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综合处长-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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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应竟然如此淡漠。

王静如想,一定是那个该死的梦作的祟。

两人在水上没待多久就上了岸。王静如谎称身上有些不舒服,要回去休息,也不让吴曙光护送,独自一个往回家的路上走去。

那份不吉的预感,这时更加强烈地占据着她的心头。

不一会儿,王静如就来到离家不远的紫江大街。有一个陌生的中年妇女拦住了她。中年妇女说自己的女儿从三楼摔下来,摔断了双腿,现在躺在医院里,因药费早已用光,已停了药,请王静如行行好,给几块钱。王静如知道这十有八九是行骗的,只是中年妇女提到了女儿,王静如不禁想起胡豆来,心头就动了动,拿出包里的一张十元钞票递过去。中年妇女做出感恩不尽的样子,连声说:“老天爷保佑你的子女大贵大富。”

王静如转身,朝自己娘家那个小巷口踱去。

不知缘何,此时她满脑子只有胡豆的身影,再也塞不进别的什么。

王静如心想,胡豆,你现在在哪里?你还好吧,没什么病灾吧?王静如这么想着,心头就感觉出一份凄凉来,她的眼皮眨了眨,泪意蓄满双眼。她停止前行的步伐,抬头在街上瞟瞟,好像要在茫茫的人流中,瞟见那个她十分熟悉的身影。

她心存这样的侥幸。

就见一个女人驾着一部红色摩托,发疯般飞驰而至。王静如猛然想起梦中那匹该死的彩绢,好像与这红色摩托有什么联系。王静如吓得往边上躲了躲,心里咒道:你不要自己的命,总要人家的命吧。

红色摩托一闪而过。

转瞬之间,那部红色摩托就在王静如身后不远处重重地一晃,撞在一个人的身上。

也是奇怪,就像是撞着了王静如,她顿时背上一麻,胸口一阵疼痛,人差点晕倒在地。

王静如万万没有想到,那个被红色摩托车撞倒在地的人,不是别人,竟是自己老牵挂着的女儿胡豆。

王静如更没有想到,胡豆就是因为看见了她,不顾一切地从街上横过去,欲追上她,才被摩托车撞着的。

碰巧的是,骑着红色摩托撞倒胡豆的,竟然是吴曙光的前妻刘亚男,就因为她王静如,刘亚男昨天才跟吴曙光离了婚。刚离婚的刘亚男心烦意乱,开着摩托在街上横冲直撞,像是发了疯一般,于是撞着了胡豆。

王静如当然对此浑然不觉。

当时她感到身上不适,自然顾不上多瞧一眼不远处的车祸。摩托车撞人的事,这个城市已经司空见惯,毫无稀罕可言。当时王静如只顾用手扪着胸口,踉踉跄跄往娘家方向的胡同口奔去。

胡豆好像是注定要遭此一劫。

那天,胡豆学校因老师们要开会,提前两个小时就放了学。回到家里,没见方白,却看到了胡言的背包。胡豆知道爸爸已出差回来,非常高兴,一边大声喊着爸爸,一边去推胡言的房门。房里没人,胡言大概有事上单位或别的什么地方去了。胡豆有一丝失望,无聊地在屋里站了一会儿。这个时候,她瞥见胡言那个忘了上锁的书桌的抽屉。平时这个抽屉总是锁着的,胡豆从来没看过打开过抽屉。

出于好奇,胡豆身不由己地朝书桌走过去,打开了抽屉。

她一眼就瞧见了抽屉里的绿壳本子。只见绿壳本子的封面上印着四个字:离婚证书

胡豆的脑壳就胀大了。

她以为是自己的眼睛花了,用力揉揉,再睁开,那四个字仍然是那四个字。

还有些不甘心,胡豆把绿壳本子打开来,里面准确无误地登着胡言和王静如离婚的事实。而且上面的日期已过去了两个多月。

伤心,悲哀,无望,诸般感情交织在胡豆的心里。她觉得一切都变得空空洞洞的了。原来那种父母会重归于好的奢望成了泡影,她赖以支撑的精神支柱轰然倒下。

胡豆瘫坐在床边,颓废已极。

慢慢的,这种颓废变成了愤慨,她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了。爸爸还说妈妈出远差去了,谁知他们已离婚两个月,却一直瞒着她。

