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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尔摩斯先生-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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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明白,你为我们两个做的事到底是什么?’
“‘也不是什么很困难的事,凯勒先生,只是利用了玻璃琴的本质——你知道吧——那是一种神圣和谐的回声,我教会了她——’
“她接下来跟我的解释,你一定不会懂。”
“哦,但我觉得我能懂,”我说,“凯勒先生,我对玻璃琴这种乐器不同寻常的历史还是略有所知的。历史上,这琴声曾经引起过人们的骚乱,让欧洲大众产生了恐慌,并最终导致了玻璃琴的逐渐衰落。这就是现在玻璃琴难得一见的原因,更不用说听到人演奏它了。”
“什么样的骚乱?”
“各种,从神经损伤到持续抑郁,从家庭矛盾到胎儿早产,甚至还有致人死亡的例子——有些案例中连家里的宠物都出现了异常。在德国好多州,都出台了治安条例,出于公共秩序和健康的考虑,全面禁止玻璃琴的演奏。这位斯格默女士对此绝对是知情的。可你妻子的抑郁状态是出现在她接触玻璃琴之前,所以,我们可以确定,玻璃琴并不是导致她烦恼的原因。
“然而,关于玻璃琴的故事,还有另一种说法,斯格默女士在说起所谓的‘神圣和谐的回声’时,也是在暗示这一点吧。有些非常坚持理想化状态的人,比如弗兰兹·梅斯梅尔、本杰明·富兰克林、莫扎特等,他们认为玻璃琴的音乐能够促进人类和谐。而另外一些人则狂热地相信,聆听玻璃琴的音乐能够治疗血液疾病,还有一些人——我怀疑,斯格默女士就是其中之一——他们则坚持说,玻璃琴尖锐而具有穿透力的音调可以迅速从这个世界进入往生的世界。他们还认为,特别有天赋的琴手能够将死去的人召唤出来,从而让活着的人和他们已经去世的爱人交流。我想,斯格默女士当时就是这么跟你解释的吧,对不对?”
“她就是这么说的。”我的客户用相当惊讶的语气回答我。
“就在那个时候,你解雇了她。”
“正是,但你是怎么——”
“孩子,这难道不是显而易见的吗?你坚信她应该为你妻子诡异的行为负责,所以,那天早上在你去见她之前,你就已经打算解雇她了。况且,如果她还受雇于你,就不太可能威胁要把你抓起来。请你原谅我偶尔打断你,可是,你讲得真是太啰唆了,我为了加快进度不得不如此。请继续。”
“我还能怎么办呢?我没有其他选择。为表公平,我没有要求她退还剩余几节课的学费,她也没有主动提出。可她的镇定让我很惊讶。当我告诉她我不再需要她时,她只是微微一笑,点头同意。
“‘先生,如果你认为这样对安妮最好,’她说,‘那我也认为这样对安妮是最好的。毕竟,你是她的丈夫。我祝愿你们长长久久,幸福快乐。’
“我早该知道,不能相信她的话。那天早上,当我从她公寓离开时,我相信她心里清楚得很,安妮早已在她的掌控之下,不可能离开她了。我现在明白,她是那种最恶毒、最奸诈的女人。事后来看,其实一切都很明显:她一开始就主动给我打折,然后,等到可怜的安妮被她的垃圾洗脑后,她就建议延长课程的时间,好从我口袋里掏出更多的钱。另外,我也担心她看上了安妮妈妈留给安妮的遗产——虽然算不上什么巨额财富,但也还不少。我是相当确定这一点的,福尔摩斯先生。”
“当时你没想到这些吗?”我问。
“没有,”他回答,“我唯一担心的就是安妮会对这个消息作出怎样的反应。我一整天心神不宁,一边上班,一边设想会出现怎样的状况,该怎么委婉地告诉她。那天晚上,回到家之后,我把安妮叫到书房,让她在我对面坐下,平静地说出了我的想法。我指出她最近有些忽略了自己的责任和该做的家务,她对玻璃琴的痴迷已经让我们的婚姻关系开始紧张——这是我第一次把她对玻璃琴的爱好定性为痴迷。我告诉她,我们对彼此都是负有一定责任的——我的责任是为她创造安全舒适的生活环境,而她的责任是为我维持这个家庭。我还说,在阁楼里发现的情况让我觉得相当不安,但我并不责怪她悼念我们未出生的孩子。我告诉了她我去见斯格默女士的事。我跟她说,以后再也不用去上玻璃琴课了,斯格默女士也认为这样最好。我握着她的手,直直地看着她毫无表情的脸。
