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髑髅之花-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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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司马宣王
【由文,】
☆、Ⅰ 香殆
请原谅我谈起了一个我无法作结尾的故事。那结尾尚未挂在我的唇间,而依然是风中的一首爱之歌。
——《人子耶稣》
前编Ⅰ:香殆
当部队在月色下穿过寂静无声的溪流时,贝鲁恒突然说:“看那朵花。”
沿着他的视线望去,那花只是峭岩上弱不禁风的一星浅白,飘摇得岌岌可危,仿佛黯淡烛火前一个行将夭折的幼女的脸容,而不远处初升的月牙儿是一把冰冷镰刀,似乎要藉由一吻将这纤细的生命收割了去。
“高崖百合,”副官云缇亚漫不经心地道,“春夏两季都开,在边地一带很是常见。”这种植物仅仅能够扎根在岩缝间或贫瘠的砂土里,开的花自然也不如别的百合硕大光鲜,绝非什么起眼的景观。贝鲁恒素来就有些少女一般伤春悲秋的调调,这点部属们都心照不宣,因此有时听他平白无故发一句什么奇怪的慨叹,也大多互相配合着敷衍而过——但话音刚落下,云缇亚发现自己已经明白了上级的意思。
“我想起了那个孩子。”淡金色头发的圣徒将目光转向寂夜深处,马背上铠甲的铿锵吞没了他的语声。
四十天前,他们一行领了教皇的谕令从圣都哥珊启程往西,在边境一个溪谷小镇整歇的时候,正值仲春。阳光中有浅淡的细埃沉浮,在大半个教皇国绵延开的狂热运动似与此处的安宁毫无瓜葛,因此贝鲁恒很珍惜在这儿流连的时日。好几次,云缇亚看到他孤身坐在镇广场角落里那棵巨柏下,没有戎装,只穿一件亚麻布缝制的宽袖白袍,膝头摊开一部教典。但他关注的并不是那本书,而是枝头绣眼鸟与蓝腹山雀的鸣唱,喷泉淌过石砌盆台的汩汩声,以及窄小道路间车轮缓慢碾起的难以觉察的灰尘。
直到那个孩子哭着跑到他面前,手捧什么东西,说,“圣者,求您救救这朵花。”
她还很小,甚至不会比她怀里那盆萎靡瑟缩的细嫩植株显得更为年长,可她滔滔不绝的能力令当时在一旁的云缇亚着实有些讶异。她说这是和哥哥一起费了好大的功夫才从山岩里连根刨出来的,为此哥哥手上还擦破了一块皮,要是养不活就对不住哥哥;还说以前的牧师只要轻轻一碰就能使伤口愈合,一句祷词就能让瞎子复明,而圣徒施展起神迹来,可以叫死了三天的人重新在太阳底下完好站立,等等等等。她说话时眼里那种除了虔诚别无他物的神情让云缇亚怀疑这只是她为了接近贝鲁恒而捏出来的借口,还是真的单纯到相信当今仍有神迹发生。众所周知,辉光之父的祭司们早在十几年前就完全失去了神的恩赐,何况贝鲁恒从来没有接受过任何正规神学院的教育。虽然他爱好一些杂七杂八的玩意儿远远胜过武技本身,但令他以军人之姿跻身圣徒行列的,除了手中的剑,别无其它。
然而那一刻,圣贝鲁恒站了起来,用只有那女孩子能听见的声音说了一句话,于是女孩破涕为笑,抱着瓦盆转身朝家的方向奔去。
后来云缇亚知道,那女孩是镇长三个孩子里最小的一个。就像她们不管对谁都一团和气的父亲很容易被从激进的人群里认出来一样,她和她那娴雅羞涩的孪生姐姐也有着天壤之别。她的活力一直持续到深夜还不肯稍歇,当那株费尽周折总算恢复了生气的野花绽放第一小瓣时,她惊呼得仿佛不亚于世上最瑰丽的奇迹在眼前次第盛开。
