐渐翻滚沸腾,终于燃烧起来。守卫用长戟和盾牌围成一周,将一波又一波海潮挡在外围,但没人买他们的账。眼睛哭肿了的妇女冲在最前头,试图伸手抓摸高台的一角,紧随其后的是怒吼着挥舞工具的劳作者,有人挤不到前面来,就朝台上扔石头,差点砸中了正念诵圣典的总主教,而葵花们则分为两派,相互扭打,彼此辱骂。云缇亚看见“豁嘴”和大块头巴特也在其中,只是不知他们属于哪一方。

然后他看见了贝鲁恒。

他被剑钉在高台的木柱上,就仿佛刚出生的婴儿,赤/裸,且遍身血污。一个刽子手用铜盆盛着他的鲜血,而另一个手持尖刀,每等总主教念出一句经文,就从他身上斫下一截肢体。还有一个人负责用烈酒使劲擦拭他胸膛,同时不断地把火油浇在他创口上,以免他因为心力衰竭或失血过多,在仪式完成之前就死去。云缇亚看到他时,他的双手已经被斩了下来,双腿也只剩下粘着筋络的白骨。

但他没有发出一丝一毫哪怕最微小的声音。

他低下头。那一瞬间,他与云缇亚的目光在人群上方相触。破碎的嘴角牵了牵,是一个已不能被称作微笑的微笑。

他的唇翕张着。凡是懂得唇语的人都知道那是什么含义。

活下去,他说。

活下去。

四肢的各部分寸寸散落在高台上。直到他的双眼被剜掉,他都在注视着人群中那两个一直行走的身影。念诵慢慢变成咏唱,走向了颤栗的高/潮,刽子手利索地削平了他的五官,托起下颔,尖刀从喉咙一路划到小腹。守卫组成的堤坝被冲开一个决口,狂喊着的潮水霎时奔涌进来。人们蜂拥上前疯抢,有人抓起他的指头放在嘴里咀嚼,既哭且笑;有人好不容易找着一颗殷红晶莹的眼球,正在跟捡到另一颗的人搏斗;有个铁匠还从铺子里带了根通红的剑胚来,用他的血淬火;一条不知从哪里来的狗把他的脏器拖到一边吞吃着。所有恨他的人争抢着它们,所有因一丝仍未消逝的幻梦而爱他的人亦争抢着它们。苍灰色的漩涡席卷了整个广场,而在漩涡最宁静的中心,一双纤细的手捧起了他的头颅。

少女闭上眼,如此深切而专注地吻着那颗头颅,吻着被削掉血天使印记的额头,吻着只剩两个窟窿的眼窝,吻着割去双唇的嘴,世界的一切喧嚣惨白绽裂,在她身边成了一触即散的灰烬。

云缇亚看得很清楚。那是达姬雅娜。

然而他不能止步,也不能回头。

他只有一直走,不停地向前走,穿过无数扭曲幻灭的脸庞,在他背后,贝鲁恒被肢解成了一堆再也看不出形状、再也无法重组到一起的血肉。

他穿过凝滞的潮水,穿过圣城在血祭与净罪之下的剧颤,向人群最稀落处走去。风的足印踏过大地,他感到那个无形的巨人正在微笑着遥望他,与其说它向他走来,不如说它在那里等着,等待他的步伐穿透它的身体。

鸽子飞了起来。

爱丝璀德忽然停下了。

云缇亚从后面扶住她肩膀。她的双肩极其平静,毫无起伏。

但当他为她掖好兜帽,在颈下重新系上结扣时,温热的水滴从她颔尖坠落,掉到他手背上。

那是她有生以来,第一颗泪珠。

叹息是风

它回归空中

眼泪是水

它回归海洋

请告诉我,姑娘

“刚才我听见他的声音,”她说,“被我忘了十年的声音……”

海水在他们身后干涸了。风成了熄灭在胸腔里的呼吸。剑丛崩碎,化为粉末,烈火变作冰冷的空气。所有的喊叫与嘶吼,所有的狂笑与恸哭,此时都消失得干干净净。所有的欢舞都匍匐下去,只有寂静,无穷大的寂静,为他们展开一个宇宙默默无声的投影。