“‘我不准你再去见那个女人,安妮,’我说,‘明天我会把玻璃琴从家里搬走。我并不想在这件事上表现得很残酷或蛮不讲理,但我需要把我的妻子找回来。我要你回来,安妮。我希望我们能再和从前一样。我们必须让生活恢复正常。’
“她开始哭泣,但那是悔恨的泪水,并不是愤怒的泪水。我在她身边跪下。
“‘请你原谅我。’我说,然后伸出手抱住了她。
“她在我耳边小声说:‘不,应该是我请你原谅。我好混乱,托马斯。我觉得我做什么事情都不对,可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你千万不要钻牛角尖,安妮。只要你相信我,你就会发现,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当时向我保证了,福尔摩斯先生,她保证说,会努力做一个好妻子。她似乎也遵守了自己的诺言。实际上,我之前从来没有见过她做出如此迅速的改变。当然,偶尔我也会感觉到,在她内心深处,还是有一些暗流涌动的渴望。有时候,她的情绪相当低落,似乎又想到了什么令她压抑的东西。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花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去收拾阁楼,但那时玻璃琴已经不在了,所以我也不是特别担心。我为什么还要担心呢?我每天下班回家时,家务都已做完。吃完晚饭,我们也会像过去一样,开心地陪着对方,坐在前厅,一聊就是好几个钟头。幸福似乎又回来了。”
“我很为你高兴,”我平静地说,点燃了我的第三支香烟,“但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来咨询我。当然,你的这个故事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还是很吸引人的,但你似乎在为别的什么事情烦恼,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你看起来完全有能力处理好自己的事啊。”
“拜托,福尔摩斯先生,我需要你的帮助。”
“我都不知道你真正的问题是什么,怎么帮你呢?就目前看来,并没有什么没解开的谜啊。”
“我的妻子老是失踪!”
“老是失踪?也就是说,她经常也还会再次出现喽?”
“是的。”
“这种情况有多经常?”
“发生过五次了。”
“她的失踪行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就在两周前。”
“我明白了。很有可能也是在星期二吧,然后,是接下来的星期四。如果我说错了,你就纠正我,但我敢打赌,接下来的一周应该也是一样的。当然,还有这周的星期二。”
“正是如此。”
“太好了。凯勒先生,我们总算是有点进展了。显然,你的故事在斯格默女士家门口就结束了,但请你再跟我详细地说一说,我还有一两个细节问题需要理清楚。请你从她的第一次失踪开始说起,不过,用失踪来描述她的任性行为可能还不太准确。”
凯勒先生悲哀地看着我。接着,他又朝窗外望去,严肃地摇了摇头。
“我反复想过这件事了。”他说,“你看,是这样的,中午一般都是我最忙的时候,所以大多是跑腿小弟帮我买午饭。可那天,正好我的工作没那么忙,于是我决定回家和安妮一起吃午饭,结果发现她不在家。当时我并不是很担心。实际上,我一直鼓励安妮多出去走走,她也采纳了我的建议,每天下午出去散步。我想,她应该是出去散步了,于是,我给她留了张字条,便回到了办公室。”
“她一般都说她去哪儿散步?”
