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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羊-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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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起了行,灰暗的天渐渐地带起晓色来了。东方的淡蓝空处,也涌出了几片桃红色的云来,是报告日出的光驱。天上的明星,也都已经收藏了影子,寒风吹到船中。船沿上的几个旅客,一例的喀了几声。我听到了几声从对岸传来的寒空里的汽笛,心里又着了急,只怕津浦车要先我而开,恨不得弃了那只迟迟前进的渡轮,一脚就跨到浦口车站去。
船到了浦口,太阳起来了,几个萧疏的旅客,拖了很长的影子,从跳板上慢慢走上了岸。我挤过了几组同方向走往车站去的行人,便很急的跑上卖票房前的那个空洞的大厅里去。
大厅上旅客很少,只有几个夫役在那里扫地打水。我抓住了一个穿制服的车上的役员,又很谦恭的问,他有没有看见这样这样的一个妇人。他把头弯了一弯,想了一想,又摇头说:“没有!”更把嘴巴一举,叫我自家上车厢里去寻寻看。
我一乘一乘,从后边寻到前边,又从前边寻到后面,妇人旅客,只看见了三个。三个是乡下老妇人,一个是和她男人在一道的中年的中产者,分明是坐车去拜年去的,还有一个是西洋人。
呆呆的立在月台上的寒风里,我看见和我同船来的旅客一组一组的进车去坐了,又过了几分钟,唧零零的一响,火车就开始动了。我含了两包眼泪,在月台上看车身去远了,才走出站来,又走上渡轮,搭回到下关来。
到下关车站,已经是七点多了。究竟是沪宁车,在车站上来往的人也拥挤得很。我买了一张车票进去,先在月台上看来看去的看了半天,有好几次看见了一个象月英的妇人,但赶将上去一看,又落了一个空。
进车之后,我又同在浦口车站上的时候一样,从前到后,从后到前的看了两遍,然而结果,仍旧是同在浦口的时候一样。
这一天车误了点,直到两点多钟才到苏州。在车座里闷坐着,我想的尽是些不吉的想头,因为我晓得她在上海只有一个小月红认识,所以我在我的幻想上,又如何的为月英介绍舞台的老板。又想到了那个和她在一张床上睡的所谓师傅的如何从中取利,更如何的和月英通奸,想到了这里几乎使我从车座里跳了起来。幸而正当我苦闷得最难受的时候,车也到了北站了,我就一直的坐车寻到三多里的小月红家里去。
第14节
上海的马路上,也是一样的鼓乐喧天的泛流着一派新年的景象。不过电车汽车黄包车等多了几乘,行人的数目多了一点,其余的样子,店门都关上的街市上的样子,还是和南京一样。
我寻到了爱多亚路的三多里,打开了十八号的门,也忘记了说新年的贺话,一直的就跑上了那间我曾经来过一次的亭子间中。
进去一看,小月红和那小女孩都不在,只有一位相貌狞恶的四十来岁的北佬,穿了一件黑布的羊皮袍子,对窗坐着在拉胡琴。
我对他叙了礼,告诉他以前次来过的谢月英是我的女人。我话还没有说完,他却惊异的问我说:
“噢,你们还没有回南京去么?”
我又告诉她,回是回去了,可是她又于昨天早晨走了。接着我又问他,她到这里来过没有,并且问小月红有没有晓得,月英究竟是上哪里去的。
他摇摇头说:
“这儿可没有来过,或者小月红知道也未可知,等她回来了时候,让我问问她看。”
我问他小月红上哪里去了,他说她去唱戏,还没有回来。我为了他的这一句“或者小月红知道也未可知”就又充满了希望,笑对他说:
“她大约是在x世界吧?让我上那儿去寻她去。”
他说:
“快是快回来了,可是你去x世界玩玩也好。”他并不晓得我的如落火毛虫一样的焦急,还以为我想去逛x世界,我心里虽则在这么想,但嘴上却很恭敬的和他告了别,走了出来。
