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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评传-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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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治人者的东
西。特别落在巫史的手里的时候,更不必说了,他们都是酋长之下,万民之上
的人。社会改变下去,学习文字的人们的范围也扩大起来,但大抵限于特权
者。到于平民,那是不识字的,并非缺少学费,只因为他限于资格,他不配。
而且书籍也看不见。中国在刻版还未发达的时候,有一部好书,往往是〃藏之
秘阁,副在三馆〃。连做了士子,也还是不知道写着什么的。因为文字是特权者的东西,所以它就有了尊严性,并且有了神秘性。中国的字到现在还很尊
严,我们在墙壁上,就常常看见挂着写上〃敬惜字纸〃的篓子;至于符的驱邪治病,那就靠了它的神秘性的。文字既然含着尊严性,那么,知道文字,这人也就连带的尊严起来了。新的尊严者日出不穷,对于旧的尊严者就不利,而且知道文字的人们一多,也会损伤神秘性的。符的威力,也就因为这好像是字的东西,除道士以外,谁也不认识的原故,所以,对于文字,他们一定是要把
持。欧洲中世,文章学问,都在道院里,克罗蒂亚(!^^&^是到了十九世纪, 识字的还只有教士的,人民的口语,退步到对于旧生活刚够用。他们革新的时候;就只好从外国借进许多新语来。我们中国的文字,对于大众,除了身份、经济这些限制之外,却还要加上一条高门槛难。单是这条门槛,倘不费他十来年工夫,就不容易跨过,跨过了的,就是士大夫;而这些士大夫,又竭力的要使文字更加难起来,因为这可以使他特别的尊严,超出别的一切平常的士大夫之上。汉朝的扬雄的喜欢奇字,就有这毛病的,刘歆想借他的《方言》稿子,他几乎要跳河。唐朝呢,樊宗师的文章做到别人点不断,李贺的诗做到别人看不懂,也都为了这原故。还有一种方法是将字写得别人不认识,下焉者,是从《康熙字典》上查出几个古字来,夹进文章里面去;上焉者,是钱坫的用篆文来写刘熙的释名,最近还有钱玄同先生的照说文字样给太炎先生抄
《小学答问》。文字难,文章难,这还是原来的;这些上面,又加以士大夫的故
意特制的难,却还想和大众有缘,怎么办得到。但,士大夫们也正愿其如何, 如果文字易识,大家都会;文字就不尊严,他也跟着不尊严了。说白话不如文言的人,就从这里出发。
不过,鲁迅指出文学存在于有文字之前,古代文学乃是不识字的作家所创作的。他说:文学的存在条件,首先要会写字,那么,不识字的文盲群里, 当然不会有文学家的了。然而作家却有的。你们不要太早的笑他,他还有话说。他想,人类是在未有文字之前,就有了创作的,可惜没有人记下,也没有法子记下。我们的祖先的原始人,原是连话也不会说的,为了共同劳作,必需发表意见,才渐渐的练出复杂的声音来,假如那时大家抬木头,都觉得吃力了,却想不到发表的,其中有一个叫道〃杭育杭育〃,那么,这就是创作;大家也要佩服,应用的,这就等于出版;倘若用什么记号留存下来,这就是文学, 他当然就是作家,也是文学家,是杭育杭育派。不要笑,这作品确也幼稚得很,但是古人不及今人的地方是很多的,这正是其一。就是《诗经》的《国风》的东西,有许多也是不识字的无名氏作品,因为比较的优秀,大家口 口相传的。王官们检出它可作行政上参考的记录了下来,此外消灭的正不知有多少。东晋到齐陈的《子夜歌》和《读曲歌》之类,唐朝的《竹枝词》和《柳枝词》之