“肉店,要么就是市场。她最近尤其喜欢8○○ΤxΤ ˋc○Μ‘物理和植物协会’那儿的公园,她说一连几个小时都在那儿看花。”
“那里确实是休闲的好地方。请你继续说。”
“那天傍晚,我回到家,发现她还没有回来。我留在前门的字条还在原处,屋里也没有任何她曾经回来过的痕迹,我就开始担心了。我的第一个念头是去找她,可我刚出门,安妮就慢慢地走来了。福尔摩斯先生,她看上去累极了,看到我的第一眼还显得有些犹豫。我问她怎么那么晚才回来,她解释说她在‘物理和植物协会’的公园里睡着了。这是一个有点奇怪、但也并非完全无法相信的回答。我忍住了,没有再追问她。老实说,只要她能回来,我就放心了。
“然而,两天之后,相同的事又发生了。我回到家,安妮又不在。但她没过多久就回来了,解释说她又在公园的一棵树下睡着了。第二周,还是一模一样的情况。但她只在星期二和星期四失踪,如果是在其他的日子,我也不会如此怀疑,更不会在这刚刚过去的星期二去证实我的怀疑。我知道她以前的玻璃琴课都是在星期二和星期四,从四点开始,到六点结束,所以,那天我提早下班,在波特曼书店对面的街上找了个不起眼的地方躲好。等到四点过一刻,还没有看到她的人影,我的隐隐觉得松了口气。可就在我准备离开时,她出现了。她漠然地沿着蒙太格大街走着——在我的对面——手里高举着我送给她当生日礼物的太阳伞。在那一刻,我的心都沉了,我只是呆呆地站在那儿,既没有去追她,也没有叫住她。我看着她收起太阳伞,走进了波特曼书店的大门。”
“你妻子经常在和别人约好见面时迟到吗?”
“恰恰相反,福尔摩斯先生,她认为守时是一种重要的美德,但是最近她有些不一样。”
“我明白了。请继续。”
“你应该能想象得到我内心的愤怒。几秒钟之后,我冲上楼梯,朝斯格默女士的公寓跑去。我已经能听见安妮在里面弹玻璃琴的声音了——那可怕又难听的调子,让我更加怒火中烧,我怒气冲冲地捶门。
“‘安妮!’我大喊,‘安妮!’
“但来开门的并不是我妻子,而是斯格默女士。她打开门,用我从来没见过的恶毒表情盯着我。
“‘我要见我的妻子,就是现在!’我大叫,‘我知道她就在里面!’就在这时,公寓里的琴声戛然而止。
“‘要见你的妻子就回你自己家去见,凯勒先生!’她一边低声说着,一边往前走了一步,把身后的门关上。‘安妮现在已经不是我的学生了!’她一手放在门把手上,用庞大的身躯堵住门,不让我冲进去。
“‘你骗了我,’我故意大声说,好让安妮也能听见,‘你们俩都骗了我,我不会就此罢休的!你这个卑鄙无耻的女人!’
“斯格默女士也越来越气愤,实际上,我气急败坏,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就跟喝醉了一样。现在回过头想想,我才意识到自己当时的行为确实失去了理智,可这个讨厌的女人欺骗了我,我很为我妻子担心。
“‘我只是好好教我的琴,’她说,‘但你非要来找我的麻烦。你喝醉了,所以,等你明天好好想一想这件事,会后悔自己的冲动的!我不想再和你说话了,凯勒先生,你永远都不要再来敲我的门!’
“听到这话,我的愤怒爆发了,福尔摩斯先生,我失去了理智,大吼起来。
“‘我知道她还一直到你这儿来,我敢肯定,你还在用你邪恶的想法蛊惑她!我不知道你这么做的企图是什么,但如果你想要从她的遗产里分得一杯羹,那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我会用尽一切办法,绝不让你染指半分!我要警告你,斯格默女士,除非我妻子完全摆脱了你的影响,否则我会时时处处阻止你的阴谋,不管你再说什么花言巧语,我都绝不会再上你的当了!’
