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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尔摩斯先生-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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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福尔摩斯才离开,他和梅琦穿过野草丛,走到沙滩上。很快,他就和流浪汉以及孩子们坐在了一起,听着乐师拨动琴弦,唱出自己的故事(福尔摩斯后来才得知,乐师的眼睛是半盲的,却以步行的方式走遍了大半个日本)。海鸥在头顶俯冲盘旋,像是也被音乐吸引了;地平线上轻轻滑过一艘船,朝港口开去。所有的一切——完美的天空,专心的听众,坚韧的乐师,异域的音乐,平静的海滩——福尔摩斯都把它们看得清清楚楚,并认为这是他整段旅程中最开心的一刻。后来发生的一切像梦中的惊鸿一瞥,在他脑海中飞快闪过:队伍在傍晚时分重新聚集,半盲的乐师引领着人群走过海滩,穿过一堆堆用浮木点燃的篝火,最终走进了海边茅草屋顶的居酒屋,受到了和久井和他太太的迎接。

阳光照在窗户的窗纸上,树枝的黑影是模糊的。福尔摩斯在餐巾纸上写下了“下关,最后一天,一九四七年”的字样,把它收好,用以提醒自己不要忘了这个下午。和梅琦一样,他也已经在喝第二杯啤酒了。和久井告诉他们,用藤山椒做的特别蛋糕都已卖光,但他们可以找点别的代替。福尔摩斯愉快地喝了一会儿酒,回味着自己的发现。就在那儿,就在那天傍晚,就在他和梅琦喝着酒的时候,他仿佛又看到了那株在城市之外蓬勃生长的灌木。它是孤独的、被蚊虫困扰的,它多刺的外表并不美丽,但却是独特而有用的——他顽皮地想,和我自己也没什么区别嘛。

客人们在三弦琴乐声的召唤下,不断涌进居酒屋。孩子们都回家了,他们的脸被阳光晒得通红,衣服上满是沙尘,他们跟乐师挥手道别,表示着感谢。“他叫高桥竹山,”和久井说,“他每年都会走路到这儿来,孩子们就像苍蝇似的围着他。”但特别的蛋糕已经卖完,只有啤酒和汤用以招待流浪的乐师、福尔摩斯和梅琦先生。船只卸下货物,渔民漫步街上,走到居酒屋敞开的大门前,呼吸着诱人的酒精香味,就像迎面感受着宁静的微风。夕阳预示着黄昏的来临,福尔摩斯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完整了——是在喝第二杯、第三杯,还是第四杯酒的时候?还是在找到藤山椒的时候?又或者是在听到美妙的春日乐声的时候?——那感觉妙不可言,让人心满意足,就好像是从一夜安睡中慢慢醒来。

梅琦放下香烟,从桌子上俯过身,尽可能轻声地说道:“如果您允许的话,我很想谢谢您。”

福尔摩斯看着梅琦,仿佛他阻碍到了什么般,说:“到底怎么回事?应该是我要谢谢你,这次的旅行非常有趣。”

“如果您允许的话,我要谢谢您,是您解开了我人生最大的谜局。也许我还没有得到我要找的所有答案,但您已经给我足够多了。我感谢您对我的帮助。”

“我的朋友,我真的完全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福尔摩斯固执地说。

“重要的是我说了,这就够了。我保证,再也不会提起了。”

福尔摩斯玩弄着自己的杯子,最后开口道:“嗯,如果你真那么感谢我,那就帮我把杯里的酒倒满吧,我好像快要喝完了。”

梅琦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并以不止一种的方式表现了出来——他立马点了一轮酒,很快又点了一轮,又是一轮。他整个晚上都莫名其妙地微笑着,问着关于藤山椒的各种问题,似乎突然对这种植物有了兴趣。他向盯着他看的其他客人表达着满心的喜悦(鞠躬,点头,举起手里的酒杯)。喝完酒,他已经酩酊大醉,但仍能飞快地起身,扶着福尔摩斯站起来。第二天早上,登上开往神户的火车时,梅琦依然保持着体贴细心的态度,他满脸微笑、心情放松地坐在座位上,显然并不像福尔摩斯那样正受到宿醉的困扰。他指出一路经过的景点(隐藏在树丛后面的庙宇,曾经爆发过著名领地战争的村庄),还时不时地问:“您感觉还好吗?您要点什么吗?要我把窗户打开吗?”

“我挺好的,真的。”福尔摩斯总是嘟囔着回答。在这种时候,他无比地怀念之前旅途中漫长的沉默。他也明白,返程的路途往往都比出发时感觉更冗长乏味(刚开始出发时,见到的一切都是奇妙而独特的,而每一个未来的目的地都能让人有各种新的发现),所以,在回程时,最好尽量多睡觉,在昏昏睡意中跨越千山万水的距离,让疲惫的身躯赶紧回家。但他在座位上不断被惊扰,他睁开眼睛,用手捂住嘴,呵欠连天,梅琦那过分殷勤的脸庞、永无休止地在他身边出现的笑脸让他开始觉得厌烦了。

“您还好吗?”