毕竟是新年的第二日,x世界的游人,真可以说是满坑满谷。我挤过了许多人,也顾不得面子不面子,竟直接的跑到了后台房里,和守门的人说,一定要见一见小月红。她唱的戏还没有上台,然而头面已经扮缚好了。台房里的许多女孩子,因为我直冲了过去,拉着了小月红在絮絮寻问,所以大家都在斜视着朝我们看。问了半天,她仍旧是莫名其妙,我看了她的那一种表情,和头回她师傅的那一种样子,也晓得再问是无益的了,所以只告诉她我仍复住在四马路的那家旅馆里,她以后万一听到或接到月英的消息,请她千万上旅馆里来告诉我一声。末了我的说话又变成了泪声,当临走的时候,并且添了一句说:
“我这一回若寻她不着,怕就不能活下去了。”
走出了x世界我仍复上四马路的那家旅馆去开了一个房间。又是和她曾经住过的这旅馆,这一回这样的只身来往,想起旧情,心里的难过,自然是可以不必说了。独坐在房间里细细的回想了一阵那一天早晨,因为她上小月红那里去而空着急的事情,又横空的浮上了心来。
“啊啊,这果然成了事实了,原来爱情的确是灵奇的,预感的确是有的。”
这样痴痴呆呆的想了半天,房里的电灯忽然亮了,我倒骇了一跳,原来我用两只手支住了头,坐在那里呆想,竟把时间的过去,日夜的分别都忘掉了。
茶房开进门来,问我要不要吃饭,我只摇摇头,朝他呆看看,一句话也不愿意说。等他带上门出去的时候,我又感到了一种无限的孤独,所以又叫他转来问他说:
“今天的报呢?请你去拿一份来给我。”
因为我想月英若到了上海,或者乘新年的热闹,马上去上了台也说不定,让我来看一看报上的戏目,究竟没有象她那样的名字和她所爱唱的戏目载在报上。可是茶房又笑了一笑回答我说:
“今天是没有报的,要正月初五起,才会有报。”
到此我又失了望。但这样的坐在房里过夜,终究是过不过去,所以我就又问茶房,上海现在有几处坤剧场。他想了一想,报了几处,但又报不完全,所以结果他就说:
“有几处坤剧场,我也不大晓得,不过你要调查这个,却很容易,我去把旧年的报,拿一张来给你看就是了。”
他把去年年底的旧报拿来之后,我就将戏目广告上凡有坤剧的戏院地点都抄了下来,打算一家一家的去看它完来。因为晓得月英若要去上台,她的真名字决不会登出来的,所以我想费去三四天工夫,把上海所有的坤角都去看它一遍。
从此白天晚上,我又只在坤角上演的戏院里过日子了,可是这一种看戏,实在是苦痛不过。有几次我看见一个身材年龄扮相和她相象的女伶上台,便脱出了眼睛,把身子靠在前去凝视。可是等她的台步一走,两三句戏一唱,我的失望的消沉的样子,反要比不看见以前更加一倍。
在台前头枯坐着,夹在许多很快乐的男女中间,我想想去年在安乐园的情节,想想和月英过的这将近两个月的生活,肚里的一腔热泪,正苦在无地可以发泄,哪里还有心思听戏看戏呢?可是因为想寻着她来的原因,想在这大海里捞着她来的原因,又不得自始至终的坐在那里,一个坤角也不敢漏去不看。
看戏的时候,因为眼睛要张得大,注意着一个个更番上来的女优,所以时间还可以支吾过去。但一到了戏散场后,我不得不拖了一双很重的脚和一颗出血的心一个人走回旅馆来的时候,心里头觉得比死刑囚走赴刑场去的状态,还要难受。
晚上睡是无论如何睡不着了,虽然我当午前戏院未开门的时候,也曾去买了许多她所用过的香油香水和亚媲贡香粉之类的化妆品来,倒在床上香着,可是愈闻到这一种香味,愈要想起月英,眼睛愈是闭不拢去。即有时勉强的把眼睛闭上了,而眼帘上面,在那里历历旋转的,仍复是她的笑脸,她的肉体,她的头发和她的嘴唇。
有时候,戏院还没有开门,我也常走到大马路北四川路口的外国铺子的样子间前头去立着。可是看了肉色的丝袜,和高跟的皮鞋,我就会想到她的那双很白很软的肉脚上去,稍一放肆,简直要想到她的丝袜统上面的部分或她的只穿了鞋袜,立在那里的裸体才能满足,尤其是使我熬忍不住的。是当走过四马路的各洗衣作的玻璃窗口的时候,不得不看见的那些娇小弯曲的女人的春夏衣服。因为我曾经看见过她的亵衣,看见过她的把衬衫解了一半的胸部过的,所以见了那些曾亲过女人的芗泽的衣服,就不得不到最猬亵的事情上去。
这样的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了,我早晨起来,就跑到那些卖女人用品的店门前或洗衣作前头去呆立,午后晚上,便上一家一家的坤戏院去看转来。可是各处的坤戏院都看遍了,而月英的消息还是杳然。旧历的正月已经过了一个礼拜,各家报馆也在开始印行报纸了。我于初五那一天起,就上各家大小报馆去登了一个广告:“月英呀,你回来,我快死了。你的介成仍复住在四马路xx旅馆里候你!”可是登了三天报,仍复是音信也没有。