“女人把手从门把手上拿开,握起拳头,看起来像是想动手打我。我之前说过,她是个身材高大结实的德国女人,我相信她能轻而易举地放倒绝大多数男人。但她克制住了自己的愤怒,她说,‘应该是我警告你,凯勒先生。你赶紧走,永远不要再来了。如果你还敢来找我的麻烦,我就要喊警察来抓你了!’说完,她转过身,走进公寓,当着我的面把门狠狠关上了。
“我气得全身发抖,立刻离开了那里,我回到家,一心想着等到安妮回来,一定要严厉责备她才行。我敢肯定,她听到了我和斯格默女士的争吵,让我生气的是,她居然一直躲在那女人的客厅里不愿露面。对我来说,不用找什么理由否认我在跟踪她;她应该很清楚这一点。然而,让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当我回到家时,她居然已经在家里了。我实在搞不明白——她不可能比我先离开斯格默女士的公寓,尤其那公寓还是在二楼。就算她真的设法比我先离开,也不可能在我回到家时,就把晚餐煮好。我当时十分困惑她到底是怎么做到的,直到今天,我还是百思不得其解。我们吃晚餐时,我等着她提起我跟斯格默女士争吵的事,她却什么都没说。我问她,她那天下午都干什么去了,她回答,‘我开始看一本新的小说了,之前,我还去‘物理和植物协会’的公园逛了一小会儿。’
“‘又去了?你现在还没去腻吗?’
“‘怎么可能会腻?那里很漂亮的。’
“‘你去散步的时候,没有遇到斯格默女士吧,安妮?’
“‘没有啊,托马斯,当然没有。’
“我问过她是不是搞错了,但她似乎对我下的定论非常生气,坚持说没有见过。”
“那她一定是在骗你,”我说,“有些女人很有撒谎的天分,总能让男人相信她们的话。”
“福尔摩斯先生,你不明白,安妮是不可能故意撒谎的,她不是那样的人。就算她撒了谎,我也能一眼看穿她的心思,当场就会和她对质。但那天不是,她真的没有对我撒谎,我从她脸上的表情就能看得出来。我确定,她对我和斯格默女士的争吵完全一无所知。我真不明白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我能肯定,她当时是在公寓里的,就像我能肯定她没有对我撒谎一样。我现在满脑子都是糊涂的。所以那天晚上我才着急给你写信,希望能得到你的意见和帮助。”
这就是客户交给我的谜团。虽然它看似微不足道,但我还是发现了其中几个有趣之处。我利用自己早已建立的一套逻辑分析方法,开始排除相互矛盾的结论,直到最后,只剩下一个可能的解释,因为我实在也找不到其他的可能来解释事情的真相了。
“在这家图书与地图专卖店,”我问,“你还记得见过除店主以外的其他员工吗?”
“我只记得那个老店主,没见过其他人。我感觉他应该是独自开店的,不过,他的状态似乎不太好。”
“怎么说?”
“我的意思是说,他的身体似乎不太好,不停地咳嗽,还咳得挺严重,视力显然也不行了。我第一次去那儿,问斯格默女士的住处时,他就用了一只放大镜来看我的脸。而这一次我去的时候,他似乎压根就没发现我走进了他的店。”
“我猜,是长年在灯光下埋头苦读造成的吧。不管怎么说,虽然我对蒙太格大街及其周边的环境相当熟悉,但我还是要承认,这家书店我并不了解。它里面的书多吗,你知道吗?”
“实话说,我还是知道的,福尔摩斯先生。告诉你吧,它是一家很小的书店——我觉得它以前应该就是住家——每个房间里都堆满了一排又一排的书,而地图似乎被放到了别的地方。书店门前贴着告示,请要买地图的顾客直接向波特曼先生咨询。可我记得我在店里没有看到过一张地图。”
“你有没有无意中问过波特曼先生——我猜这应该是店主的姓氏吧——问他有没有见过你妻子走进他的书店?”
“没有必要问他啊。我说过了,他的视力相当差。再说,我是亲眼看到她走进书店的,我的视力难道不比老店主好多了?”