“我挺好的。”

所以,在到达神户后,福尔摩斯万万没有想到,见到玛雅严肃冷漠的表情,自己会那么高兴,而一向和蔼亲近的健水郎居然也有比不上梅琦热情奔放的时候。可即使再受不了梅琦令人厌烦的微笑和刻意展现的活力,福尔摩斯也知道,他的本意至少是好的:他想在客人停留的最后几天,营造出好的氛围,消除自己内心反复无常的情绪和烦闷,让福尔摩斯知道他已经有所改变了——是福尔摩斯推心置腹的坦诚让他受益匪浅,他会永远感激自己所知道的事实的真相。

可他的变化并没有改变玛雅(福尔摩斯想,梅琦到底有没有把自己知道的事告诉他母亲,还是他母亲压根就不在意?)她尽可能地躲避着福尔摩斯,从不关注他的存在,当他在她对面的餐桌旁坐下时,她会嘟囔着表示不满。最终,她知道或是不知道福尔摩斯说的关于松田的故事都已经没有差别了,知道不会比不知道更令她得到解脱。无论如何,她会继续怪罪于他(自然,事情的真相根本不会对她产生任何影响)。就算她知道了,她也只会得出结论,是福尔摩斯在不经意中将松田送到了野蛮的食人族地区,让她唯一的儿子失去了父亲(在她看来,这对孩子是个毁灭性的打击,他从此失去了一个可以作为模范的男性榜样,导致他拒绝除母亲之外的其他所有女人的爱意)。无论她选择相信的是哪个谎言——是松田多年前寄来的那封信,还是梅琦在深夜得知的故事——福尔摩斯都清楚,她会一如既往地讨厌他,期待她会有什么别的态度只是枉然。

即便如此,他在神户度过的最后几天虽然波澜不惊,但还是相当愉快(和梅琦、健水郎绕着市区散步,直到筋疲力尽,晚餐后一起喝酒,早早休息)。他说过、做过、聊过的细节已经记不起来了,只剩下海滩和沙丘填补着记忆中的空白。在厌倦了梅琦没完没了的关心之后,在神户,福尔摩斯反倒对健水郎产生了真正的好感——这位年轻的艺术家不带任何不可告人的目的,抓着福尔摩斯的胳膊,热情地邀请他到自己的工作室参观,把画作展示给他看,自己却谦虚地把目光投向了溅满颜料的地板。

“这些画非常——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非常现代,健水郎。”

“谢谢您,先生,谢谢您。”

福尔摩斯仔细研究起了一幅未完成的油画——饱受蹂躏、瘦骨嶙峋的手指绝望地从废墟下往外扒,一只橘色的大花猫在前面咬着自己的后爪——然后,他又看了看健水郎:他带着孩子气的脸庞是那么敏感,害羞的棕色眼睛中透露出单纯和善良。

“这么温和的性格,却有如此残酷的观点……我想,这两者的结合是很难得的吧。”

“是的——谢谢您——是的——”

在靠墙摆放的许多已经完成的画作中,福尔摩斯走到了一幅与其他作品明显不同的画前。这是一幅相当正式的肖像画,画中是一位三十出头的年轻男人,非常英俊,背景是深绿色的树叶,他穿着和服、剑道裤、羽织外套、分趾袜和日式木屐。

“这是谁?”福尔摩斯问。一开始他并不确定到底这是健水郎的自画像,还是梅琦先生年轻时候的样子。

“这是我的——哥哥。”健水郎努力解释道,他哥哥已经死了,但并非因为战争或什么重大的悲剧。不是的,他用食指划过自己的手腕,表明哥哥是自杀的。“他爱的那个女人——你知道吧——也像这样——”他又划了一下自己的手腕,“我唯一的——哥哥——”

“两人共同赴死?”

“是的,我想是的——”

“我明白了。”福尔摩斯弯下腰,仔细看着油画中的脸,“这幅画很可爱,我非常喜欢。”

“非常感谢您的夸奖,先生——谢谢您——”

最后,在福尔摩斯就要离开神户前的几分钟,他突然感觉很想拥抱一下健水郎以示道别,但他控制住了自己,只是点点头,用拐杖轻轻敲了敲他的小腿。倒是站在火车站台上的梅琦先生往前跨了一步,双手搭在福尔摩斯的肩膀上,鞠了个躬,说:“我们希望有一天能再次见到您,也许是在英国,也许我们能去拜访您——”

“也许吧。”福尔摩斯说。

然后,他就登上了火车,选了一个靠窗的座位。梅琦和健水郎仍然站在站台上,抬头看着他。但福尔摩斯最讨厌伤感的离别,讨厌夸张而郑重其事的分离,于是,他避开他们的目光,忙着摆放自己的拐杖,又伸伸腿活动筋骨。火车从站台开出了,他回头看了一眼那两人站的地方,却不禁皱起眉头,原来,他们已经走了。火车快要开到东京时,他发现自己的口袋里被偷偷塞进了一些礼物:一个装着两只日本蜜蜂的小玻璃瓶;一个写着他名字的信封,信封里是梅琦写的一首俳句。