种种方法都想尽了,末了就只好学作了乡愚,去上城隍庙及红庙等处去虔诚祷告,请菩萨来保佑我。可是所求的各处的签文,及所卜的各处的课,都说是会回来的,会回来的,你且耐心候着罢。同时我又想起了a地所求的那一张签,心里实在是疑惑不安,因为一样的菩萨,分明在那里作两样的预言。
我因为悲怀难遣,有时候就买了许多纸帛锭锞之类,跑到上海附近的郊外的墓田里去。寻到一块女人的墓碑,我就把她当作了月英的坟墓,拜下去很热烈的祝祷一番,痛哭一番。大约是这一种祷视发生了效验了罢,我于一天在上海的西郊祭奠祷祝了回来,忽而在旅馆房门上接到了一封月英自南京的来信。信的内容很简单,只说:“报上的广告看见,你回来!”我喜欢极了,以为上海的鬼神及卜课真有灵验,她果然回来了。
我于是马上再去买了许多她所爱用的香油香粉香水之类,包作了一大包,打算回去可以作礼物送她,就于当夜坐了夜车,赶回南京去,因为火车已经照常开车了。
在火车上当然是一夜没有睡着。我把她的那封信塞在衣裳底下的胸前,一面开了一瓶她最爱洒在被上的奥屈洛普的香水,摆在鼻子前头,闭上眼睛,闻闻香水,我只当是她睡在我的怀里一样,脑里尽是在想她当临睡前后的那种姿态言语。
天还没有亮足,车就到了下关,在马车里被摇进城的中间,我心里的跳跃欢欣,比上回和她一道进城去的时候,还要巨大数倍。
我一边在看朝阳晒着的路旁的枯树荒田,一边心里在默想见她之后,如何的和她说头一句话,如何的和她算还这几天的相思账来。
马车走得真慢,我连连的催促马夫,要他为我快加上鞭,到后好重重的谢他。中正街到了,我只想跳落车来,比马更快的跑上旅馆里去,因为愈是近了,心里倒反愈急。
终究是到了,到了旅馆门口,我没有下车,就从窗口里大声的问那立在门口接客的的账房说:
“太太回来了么?”
那账房看见是我,就迎了过来说:
“太太来过了,箱子也搬去了,还有行李,她交我保存在那房里,说你是就要来的。”
我听了就又张大了眼睛,呆立了半天。账房看我发呆了,又注意到了我的惊恐失望的形容,所以就接着说:
“您且到房里去看看罢,太太还有信写在那里。”
我听了这一句话,就又和被魔术封锁住的人仍旧被解放时的情形一样,一直的就跑上里进的房里去。命茶房开进房门去一看,她的几只衣箱,果真全都拿走了,剩下来的只是我的一只皮箱,一只书橱,和几张洋画及一叠画架。在我的箱子盖,她又留了一张字迹很粗很大的信在那里:
“介成:我走的时候,本教你不要追的,你何以又会追上上海去的呢?我想你的身体不好,和你住在一道,你将来一定会因我而死。我觉得近来你的身体,已大不如前了,所以才决定和你分开,你也何苦呢?
我把我的东西全拿去了,省得你再看见了心里难受。你的物事我一点儿也不拿,只拿了一张你为我画而没有画好的相去。
介成,我这一回上什么地方去是不一定的,请你再也不要来追我。
再见吧,你要保重你自己的身体。月英。”
“啊啊,她的别我而去,原来是为了我的身体不强!”
我这样的一想,一种羞愤之情,和懊恼之感,同时冲上了心头。但回头一想,觉得同她这样的别去,终是不甘心的,所以马上就又决定了再去追寻的心思,我想无论如何总要寻她着来再和她见一面谈一谈,我收拾一收拾行李,就叫茶房来问说:
“太太是什么时候来的?”
“是三四天以前来的。”
“她在这儿住了一夜么?”
“暧,住了一夜。”
“行李是谁送去的?”
“是我送去的。”
“送上了什么地方?”
“她是去搭上水船的。”
啊啊,到此我才晓得她是a地去的,大约一定是仍复去寻那个小白脸的陈君去了罢。我一边在这样的想着,一边也起了一种恶意,想赶上a地去当了那小白脸的面再去唇骂她一场。
先问了问茶房,他说今天是有上水船的,我就不等第二句话,叫他开了账来,为我打叠行李,马上赶出城去。
船到a地的那天午后,天忽而下起微雪来了。北风异常的紧,a城的街市也特别的萧条。我坐车先到了省署前的大旅馆去住下,然后就冒雪坐车上大新旅馆去。
旅馆的老板一见我去,就很亲热的对我拱了拱手,先贺了我的新年,随后问我说:
“您老还住在公署里么?何以脸色这样的不好?敢不又病了么?”