“我并不是质疑你的视力,凯勒先生。这件事本身并不是那么棘手,但有几件事我必须亲自解决,我现在马上就和你去一趟蒙太格大街。”
“现在吗?”
“现在不就是星期四下午吗?”我扯出怀表链子,确认了时间是三点半。“我看,如果我们现在出发,也许还能在你妻子之前赶到波特曼书店。”我站起身去拿外套时,补充了一句,“从现在开始,我们必须小心谨慎,因为我们要面对至少一个情绪很复杂的女人。希望你妻子跟我的这块怀表一样,能够靠得住。不过,她如果这次能再迟到一会儿,那对我们反而有利。”
我们匆匆忙忙地从贝克街动身,很快就融入了伦敦拥挤喧闹的大街。朝波特曼书店走去的路上,我认真思考了这个案子的细节,很快就清醒地意识到,凯勒先生的这个问题其实真的是无关紧要的。实际上,如果我的好医生也在,这案子压根就不可能激起他的任何写作灵感。我想,在我刚开始做顾问侦探的头几年,遇到这样的小案子,也许会欢呼雀跃,但到了职业生涯的晚期,我绝对会把它送到别处。通常我会推荐几个年轻的后起之秀——赛斯·韦佛、南沃克的特雷弗,或丽兹·皮娜——他们都在顾问侦探这一行业表现出了相当的潜能。
然而,我必须承认,我对凯勒先生问题的关注并不是由于他冗长无趣的描述,而完全是出自于两方面的私人原因,它们毫无关联但同样私密:一,我对那恶名昭著的玻璃琴的好奇心——我一直都很想亲耳听一听它的声音;二,我在照片上看到的那张迷人脸庞勾起了我的兴趣。值得一提的是,我只能对其中一种好奇心做出解释,我觉得,是约翰经常说什么女性的陪伴有益健康,才勾起了我对异性短暂的兴趣。我只能以这种假设来解释自己不理性的感觉,除此之外,我实在不明白一个普通已婚女子的照片为何会对我有如此大的吸引力。
04
当罗杰问福尔摩斯是怎么得到两只日本蜜蜂时,福尔摩斯轻轻地抚摸着自己的胡须——沉思片刻后,他说起了他在东京市中心发现的一个养蜂场:“能找到它纯属运气——如果当时我带着行李一起坐车走了,那也就看不到那个地方了,不过,我在海上被困了太长时间,想走路锻炼锻炼。”
“你走了很远吗?”
“应该是的——就是的,我确定我走了挺远的——但我记不起确切的距离了。”
他们在书房里,面对面坐着。福尔摩斯端着一杯白兰地,斜靠在椅子上,罗杰双手握着装蜜蜂的小瓶子,往前俯着身。
“你看,那天真的太适合散散步了,天气非常好,非常舒服,我迫不及待地想看看整座城市——”福尔摩斯的状态是放松的,他一边盯着男孩,一边回忆起了他在东京的那个早晨。当然,有些令人尴尬的细节他是不会说的。比如,他在新宿商业区寻找火车站时迷了路,当他穿梭在狭窄的街道里时,平常准确无误的方向感却完全消失了。而他差点错过开往神户港的列车一事就更没有必要告诉这个孩子了。还有,当他在宁静的养蜂场找到慰藉之前,他还曾经亲眼目睹了战后日本社会最糟糕的一面:在最繁华的市中心,男男女女挤在临时搭建的棚户区、集装箱和铁皮屋里;家庭主妇背着孩子,排着长队购买大米和红薯;人们挤进密不透风的车厢或坐在车顶,拼命抓住栏杆才不至于掉下车来;无数饥肠辘辘的亚洲面孔在大街上与福尔摩斯擦身而过,他们贪婪的眼神时不时也会扫一眼这个走在他们中间、迷失了方向的英国人(他拄着两根拐杖才能往前迈步,他隐藏在长长头发和胡子下的慌乱表情让人捉摸不透)。