胡豆痛苦已极,真想离开这个没一点意思的家,独自一人浪迹天涯。

胡豆狠狠地甩上门,漫无目的地来到街上。

在紫江路口的公用电话旁,她好想给胡言的单位去一个电话,告诉他,自己再也不会回来了。可她终于没去拿电话,因为她看见了那个久违的背影。

那是王静如。她刚从水上娱乐城回来。

一份惊喜,再夹带了一份愤慨,一齐涌上胡豆的心头。她朝街心横过去,要追上王静如,质问她,为什么扔下她离婚而去。她要讨一个说法,她还是不是她的妈妈,她心目中还有没有这个女儿。

胡豆甚至在心里存了一份侥幸,也许王静如见了女儿,会回心转意,重新回到那个三人共有的家里。

胡豆人在街心横着,一双眼睛却不肯放弃那个背影。却想不到,那道背影开始还在街旁晃着晃着,到了人多的地方,忽然又隐匿了,仿佛远处的一叶扁舟,本来在水上荡漾着,忽然一阵波浪涌来,便飘得不知去向。

胡豆心里一急,拔腿往街对面跑去。

此时那部红色南方牌摩托,像一头发疯的烈车急速而至。尽管车上的女人已发现了险情,用力把车头拐了一下,可一切都来不及了,摩托车的轮子已从胡豆身边轰然飞过。

胡豆昏死过去。她静静地躺在街心,像一只蜷缩的小狗。

天断黑的时候,方白才听到胡豆被摩托车撞了的消息。当时方白还有些不相信。胡豆上午去上学时还好好的,怎么会一下子就出了事呢?何况胡言也出差回来了,她更多一个守护者。

方白扔下处于弥留状态的父亲,进了胡豆的抢救室。

胡豆一直昏迷不醒,她床头的心电图时重时轻,悄然波动着。胡言坐在床边,死死抓住胡豆一只手。胡言是一个男人,他努力控制着自己,但痛苦还是占据了他脸上的表情。

见方白来了,胡言点了一下头,示意她坐到墙边的凳子上。方白却走到床沿上,轻轻抓住胡豆的另一手。她悄声对昏迷中的胡豆说道:“胡豆胡豆,方阿姨来了,那个给你去开家长会的阿姨来了,你听到没有?”

说着,方白的泪水已淌满两腮。

胡豆无动于衷地躺着,对方白的呼吸没有任何反应。

胡言的声音沙哑而沉重,他说:“医生做了初步诊断,伤势很重,头部也受了伤,但因为抢救得及时,还不会有生命危险,只是一下子还不会苏醒过来。”

方白忧郁地望着胡言。

胡言又说:“肇事者叫刘亚男,她昨天离的婚,据说王静如正准备跟她的前夫结婚。刘亚男自己也摔伤了,不过她还是及时把胡豆送进了医院。

方白叹一口气。她弄不明白,胡豆的不幸,跟两个家庭的变故到底有没有联系。方白说:“但愿胡豆尽快脱离危险。”

“你放心吧。”胡言说,“你还是回你父亲病房里去,他也病得厉害。我是到了医院后才听说的,还来不及去看望他老人家。”

方白于是松开胡豆的手,转身朝门口走去。

这时一个女人上气不接下气地从门口冲了过来,直扑胡豆的床头。

这个女人就是王静如。她握住胡豆的手,压抑着歇斯底里的声音,哭喊着:“豆豆,我的女儿,你怎么啦,你怎么啦……”

接着她就泣不成声了,隆重的泪水滚出她的眼眶,汹涌而下。

王静如已经知道,下午她亲眼见过的那部红色摩托撞倒的人就是胡豆。她也知道了,胡豆当时从街心冲过去,就是为了去追她,她才是伤害女儿的元凶。

王静如用自己的头在墙上撞了两下,撞得咚咚响。她想用这种方式虐待自己,从而惩罚自己的罪孽。显然,这种方式无济于事,她内心的伤痛和愧疚丝毫没有减轻。她又握住胡豆的手,悲啼道:“豆豆,我的女儿,妈妈对不起你……”

站在门口的方白此时还没有离去,她目睹了王静如的惨状,也不禁为之心恸。舔牍之情,人皆有之。

奇迹就在此时出现了。

胡豆那僵硬的身子动弹了一下,那双紧闭着的眼睛闪了闪,忽然张开了。她的小手死死抓住王静如,无力却坚决地说:“妈妈,妈妈,你再不离开我了吧?”