“高崖百合无法在肥沃的泥土中生长,”贝鲁恒说,“香味也很淡,不过夜里花瓣会自己发光,吸引一些小昆虫帮它繁衍后代。”他语声极轻,少年时在战场上胸腔受过重创,自此再没人听到他大笑、痛哭或高声说话。有时他的言语需要屏住呼吸才听得清楚——如同冰层下的溪泉徐缓安谧地淌动,而相对的周遭一切,包括时间,统统凝固下来,成为那泉流的背景上苍白陡峭的山影。
他们离开那名叫旺达的小镇是在一个黎明。部队整肃,向西出发,背后的天幕沉黑如铁,只在最下方吐出一线逼仄的白光,好像某把长刀呼啸无声的刃口。镇长的小女儿却忽然出现,跑到贝鲁恒的马下。全副武装的年轻圣徒在鞍上揭开头盔的面罩,露出许多女孩都渴望仰视的脸,但那八岁的孩子却略略有点退缩,似乎这个封在坚硬盔甲里的躯体与前日一领亚麻白衫、俯在花圃边温和地教授自己园艺的青年完全是两个别样的存在。
那双纤小的手终究颤悠悠地举了起来,“献给您,”她说。
撷下的花朵静静躺在她掌心,淡然的微光,轻得像一声未曾呼出胸臆的叹息。
“它的生命是属于您的。”孩子认真地补充道。贝鲁恒望着她,依然温和,与平常望着别人没有任何不同,但云缇亚觉得,那一刻他其实是在高处兀立的岩崖之上,望着慕光而来的小昆虫投入花瓣明亮而毫无热度的怀抱中。
他接过那朵花,将它别在自己的披风扣上。镀白铜的钢手套隔绝了女孩残留的体温。
“我想起了那个孩子。”归途中,贝鲁恒若有所思地说。云缇亚对此只是低低一笑。贝鲁恒没有问那女孩的名字,也没有听到队伍前行时女孩追跑在后面喊了些什么。事实上,未能等到下一个夜幕到来,那朵在拂晓时分插在他襟前的白花,到了黄昏已然凋落无闻。
弦月紧随着一行人翻过山凹,俯眼便是沟壑纵横的谷地。春暮的夜色扑面展开,掩住微涩的初夏燥热,但鸱鸮一声续一声地将沉抑在心底的倦意唤了起来。
阿玛刻拨转马头。“到镇子还有段路,”她请示道,“就地扎营么?”在贝鲁恒麾下的将佐中,阿玛刻是最勇悍的一个,这次出使西庭亦担任随身护卫,虽然在许多人看来她不过是个有着漂亮眉毛的北方姑娘,那眉梢细而不纤,飞扬上捺时恰到好处,让眼角始终挑起一种铿锵而明冽的笑意。
贝鲁恒驱马走了几步,望向群山环拥的旺达。就着月光,依稀瞧得见镇广场标志性的巨柏,而它周围团团簇集的火光,在夜空散碎的几点星辰下,显得格外纷乱而不可捉摸。
“莫非是山贼?”云缇亚警觉起来。这一带是耶利摹帝国尚未分裂前给教皇国的赠地,位处边陲,不安分的因素在所难免。使团随行的只有六十人,尽管都是圣裁军中的精锐,遇上数百来号匪众也着实有些头疼。
“不像。”贝鲁恒说,“你带上两个小队,跟我来。阿玛刻,其他人原地候命,若有突发情况,一切由你调度。”
山路斜陡而泥泞,却比想象中走得要快。刚远远望见城镇大门,云缇亚就推翻了之前的揣测。白袍金甲的卫士手执松明和长戟把守住门,阻挡任何人进出。他们不是旺达本地的守卫,每个人的胸甲上都纹着哥珊双翼白狮的徽记,然而这在贝鲁恒炽红的额印前却显得黯淡无光。铁皮包裹的厚重木门毕恭毕敬地开启,云缇亚跟随着圣徒的座驾径直而入,他拂了一眼跪拜的队列,没有回头,却感觉到冰凉的月亮正在背后咧开嘴微笑,犹如一个僵死已久的小丑的脸。
喧天呐喊撞入他耳中。
那声音像狂风挟卷的劲沙,无数个渺小的部分汇集成洪流,狠狠扑打在他的脸鼻、胸膛上。火把摇晃,引燃了夜幕的下摆,浓烟将寥寥疏星全然吞没,而那声音,由无数个呐喊汹涌在一起的声音,和在夜色里刺痛他眼睛的火光不同,充塞了感知所能触及的每一角落,仿佛要将这世界吸纳到它的组成当中去。漩涡的中心是巨柏下临时搭建的高台,上面的人被火把照得细致入微,伶仃而飘忽。云缇亚看见了镇长,那个微微谢顶的胖子,脸上明显有殴打留下的淤青。还有他的老母亲,他病弱的妻子。他十四岁的儿子拼命挣扎反抗,给两个卫兵按着,一边的孪生女孩却只是不明就里地瑟瑟相拥。“叛徒!”密林般的拳头起起落落,无数个嘶哑的喉咙杂乱又整齐划一地喊道,“叛徒!叛徒!!”