类,原都是无名氏的创作,从文人的采录和润色之后,留传下来的。这一润色,留传固然留传了,但可惜的是一定失去了许多本来面目。到现在,到处还
有民谣、山歌、渔歌等,这就是不识字的诗人的作品;他传述着童话和故事,
这就是不识字的小说家的作品;他们,就都是不识字的作家。他提出一句有
力的结论:〃要这样的作品为大家所共有,首先也就是要这作家能写字,同时
也还要读者们能识字以至能写字,一句话:将文字交给一切人。
鲁迅也和其他进步的文艺批评家一般,相信每一种新的文艺思潮,都由
汲取民众的文艺新作风而起的;他说:不识字的作家,因为没有记录作品的
东西,又很容易消灭,流传的范围也不能很广大,知道的人们也就很少了。偶
有一点为文人所见,往往倒吃惊,吸入自己的作品中,作为新的养料。旧文学
衰颓时,因为摄取民间文学或外国文学而起一个新的转变,这例子是常见于
文学史上的。不识字的作家,虽然不及文人的细腻,但也却刚健清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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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他就对于大众语问题有所交代了。他说到了〃专化呢?还是普遍化呢?〃的问题。他说:中国的言语,各处很不同,单给一个粗枝大叶的区别
就有北方话、江浙话、两湖川贵话、福建话、广东话这五种,而这五种中,还有
小区别。现在用拉丁字来写,写普通话,还是写土话呢?要写普通话,人们不会,倘写土话,别处的人们就看不懂,反而隔阖起来,不及全国通行的汉字了。这是一大弊病;他的意思是:在开首的启蒙时期,各地方各写它的土话,用不着顾到和别的地方意思不相通。我们的不识字的人们,原没有用汉字互通着声气,所以新添的坏处是一点也没有的。倒有新的益处,至少是同一语言的区域里,可以彼此交换意见,吸收智识了;那当然,一面也得有人写些有益的书。问题倒在这各处的大众语文,将来究竟要它专化呢?还是普遍化? 他说:方言土话里,很有些意味深长的话。他们那里〈指浙江绍兴)叫
炼话〃,用起来是很有意思的,恰如文言的用古典,听者也觉得趣味津津。各就各处的方言,将语法和词汇,更加提炼,使他们发达上去的,就是专化。这于文学,是很有益处的。它可以做得比仅用泛泛的话头的文章更加有意思
但专化又有专化的危险。言语学我不知道,看生物是一到专化,往往要灭亡的。未有人类以前的许多动植物,就因为太专化了,失其可变性,环境一改,
无法应付,只好灭亡。幸而我们人类还不箅专化的动物,请你们不要愁。大众是有文学的,要文学的,但决不该为文学做牺牲;要不然,他的荒谬和为了
保存汉字,要十分之八的中国人做文盲来殉难的活圣贤并不两样。所以我想,启蒙时候用方言,但一面又要渐渐加入普通的语法和词汇去。先用固有
的,是一地方的语文的大众化,加入新的去,是全国的语文的大众化
鲁
评传
他说:几个读书人在书房里商量出来的方案,固然大抵行不通,但一切都听其自然,却也不是好办法。现在在码头上,公共机关中,大学校里,确已