王静如破涕为笑。她用力点着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方白为胡豆苏醒过来而松了一口气,同时又莫名地感觉出一份悲哀。她幡然而悟,自己无论如何是代替不了王静如,做胡豆妈妈的。她没这个福气,也没这个能力。

方白转身,悄悄从门口消失了。

此时夜色渐浓。

第二天早上,医生把方仁贤鼻孔上的氧气管抽掉了。他已断气多时。

两天后,方白将父亲的骨灰盒送回家里。院里的玉兰树静静立着,那些盛开的玉兰花不知何时已经凋谢。

不久,方白就接到分配通知,她被安排在白马乡财税所,就是她曾跟胡言去过一回的那个白马乡。方白开始清点自己的东西,准备去报到。

离开这个城市的那个早晨,方白在胡言家门口徘徊了好一阵,她想去跟胡言道个别。她甚至设想,胡言也许会送她到白马财税所去,就像那次他俩去白马印刷厂一样,她坐在他的自行车后座上,把自己的头紧紧贴住那个宽阔的后背。

但方白始终没去敲胡言家那道她熟悉不过的门。她站在街旁的小樟树下,任晨雾飘过自己瀑布一般的黑发,任街外紫江吹过来的河风撩起招摇的白色裙裾,把她烘托成一道孤寂的风景。

良久,方白转过身去,准备离开这里。

就在此时,方白听到一个响亮的吱嘎声。她回过头去,看见胡言家的那道门裂开了,胡言的脑壳从门里漏出来。

方白赶忙躲到小樟树旁的屋檐下。

胡言因而没发现方白,他把自行车支稳在台阶下的街旁,然后转身把门里的胡豆扶出来。胡豆已出院,但腿还未痊愈,自己还无力去学校。

胡豆的身后还有一个女人,那是王静如。她站在石阶上,望着胡言把女儿扶上自行车的后座,那个曾寄托过方白的遐想和梦幻的自行车的后座。

然后胡言自己上了车,稳稳地踩着踏板,朝方白前面的小樟树骑过来。

胡言越来越近。方白却没有勇气走出樟树下的屋檐。最后胡言不紧不慢,从方白眼皮底下骑了过去。方白就看见胡豆偏着头,自在安稳地依偎在胡言宽大的后背上。

泪水止不住盈满了方白的双眼,她的视线一下子模糊起来。在方白模糊的视线里,胡言和胡豆的影子兀自远去,直至消失。

方白不自觉地扬起手来,朝远处挥了挥。

她要告别这段恋情,告别这个城市。

黄历和许可成家后,一直住在棉纺厂的简易职工宿舍里。后来黄历进了机关。后来黄历的单位在棉纺厂墙外的一块空地上建了两栋宿舍,黄历也幸运地分了一套。后来黄历拿出积蓄,稍事装修,一家子就搬了进去。

新居自然比旧舍要强多少有多少,宽敞明亮,舒适安逸,而且水电畅通,不会断水断电。不尽人意的是,这里虽然与棉纺厂近在咫尺,但许可要到厂里去上班,却非得走上个把小时,沿着围墙绕一个大圈,否则别想进厂。许可又是厂里的财务负责人,别人迟到早退,都由她照章扣票子,自己当然不好违反纪律,因此一天匆匆忙忙得跑两个来回,人便累得有些喘不过气来。黄历就将购房和装修后存折上还剩下的几百元钱取出来,买了一辆自行车,多少给许可减轻些奔波之苦。

