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综合处长-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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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是被紫婆粗糙的手指磕疼了,竟然放肆地踢蹬了一下。
紫婆赶紧把白布包抱出土穴,放篮子里,提回镇上,进了她那道黑漆槽门。
这个时候虽然已经大亮,镇上却还没有一个行人。
我记得三年前在OK厅的包厢里,起初我并没有讲这些陈芝麻烂谷子。我有一种要跟方玉讲一番什么的愿望,但我没有要讲这些的想法。可我却莫名其妙地绕到了这件事上面。讲完这些我就立即意识到,我讲得多余,所以到了舞池里,我不再说别的什么,把心思全集中在舞步上。我们合作得非常默契。好像不是在舞池里滑翔,而是在舞曲的浮云上轻盈地晃悠飘扬。方玉也许是怕从浮云上跃进深谷,因而和我贴得极紧。我感觉出她那鼓胀的乳峰在我胸前激荡,她的鼻息撩得我神情恍惚,迷离沉醉。我的手在方玉那纤纤软腰上用了用力,方玉整个儿就贴到我身上,我们无法撕开了。我在方玉的额际舔了一下。我说道:“真想就这么死去。”
方玉没有吱声。她微合着双眼,在我怀里缓缓摇着。我后悔了。干吗要说这种多余的话呢?而且还是青蛙十多年前对我说过的现成话。心上一不自在,舞步就生硬起来,方玉的胸方玉的腹方玉的腿就从我身上剥离开了。方玉微合的双眼也突然睁开,有些诧异地望我一眼,重新把我搂紧。
舞曲完后,我们没回包厢,离开舞池,出了OK厅。在依稀的灯影里,我们从城市的深处走向边缘,然后又从边缘走回深处。我捧起方玉那张稚嫩的脸,让四片烫热的唇紧铆着。然后我对方玉说:“我迟早要从那鬼地方搬出来,这样就用不着这么游荡了。”
方玉松开我的臂膀。她踢着路旁稀疏的落叶,说:“别这样说。这样子很好。这样子我已很知足了。”
我没有再说什么。我知道该是告别的时候了。方玉一踢路旁的落叶或者石子,我就知道该是告别的时候了。
我将方玉送到她工作的打字店门口,然后我们吻别。
走出好远我再回头,她仍然在门板上依着。我分明感觉出她注视着的目光哀怨而依恋。我转身走回去,把方玉的脸重新捧起来,在那上面端详了好久。我忍不住对那张脸说道:“没认识你之前,我就认识了这张脸。”
方玉说:“之前?之前到底是什么时候呢……”
我说:“你说呢?”
“之前大概就是前世吧?”方玉噗哧笑了,在我手上舔一下。“天都快亮了,明天你还要上班。”
袁燕终于下了决心,要跟我结婚。
袁燕在公司的待遇不错,她有足够的资金购置结婚用品。我当时在地方志办公室搞编纂,那点工资刚够吃穿。那就袁燕出钱我出力。我把组合家具拆开来,搬进我单位那间十二平米的房子,然后再重新组合拢来,把十二平米全填满。我有一种被组合进了组合家具的感觉,仿佛自己也成了一具奇形怪状的喷了油漆的木制品。与这些家具的唯一区别是我还能傻乎乎地笑。我这么笑着对袁燕说:“现在我们开始捉迷藏吧?”
“捉迷藏?”袁燕一时不知我说什么。
“对呀。”我说,“你捂着眼睛,让我先藏起来,保证你无论如何也找不着我。”
“嗯,真的好捉迷藏。”袁燕明白了我的话,“怎么竟然不知不觉就买回了这么多的家具了呢?”
“开始演习吧。”我却真的对捉迷藏来了兴致,“你到门外去,我喊一二三,你再进来寻找。”
“神经病?”袁燕骂一声,无可奈何地走了出去。
“一——二——”我很快躲起来,向袁燕发信号,“三!”