有着一种好像普通话模样的东西,大家说话,既非国语,又不是官话,各各带着乡音乡调,却又不是方言,即使说的吃力听的吃力,然而总归说得出听得懂。如果加以整理,帮它发展,也是大众语中的一支,说不定将来还简直是主力。他说要在方言里加人新的去,那〃新的〃来源就在这地方。待到这一种出于自然,又加人工的话一普遍,我们的大众语文,就箅大致统一了 (鲁迅一生
游历的地方不多,他并不知道若干省与省的接境边区,如福建的浦城,江西的玉山,浙江的江山,就流行一种近于国语的普通话,而王阳明所教育出来的绩
州话,更是标准的普通话。抗战时期,在西南大后方,也就因为五方杂处,产生了新的普通话,更是替他的作品作注解的^。他说:〃此后当然还要做。年深月久之后,语文更加一致,和'炼话'一样好,比4古典'还要活的东西,也渐渐的形成,文学,就更加精彩了 。,,
鲁迅对于大众自己创作这一点,也有他的独到的见解(开首,不消说,先要觉悟的读书人来做,后来就由大众自己来动手)。他嘲笑有人怕大众如果都会读写,就大家都变成文学家了。这是怕天掉下来的好人;他说:在不识
字的大众里,是一向有作家的。先前是,农民还有一点余闲,譬如乘凉,就有人讲故事。不过这讲者,大抵是特定的人;他比较的见识多,说话巧,能够使
人听下去,懂明白,并且觉得有趣。这就是作家,抄出他的话来,也就是作品。倘有语言无味,偏爱多嘴的人,大家是不要听的,还要送给他许多冷语、讽刺。
我们弄了几千年文言,十来年白话,凡是能写的人,何尝个个是文学家呢?即使都变成文学家,又不是军阀或土匪,于大众也并无害处的,不过彼此互看作
品而已;还有一种是怕文学的低落。大众并无旧文学的修养,比起士大夫文学的细致来,或者会显得所谓低落的,但也未染旧文学的痼疾,所以它又刚健
清新。无名氏文学如《子夜歌》之流,会给旧文学一种新力量,他先前巳经说过。现在也有人介绍了许多民歌和故事,还有戏剧。他举了他在《朝花夕拾》所引《目莲救母》里的无常鬼自传为例,说是因为同情一个鬼魂,暂放还阳半曰,不料被阎罗责罚,从此不再宽纵了。〃那怕你铜墙铁壁,那怕你皇亲国戚……〃何等有人情,又何等知过,何等守法,又何等果决,我们的文学家做得
出来么?这是真的农民和手工业工人的作品,由他们闲中扮演。借目莲的巡行来贯串许多故事,除〃小尼姑下山〃外,和刻本的《目莲救母记》是完全不同
的,其中有一段〃武松打虎〃,是甲乙两人,一强一弱,扮着戏玩。先是甲扮武松,乙扮老虎,被甲打得要命,乙埋怨他了 ,甲道:〃你是老虎,不打,不是给你咬死了 。〃乙只得要求互换,却又被甲咬得要命,乙说怨话,甲便道:〃你是武松,不咬,不是给你打死了?〃他说,比起希腊的伊索,俄国的梭罗古勃的寓言来,这是毫无逊色的。他主张到全国各处去收集,一定有很好的作品可以找到的。
他又指出大众并不如读书人所想象的愚蠢(若干错误的看法,他们不但看轻了大众,也;轻了自己,仍旧犯了古之读书人的老毛病),他说:〃读书人
常常看轻别人,以为较新较难的字句,自己能懂,大众却不能懂,所以为大众计,是必须彻底扫荡的;说话作文,越俗就越好。这意见发展开来,他就要不自觉的成为新国粹派。或则希图大众语文在大众中推行得快,主张什么都要
配大众的胃口,甚至于说要迎合大众,故意多骂几句,以博大众的欢心。这当
然自有他的苦心孤诣,但这样下去,可以成为大众的帮闲的。说起大众来,界
限宽泛得很,其中包括着各式各样的人,但即使《目不识丁'的文盲,由他看来,其实也并不如读书人所推想的那么愚蠢。他们要知识,要新的知识,要学