许可很爱惜这辆自行车,常常擦得光可照人。上班时也不往厂里的车棚里放,而是锁到财务室门口的走廊上,坐在办公桌前都看得见。骑回家里后,便锁进装了防盗门的煤屋,可说是万无一失。偏偏半年后自行车还是被人偷了去。那天财务室里的人仅仅在大礼堂开了个把小时的大会,回来后走廊上的自行车就不翼而飞了。

许可就气得连饭都吃不下去了。黄历却说,丢了算了,另外买一部吧。许可说,要是再丢怎么办?黄历想想也有道理,于是上派出所买了部无人认领的便宜旧车,交给许可,说,这样的破车,你随便扔哪里都可以,还省心些。许可觉得也是,以后骑着旧车去厂里时,没再往财务室的走廊上搁了,而是扔到公共车棚里了事。

大概是旧车不惹眼的缘故,许可随心所欲地一骑就是一年,竟然没人打主意。许可就对黄历说,还是旧车好,又省心又不会掉。黄历说,这样的话是说不得的,一说就会坏事。许可笑道,你这是什么逻辑?我才不信呢。黄历说,你不信?我话说到这里,你会信的。

果不其然,那小偷好像是特意要印证黄历这句话似的,没过几天就将这部旧车偷了去。

尽管是部旧车,可穿熟的针,用熟的线,许可还是蛮心疼的。黄历却幸灾乐祸地说,丢得好,我高兴。许可说,你伟大的预言变成了事实,你还不高兴!黄历说,我高兴是因为我可以为你买一部摩托了。许可说,要是以后摩托又掉了呢?黄历说,我就给你买一部小汽车。许可说,别夸海口了,你如果有买得起小汽车的能耐,你还不干脆把我从那个破厂里调出来得了?

黄历就不再做声了。许可要黄历给她调工作的话,说了也不止一次两次了,如果把这些话装起来,至少也装满了两大箩筐。可黄历有这样的能耐吗?要知道,如今的企业要么破产,要么要死不活的,有背景的都削尖了脑壳往行政事业单位钻,行政事业单位早已人满为患,没有通天本事谁进得了?黄历觉得许可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就懒得理睬她,闷闷不乐地独自上床躺下了。躺是躺下了,却怎么也睡不着。黄历有些自卑。黄历想,许可说的其实没错,自己的确是没啥能耐,白做了半辈子的男人。

其实黄历过去是不知道自卑的。黄历大学毕业,一进棉纺厂就在厂办当秘书,一直是厂里的红人。黄历会说会写,能歌善舞,厂里还让他兼任团支部书记,准备当做厂领导来培养。黄历自然是春风得意马蹄疾,将自己发挥得很充分。知名度也大起来,竟被市政府一个部门的头儿相中,一纸调令调过去,在重要科室担了大任。不想该头儿出了事,大权旁落,新头儿视黄历为旧头儿的人,将他扒至一旁晾起来。这一晾就是好几年,黄历至今还是一个不带长的副科级干部。不带长,别说是副科级,就是处级厅级,也只是干部,不是领导,手里没权,不会有人来求你。没人求你,就意味着你求别人也求不灵,所以黄历想给许可调一个好点的单位,无异于天方夜谭。

黄历辗转反侧,一夜都未睡好,第二天早上起来,两眼都是血丝丝。许可心软了,说,都是我不好。又说,车也没必要骑了,我走路上班,这样还可以减肥。

许可说到做到,开始以步当车。现在不比从前,厂里效益不好,制度管理也严不起来了,上班按不按时无所谓,走路上班也不紧张,相反还能锻炼身体,许可就觉得这样子还蛮不错的。

许可觉得不错,黄历却觉得不是滋味,又几次提出给许可买摩托。许可坚决不同意,说,儿子马上要考大学了,你有钱还愁没地方花?又说,丢辆自行车只几百块钱,丢辆摩托,那是好几千的事。黄历说,你怎么老是想着会丢呢?你小心点就是了嘛。许可说,现在丢摩托的还少吗?为辆摩托,天天提心吊胆的,我还要得心脏病。

黄历没有再坚持。但黄历看着许可天天沿着高墙绕大圈,觉得太对不起许可了。那高墙的影子就常常在他的脑壳里摇晃,欲拂之而不去。黄历站在墙下,气沉丹田,意运掌心,发力向高墙推去。可中途手掌又停下了,他怕自己的手掌受不了。

黄历还上了趟街,想买一把古代将士攻城掠地时用的那种云梯,让许可也去翻墙。当然,黄历也只能这样想想而已,如今哪里还有这样的梯子可买?