当爱已被遗忘

你可知

它归往何方

…………

“他向我……向我们说,‘对不起’,以及……

“活下去。”

******

海因里希捧着洒过圣水、用七道黑蜡封印的辉铜骨灰匣,来到星煌殿的大门前。圣曼特裘在那里等他已久。

“……结束了?”教皇问。

“是的。”海因里希跪下,双手将铜匣举过头顶,“肉身陨灭,圣贝鲁恒灵魂里的罪愆已被他自己的血洗除。他现在洁白无瑕地回到您身边了。”

教皇一言不发地接过骨灰匣。缀满诸星的两扇大门开启,他走进那只有活着和死去的圣徒才能进入的地方。海因里希站在门外等候。他看见教皇走过一座座圣像,在行列的尾端停步,行了一个武圣徒的祷礼,而后将匣子放置在血红双翼的印记下。

而后,那个从来不曾向任何人低头,也从未见因任何事物而动容的男人,突然俯下身去,失声痛哭。

匣子里,装着一颗被焚为焦炭的心脏。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的最后一段献给我亲爱的GFS兄。我答应过你,这是一个体面人的葬礼。

………

只是想起了这首诗

也许最后的时刻到了

我没有留下遗嘱

只留下笔,给我的母亲

我并不是英雄

在没有英雄的年代里

我只想做一个人

宁静的地平线

分开了生者和死者的行列

我只能选择天空

绝不跪在地上

以显出刽子手们的高大

好阻挡自由的风

从星星的弹孔里

将流出血红的黎明

——北岛《宣告:献给遇罗克》

☆、幕间:长行

……我对我的房子和道路说:“我没有过去,也没有将来。如果我住下来,我的住中就有去;如果我去,我的去中就有住。只有爱和死才能改变一切。”

——《沙与沫》

幕间:长行

修谟凝视着燔祭坛里的火焰。越来越细密的白灰为它蒙上一层朦胧的颜色,昏光与晦暗失去了交界,惟独影子在这之中沉默地穿行。

“你来了。”他对那个走到他身后的男人说。

男人用只有四根手指的左手拉开斗篷。他留着干净利落的短发,左侧脸部已辨认不出面容,只剩下一场大火途经后的痕迹。他眼神如夜空深邃,眼底却隐含剑光。

“他让我来找你。”

修谟伸手轻拨火堆,火星在他指间细弱地闪动。“你叫什么名字?”他忽然问。

男人似乎怔了一下。

“你已经弃绝过去,也已经斩断了你的未来。那么,你应该有一个名字吧?”僧侣徐徐起身,转头望着来访者,“一个代表‘现在’的名字,一个真正属于此时、属于你自己的名字。”

男人沉默片刻。然后他重新拉上斗篷的兜帽,覆盖住自己的脸。

“……萤火。”他说。

祭坛里最后一丝火苗就在这一瞬间熄灭了。当修谟从它上面移开视线,再度回过头时,那个男人已经离去。黑暗飞快地填充了他原本所站立的地方,好像一开始便不曾有人来过。

修谟走过去,推开了礼室内唯一的窗子。没有风。

黑夜展现出了它深闳浩大的本形。漂浮的纯白之城一半浸没其中,这座渴血的城市已经饱餮,再次陷入酣睡。它在梦里舒伸着每一寸肢节,张开每一个气孔,宏阔的寂静拥裹着它,就像在长街上,拥裹着流浪者所梦到的黎明。