习,能摄取的。当然,如果满口新语法、新名词,他们是什么也不懂;但逐渐的检必要的灌输进去,他们却会接受,那消化的力量,也许还赛过成见更多的读书人。初生的孩子,都是文盲,但到两岁,就懂许多话能说许多话了。这在他,全部是新名词、新语法,他那里是从《马氏文通》或《辞源》里查来的呢,也没有教师给他解释;他是听过几回之后,从比较而明白了意义的。大众的会摄新词汇和语法;也就是这样子,他们会这样的前进。所以新国粹派的主张; 1 虽然好像为大众设想,实际上倒尽了拖住的任务。不过也不能听大众的自| 然,因为有些见识,他们究竟还在觉悟的读书人之下,如果不给他们随时拣; 选,也许会说拿了无益的,甚而至于有害的东西。所以,迎合大众的新帮闲, 是绝对的要不得的。
他郑重地说:〃由历史所指示,凡有改革,最初,总是觉悟的知识者的任务。但这些知识者,却必须有研究,能思索,有决断,而且有毅力。他也用权, 却不是骗人,他利导,却并非迎合。他不看轻自己,以为是大家的戏子,也不看轻别人,当作自己的喽罗。他只是大家中的一个人,我想,这才可以做大众的事业。〃①他所指示的途径,比上文所引的他写给我的信,更具体更积极些,
也指示了那以后的文艺路向。
笔者有一回,在同济大学的文艺研究会讲演鲁迅的文艺观。我说:鲁迅^ 的杂感不可以呆看,那是因人因地而发的,时地不同,批评的对象也不同,他传 的说法也就不同了。正如孔子的《论语》,其中弟子问仁,他对每一个弟子有
每一种的答案,并不拘于一说的。鲁迅虽曾说过从古语中借用成语的话,但当时人提倡整理国故,读古书古文,要从《庄子》、《文选》找辞汇的时候,他就
提出了异议。周氏兄弟,他们对于中国古书古文的研究,可以说是已经修炼成仙,吐纳天地之精华,脱胎换骨的了。鲁迅的文章,从《庄子》、《楚辞》中来, 但他是消化了诸子百家的文辞,并不为屈原庄周所拘束,所以他并不要青年们步他的后尘的。
周作人曾在讲演中国近代文学的源流的结尾上说:〃向来还有一种误解, 以为写古文难,写白话容易。据我的经验,却不如是,写古文,较之写白话容
易得多,而写白话实有时有自讨苦吃,白话文的难处,是必须有感情或思想作内容,古文中可以没有这东西,而白话文缺少了内容便作不成。白话文有如口袋装什么东西进去都可以,但不能任何东西不装。而且无论装进什么,原
物的形状都可以显现出来。古文有如一只箱子,只能装方的东西,圆的东西则盛不下,而最好还是让它空着,任何东西都不装。大抵在无话可讲而又非讲不可时,古文是最有用的,譬如远道接得一位亲属写来的信,觉得对他讲什么都不好;然而又必须回答;在这样的时候,若写白话,简单的几句便可完事, 当然不相宜的,若用古文,则可以套用旧调,虽则空洞无物,但八行书准可写满。
他又说:〃因为思想上有了很大的变动,所以须用白话。假如思想还和以前相同,则可仍用古文写作,文章的形式是没有改革的必要的。现在呢,由于西洋思想的输入,人们对于政治、经济、道德等的观念,和对于人生、社会的见解,都和从前不同了。应用这新的观点去观察一切,遂对一切问题,又都有了新的意见要说要写。然而旧的皮囊盛不下新的东西,新的思想必须用新的文体以传达出来,因而便非用白话不可。〃这些通达的见解,我们可以说是他们所共同的(周氏兄弟的文言文,都是写得很好的;但他们所以成为文学家,并不由于熟读古书精于古文之故,所以他们并不要青年们开倒车)。
鲁迅有一篇题为《作文秘诀》的短论是讲这个道理的。他说:〃那么,作文真就毫无秘诀么?却也并不。我曾经讲过几句做古文的秘诀,是要通篇都有来历,而非古人的成文;也就是通篇是自己做的,而又全非自己所做,个人其