最终,罗杰所知道的,只有福尔摩斯与城市蜜蜂的相遇过程,但男孩还是对所听到的故事入了迷。他温顺的脸上,两只蓝色的大眼睛睁得圆溜溜的,视线一刻都不曾从福尔摩斯身上转开,只是牢牢地盯着他沉稳而充满思考的眼眸,似乎在遥远而模糊的地平线上,看到了闪烁的微弱光线,瞥见了一个一闪而过而又存在于他接触范围之外的东西。反过来,聚焦在罗杰身上的那双锐利的灰色眼睛也充满了穿透力和亲和力,它们努力地想要弥合两人之间的年龄差距,而当白兰地被慢慢喝掉,小玻璃瓶被柔软的手掌握得越来越温热时,福尔摩斯饱经沧桑的声音让罗杰觉得自己比实际年龄要大了许多、成熟了许多。
福尔摩斯说,随着他越来越接近新宿市中心,他的注意力也被越来越多到处觅食的工蜂所吸引,它们绕着街道旁树下狭窄的花圃和居民住宅外的花盆嗡嗡飞舞。福尔摩斯决定跟踪它们的足迹,虽然他偶尔也会跟丢一只,但很快又能发现另外一只,就这样,他被带到了城市中心的一片绿洲。他数了一下,那里总共应该有二十个蜂群,每个蜂群都有能力每年生产出相当数量的蜂蜜。他不禁想,这些小动物真是太聪明了。它们生活在新宿地区,采集花蜜的地点肯定会随季节的变化而变化。九月花朵稀少时,它们也许要飞很远的距离,而在繁花盛开的春天和秋天,飞行的距离则大大缩短——四月樱花怒放时,它们的食物也会格外丰富。他对罗杰说,蜜蜂最厉害的一点在于,蜂群采集花蜜的距离越短,它们的效率也就会越高——在城市里,食蚜蝇、苍蝇、蝴蝶、甲壳虫等传粉昆虫的数量更少,所以,它们和蜜蜂之间对花蜜花粉的竞争也就越少——比起远郊,在东京周边地区显然更容易找到合适的食物来源。
但他一直没有回答罗杰最开始提出的关于日本蜜蜂的问题(孩子出于礼貌,也没有追问)。福尔摩斯并不是忘了这个问题,只是答案一时想不起来了,就像是对方的名字明明到了嘴边却硬是叫不出来。是的,那蜜蜂是他从日本带回来的;是的,它们确实是要送给男孩的礼物。但他记不清自己到底是怎么得到它们的了:或许是在东京的养蜂场(但这不太可能,因为他当时满脑子想的都是赶紧找到火车站),又或许是在他和梅琦先生旅行期间(他们到达神户之后,确实一起去了很多地方)。他担心,这次明显的记忆断层是年龄增长引起前额叶变化的结果,要不然,该如何解释有些记忆会完整无缺,而有些却偏偏严重受损呢?同样奇怪的是,他至今还非常清楚地记得童年时的一些片段,像是他走进阿方斯·本辛老师击剑沙龙的那天早晨(那个结实的法国男人摸着自己颇有军人风范的浓密胡须,警惕地打量着站在他面前的瘦高腼腆的男孩);可现在,他有时拿出怀表看时间时,都已经记不起前几个钟头干了什么了。
可是,他依然相信,尽管有部分记忆已经丧失,但绝大部分回忆还是存在的。在他回国后的连续多个晚上,他都坐在阁楼的书桌旁——要么是继续他未完成的经典巨著(《侦探艺术大全》),要么是修改已问世三十七年之久的《蜜蜂培育实用指南》,为毕彻汤普森出版社的再版做准备——可他的思绪总是无法控制地要回到过去。所以,他很有可能写着写着就发现自己又回到了日本,在经过漫长的火车旅行后,站在神户的月台上,等待着、寻找着梅琦先生,打量着周围来来去去的人们——几个美国军官和士兵夹杂在日本当地人、商人和全家出行的人群之中;各种不同的声音和迅疾的脚步声回响在月台上,传进夜色中。
“夏洛克先生?”