这天,黄历什么事情也没有,在办公室待了半天,觉得没啥意思,就走出办公室,漫无目的地在外面绕了一圈。谁知一绕一绕,就不知不觉绕到了一处高墙下,猛抬头,竟是离家不远的棉纺厂的围墙。黄历就站着不动,傻子一样发了一阵呆。好半天,呆劲才过去。这时黄历的肘子在墙根碰了一下,一块砖头粘着他的衣袖掉到了地下,墙上立刻露出一个小小的洞眼。黄历眼前一亮,不觉就有了一个主意。

吃完晚饭,黄历拿着一根钢管,鬼鬼祟祟地出了门。

满脸汗水回到家里后,黄历显得异常兴奋。他拉着许可就往外走,搞得许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骂道,你拖我去哪里?你不是要发疯吧?黄历兴高采烈地说,你先别问,跟我走就得了。

不一会儿,两人来到一处围墙下。许可抬起头来,一个刚好可以过一个人的墙洞,仿佛狮子的嘴巴一样,在面前张开着。

从此,许可再也用不着天天绕道了,她要去上班,就直接从这个极少有人知道的通道里钻过去,两三分钟就可到达厂里的财务室。一个本来十分棘手的问题,就这样被黄历轻而易举地解决了。黄历想,三尺见方的一个小通道,其作用就抵得一辆自行车,甚至一辆摩托或小车,这办法真的是太妙了。

黄历心中的块垒稀释了,他的日子就少了许多的烦恼,而多了许多的温馨。有事没事,黄历都爱悠哉游哉地走向那堵高墙,在那个通道前伫立片刻,欣赏欣赏自己的杰作,那得意劲就别提有多大了。黄历觉得,他在单位里写了一篇不错的材料,得到了领导的表扬,那感觉还没有这么好。

黄历的日子过得很自在。许可呢,天天从从容容地从这个通道里进进出出,虽然厂里效益差了点,但无绕道之苦,上班又不紧张,情绪也很放松,感觉非常惬意。

就这样过去了大半年。

黄历所在单位开始给一批到龄的老科长办退休手续,科室岗位将有一次调整,单位里的中层干部,也就是那些科长副科长们,立即活跃起来,找领导的,找领导的领导的,找领导的亲戚领导的朋友领导的熟人的,一个个手忙脚乱,煞是热闹。唯独黄历按兵不动,觉得自己要文凭有文凭,要资历副科级干部也当了那么多年,领导总该考虑考虑,给个科长什么的当当了,没必要去走夜路。

黄历完全想错了。天上哪有现成的馅饼往下掉呢?科室调整的结果,那些比黄历学历低资历浅能力差年龄小的都上去了,黄历却外甥打灯笼,照旧还是个副科级干部,连副科长都没当上。黄历始而愤愤不平,继而怨天尤人,最后变得郁郁寡欢,垂头丧气,像秋霜打过的枯草一般。

许可也同情黄历。但许可没把问题看得这么严重,她说,你没当上科长副科长,但总还是机关里的干部,每月多多少少有固定工资可领,这比我们厂里下岗半下岗的工人好多了。许可还说,棉纺厂的人还挺羡慕你呢,都说还是你黄历有出息,从糠箩里跳进了米箩里,比他们强多了。黄历说,这怎么好比呢?我已经不在厂里了,我是机关里的干部,我周围的人都趾高气扬一个,我就缩头乌龟一般,这滋味好受么?