而贝鲁恒就在此时勒住了缰绳。钟楼的阴影沉默地盖住他们。
“交出乱党!”一个铁匠模样的男人大吼。“交出叛教者!”人们的忿怒被推向高/潮,开始投掷卫兵默许投掷的一切东西。这里终究也未能幸免,云缇亚想。他注意到台上兀鹫般伫立的神职人员,前襟的垂披长拖到地,在雪白的飞狮背上还绣了轮金底白芒的太阳。巡回法庭的调查官们也学会了在刑讯室以外的地方审问犯人啊。
“把哈茂·格伦维尔的藏身地说出来,”这并不是威逼,也绝非循循诱导,语声平板得像块磨刀石,似在等待一把冥顽不灵的锈刀来回顿挫,“你们一家就可以免于控诉。”
镇长勉力挡住佝偻母亲的身躯颤了颤。“他是我们的领主。”他说。
“他是骗子!”“被人民血肉养肥的水蛭!”
“他为了骑士的荣誉而战,保卫家园,维护弱小。”
一颗石头砸中他额角。他往后踉跄几步,但没有倒,身边的女儿尖利地号哭起来。
“教皇国已经没有贵族和骑士了。”调查官面无表情地更正道。“那不过一群靠吸血为生的虻虫,而自甘为奴的人只是白白令主父蒙羞。再说一遍,把他的行踪告诉我,老克洛弗。或者就让他牺牲你们来换取他的性命,那么你便能认清他的真面目。”
云缇亚胯下的灰马开始踅动。它受不了烟熏。广场上的影子攒成堆,又在四面八方的火光下团团分裂。这地方太拥挤了,徒然令人窒息。
他忽然发现一个人挡在了他和那刺眼的光线之间。调查官和白袍卫士的目光首先投过来,那人抬起手,阻止了镇民发出的所有呼声。“我是武圣徒贝鲁恒,”不会比枝头拂落的雪片更重的声音,“诫日圣裁军第六军的统帅。”一双舒展的殷红羽翼在他的额心燃烧,又像某个被血雨浴洗过的天使,黑暗里,额印之下的脸廓勾出一线明亮而宁静的弧度。
几百双膝盖与地面的轻叩声中,调查官两手交叉胸前,跪了下来。“哥珊主教梅瑞狄斯,得睹您的容颜,是我的至高荣幸。”就在他前额触及地上石板的一瞬,轻巧的裙摆从他面前翩然而过。
只有一个人没有跪拜。
她朝圣徒奔去。等卫士反应过来,伸戟阻拦时,已经捕捉不到她纤小的身形。她像一只侥幸逃离了丝网的蝴蝶,却反而扑向光源最盛之处。烟炎摇晃。她裙下的足踝在灼烧着的长长黑夜里白得近乎透明,远离了世间的所有色泽,它们是用初雪雕就的翅膀,虽然明知必定融化,却依然拼命振动,不弃不休地振动,将火焰、人群、密集的影子和高台上双胞胎姐姐的惊叫远远抛在了后头。
云缇亚催马上前,从贝鲁恒眼里发现了一丝讶异。可它还没来得及化作言语,便被血光覆没。
一段剑尖从女孩胸前透出。
她向前倒下了。除了鲜血汩汩扩散和脊椎碎裂的脆响,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然而那个瞬间,云缇亚听见自己血管内某种东西沸滚上来,那是个不属于这片土地的神在他身体里撕扯啸叫,他看着梅瑞狄斯主教身边的一名白袍上来抽回自己的武器,对贝鲁恒深施一礼:“惊扰您了。”而他唯一感觉到的是那个神祇黑色的呜咽,自喉底一直沉到胸腔,驱动着他腰间的佩刀一寸一寸脱离束缚。
贝鲁恒的手按住了它。
“主教大人。”在圣徒开口之前,火光的尽头处传来一个语声,“很抱歉。不过,我知道格伦维尔子爵的下落。”
“我知道格伦维尔子爵的下落。”
那声音来自一个女人,极静,极缓,仿佛一片落羽沉入波心,带不起半点泡沫和涟漪,却在每个人的心头,“滴答”响了那么一下,之后连它是否存在都已经遗忘。
但人群因为这个瞬即褪去的声音有了潮水般的反应,道路自动地分开,女人从中徐徐走出,全然不在意身边窸窸窣窣的议论和复杂眼神。一头毛色银灰相间的硕大狼犬走在她前面,双瞳青碧明灭,而女人的眼犹如拂晓前那一刻群星黯寂的天空,深杳无底。