而天幕中,已不见星辰,唯有一片雪花淡然飘落。

髑髅之花·曦星篇 完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每一个阅读到这行字的人。

我知道这段旅程是如此艰辛,艰辛到连我自己有时也难以忍受。

这并不是一篇黑暗文,从头到尾,我想寻找的都是人性的黎明,甚或只是黑夜里的微光。

贝鲁恒的结局是在写下本文第一句话之前就已确定的。如果你看到这里有一种将作者饱以老拳的冲动,我的目的或许就达到了。

光辉荣耀的死亡,不适合这个时代任何一人的命运。

说到底,我只是觉得他不应以一个英雄的身份死去。他从来不是英雄,只是个一边被时代屠戮一边想要改变时代的诗人。

而纪伯伦说,

诗人的死就是生。

那么,就这样吧。

Only love and death will change all things。

一个人的故事已经结束,而另一个人的故事还将继续。

休息半个月,后编夜萤篇,四月初再见。

…………… 想了很久终于决定把这个番外放上来的分割线 ……………

河蟹:你!那个谁!快跟我到局子里去!

贝鲁恒:干啥啊,我已经领盒饭走人了,有事找导演,别找我。

河蟹:你!你制造并传播淫秽色情物品!最高可判10~15年!

贝鲁恒:我搞的是正统主流精英文学,这是我的作协工作证。

河蟹:你!……你低俗!

贝鲁恒:拜托,我离婚这么久,连绯闻都没一丝……

河蟹:你在剧中有没有吻戏?

贝鲁恒:……好像有。

河蟹:跟谁?

贝鲁恒:……普兰达。但那是……

河蟹:这就对了!你低俗!你下流!你败坏风气!你居然跟人发展到牵小手以上的程度,还是同性!快跟我到局子里去!

☆、Ⅰ 歌(1)

就在这里,大地将我们掷出,如歌似谜。歌,升上天空;谜,沉于大地。

——《先知园》

中编Ⅰ:歌

他们听见那歌声的时候,月亮正低垂着,惨白的那一弦底部被灯火染上了些许殷红,像一道刚刚离开伤口的刀刃。

歌声便是在这样的月色下穿行。它像是从东边逝海的波涛间升起,化为水雾弥散,却固执地不肯溶于夜幕之中。没有歌词,但仅仅是欲扬还抑的旋律,已经足够传递出遥远异国的古意。十四岁的少年夏依趴在窗口,从这里望去,只能勉强看到海岸,而歌声却一路漫溢过来,将他心中的小小堤坝淹没。

“又是那女人。”一个酒客砰地敲碎了空瓶,他的鼻梁似乎多年以前挨过一拳,歪斜着塌陷下去,令他在烈酒作用下胀热发红的鼻尖像块红土似地粘在脸上,“真他妈的腻歪,就不会换点别的?唱了两年,还是这一副死不断气的调调!”

“得了吧,都说两年前她就疯了,”另一个蓄着疏淡山羊胡子的男人给自己杯里铲了几块冰,“就在她父亲被叛军害死之后。”

塌鼻梁骂骂咧咧地去抢桌上的冰盘,一看已见了底。“小鬼!”他把盘子朝夏依扔去,险些砸到少年额头,“快去找拉蒂法那只母猫,叫她从水烟壶子里匀些过来。抱着脑袋干嘛?快去!”

夏依在他扔出的又一只酒杯命中之前飞快地从窗边缩回,弯着腰跑向柜台,一不小心撞到桌沿,还没等摔倒,桌上半杯残酒就倾了他一身。他有些惶恐地爬起来,确定那两个兀自争执的同伴没工夫笑话他,才松了口气,擦擦一塌糊涂的衣襟。襟上,那朵用金黄麻线织绣的葵花已经湿成了褐色。

“晞露”酒馆在哥珊外城茹丹人的集聚区内,算得上小有名气。这倒不是因为它排场多大——门面被逼挤在狭长的巷弄之间,若非从二楼旅舍挂下来一块画着水烟壶的招牌,几乎真要和民居混为一谈。水烟和加在黑李子酒里的冰块、掺了细磨糖浆和肉桂粉的奶茶一样,是这家店的特色,但它属于非卖品,女店主拉蒂法通常都是把它当做饶头,或者心情极好的时候从自己的壶子里让几口给令她高兴的客人。尽管很多土生土长的西方人用别扭的眼神看待这种充满异域风情的烟壶,就像看一截被长蛇缠抱的象腿,不过没人能否认,当壶里的烟丝点燃,盛在底部的液体开始冒泡时,仅仅是从吸食者口鼻中呼出的雾气就足以令人醉倒。它像大片花朵在绽开前的一刹那倏然自焚,而将所有的鲜丽烙进了风中,有时走在外面街头巷尾,老远就能感觉到这种气息,骨骼在它的浸洗下变得轻如羽毛,整个人直欲漂浮。