实并没有说什么;也就是'事出有因,,而又'查无实据到这样,便'庶几乎免于大过也矣7了。……这是说内容。至于修辞,也有一点秘诀:一要朦胧, 二要难懂。那方法,是:縮短句子,多用难字。臂如罢,作文论秦朝事,写一句'秦始皇乃始烧书7是不算好文章的,必须翻译一下,使它不容易一目了然才好。这时,就用得着《尔雅》、《文选》了,寻些4古,……到得改成'政俶燔典,,那就简直有了班马气,虽然跟着也令人不大看得懂。我们的古代文学大师,就常常玩着这一手。班固先生的'紫色淮嗔钊蛭',就将四句长句, 缩成八字的;扬雄先生的《蠢迪检柙,,也将'动由规矩,这四个平常字,翻成难字的。《绿野仙踪》记塾师咏'花、有句云:'媳钗俏矣儿书废,哥罐闻焉嫂
棒伤,。自说意思是儿妇折花为叙,虽然俏丽,但恐儿子因而废读;下联较为费解,但是他的哥哥折了花来,没有花瓶,就插在瓦罐里,以嗅花香,他嫂嫂为
防微杜渐起见;竟用棒子连花和罐子一起打坏了。这算是对于冬烘先生的嘲笑。然而他的作法,其实是和班、杨并无不合的,错只在他不用古典而用新典。这一个所谓'错,,就使《文选》之类在遗老遗少们心眼里保存了威灵。……不懂当然也好的。好在哪里呢?即好在'不懂,中。〃①他们兄弟两人的说法,是相互发挥的,所以鲁迅也说:〃白话文的'白描',却并没有秘诀。如果要说有,也不过是和障眼法反一调:有真意,去粉饰,少做作,勿卖弄而已。〃②
一九三三年,那正是林语堂提倡闲适情调之年;鲁迅曾写了《重三感旧》的杂感文,这篇杂文所激起的波澜是很广大的。他所说的〃感旧〃,乃是回忆清光绪末年的事。他说:〃所谓过去的人;是指光绪末年的所谓4新党',民国初年,就叫他们'老新党'。甲午战败,他们自以为觉悟了,于是要4维新、便是三四十岁的中年人,也看《学算笔谈》,看《化学鉴原》;还要学英文,学日
文,硬着舌头,怪声怪气的朗诵着,对人毫无愧色,那目的是要看4洋书',看洋
书的缘故是要给中国图'富强',现在的旧书摊上;还偶有《富强丛书》出现,就如目下的《描写字典》、《基本英语》一样,正是那时应运而生的东西。连八股
出身的张之洞,他托缪荃孙代做的《书目答问》,也竭力添进各种译本去,可见
这'维新'风潮之烈了。然而现在是别一种现象了。有些新靑年,境遇正和
老新党'相反,八股毒是丝毫没有染过的,出身又是学校,也并非国学的专家,但是学起篆字来了,填起词来了,劝人看《庄子》、《文选》了,信封也有自刻的印板了,新诗也写成方块了,除掉做新诗的嗜好之外,简直就如光绪初年的雅人一样,所不同者;缺少辫子和有时穿洋服而已。〃①〔老新党们的见识虽然浅陋,但是有一个目的,图富强,所以他们坚决切实。学洋话虽然怪声怪气, 但是有一个目的,求富强之术,所以他们认真热心。现在是我们又有了新的企图,要以〃古雅〃立足于天地之间了)
当时,鲁迅所讽刺的,乃是一般文人的风尚,有林语堂、施蜇存在内,当然也有周作人。当时,施蛰存的说法是这样〔他写给《大晚报》编辑的答案,是介绍《庄子》、《文选》为青年文学修养之助〉,〃第一,我应当说明我为什么希望青
年人读《庄子》和《文选》。近数年来,我的生活,从国文教师转到编杂志,与青年人的文章接触的机会实在太多了。我总感觉到这些青年人的文章太拙直,
字汇太少,所以在《大晚报》编辑寄来的狭狭的行格里推荐了这两部书。我以
为从这两部书中可以参悟一点做文章的方法,同时也可以扩大一点字汇(虽
然其中有许多字是已死了的〉。但是我当然并不希望青年人都去做《庄子》、
《文选》一类的古文。第二,我应当说明我只是希望有志于文学的青年,能够
读一读这两部书。我以为每一个文学者必须要有所借助于他上代的文学,我不懂得'新文学'和4旧文学7这中间究竟以何者为分界的。在文学上,我以为