她的面孔是苍白的。即使火把照映,也不能激起两颊的半点血润。一领缺乏任何装饰的麻质白衣,浓密的黑发披覆下来,于腰际滑出宽大/波弧。在她的身上只有两种颜色。纯粹的白。极致的黑。“大人,”她仰起脸,微笑着,将所有人都听清楚了的意思再重复了一遍,“我愿意把我所知的一切上报给您,并配合法庭需要我做的一切取证工作。请宽恕克洛弗镇长全家。”
“告密者。”人群里的细碎私语清晰了起来,或许是出于某种刻意。云缇亚许久才明白过来那是个特称。女人已经摆脱了交头接耳和镇长绝望的嘶喊,走近地上还没被拖走的尸体,在孩子紧攥的小手里细细摸索。尔后,她一步步,朝贝鲁恒这边走来。轻淡的阴翳在她半逆着光的脸庞上展开,云缇亚猛然发现,她的瞳孔那样之深,可是里面除了虚无的微笑,没有任何东西。
她看不见任何东西。
血污淋漓的手向黑暗中伸出,朦胧而惨白。“这是她给您的。”
她说。
贝鲁恒迟疑片刻,接了过去。在和女人冰冷的指尖相触时,他的手蓦地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女人依然微笑行礼,转身离开。那背影跟随在卫士身后,不盈一握,渐行渐远,如同月光的一个幻象,随时会被风扑灭,而下一瞬间再也无法重聚。
鲜血浸透的花瓣躺在他的掌心。微光早已熄去,像一声未曾呼出胸臆的叹息。
夜色在逐渐稀薄的火烟中露出了真实面目,狂热的镇民围拢过来,被圣徒的亲卫彬彬有礼地驱走,于是人群慢慢散了,但贝鲁恒恍如未觉。
“您以前认识她?”冷不防云缇亚问道。
“是的,”在他以为这随口而出的问题不会得到答案时,贝鲁恒忽然用只有他一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她曾是我的妻子。”
作者有话要说: 1、章节之前的引言均摘自纪伯伦散文诗,译者不一。于正文中有时也会间接引用,不再一一注明。
2、本文非传统言情文。有爱情,但爱情不是主线。
3、完结后会统一大修,欢迎各种建设性砖头。
4、排版方面,因为JJ段落间最多空一行的设置以及本文的节奏问题,只能是目前这样了,如觉伤眼,请多担待。
5、如果您发现什么气场不对的地方,请抬头看文案红字加粗部分,谢绝对号入座。
以上。
☆、Ⅱ 霏微(1)
所有的罪行都由众人犯下。
——《人子耶稣》
前编Ⅱ:霏微
很多时候,云缇亚都在怀疑自己是否真的了解贝鲁恒,甚至是否存在过那么一个瞬间。五年前,他还没有加入贝鲁恒的第六军,那时他刚好十八岁,从白骨支离的尸堆里艰难地爬出来,浑身血污,无家可归。然而驱使他下定决心的,不是对圣徒的仰慕,也并非仅仅为了一个落脚之处。抱着某种穷极无聊的好奇,他很想知道那位并不比自己年长多少,但得到的膜拜仅在教皇一人之下的英雄,真实生活中会和信众眼里的偶像有着怎样的差别。五年后,当初的异族少年成为贝鲁恒最亲近的部属之一,待他对圣徒的众多细节——除了被外人讳莫如深的、在其尚未封圣之前那场有名无实的世俗婚姻——都了如指掌习以为常后,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其实一无所获。
他始终不能将任何一刻的贝鲁恒与背后的光晕割裂开来。当这个说话永远轻声细气的神选者丢开长剑,安心沉浸在东方的民谣歌集与那些似乎从不曾在他身上应验过的爱情诗句里时,他的确与一个普通人无异,但云缇亚明白,那是贝鲁恒身上最单纯的部分,也是最复杂的部分。单纯到无可理喻,因而复杂到无可捉摸。