“桌上的冰块是附送的,再要可就得另付钱了。”手指敲了敲琉璃质壶身,几块碎冰在翻滚的滤水中舞动,拉蒂法轻轻吐了一口氤氲。她是个极妩媚的茹丹女人,眉眼细长深邃,两边眉尖下各镶着一枚小巧的菱形红玉。刚擦过杏仁油的亮银长发从发巾间漏下几绺,如蛇一般在她的削肩攀绕而行。

“茹丹佬真是奸猾!”塌鼻梁颤悠悠在衣袋里翻找好久,才摸出一个刻有铭文的金属小环,“五磅白面包的代币,够换你两勺了吧?兴许还能添点薄荷水?”

去年教皇国回收了所有金银铜币,一律改用统一配发的代币,且只限于购买食物、布料、牲畜、生活用具等基本物资,奢侈品的交易是被明令禁止的。不过像冰块这种东西,说奢侈谈不上,但也没必需到给代币添加一个种类,折算起来要费些工夫。“薄荷没有了,”拉蒂法托着腮说,“你这换两桶冰都绰绰有余,我可没有那么多蜡烛币肥皂币找给你。”

“那就来壶水烟。”山羊胡子插话。

“还要我重复几遍?”拉蒂法一扔烟管,对这两个酒气熏天的男人斜起眼角,“水烟不卖!”

夏依苦着脸坐在角落,塌鼻梁和山羊胡子今晚显然喝得太多,待会儿在长桥广场还有导师亲自主持的集会,他正头疼是不是得和另一个同伴把这两条大汉扛出去。葵花以四人为一个最基本的行动小组,此时酒馆里除了老板娘和大个子酒保,就只剩他们四个客人,可一想起不久而至的哂笑、讥讽和训斥,他就开始头皮发麻。导师那张气成猪肝色的干树皮脸可不是多么值得期待的景观。

第四名组员原本懒洋洋趴在桌上,被少年摇晃几下,翻了翻眼白。“天亮得好快。”

“该该,该走了。”夏依说。他从小就有很严重的口吃,已经习惯到了把所有的恶意玩笑都当成空气的境地。然而只要有别的选择,他不愿与眼前这人单独说话。比起粗暴的塌鼻梁和阴阳怪气的山羊胡子,这人应该还算好相处,但夏依实在不敢想象让自己的目光触及他的面孔。不知是某种极为可怕的怪病还是一次事故,他的皮肤和口鼻溃烂得如同半融的蜡,以一种灰烬般的惨色抹杀掉了他容貌中所有属于正常人的细节。“怪脸”——这是别的葵花私下里对他的称呼,就好像有人窃窃地将导师叫做“火把”一样——抬起头来,似乎注意到少年不合时宜地撇开视线,于是把滑落的围脖向上拉了拉,挡住那令人心惊胆战的根源。

“那两个家伙又惹乱子了?”

“还,还没,不过你如果现,现在不去……”

怪脸一把推开满脸通红的夏依,走到哄哄闹闹的那一桌前。塌鼻梁差不多已经把口袋里的东西全掏了出来,寻找有没有更小面额的代币,不小心手一抖,满把都撒在了地上,他忙钻到桌下去捡,那样子活像一只匍匐爬行的海豹。山羊胡子突然瞅见了什么,弯腰拾起。“哟,”他打了个酒嗝,“你串在钥匙扣上的是啥?”