于是我听见袁燕从门外走了进来。她打开大衣柜,没有人。移移角柜,也没发观情况。停了停,便跑去查门后角,也没有目标。而后是沙发坐垫下的空箱,而后是冰箱,而后是席梦思床底,而后是抽屉……
我暗暗地屏住气不出声。好久没捉迷藏了,这游戏还真有点味道。你看我不就在你身边吗,也不知道?我不出声地说。袁燕叹口气,已无计可施,才喊道:“你到底是在屋里,还是在哪里?”
“我当然就在屋里。”我无声地说,“而且就在你身边,一个最容易找到的地方。”
袁燕最后气馁了,一屁股坐落床边。
最显限的地方最容易被忽视。我想起有人曾说过的这句陈词滥调。我的手于是从床罩下面的席梦思深处探出来,忽地揽住了袁燕的细腰。袁燕吓了一跳,对着深陷在席梦思里的我猛捶起来。我估计她已捶过了瘾,便一个翻身把她压在下面。
就在我正要动真格的时候,袁燕又说了那句我最不愿意听的话。袁燕说:“就要结婚了,莫非我还逃得了?”
我松开了急不可耐的手。
“你看看连房门都没关紧。真是!”袁燕的口气里带着嘲讽。
我从袁燕身上滚下来,把自己摆平。我把眼睛闭紧,让体内的闷气膨胀着。
袁燕感觉出了什么,温柔地伏到我身上,用手指抚抚我的头发,在我耳边轻言细语起来:“你就是急。好事不在忙中取嘛。”
停一停,袁燕又望着我,说:“跟青蛙在一起的时候,你是不是也这么急?”
“你想听听我和青蛙的故事啰?”我心上烦起来。但我又意识到这的确是一个机会,一个报复的机会。我说:“你想听就讲给你听。反正跟你没什么可隐瞒的,你说是不是?我跟青蛙的故事也还算精彩的。”
我看见袁燕的脸上有些不自在。但她仍然做着一个满不在乎的样子,努力笑着说:“我可没有要听你和青蛙的故事的意思。”
青蛙读中学时比哀燕高两届,那时高中只读两年,袁燕入学时青蛙刚好毕业。青蛙一毕业就进了镇里的供销社。因为离学校近,她有空爱回学校走走。她跟学校的老师都熟,也没忘记我这个只上过她半学期课的代课教师。她常是傍晚来学校玩,天黑响自习铃才出校。我的房间在校门口那栋数学楼一楼的偏房里。见我的窗上亮着灯,青蛙就会跨上台阶把我虚掩的房门推开。
是冬天的日子。青蛙就坐在我对面的藤椅上。我把桌子下面的火钵移出来,推到青蛙脚下。火钵里的火慢慢就旺起来,房里变得温暖多了。青蛙的脸上渐渐泛出红光。她的话题便再也刹不住。她说,紫婆很年轻的时候就来到镇上,年轻时候的紫婆长得白嫩漂亮,眼睛旺亮亮地勾人魂魄。她一直就住在那道黑漆槽门里。那是镇上一位大财主的老屋。财主家业越发越大,便在县城里置了房产,举家都搬了去。紫婆是财主在城里娶的八姨太。这个八姨太年轻水灵,最受财主宠爱。可财主这个时候已经老得毫不中用,八姨太只能活守寡,一天天煎熬着。实在熬不住了,就和财主的大儿子偷起情来,竟然还在肚子里怀上了小孩。财主心中有数,暗地里查访起来。一来二去财主就弄清了底细。家丑不可外扬,财主也不声张,等紫婆把肚里的孽种生下地,就让人把婴儿抱走,而将紫婆禁闭起来。几年下来,紫婆就听见隐约传至她耳边的消息,说财主的大儿子已被财主送到遥远的北方的大学里,财主的大儿子走之前,财主为断了他的念想,派人将他和紫婆的孽种抱到小镇外的紫霞坡活活埋掉。紫婆为此哭断肝肠,差点气杀过去。她设法给财主捎了话,要一个人去镇上财主的老家过,目的是老家与紫霞坡近。财主挠挠没有头发的头皮,答应了紫婆。