当然,黄历口上虽这么说,心里还是承认许可的话说得有道理。人嘛,总得找一点可以自我安慰的理由,要不谁还有活下去的耐心呢?事到如今,黄历也只好悄悄用许可的话来安慰自己了。

这一天,黄历碰上棉纺厂的老同事马达,他现在已当了车间主任。马达左一个黄科长右一个黄科长地叫着黄历,说,还是你好,科长一当,好不得意。黄历说,你当车间主任的还不得意?马达说,这是什么车间主任,这是讨米主任,只差没卖短裤了。黄历说,别说得这么难听嘛。马达说,我说不说得难听,你问问你老婆就清楚了。又说,我要像你有科长可当,这辈子也就别无所求了。

告别马达后,黄历的情绪便莫名地好了许多。

后来,黄历无聊了,就喜欢从那个墙洞里穿过去,跟马达他们聊聊天什么的。如今厂子不景气,马达他们没好多事情可做,就打打麻将,用以消磨时光。黄历在单位是不打麻将的,因为单位的人打麻将打得大,黄历没职位没权力,自然便没工资之外的油水,打大麻将输不起。而马达他们打的是小麻将,输赢不大,黄历有时也忍不住上场摸两把。边摸麻将边说些如今的世道,大家就要感叹世风日下,今不如昔。说到厂里今后的前景,更是忧心忡忡,感慨万千。同时免不了要用羡慕的口气恭维黄历几句,说还是他黄历有奔头。黄历嘴里说着哪里哪里,心里就美滋滋的,码牌的速度也快了许多。

黄历发现,只有此时,他仿佛才活得有了个人样,心平气和,舒坦流畅,在单位里沾的那些晦气,也随之消失得不知去向。

不想这麻将就像鸦片一样,多接触得几回也会上瘾的。何况黄历还会得到些麻将之外的满足。黄历就这样迷恋上了麻将。麻将里有凄风苦雨,有灿烂阳光,有明枪暗箭,有潮起潮落,时而山重水复,时而柳暗花明,时而危机四伏,时而绝处逢生。麻将里的世界真是缤纷,缤纷得使黄历忘了尘世的烦恼和失意。

许可理解黄历的苦衷,觉得黄历沉浸在麻将里,能暂时忘掉点不愉快的事,也未尝不可。加上儿子也争气,顺利地考上了大学,没啥事要黄历操心,他不打麻将确实也无聊。许可就依着黄历,没去阻拦他。

谁知黄历在麻将里越陷越深,有时一打就是十几二十几个小时,到了乐不思蜀的地步。许可就有些不高兴了。许可倒不是怕黄历输钱,打这种小麻将输不到哪里去,许可担心的是黄历的身体。黄历原先在厂里当秘书,后来进了机关,都是坐办公室,几年前就落下了腰肌劳损的病痛,许可担心的就是他这么没日没夜地坐在麻将桌前,会旧病恶化。加之许可是个心里装不得事的人,心里一有事,就食不甘,睡不稳,每每黄历夜战不归,她总是翻来覆去,无法成眠。

许可终于忍不住了,对黄历说,你老这么打下去也不是个事,也该收敛收敛了。黄历说,如今这个年代,谁不在打麻将,你也是太平洋的警察管得宽。许可就来了气,说,你不对我负责,你还要对你自己负责,你有腰肌劳损也不注意,你哪天会趴在麻将桌上起不来的。黄历用手捶了捶腰,自我感觉良好地说,这就怪了,自跟麻将结缘以来,我这腰病也不痛了。说完,拍拍屁股出了门,一溜烟钻过大墙下的通道,又上了麻桌。

这之后,许可好几天没理黄历。黄历从麻将桌上下来,饭鼎是空的,锅子是凉的,衣服起了厚厚的油垢没人管,袜子臭烘烘的没人洗。黄历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忍了好几天没去钻那个通道。

谁知脱离了麻将的黄历就有点失魂落魄的样子,站不是,坐不是,行也不是。在家里,睡觉睡不安稳,吃饭吃不出味道,看电视看上半天,还弄不清屏幕里在放些什么。白天还是去上班,可看着那些无德无能的家伙,占着科长副科长的位置,在那里颐指气使的,心里就不平衡,情绪更加低落,于是在厕所里蹲一阵子,在窗口边站一会儿,或面朝天花板发痴。也翻翻报纸,但除了东南西北中发白几个字,其余什么都不认识。