雨从天亮前便开始了。在它们沙沙的蚕食下,晨祷的钟声呕哑不堪,仿佛一个破碎的喉咙如吐骨鲠般挤出来的呜咽。
梅瑞狄斯主教合上手里的教典。即便没有这本书,那些长篇大段的颂文他也早已烂熟于心,然而不光是晨祷或是别的仪式,在任何一个能够安静地坐下来的时候打开它,这已经成了他的习惯。
主持朝会的旺达本地牧师走下宣礼台,拘谨地请问还有什么吩咐。他说话期期艾艾而外面雨声太大,主教听不大清楚,只是随意地点着头,看着告解完毕的镇民陆续离开会堂,回到他们各自的世界中去。
“请留步。”当他也准备掸衣起身时,有人唤道。
一个年轻的白衣男子微笑而来,向主教交叉双手致意。梅瑞狄斯缓缓打量这个看起来有点眼熟的陌生人。身形瘦削,装束简洁利落,一把细直长刀垂在腰间;他肤色较为深黑,唯有头发是雪质的白,没有任何修饰与遮掩,恰到好处地映衬着左颊那块几乎占据了半边脸的烙痕,令他原本还算英俊的面孔在微微俯首后扬起来的那一瞬间,平添了不少阴鸷的意味。“茹丹人,”主教不动声色地咀嚼着这个称谓,“我们昨晚是否见过面?”
“您的记性令人钦佩。”拥有东方血统的青年说。他的唇很薄,色泽略有些惨淡,抿起来时自然上翘的弧度让主教彻底想起了圣徒身边某个缄默的影子,然而此刻,他就站在眼前,笑得真切而和善。“我叫云缇亚·吉欣·塞黑莱特,圣贝鲁恒殿下的书记官,不过我以刀剑服侍圣者,并非纸笔。”
“就一个发誓舍弃一切侍奉主父的人来说,您的名字似乎太长了些。”
“吉欣是我的祖籍,塞黑莱特则是我母亲的名字。连故乡和自己的生养者都抛之脑后,这似乎也有违主父的教诲吧,大人?”
狡辩。茹丹本是暗血草原上漂无根蒂的游牧民族,谁知那些蛮子流落到这边,学会了开化的语言,竟然连玩弄唇舌都变得轻车熟路起来。“有何贵干?”主教问。思绪已经飞到监牢里正等待着新一轮提审的犯人身上,但他并未表现出半点不耐。
云缇亚眼中的笑意移向了主教身边的一名白袍护卫:“圣者想要见你。”
卫士怔了许久,才恍然发现这句话的对象正是自己。震惊很快变成羞窘,他支吾着不知该如何应对这突如其来的殊荣,红潮从耳根一直蔓延到脖颈。云缇亚这才注意到,他不过也是个年轻人,兴许不会比贝鲁恒年长。“跟这位大人去吧,”主教转过头来告诉那名卫士,“不必紧张,你的所作所为圣者都看在眼里,布吕斯。”
“谢谢。”云缇亚挑了挑眉。他本来不打算知道这个人的名字。
主教将教典贴在胸前,抚平袍襟,在离去之前向云缇亚还了个不紧不慢的标准礼。“请代我向教皇的爱徒、诫日圣廷的崇高守护者、‘曦星’之贝鲁恒致以最深的敬意。”用一句足以在任何场合取代任何致辞的套话,他摆脱了与茹丹人的交谈,“圣者不朽。”
云缇亚再次笑了。并不是礼节性的笑,但谁也不知道它究竟因何而起。“是的,”他回答道,脸上的烙印因为这笑容扭曲出了狰狞的表象,“……圣者不朽。”
雨线将潮湿阴沉的天空与大地连接起来。于是伴随着有一声没一声的雷,世界变得密闭而窄小,小得仿佛可以刚好挤进一只泪水朦胧的眼睛。
云缇亚抬头看天。他的斗篷和上空的颜色一样,死鱼鳞一般的灰,被雨泼湿后更深。山路不怎么好走,幸而也不算陡峭,偶尔有浊黄的细流漫过脚边,打个旋儿,把几片还未来得及新嫩起来的草叶朝镇子的方向冲去。
“大人,”身后那人终于开口,“我们这是……”
“快到了。”云缇亚截断他。眼前渐渐开阔,扶疏的枝叶间是谷地的远景,春末的空气在雨中像是某种半凝固的稠质,带着厚重水汽缓缓流荡浮沉。
“大人。”一路不曾说话的卫士又唤了一声。
“嗯?”