紫婆一到镇上,就去了紫霞坡。紫霞坡上满是新新旧旧的小坟丘,紫婆无法辨认哪一座是她的儿子的。她在坡上哭泣了一天一晚,第二天便去杂货铺里买了把铲子,开始给坡上的坟丘添土。每座坟丘都几乎添了新土,紫婆才拖着疲惫的双腿回到镇上。紫婆从此在那道黑漆槽门里住了下来,一住几十年。她常常上紫霞坡去,碰上有人上坡掩埋早夭的婴孩,她就主动拿铲子给人掘穴,培土。紫婆做这些事的时候,总是很投入很虔诚。多年下来,紫婆就成了镇上埋葬早夭婴孩的专职人员。
冬天的日子。冬天的日子外面有不紧不慢的北风吹着,而我的房间里却很温暖。青蛙的故事已经告一段落,青蛙说,她不愿意一口气把故事全讲完,何况一口气也是讲不完的。青蛙说,她要走了,时间已经不早。
青蛙说是说,却并没起身,相反身子还向火钵靠了靠。接下来是一阵沉默。照理我应该跟青蛙说点什么的,她说了那么多,我总该有点回应。可我什么也没说。我还沉浸在青蛙的故事里。多年后,我回想起当时的情形,老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多年后就是听到再新鲜再有趣的故事,我也不会往心里去,可多年前听了青蛙那并不精彩的故事,我却实在在受到了感染。
熄灯铃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响过,反正头上的电灯已经熄了一阵了。我房里的电灯跟教室和寝室是一根线路,要熄灯只能一起熄。电灯亮着时很昏暗,电灯一熄,却觉得那电灯亮着时还是明亮的。待在黑暗里,当然也有另一种奇特的效果。待在黑暗里,可以把光明时候一些平淡的事物想象得更加神秘深邃。
陡然间,青蛙的故事和青蛙本人在我的房间里神奇起来,深奥起来。也许黑暗是最容易产生故事和渲染故事的。我无意间向火钵靠了靠,就像刚才青蛙那样。我感觉到这间黑暗的屋子里就要发生故事了。我感觉到我和青蛙就要发生故事了。这种感觉从我心底慢慢滋长起来,一会儿就藤蔓一样,传递到我的手上。我全身一抖,那手就往前触去。青蛙也一个惊颤。两个人于是心惊肉跳地箍作一团,摔在椅子上。
“后来呢?”多年后,当我坐在我们准备结婚用的席梦思床上讲叙我的故事时,我的未婚妻就挨在我的身边。就因为我的未婚妻不愿提前支付她的性爱,我用尽我写小说的功夫,不无夸大地描绘了我旧时的故事。我是不是有些过火?是不是有些残酷?
“后来嘛。”我慢条斯理地说,“后来该发生的事都发生了。”
天上下着细毛雨,无声无息,有形又似无形。晚风也轻飘飘的,在空中游弋晃悠。
巷子很深。深深的巷子仿佛没有出口,也找不到尽头。
“许久以前我就认识了你,认识了你这张脸,在没碰上你之前,在前生前世的某一年某一月某一日。”我在内心里念叨着这句话,念叨着这句不知在方玉前面和方玉背后念叨了好多遍的话。我这么念叨着,体内就暗生起一样感觉,一样圣洁的神奇的感觉。我要把这种感觉说给方玉听,可我语汇贫乏,找不到恰当的方式。我无言。也许只有无言,才是一种最美丽的表述。
巷子很深。深深的巷子仿佛没有出口,也找不到尽头。
“三年了。”我跟方玉说。方玉默默地点了点头。三年前我从这个巷子里经过,第一眼看见方玉,我就知道有一种东西再也没法摆脱掉了。当时我没有回头,只在心里想,这个森严的老巷怎么会冒出这么个女孩呢?这么个比我要小十六七岁的似曾相识的女孩?