黄历终于熬不住了,又过了那个通道。

许可没办法,只得给派出所打电话,说出黄历他们打麻将的地点,要他们去抓赌。派出所的人以为是条大鱼,满怀希望地去了棉纺厂,不想许可他们打的是一二四,一炮才一块钱,属于消遣麻将,哪够得上赌博的档次?如今派出所至少得上了五一二,也就是一炮在五块以上才抓人。

连派出所都不抓,黄历打麻将就打得更放心,更义无反顾了。许可没想到这一着不但没能制止住黄历,相反还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许可就对黄历说,你如果硬是觉得麻将比老婆要紧,我也没别的办法,把婚离掉算了。黄历说,都老夫老妻的了,还离什么婚啰。许可说,不离婚也行,但你得收敛点。黄历说,我尽量少打些,行不?许可说,少到什么程度?黄历说,一个星期打一两次。许可说,还要加一条,每晚不得超过十点。黄历咬咬牙,点头答应了。

开头几个星期,黄历果然硬撑着坚持了下来,每个星期只钻一两次通道,而且晚上十点一到,马达他们再怎么强留,再怎么嘲讽他怕老婆没出息,他都会毫不犹豫推牌起身,离桌而去。可久而久之,黄历却无法坚持原则了,尤其是碰上手气顺,连抓好牌的时候,黄历就会将许可给他定下的游戏规则忘到脑后。

在黄历将同一个错误犯了一次又一次之后,许可向他发出了最后通牒。黄历知道这样的错误再不能犯下去了,又偃旗息鼓了几天。然后他采取了另外的方式,比如找个单位开会或上级来人要陪同的借口,在外面过几回瘾。这一招还有点灵,许可以为黄历真的是单位有事,没有责怪他。但多了几次,许可就警觉起来,不相信黄历单位有那么多的事情。有一回黄历又找借口不回来,许可就打电话到黄历头儿家里去问,结果黄历便露出了狐狸尾巴。

许可动真格的了。许可知道离婚是一时三刻离不了的,她打算辞职到广东去。许可大学时一位同寝室的同学,在珠海一家大型合资企业里做部门经理,曾几次打电话要许可过去当财务总管,许可怕黄历一个人在家没人照顾,一直没有答应那位同学。如今黄历自己都对自己不负责,许可也寒了心,加上儿子读大学,学费杂费生活费什么的,开支大得很,不弄点钱不行。许可于是打了辞职报告,去找厂长。厂长不同意,许可就把自己负责的几本账抱到厂长办公室,说,我的账都做好在这里了,现在就交给你厂长,你同意我走,你不同意我也要走。厂长设法,只得收下许可的报告。

这一下黄历急了,赶忙找到厂长,说,我老婆是因我打麻将生我的气才要辞职的,厂长你可千万不能同意。厂长说,如今厂里是这个样子,你老婆要走,我不同意就阻挡得了啦?你老婆是客气,才来跟我说了一声,厂里其他几位技术员离厂时,我连风声都没闻到。

黄历只好回去跟许可交涉。许可只顾清点自己的行装,理都不肯理黄历一下。黄历知道无法挽回了,叹息一声,跌坐在沙发上。

许可是第二天上午出的门。黄历站在阳台上,目送许可走过宿舍前的草坪,走向那堵高墙,然后低了低头,慢慢地从那个三尺见方的墙洞里钻过去,消失在棉纺厂厂区那条浓密的林荫道的尽头。

黄历伤感极了。黄历久久地望着不远处的那个通道,觉得千不该万不该,是不该开出这个该死的通道。

最后,黄历离开了阳台,下楼进了自家的那个煤屋。等黄历从煤屋里出来时,他手上多了一把菜刀和一个不大的绿色塑料桶,塑料桶里还装着些搞房子装修时剩下的水泥。黄历很快给水泥兑了水,来到那个墙洞下。洞前还堆着原来从墙上掏下来的旧砖,黄历就动手用这些旧砖砌墙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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