旧瓶装新酒,与'新瓶装旧酒7这譬喻是不对的。倘若我们把一个人的文学
修养比之为酒,那么我们可以这样说:酒瓶的新旧没有关系,但这酒必须是
酿造出来的。我劝文学青年读《庄子》与《文选》,目的在要他们酿造。〃他又举
了鲁迅为例证(鲁迅乃是以〃丰之余〃的笔名写那篇杂文的、〃像鲁迅先生那
样的新文学家,似乎可以箅是十足的新瓶了。但是他的酒呢?纯粹的白兰地
吗?我就不能相信。没有经过古文学的修养,鲁迅先生的新文章,决不会写
到现在那样好。所以我敢说,在鲁迅先生那样的瓶子里,也免不了有许多五
加皮或绍兴老酒的成分。
笔者当时是牵入这一场论争之中的,我当时写给施蛰存的信中,是说对
青年推荐这两部书是不一定对青年语文学习有什么益处的,而且在一般文士正在钻牛角尖之际,这样的提倡,容易变成开倒车的。鲁迅在《〃感旧〃以后》中也说:〃施先生说我用瓶和酒来比'文学修养,是不对的,但我并未这么比方过,我是说有些新青年可以有旧思想,有些旧形式可以藏新内容。我也以为
新文学7和'旧文学7这中间不能有截然的分界,然而有蜕变,有比较的偏向, 而且正因为不能有'何者为分界,,所以也没有了'第三种人,的立场。〃①这场论争,后来双方有点近于意气之争,但鲁迅反对开倒车的意向是很明显的。
鲁迅和施蛰存,关于推荐《庄子》与《文选》的论争,因为双方都在用反语来相讽刺,倒把本意隐晦掉了。其实,鲁迅并非不懂得从古书中汲取辞汇的益处,但以复古的态度来爱好古书,则害多而利少。他在《难得糊涂》那篇杂
文中,有着很尖锐的批判。他说:〃对于人生的倦怠并不糊涂!活的生活已经那么4穷乏,,要请看青年在'佛家报应之说、在《文选》、《庄子》、《论语》、《孟子》里去求得修养。后来,修养又不见了,只剩得字汇。'自然景物,个人情感,宫室建筑……之类,还不妨从《文选》之类的书中去找来用'。从前严几道
从什么古书里一大概也是《庄子》罢^找着了 '么匿,两个字来译〃!!〃,又
古雅,又音义双关的。但是后来通行的却是'单位,。严老先生的这类4字汇,
很多,大抵无法复活转来。现在却有人以为'汉以后的词,秦以前的字,西方
文化所带来的字和词,可以拼成功我们的光芒的新文学'。这光芒要是只在
字和词,那大概像古墓里的贵妇人似的,满身都是珠光宝气了。人生却不在
拼凑,而在创造,几千百万的活人在创造。〃②(还有一篇杂文,题为《古书中寻
活字汇》,也是发挥这一方面的意见的)当时,他所批判的,不仅是施蛰存那一种主张,而是对着林语堂人间世派正在标榜公安竟陵派的小品,奉袁中郎为祖师的复古空气来加以扫荡的。
五四运动以后,许多反对新文学运动的〃遗老遗少〃,一向有几种有趣的论调… 一种是说〃要做白话由于文言做不通。〃又一种是说:〃要白话做好,先须文言弄通。〃(鲁迅也常被用作例证,说是:他的新文艺作品所以那么杰出,
就因为他的古文做得很好的缘故)后来章太炎先生又有一种说法:〃你们说文
言难,白话更难。理由是现在的口头语,有许多是古语,非深通《小学》就不知
评道现在口头语的某音,就是古代的某音,不知道就是古代的某字,就要写错。
传鲁迅说:〃太炎先生的话是极不错的。现在的口头语,并非一朝一夕,从天而
降的语言,里面当然有许多古语,既有古语,当然会有许多曾见于古书,如果
做白话的人,要每字都到《说文解字》里去找本字,那的确比做任用借字的文言要难到不知多少倍。然而自从提倡白话以来,主张者却没有一个以为写白话的主旨,是在从《小学》里寻出本字来的,我们就用约定俗成的借字。诚然,