以后的几天里,我的脑壳里总也赶不开这个女孩的形象。她用手里的红阳伞把我的记忆撑开,我就看清了她忧郁而亮丽的眼眸,她倔犟而紫艳的唇线。几次我要把她那把红阳伞收起来,却总也不能。
那天我心不在焉地坐在办公桌前,满脑子是女孩的影子。总纂走进我的办公室,他手上拿着一份草稿,叫我去电脑房里刮份清样。电脑房掩着,也许打字员正在忙碌。我就在门上用了用力,把门推开了。就见两条软乎乎的影子缠绕着,在地毯上翻滚着。是打字员和我单位的小车司机。我着实吓了一跳,赶快掉转头走开。我怎么就这么傻呢?事先怎么不敲敲门,等上一会儿?我责备起自己来。
我一边责备自己,一边下楼,准备去街上找打字店。
一进打字店,我就看见了门边斜着的红阳伞。我就一脚门里一脚外地立住不动了。红阳伞。我的意念里全是红阳伞旋起的红弧线。我有些头晕目眩了。
“先生!”打字店的女老板走过来,接住我手上的稿子,“要打材料是吗?”
我瞟瞟女老板那涂了厚厚唇膏的猪肝一般的宽唇,不由自主地点点头。女老板将稿子翻得哗啦啦响,就好像每次我给总纂送稿子时,总纂翻我的稿子那样。女老板一边翻一边说:“不下八千字吧,起码十六张腊纸。这样吧,先生把地址留下,两个小时后,我让阿玉给你送清样去。”女老板指了一下微机前的女孩。
女孩掉过头看我一眼。我们的目光就粘住了。这不是那天巷子里,不,许久前某一年某一月某一日就碰见过的那个女孩吗?
女孩接过女老板递上去的稿子,慌慌地掉转头,重新伏到微机旁。我怔怔地在她旁边站一会儿,恍恍惚惚走出去。
女孩叫方玉。两个小时后她把清样送到我办公室,顺便把她的名字告诉了我。方玉不肯坐我挪给她的椅子,说是整天坐着打字,想站都没机会站。我就让她在我桌旁站着,看我校稿。其实清样差错极少,几乎用不着我动笔。笔没动,心却是动的,我眼角的余光老往方玉身上溜。我草草地校了一遍,就拿笔在清样上签了可以付印的字。
“明天早上我去你店里拿吧。”我站起来,盯住方玉那张稚嫩的脸。
“如果你要得急,下班前我可以给你送来。”方玉说得很轻,那声音像月夜从竹林里荡漾而出的箫声。
果然,快下班的时候方玉把装订好的稿子送到我的办公室。我把打好的东西交给总纂,然后跟方玉一起下了楼。
我们不自觉地就走进了那个巷子。
我说:“我就是在这里第一次见到你的。”
我说:“不知那一刻你看见我没有?”
方玉点点头。
我就快活得几乎要蹦起来,仿佛一下子年轻了十五岁,成了二十来岁的小伙子了。我说:“那一刻你的红阳伞是撑开着的,你的亮眸在伞下闪着摄人的光。”
方玉侧过头望我一眼,便把勾在手腕上的红阳伞举起来,啪一声撑开了。
这个时候夕阳已经西沉。这个时候绝对下不了雨。这个时候是用不着把阳伞撑开的。然而这个时候方玉却把阳伞撑开了,一把淡淡的红阳伞。
红阳伞下的方玉好绚烂。
我说:“这很怪。”
我说:“第一眼在这小巷里看见你,我怎么就觉得早就认识了你一样呢?”
我说:“到底是在哪里认识的呢?是在前生前世的机缘里?还是在一次又一次的痴心妄想里?抑或是在一个什么荒诞不经的故事里?”
方玉说话了。方玉说:“也许都是,也许都不是。”
方玉说着,手上的伞把就缓缓地转动起来。我看见红伞的伞沿旋起飘忽的弧影,淡淡的旋风自我面颊水一般滑过。伞下的方玉愈发地抚媚起来,她墨一样的发丝浮荡着,起伏着,散发出若有若无的芬芳。
我们在巷子里一步一步挪动着。
我忽然心生悲凉。我怎么直到现在才碰上这个我早就认识了的女孩呢?我已是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激情和青春不再跟随我。而且这之前我已经认识了青蛙。而且这之前我已经结了婚,成了家。
我把头低下来,不知不觉中就跟方玉拉开了一些距离。我真是一个不中用的愚蠢的男人。然而我还是碰上了这个我早就认识了的小女孩。
方玉奇怪地瞟我一眼。那目光惊人地亮。方玉一定知道了我心里那微妙的变化。她向我身边靠了靠,缩小了我们之间的距离。
我吞吞吐吐地把刚才心上的悲凉对她说了。方玉没吱声,垂下眼眸。是的,她能说什么呢?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女孩面对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的悲凉,她能说什么呢?