我听他这一问,就知道他并不晓得我和月英的事情,他仿佛还当我是没有离开过a地的样子。我就也装着若无其事的面貌问他说:
“住在这儿的几个女戏子怎么样了?”
“啊啊,她们啊,她们去年年底就走了,大约已经有一个多月了罢?”
我和他谈了几句闲天,顺便就问了他那一位小白脸陈君的住址,他忽而惊异似的问我说:
“您老还不知道么?他在元旦那一天吐狂血死了。吓,这一位陈先生,真可惜,年纪还很轻哩!”
我突然听了这一句话,心口里忽而凉了一凉,一腔紧张着的嫉妒和怨愤,也忽而松了一松,结果几礼拜来的疲劳和不节制,就从潜隐处爬了出来,征服了我的身体。勉强踉跄走出了旅馆门,我自己也意识到了我的肉体的衰竭和心脏的急震。在微雪里叫了一乘黄包车,教他把我拉上圣保罗病院去的中间,我觉得我的眼睛黑了。
仰躺在车上,我只微微觉得有一股冷气,从脚尖渐渐直逼上了心头。我觉得危险,想叫一声又叫不出口来,舌头也硬结住了。我想动一动,然后肢体也不听我的命令。忽儿我觉得脑门上又飞来了一块很重很大的黑块,以后的事情,我就不晓得了。
迷羊后叙
五六年前头,我在a地的一个专门学校里教书。这风气未开的a城里,闲来可以和他们谈谈天的,实在没有几个人。
在同一个学校里教英文的一位美国宣教师,似乎也在感到这一种苦痛,所以我在a城住不上两个月,他就和我变成了很好的朋友。
秋季始业后将近三个月的一天晴朗的午后,我在一间朝南的住房里煮咖啡吃,忽而他也闯了进来。他和我喝喝咖啡,谈谈闲天,不知不觉竟坐了一个多钟头。门房把新到的我的许多外国杂志送进来了,我就送了几份给他,教他拆开来看,同时我自家也拿起了一份英国印行的关于文学艺术的月刊,将封面拆了,打开来读。
翻了几页,我忽看见了一个批评本年巴黎沙隆画展的文章,中间有一段,是为一个入选的中国留学生的画名《失去的女人》捧场的,此画的作者,不晓是哪几个中国字,但外国名字是c。c。wang。我看了几行,就指给我的那位美国朋友看,并且对他说:
“我们中国留学生的画,居然也在巴黎的沙隆画展里入选了。”
他看见了那个名字,忽而吊起了眼睛想了一想,仿佛是在追想什么似的。想了两三分钟,他又忽而用手拍了一拍桌子,对我叫着说:“我想起了,这画家是我认识的。”
我听了也觉得奇怪起来,就问他是在美国认识的呢还是在欧州认识的?因为我这位美国朋友,从前也曾到过欧洲的,他很喜欢的笑着说:“也不是在美国,也不是在欧洲,是在这儿遇见的。”
我倒愈加被他弄昏了,所以要他说说明白。他就张着嘴笑着说:
“这是我们医院里的一个患者。三四年前,他生了心脏病,昏倒在雪窠里,后来被人送到了我们的医院里来。他在医院里住了五个多月,因为我是每礼拜到医院里去传道的,所以后来也和他认识了。我看他仿佛老是愁眉不展,忧郁很深的样子,所以得空也特别和他谈些教义和圣经之类,想解解他的愁闷。有一次和他谈到了祈祷和忏梅,我说:我们的愁思,可以全部说出来全交给一个比我们更伟大的牧人的,因为我们都是迷了路的羊,在迷路上有危险,有恐惧,是免不了的。只有赤裸裸地把我们所负担不了的危险恐惧告诉给这一个牧人,使他为我们负担了去,我们才能够安身立命。教会里的祈祷和忏悔,意义就在这里。他听了我这一段话,好象是很感动的样子,后来过了几天,我于第二次去访他的时候,他先和我一道的祷告,祷告完后,他就在枕头底下拿出了一篇很长很长的忏悔录来给我看。这篇忏悔录,稿子还在我那里,我下次可以拿来给你看的,真写得明白详细。他出院之后,听说就到欧洲去了,我想这一定就是他,因为我记得我曾经在一本姓名录上写过这一个c。c。wang的名字。”
过了几天,他果然把那篇忏悔录的稿子拿了来给我看,我当时读后,也感到了一点趣味,所以就问他要了来藏下了。
前面所发表的,是这一篇忏悔录的全文,题名的“迷羊”两字是我为他加上去的。
一九二七年十二月十九日达夫志
据一九二八年一月十日上海北新书局初版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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