“快给我!”塌鼻梁猛地直起身,却忘了自己还在桌底,脑袋这一下委实撞得不轻。

山羊胡子带着得胜者的幸灾乐祸,手里一抖,他说的“那东西”与钥匙相叩脆响连连。“这是哪个姑娘的遗物?行啊,你倒是时时不忘……”

拉蒂法像一只受惊的猫似的发出一声尖叫。夏依张大了嘴,声音却哽死在喉咙里。这是他第一次注视一个早已朽灭的死者,钥匙扣上,用铜线穿着一小节骨骸,明显是人的尾指,随晃动而勾划出一道莹白弧线。它在虚空中摹画,就同仍然具有生命一般轻触着窗外那道弦月,轻得好像双唇无声地啜去刃口上的血迹。

而那一直与海波共同冲击着礁案的歌声,在一个上扬的曳音后,毫无征兆地停了下来。

“什么姑娘?这是我的战利品,从那该死的叛徒、魔鬼身上砍下来的!这两年我一直都随身带着,就是为了时刻谨记谁是我们的敌人!”

山羊胡子又打了个嗝,但他嘴角上那洋洋自得的笑意消失了。

“这是圣体。”他用他所能发出的最清晰的声音说。

“狗屁!”塌鼻梁吼道,“他对我们的国家都做了些什么?敢情你家没人参军打仗,没被叛军糟践过,就可以空口说白话?”

“不管怎样他已经被净罪了!主父宽宥——你侮辱圣体不算,竟还敢无视宗座的——”

“净罪,那叫净罪?笑死人啦,叛国叛教不是本就应该处以极刑吗?我们把他尊为神使,以为他会带我们赶走舍阑人,结果?帝国和那群如狼似虎的蛮子签了停战协议,却反过来敲诈我们教皇国的金银,给他们凑齐岁贡!要不是这个魔鬼,吉耶梅茨的部队早就打到麦斯喀达了!”塌鼻梁一掀桌子,杯瓶盘碟几乎全砸在避之不及的山羊胡子身上,“宗座宽宏大量,可不代表大家都是瞎子哑巴!”

殴斗就是从这里开始的。夏依第一反应是抱住头钻到柜台后面,直到怪脸和膀大腰圆的酒保把那两个扭打在一团的醉汉拽开。怪脸勒着塌鼻梁,将他按在墙上,随手拿起一杯水浇了他一头一脸。“找死啊你俩!”他声音尖细喑哑,像从扭曲变形的喉咙里硬挤出来,“忘了宗座前年的禁令么?”

没人再开口了。

塌鼻梁和山羊胡子望望对方,又望望他们的另一个同伴,眼里的醉意似乎被这个词猛地扫去了六七成。禁令。夏依还清楚地记得在民声最沸腾的时候宗座颁下一道谕旨,不管对净罪礼的结果是服从还是反对,凡言谈书写中提及那人者,一旦被发现,不需审判,立即格杀。夏依亲眼见过数以百计的人因为没管住自己舌头而把脑袋挂在了缉查队的枪尖上。穿黑衣的缉查队员像无所不知的幽影一样穿行在圣城的黑夜,所到之处只有缄默和死寂。他们除了教皇本人,不受任何势力控制,葵花们轻蔑地称其为“乌鸦”,这种破嗓子的鸟儿无法容忍一切禽类的歌喉,且视血腥为筵,以死尸果腹。

怪脸走过来,掏出两个最大的代币放在拉蒂法面前。“抱歉。”他说。

“你们这些家伙,仗着宗座的宠爱横行无忌,迟早有一天会把命送掉的。”拉蒂法剜了他一眼,“我们店可招待不起口无遮拦的祸星。快走!就算给十倍的酒钱我也不想被你们一块搭进去!”