方玉低垂的眼眸里涌出两滴晶莹的泪水。
我接过方玉手中的红阳伞,让两个人一起埋没在红伞下。我不能让方玉这么一个脆弱的十五六岁的小女孩孤零零地独自一人在伞下垂泪。让我们共同拥有这份无奈吧。
巷子很深。深深的巷子仿佛没有出口,也找不到尽头。
我接到一个电话,在下班之后。这个城市我的朋友和熟人都很少,就是上班的时候也几乎没有人给我来过电话。想不到下班后,一般情况下办公室不可能有人的时候,来了我的电话。
电话是青蛙打来的。这更让我吃惊了。许多年了,我离开小镇后再没与青蛙联系过,彼此音讯全无。然而她却来了电话,在下班后人去楼空的时候。
我走后,青蛙仍然经常去学校走动。她上班的供销社离学校太近。每天下班后,吃了晚饭没事做,她就会轻轻松松到外面溜溜。溜溜溜溜,不知不觉就溜进学校大门。站在操场边看一阵老师学生自发组织的篮球赛,或跟她熟悉的老师们或学生聊上一会儿,天便慢慢地黑下来。自习铃丁丁铃铃响过,学生和老师都一个个归了教室或寝室,青蛙才沿着墙根往外走,样子懒洋洋的,像几天没吃过一顿饭一样。她心上有一种失落感,一种她那个年龄最容易产生的失落感。
走到大门口,青蛙的脑壳下意识地抬了起来。她的眼光又落在挨着大门的教学楼旁边的那个房间的窗户。就在那个窗户下,她跟人讲过关于紫婆的无头无尾的故事。她也曾在那个窗户下跟人发生过故事。她忘不了这些故事,虽然这些故事平谈无奇。但这些故事究竟是她与人发生的,至今还常常有意无意地要去回想。这些故事里面可有她青春的血液的搏击声。许多年后青蛙还设想过,若有机会与当初的人再去重演这些故事,她仍然会激动不已,仍然会将整个的心情投入进去。可惜这种可能几乎不再有可能。青蛙为此戚然,哀伤地垂下了头。她的脚步挪不动了,她无助地靠在大门边的墙上,有两颗酸涩的泪珠自腮边无声地滚落下来。
这个时候,那扇窗户亮起了灯光。青蛙前面那一方小小的空地恍亮起来。青蛙用手放额上挡了挡,好像怕人借着窗里逐出来的灯光,窥见她脸上的哀伤。顺便把腮边的泪珠也揩掉了。青蛙脸上立即有了自嘲的讪笑。我这是何苦来着呢?一切都已经过去,还犯得着去这样缠绵悱恻么?
下篇
多年后我放下青蛙的电话,跑到车站,在候车室里找到了她。我陪她坐在候车椅上等车。她没有像多年前那样兴致勃勃地讲述紫婆那些故事,却把她自己的一段感受告诉了我。我欷嘘不已。原来我以为离开了那个小镇,离开了那所中学,就与那个地方割断了联系,却想不到还有这些丝丝缕缕牵扯着。我没有插青蛙的嘴,任凭她说个够。
青蛙揩掉脸上的泪珠后,就挪步向那扇窗户走了过去。当然不可能是先前的人了。但不管怎样,她要进去看看。青蛙走到门口,抬起手来在门上扣了几下。
出现在门边的是那位数学老师。青蛙也在那位数学老师手里读过书。青蛙也知道他跟耿荔平偷情生了一个小孩。青蛙喊了一声老师,数学老师就让她进了屋。同样是在冬天的日子里。冬天的日子,数学老师的桌子下有一个火钵,数学老师就坐在藤椅上,烤着火钵给学生改作业。青蛙进屋后,数学老师就给青蛙拉过一把藤椅,同时把桌子下面的火钵移了过来。青蛙一下子就想起头年冬天的情形,想起当时的椅子,当时的火钵,当时的人。而除人之外,其他—切都似乎依旧。青蛙这么想着,人怔怔地呆在椅子上不动,像有人画在画布上的画。
以后的日子,青蛙便经常到数学老师的房里去。去多了青蛙就在心里重新萌生起旧时的一种愿望。她想给数学老师讲故事,讲关于紫婆的故事。她好久没给人讲故事了,她差不多都快泯灭了这种愿望。青蛙想给数学老师讲紫婆的故事,她就讲了。对这些稀奇古怪的故事,数学老师并没多大兴趣,不过数学老师还是耐着性子,听着青蛙的讲述。数学老师跟老婆离了婚,耿荔平也不肯与他重修旧好,他已经好久没单独和女人面对面待过了。
青蛙说,那天早上镇上来了一个中年男人。中年男人径直进了紫婆的黑漆槽门。可那一会儿,紫婆还没回来。中年男人就走出小镇,上了紫霞坡。紫婆刚给一座小新坟培了土,中年男人走过去说,坟里埋的是什么?