“……我也是鹭谷人。”
鹭谷。贝鲁恒的家乡。自从他在推翻旧圣廷的战役中立下莫大功勋而被封圣以来,那个人迹罕至的小村子就成了光辉的代名词,任谁都想沾一点边。鹭谷的景致想必与眼下有几分相似吧?云缇亚停下脚步,不置可否地笑笑,尽管他知道对方看不见。
“我很羡慕大人,”他听到卫士似乎鼓起了巨大的勇气,一字一句地说,“能够追随圣者这么久……不!我不是那个意思。鹭谷的每个人都打心眼里想和圣贝鲁恒并肩战斗,他把我们从普拉锡尼那个罪人的伪学与谎言中解救出来,把主父的慈悲真真切切地播散给我们……即便活着没有机会侍奉他,我们也会将为他而死看做毕生荣耀。对不起,大人,我多言了……您明白么?”
“我明白。”
卫士微微一笑,耳根又开始隐约发红。“请原谅我一时兴奋……”他说,“我们继续走吧。”
他果然还很年轻。
“不用走了。”云缇亚说。
他们前面已没有路。不远就是断崖,俯瞰下去,涨腻的溪流像一根纠缠在腕间的丝带。当卫士回过神来,往后退了一步时,云缇亚漆黑的长刀已经指在他鼻尖。刀下的面孔抽搐了好一阵子,终于凝结成一个糅杂巨大的悲哀与疑惑的表情。“是圣者的吩咐?”他只问了这一句。
“不是。”云缇亚简洁地回答,“跟他毫无关系。”
卫士猛然大吼,双手陡地掣起长剑劈向近在眼前的刀锋。这明显是怀着拼死之心的举动。云缇亚手腕微沉,本来只须轻轻一推就可命中要害的刀尖忽然从剑招的罅隙里漏了出去,“你快意吗?”他一边驾轻就熟地闪避着对方的抢攻,一边冷冷问道。
“什么?!”
“你快意吗?用这把剑从背后插/进那小女孩的身体?那洞穿心肺、骨头断折的声音,让你感到心潮澎湃吧?”剑风从耳畔呼啸掠过,而他只是不住冷笑,“会比在战场上肢解敌人的血肉更加痛快吗?”
“……不是我的错!主教大人警告过她不要乱动,谁叫她自己不听!我只不过按理惩戒了她,这算什么?”已然纷乱了的攻势劈头盖脸地涌来,雨声很响,隐隐的轰雷在它们背后的天际如水波般滚动。
云缇亚一直退到脚下踏着最后一块实地。在即将向深崖下仰倒的一刹那,他的左袖间竟亮出了另一柄刀——比右手的长刀短一半,然而同样是漆黑如夜,只在刃口开了一道白得刺眼的锋线——仿佛具有不可思议的磁力,将卫士的双手重剑揽到身侧。轻盈跃起,一个转身,便踩在了剑梁上,下一瞬间,他已从容越过卫士的头顶,在对方急忙返身的当儿向其胸口一蹴,铠甲内的躯体重心不稳,摇晃着跌入虚空。
大雨瓢泼浇下。
卫士布吕斯收紧渐渐开始麻木的手指。从身下很远的地方传来钢剑当啷落地的回声,而他只能听凭全身连带铠甲的重量都落到紧攀崖壁的手上。那张印着苍白烙痕的脸探了出来,一只手平静地扣住他手腕,传来一种他始终无法将其与面前这个人的瘦长体型联系起来的力量。这个茹丹人要致人死地,竟然可以手不沾血。
“你有什么资格审判我?”他冲头顶咆哮,“像你这种犯下十恶不赦的罪过,在脸上烙下终身耻辱的人,又有什么理由评断我的过失!”