塌鼻梁兀自嚷嚷着,但谁也听不清他在嚷什么,一旁山羊胡子正趴在门口呕吐。酒保皱起鼻子,拿着扫帚作势赶人,怪脸往柜台下瞥了瞥,踹了一脚夏依。“小废物。”他用那尖哑不似生人的嗓音道。

“我我派不上什么用用用场,你早……早知道的。”夏依维持着以手抱头的姿势爬出来,脸不变色心不跳。

怪脸蒙住面孔的围脖闪过一丝颤动。他在笑,夏依想——如果他还能做出这个表情的话。

“走吧,”他对少年说,“导师说不定这会儿脸都等绿了。”

酒保在塌鼻梁喋喋不休的咒骂中将他和山羊胡子踹了出去。夏依眼见那扫帚就要挥到自己头上,赶忙跑出门。小巷里月光铺了一地,忽然有种幽淡的清馥从身后轻吹至鼻尖。他回头望去,那个猫一样的茹丹女人正倚在柜台边,一壶水烟尽了,她将另一包掺杂了干花和香料的烟丝倒进铜斗点上。壶里的滤液再度翻滚起来,冽香瞬间像燃烧的酒泉一般蔓延,无所不在。夏依知道,那是茉莉的香气。它在纤尘不染的月下张吐细瓣,连绵缀开,白似初雪。但不知为什么,他想起的却是那截小小的指骨,同样不含任何杂质的白,剔透中别有硬度,月色与幽香本是极柔软的,然而承载着它,却仿佛能碰撞出坚冰的脆声。

“那帮鸟崽子。”四个人掖紧斗篷穿梭在巷子里,塌鼻梁第十三次开口,“只有连刺都没长出一根的小毛虫才会怕他们!”

葵花用刻薄言语损“乌鸦”不是一两天的事了。虽然逞一时口舌之快半点也改变不了宗座对一夜崛起的那些暴发户们的看重,大家仍乐此不疲。只是夜深人静,这话吐出来都惊得起两三道回音,夏依掏掏耳朵,往山羊胡子这边靠了靠。“他他他今晚话真……真多啊。”

“嗯,”山羊胡子没来得及接腔,回答的是怪脸,“喝醉了都这样。”

塌鼻梁停下了,瞪圆眼睛。“你他妈才喝醉了呢。”他用更大的嗓门说。

“你瞧,”怪脸看着夏依,“喝醉了的第二个表现,就是老说自己没醉。”

他下巴上挨了一勾拳。塌鼻梁揪住他衣领,把他狠狠掼到地上。山羊胡子抱着手在一旁看戏,夏依几乎是本能地跳开,等怪脸又被踢了两脚后才想起该劝架,可完全没有他插手的余地。怪脸蜷成一团,任由拳脚如暴雨般肆虐在他身上。“丑八怪,孬种!一听到乌鸦叫就连屁都不敢放一个,嘿!我舅舅竟然让你这奇形怪状的东西呆在我身边!”塌鼻梁顺手抄起一块石头,“你以为自己刚才干了多伟大的壮举——我偏要说那个魔鬼,谁能把我怎么着?”

“住住住,住手!”夏依见石块高高举起,慌了神,“会,会,会出人命——”

“想让所有人都忘记那名字!办不到!我活着的每一天都在为那个魔鬼血淋淋的末日欢呼!”塌鼻梁大吼,“他的名字——”

一支弩箭从他后脑一直穿到嘴里,干净利落地截断了他喉咙。

温热的血溅了夏依一脸,少年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拦在了塌鼻梁与被殴打的同伴之间。他想惊叫,但声音早已远离了他。二十来个身穿黑衣黑甲的男人从夜幕后慢慢走出,没点火把,只有月光在一排严阵以待的箭镞上透着森森寒色。

山羊胡子望了望倒下的人,忽然啐了一口唾沫。“乌鸦!”

为首的青年向他们走过来。他没有戴头盔,银发的反光尤为惹眼。夏依认得这个茹丹人,班珂·德苏娜,前两个月才爬上“乌鸦”分队长的位置,最近在这一带城区频频露面。“宗座手谕。”他象征性地展开一张盖着戳记的羊皮卷轴,语气犹如温水。【1】

“见鬼。”山羊胡子双腿微微打颤,不知是要往前还是退后,夏依不清楚他的酒到底醒了没有。“……净罪礼那天我可是沐浴祷告了,我亲饮过圣者的血,亲见他归往诸圣之国!宗座的意旨我是绝对遵从的,你们不能……”