紫婆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仅仅望了中年男人一眼,什么也不说。紫婆拍拍手上沾着的泥土,勾腰捡起地上的篮子和铲子,动身往坡下慢慢走去。
我要刨开坟包看个究竟!中年男人在后面大声吼叫。紫婆泥住了脚步,而且把头掉过来。紫婆以为自己碰上了一个疯子。
那个中年男人并不是疯子。后来紫婆才逐渐弄清楚,中年男人外出做木工的时候,他老婆跟城里来的铁匠困了觉,而且生下一个女婴。中年男人气不过,在女婴的嘴里和鼾孔里塞了棉花,将女婴活活憋死。之后中年男人又逼着老婆,将死婴送进紫婆的黑漆槽门。想不到那天上午老婆从紫婆那里回去后,怀里又抱着一个活着的女婴。老婆说孩子命大,憋死后又活了转来。老婆那天晚上就带着女婴,离开中年男人,一去不复返。有人看见她跟铁匠进了城。中年男人甚觉蹊跷,来向紫婆弄个明白。
中年男人三两下就把小坟包扒开了。可里面地地道道是一位僵硬的女婴。中年男人更迷惘了,重新把死婴放入坟坑。他立起腰身,望一眼不远处的紫婆,脸上留着不甘和歉意。
这个时候中年男人在紫婆右侧不远的坡地上,看见另一座小新坟。中年男人走过去,绕新坟转了两圈,然后蹲了下来。
中年男人扒开小新坟,从里面掏出一个布包。中年男人将布包放手上拈了拈,一层一层地剥起来,里面竟然是一截木头。
这一下连紫婆也诧异了。紫婆可从来没埋过什么木头。紫婆在中年男人后面立了一阵,才突然想起这座小新坟并不是她埋的,似乎是她黎明时上紫霞坡那会儿就在这里了。
讲到这里,青蛙停了下来。青蛙想看看数学老师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反应。却见数学老师早歪在椅子上睡着了。青蛙带上门,离开了房间。
尽管数学老师对青蛙的故事不感兴趣,青蛙还是照常到学校去,照常去数学老师房里坐上一阵。青蛙的供销社离学校太近。青蛙去的多了,学校的老师就开数学老师的玩笑,说他行桃花运。有的干脆出面跟青蛙说,要她嫁给数学老师。数学老师离了婚,耿荔平又不理他,的确也怪可怜的。跟青蛙说的人多了,青蛙也就动了心。一动心,青蛙就真的嫁给了数学老师。婚后第二年他们养了孩子。养了孩子后,青蛙给数学老师讲的故事就更少了。青蛙把重心移向了孩子。她一边奶孩子,一边又嘀嘀咕咕讲起故事来。还是紫婆的故事,好像怀里的小孩能听懂这稀奇古怪的故事似的。
数学老师为能摆脱青蛙的故事而高兴。他有了多余的时间下棋打牌。还参加了不知什么时候兴起的幸运链游戏。偶然间他在幸运链信纸上发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那是他大学时的同学。他按幸运链上的地址给同学去了一封信。回信很快到了。老同学在南方一座城市里搞公司经理,请他出山。数学老师心痒了,没经得青蛙的同意,暑假去了南方。一去不回,已经好几年了。
青蛙停止了叙述。青蛙对我说,她这次南下,一定要把他找回来,是鬼是人都行。还跟不跟他过,也无所谓,主要是想有个了结。她不愿总是悬着。人悬着是很难受的,就像一个老悬着找不出因果关系的故事一样,特别让人难受。
“但愿你能找到他。”我说,“你是一定能找到的。”