一个身材纤瘦的男人仿佛是凭空出现般来到福尔摩斯身边,他戴着软顶帽,穿着白色开领衫、短裤和网球鞋。和他一起来的还有另一个男人,要年轻一些,但打扮是一模一样的。两人都透过金丝架的眼镜盯着他,其中年纪较大的那位——福尔摩斯猜他大概五十五岁左右,但亚洲人的年纪实在是很难看准——走到福尔摩斯面前,鞠了一躬;另一个也很快照做。
“我猜,您一定就是梅琦先生了。”
“正是,先生,”年纪较大的还保持着鞠躬的姿势,“欢迎您来到日本,欢迎您来到神户。能见到您真是我们的荣幸,能在我们家中招待您更是万分荣幸。”
虽然梅琦先生在信中就已经表现出了他对英文的娴熟运用,但当他开口说话时,那带着一丝英国口音的英语还是让福尔摩斯很是惊喜,这表明,他在日本国外曾经受过良好的教育。然而,福尔摩斯对他全部的了解仅限于他们对藤山椒的共同热爱。就是这份共同的兴趣,开启了他们之间长期的通信往来(梅琦是在看过福尔摩斯多年前发表的一篇专论后,首先给福尔摩斯写的信,那篇专论的标题是《论蜂王浆的价值及藤山椒对身体健康的益处》)。可由于藤山椒主要只生长在其起源地——日本的海边,所以,福尔摩斯一直还没有机会亲眼看看,更没有品尝过用它做成的料理。他年轻时,曾经多次错失了前往日本旅行的机会。所以,当梅琦先生邀请他去日本时,他意识到,如果他不抓住这次机会,也许就再没有时间去亲眼看看那些他只在书本上读到过的美丽花园了,也许这辈子都没有机会看一看、尝一尝那种让他着迷了这么多年的神奇植物了;他一直认为,藤山椒就和他钟爱的蜂王浆一样,其独特的性质能够延长人的寿命。
“这也是我的荣幸呢。”
“您太客气了,”梅琦先生直起腰,“先生,请让我给您介绍一下我的弟弟——健水郎。”
健水郎还鞠着躬,眼睛半闭着:“先生——您好,您是个非常伟大的侦探,非常伟大——”
“你是叫健水郎吧?”
“谢谢您,先生,谢谢您——您是个非常伟大的——”
突然,福尔摩斯觉得这兄弟俩好奇怪:一个说起英文来不费吹灰之力,一个却几乎不会说什么英文。很快,他们就一起离开了火车站,这时,福尔摩斯注意到弟弟走动时臀部的扭动有些异常,就好像他现在提着的行李不知怎的让他有了女性的摇曳身姿,但福尔摩斯认定,这只是他天生的习惯,而非刻意的模仿(毕竟行李也不是那么沉重)。最后,当他们终于走到电车站后,健水郎把行李放下,拿出一包香烟:“先生?”
“谢谢。”福尔摩斯抽出一支烟,放到嘴边。路灯下,健水郎刮燃了一根火柴,又用手掌挡住风。福尔摩斯弯腰靠近火柴时,看到那双纤细的手上留着斑斑点点的红色颜料,皮肤很光滑,手指甲修剪得很仔细,但指甲边缘却是脏兮兮的(他由此推断,这应该是一双艺术家的手,是画家的手指甲)。他细细品味着香烟,朝昏暗的街道望去,远处一个霓虹灯闪烁的小区周围,不少人在闲逛漫步。不知道什么地方正播放着爵士乐,乐声虽然微弱,但很欢快。在吞云吐雾的间隙,福尔摩斯还嗅到了肉类烧焦的味道。
“我猜您一定饿了吧。”梅琦先生说。自从他们离开火车站以后,他就一直默默地走在福尔摩斯身边。
“确实,”福尔摩斯说,“也挺累了。”
“既然如此,那就先请您在家里安顿下来——如果您没有意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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