如太炎先生说:'乍见熟人而相寒暄曰〃好呀!〃〃呀〃即〃乎〃字,应人之称曰〃是唉〃,〃唉〃即〃也〃字。,但我们即使知道了这两字,也不用'好乎,或'是也',还
是用4好呀'或4是唉'。因为白话是写给现代的人们看,并非写给商、周、秦、汉的鬼看的,起古人于地下,看了不懂,我们也毫不畏缩。所以太炎先生的第三道策,其实是文不对题的。这缘故,是因为先生把他所专长的《小学》,用的范围太广了。〃①(让专家去研究文字源流是一件事,而提倡口头语来普及教
育,又是一件事,章先生的话,本来不切实际的)鲁迅又说:〃太炎先生是革命
的先觉,《小学》的大师,倘谈《文献》,讲《说文》,当然娓娓可听,但一到攻击现
在的白话,便牛头不对马嘴。……还有江亢虎博士,是先前以讲社会主义出
名的名人,他的社会主义到底怎么样呢?我不知道。只是今年忘其所以,读到《小学》,说'德之古字为惪,从〃直〃从〃心〃,〃直〃即〃直觉〃之意',却真不知
道悖到那里去了,他竟连那上半并不是曲直的直字这一点都不明白。这种解释,却须听太炎先生了。其实专门家除了他的专长之外,许多见识是往往不及博识家或常识者的。〃②
鲁迅在另外一篇题为《古书与白话》的杂文中,有一段正面的话:〃用老手
段的自然不会长进,到现在仍是说非'读破几百卷书者、即做不出好白话文,
于是硬拉吴稚晖先生为例。……其实吴先生的'用讲话体为文、即4其貌,也何尝与'黄口小儿所作若同'。不是'纵笔所之,辄数万言,么?其中自然有古典,为'黄口小儿'所不知,尤有新典,为'束发小生,所不晓。清光绪末,我初
到日本东京时,这位吴稚晖先生巳在和公使蔡钧大战了,其战史就有这么长, 则见闻之多,自然非现在的'黄口小儿,所能企及。所以他的遣辞用典,有许多地方是惟独熟于大小故事的人物才能够了然,从青年看来,第一是惊异于那文辞的滂沛。这或者就是名流学者们所认为长处的罢,但是,那生命却不在于此。甚至于竟和名流学者们所拉栊恭维的相反,而在自己并不故意显出
①《鲁迅全集》第6卷,第356页。@同上书,第358页。长处,也无法灭去名流学者们所谓长处;只将所说所写,作为改革道中的桥梁,或者竟并不想到作为改革道中的桥梁。〃①
笔者曾经说过,鲁迅的杂感文,都是反映当时当地的实际问题的。他的杂文中,谈论文艺问题以及牵涉文坛人物的,和笔者有关的,就有那么多,我每翻读他晚年那十多本杂感集,不禁感慨系之。
那几年间,以《自由谈》、《言林》、《文学》、《太白》、《芒种》、《现代》、《人间
世》这些报刊为中心,所讨论的问题,如〃京派与海派〃、〃第三种人〃、〃文人相轻〃,鲁迅都发表了他的意见。关于〃文人相轻〃,他首先引了笔者在《自由谈》所说的话:〃曹丕之所谓'文人相轻,者,是'文非一体,鲜能备善,是以各以所长,相轻所短'。凡所指摘,仅限于制作的范围。〃他接着就说:〃一切别的攻击形体,籍贯,诬赖,造谣以至施蛰存先生式的'他自己也是这样的呀,,或魏金枝先生式的'他的亲戚也和我一样了呀'之类,都不在内。倘把这些都作为曹丕所说的'文人相轻',是混淆黑白,真理虽然大哭,倒增加了文坛的黑暗的。〃②他的本意,就在另外一段话中提出:〃我们现在所处的并非汉魏之际, 也不必恰如那时的文人,一定要4各以所长,相轻所短'。凡批评家的对于文人,或文人们的相互评论,各各'指其所短,扬其所长,固可,即'掩其所短,称其所长'亦无不可。然而那一面一定得有'所长7,这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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