班珂似乎轻叹一声。

他打了个手势。几支箭在同一瞬间贯穿了山羊胡子的胸腔。

怪脸一边咳嗽一边举着两手爬起来,夏依却瘫坐在地,手足无措。茉莉的清冽气味从幽深巷道的另一头传来,与不断扩散的血腥味极为复杂地混合在一起。他倏然明白了。

是拉蒂法告的密。

“尸体拖走。”班珂吩咐道。“今晚收成不错。”

他好像浑然忘了这里还有两个活人。夏依盯着那张微笑自如的脸,班珂的相貌称不上多特别,平直的眉梢眼角纵然能给人一种微妙的舒适感,此刻在少年心中,也莫名地扭曲了起来。他不喜欢塌鼻梁,也不喜欢山羊胡子、以至绝大多数的葵花,但这不意味着他们的被杀和被羞辱能让他高兴。

“等……等一下。”夏依说。

茹丹人转过头,带着笑意望向少年。他心情看来很不错。“多嘴会没命的,这是我最宝贵的忠告。不过我可以给你一句话的机会——呐,你想说什么?”

夏依用目光指着塌鼻梁的尸体。“他他,他是,导师的外,外甥。”

班珂不笑了。

“……瞧这小鬼吓的。”隔了一会,他对部下说。

“他天生就是结巴。”怪脸忽然道。

这句话像是带了噼啪闪灼的电花击打在夏依心窝上。这一瞬他觉得,怪脸没有那么阴沉可怕了,虽然他依旧不敢正视他的面孔,但至少可以在他面前把自己的胸膛挺高一些。有一种近似勇气的情绪悄无声息地在心底滋生流转,生平第一次,他发现从牙牙学语起就无法摆脱的那个怪物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它脱胎自他的血肉,扎根于他的影子里,却远不比世上的其它某些更令他愤怒而难以接受。

“别拿你们导师出来说事,”班珂淡淡地说,“不过看在那几分声望上,我倒不介意当着大庭广众把人送还给他。不知宗座面前的红人看见外甥因违反禁令而被处死,会是怎样一副表情?”

“你会失望的。”怪脸说。

他的围脖因为刚才的肢体冲突而掉落下来,彻底不成形状的面部袒露着。班珂对这张脸凝视了许久,再度露出语焉未详的笑容。“把这两人也带上,”一如既往的温和声调,“去长桥广场。”

夏依暗地里深吸了一口气。“乌鸦”们端着弩机指向他的后心,他尽量将身体向队伍中缩了缩。这时他注意到怪脸悄悄翻开塌鼻梁衣袋,取走了什么——似乎是从山羊胡子那里夺回来的那截指骨。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

少年甩甩头,跟着前面的人踏出一步。然后,又一步。

圣曼特裘十二年春末的月光流溢在静巷间。茉莉水烟的幽香在它淌动下越洗越淡,终至于无。

那时夏依并不知道,一步之遥,横亘在前方等待着他一生的命运,已经就此改变。

作者有话要说:  【1】茹丹人没有姓氏,常用母名缀于本名之后。

……

水烟(左古右今)

最初源自土耳其、伊朗一带,烟丝的主要成分并非烟草,而是干果干花和其他香料,因此有种尤为馥郁的香气。

奥斯曼人将之称作“舞蹈的公主与蛇”。

 ̄文〃√

 ̄人〃√

 ̄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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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

 ̄说〃√

 ̄下〃√

 ̄载〃√

 ̄网〃√

☆、Ⅰ 歌(2)

所有的葵花都理应没有名字。名字意味着一个人最后的财产,最根本的拥有,唯一一件能够带到墓碑上去的东西。在狂信者这个群体中,是绝对不允许“自我”存在的,他们需要的是一个整齐得如同列缺雷鸣的合声,以盖过世上诸多纷繁错杂言语。然而现实中有时必须将合声的这一个组成和那一个组成加以区分,因此最直截了当的绰号就大行其道。夏依早已习惯了被叫做“小废物”、“黄毛小鬼”和“结巴”,并且谙熟于在每天产生的上百个新绰号中第一时间分辨出哪个属于自己。如果不是他还悄悄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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