穿过古马街的时候,我突然觉得,自己回到了多年前的小镇。我似乎早就熟悉这里的一切。这里的青石板,这里的板装木壁,这里的窄窄的深邃的天空,总是让我产生许许多多的联想。那些支离破碎的旧事,包括青蛙讲的紫婆的故事,就这么倏然间挤进我茫然的大脑,在它们被我遗忘了多年之后。这里当然没有那所中学,没有那道黑漆槽门,却仍然不能消解我对这里的熟悉。
离开古马街,再绕过两条小巷,我到了单位自家门前。我兴致勃勃地把刚才的感受告诉妻子。她正在给孩子煮牛奶。牛奶壶下的绿火摇动着,劲很足。我上午才换的液化气罐子。妻子的双眼紧盯着壶下的绿火,没有搭理我。直到牛奶煮开,她叭一声关了炉子,才冷冷地瞥我一眼。
“你这是怀旧。”妻子的声音抽丝—样,从牙缝间缓缓地抽出来。
“不错,你说的不错。”我觉得妻子那怀旧一词用得很恰当。她常常能一针见血。我因而兴奋地点了点头,说:“正是你所说的怀旧,一点都不假。”
“你今年多大岁数了?”妻子问。
“这你不清楚么?”我愕然,“告诉你吧,再过两三年就不惑了。”
“我以为你耳顺古稀了呢?”妻子一边给孩子喂牛奶,一边头也不回地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不是怀旧么?到了耳顺古稀,可怀的旧才多呢。”
我终于听出妻子话里的讽刺。我这人就是笨到了极点,人家不点破那层意思,我硬是明白不过来。但我对妻子的话不以为然。我有我的理由。我不无讨好地说:“怀旧是一种正常的心理活动。有旧可怀,说明一个人曾有过值得骄傲的过去。何况我们之间也是旧时产生的情感,我怀旧就是怀你嘛。”
妻子这时放下给孩子喂牛奶的奶瓶,回过头冷冷地望着我,像公园里练功的气功师那么似笑非笑地说:“别说得那么好听了,我还不知道你怀的是什么?你怀你的青蛙。你的青蛙会讲故事,讲关于紫婆的故事。而且你们之间该发生的事都发生了,而且……”
“你怎么能这么说呢?”我有点恼火,“离开小镇后,我一直跟你待在一起,跟青蛙从没有过联系,从没见过面,你干吗子虚乌有?”
“谁子虚乌有?两人粘粘乎乎的,撕都撕不脱。”妻子咬牙切齿地说道,“车站里的民警怎么瞎了眼,没把你们这对伤风败俗的狗男女抓走。”
原来她看见我在候车室里陪青蛙了。我突然又想起,多年前她说过的逃不了的话。—切都是无法逃避的,包括逃避过去,逃避现在。我算服了这个妻子了。“何必惊动民警?你可把我抓起来嘛。”我有气无力地说。
“我没这份心情。”她说。
“现在当然没这份心情了。”我眯着眼睛望着她,“那一年把心情全使尽了,瞄住同一部车子,瞄住同一排座位,装模作样地去城里找你的舅妈。这份心情怎么没留一点,放现在使呢?我看你比民警强多了。”
我语气急促,—口气说了这么多,说得泡沫一把一把从嘴角冒出来。说了就全身心地舒畅了,有种解恨的痛快劲儿。我也不知哪来的伶牙俐齿,竟能说出这么刻薄的话语。而以往每次耍嘴皮子,我从没占过上风。
妻子伏到席梦思床上嘤嘤抽泣起来。那肩膀一耸一耸的,很富有节奏。我发现妻子这个伏床而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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