云缇亚面无表情地望着嘶叫的人,紧抿的薄唇却自然而然地挑起一种类似于笑的神态。由于方才的打斗,他束发的系带断开,雪白头发垂散出令人惊愕的长度,犹如嵌在岩崖间的一条银亮瀑泉。而他的影子,将猛倾如注的雨水与那张脸——那张不会比贝鲁恒、甚至不会比自己年长的脸隔绝开来。
“你什么也没做错,”他淡淡地说,“只是你惹怒了我。”
他松开手,将他扔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Ⅱ 霏微(2)
当云缇亚收好双刀,从崖边的缓坡攀着树藤下到谷底时,雨一度有了停止的假象,但很快又开始继续,如同一个女子与恋人分别时的情话,藕断丝连缠绵不止。
他看见那个人伏在一块大石旁边,正气若游丝地呻吟,还未失去意识。岩间横生出来的一棵树托了他一把,不过也已经无力回天。云缇亚抓住他的头撞在石块上,了结了他的痛苦。鲜血迸溅而出的刹那,他娴熟地退后一步,以免沾上衣服,然而头发再次不由自主地落了下来,湿泞的发端拖在死者身下的血泊和污泥中。
“啊,”云缇亚捏着破碎得没办法再打结的发绳,“真是麻烦……”
几步之远的溪水在雨丝的抚摩下,吐出一圈圈繁复相扣的烟纹。长发浸入水里,涨起一股明亮的涓流,云缇亚耐心地将五指插入发中梳理,血腥味尚未从他身上散去,背后陡然传来狗吠。
他回头。
毛色银灰相间的硕大狼犬在尸体旁来回踱步,张着一双青碧明灭的眼,望他啸叫。
云缇亚下意识地握住腰畔刀柄。然后,他看见了狗的主人。
那个全身上下只有黑与白两种颜色的女人微微蹙眉,雨从她手中蕉叶的缝隙里漏下来,将她的发丝粘在和衣裙一样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她另一只手握着一根细木杖,跟随步履的节奏缓慢探动。那黑色的、比拂晓前最深邃的那一时分的夜色还要沉寂的目光擦着云缇亚的脸掠过,最终在他所不知道的某个点上落定。云缇亚忽地记起,她是个瞎子。
不过即使是瞎子,也应该能轻而易举地嗅到此时的死亡气味。
云缇亚略略有些懊恼,没想到这么快便有人来。但这懊恼并不是因为谋杀被撞破,而是他觉得在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尤其是女人)面前,自己像个姑娘一样俯在水边洗头,本来就是件很丢份的事。尽管明知对方什么也看不见,仍然有一种隐私被窥的不适感。他站起来,溪水溢过脚跟,发梢在水中放纵地丝丝展开,隔在两人当中的静寂被愈来愈厉的犬吠拉得无限漫长,仿佛有一座高塔从筑成到化作齑粉那样遥远,却又好像一屏息一投足间即可逾越。
“很抱歉。”
女人的微笑结束了僵局。她轻抚着狼犬的顶毛,让它慢慢安静了下去——虽然依旧对茹丹人凶狠地呲出牙齿。“我在附近找些草药,恰好碰上这场雨……打扰您了。”垫着麻布的篮子垂在她纤细的肘间晃动,“萤火它向来有些欺生。”
“萤火?”云缇亚说,“是条好狗。”
女人侧着头,用那毫无光泽的黑眼睛注视他。或许,她注视的不过是黑暗中某个虚无的存在,和对面雨中的男子没有任何交集。云缇亚掉过脸去,发现自己很不习惯这种无差别的眼神。“你带了梳子吗?”他问。
她的长睫闪了闪。
“梳子,或者细绳,随便什么能把头发束起来的东西。”这个问题就像在山泉中沐浴衣服被水冲走的少女向路人请求蔽体之物一样尴尬,而且实在是傻气透顶,可相比起来,他更不愿回到先前那种玄妙而紧绷的静寂中去。静寂中,盲女的眼神仿佛能剥开他一层层苦心经营的掩饰,让所有大大小小赤/裸裸的秘密都哭泣着无地自容。
女人对它们笑出声来。
“这里。”她从秀发间拔下一只桃花心木的篦子。云缇亚将头发在尾端卷了好几卷,用那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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