我失眠了——

有人在睡梦中大喊,

风声回答着他。

在沙滩中寻找,

曲折辗转,

藤山椒却隐藏在沙丘之间。

三弦琴声响起,

黄昏暮霭降临——

夜色拥抱树林。

火车与我的朋友

都走了——夏天开始,

春日里的疑问有了答案。

福尔摩斯对这俳句的来源非常确定,但面对玻璃小瓶却困惑了。他把瓶子拿到眼前,仔细看着封存在里面的两只死蜜蜂——一只与另一只纠结在一起,双腿缠绕着。这是从哪里来的?是东京郊区的养蜂场吗?还是他和梅琦旅程中经过的某个地方?他不确定(就像他也无法解释口袋里出现的很多零碎东西到底从何而来一样),他也无法想象健水郎抓住蜜蜂,把它们小心地放进瓶子,再偷偷塞进他口袋时的样子。这口袋里除了蜜蜂,还有残破的纸头、香烟烟丝、一个蓝色的贝壳、一些沙子、从微缩景园捡来的天蓝色鹅卵石,以及一颗藤山椒的种子。“我到底是在哪儿找到你们的?让我想一想——”可无论他怎么努力,都想不起是怎么得到这个玻璃瓶的了。但他显然是出于某个原因,才收集了两只死的蜜蜂——或者是为了研究,或者是为了留作纪念,又或者,是为了给年轻的罗杰带一份礼物(以感谢罗杰在他出门期间细心照料养蜂场)。

在罗杰葬礼之后的两天,福尔摩斯在书桌上的一沓纸下面,又发现了那封写着俳句的信。他用指尖拂过被压皱的边缘,身体瘫坐在椅子上,嘴里叼着牙买加雪茄,烟雾缭绕,直飘向天花板。过了一会儿,他把信纸放下,吸进烟雾,又从鼻孔中呼出去。他看着窗口,看着烟雾朦胧的天花板,烟雾飘浮升起,就像天上的白云。然后,他仿佛看到自己又坐上了火车,外套和拐杖就放在膝盖上。火车开过逐渐远去的乡村,开过东京的郊区,开过铁轨上方的桥梁。他看到自己坐在皇家海军的大船上,在军人们的围观中,独自静坐或吃饭,就像是与时代脱节的古董。他基本不说话;船上的食物和单调的旅程让他的记忆力受到了进一步的影响。回到苏塞克斯后,蒙露太太发现他在书房里就睡着了。然后,他去了养蜂场,把装蜜蜂的小瓶子送给罗杰。“这是送给你的,我们可以叫它们日本蜜蜂,怎么样?”“谢谢您,先生。”他看见自己又在黑暗中醒来,听着喘气的声音,头脑一片模糊,但天一亮,思绪似乎又回来了,就像过时的老机器又恢复了运转。安德森的女儿给他端来早餐,是涂着蜂王浆的炸面包,并问他:“蒙露太太托人带了什么话吗?”他看见自己摇了摇头,说:“她什么话都没有带。”

那两只日本蜜蜂呢?他突然想起了这件事,探身拿来拐杖。男孩把它们放在哪里了?他一边想,一边站起来看了一眼窗外——晚上他在书桌前工作时就开始出现的乌云笼罩着天空,天色阴沉,压抑了黎明的光线。

他到底把你们放在哪里了?最后,他走出农舍时,心里还在想,拄着拐杖的手里还紧紧握着小屋的备用钥匙。

21

乌云席卷海面和农庄上空,福尔摩斯打开蒙露太太所住的小屋房门,蹒跚走了进去。窗帘都是拉着的,灯都是关着的,四处弥漫着树皮般的樟脑丸气味。每走三四步,他都要暂停片刻,向前方的黑暗张望,重新调整手中的拐杖,似乎是担心某个无法想象的模糊影子会从阴影处跳出来,吓他一跳。他继续向前走,拐杖敲在地板上的声音远没有他的脚步声沉重而疲惫。最后,他走进了罗杰敞开的房门,进入了小屋中唯一一间并未与阳光完全隔绝的房间。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踏足男孩屈指可数的领地之一。

他在罗杰铺得整整齐齐的床边坐下,看着周边的环境。衣柜门把手上挂着书包,捕蝴蝶的网立在角落。他又站起来,慢慢在房间四处走动。好多书。《国家地理杂志》。抽屉柜上的小石头和贝壳。墙上挂的照片和彩色画作。学生书桌上摆满各种东西——六本教科书、五支削尖的铅笔、画笔、白纸——还有装着两只蜜蜂的玻璃瓶。

“原来在这里。”他拿起瓶子,看了一眼里面的东西(两只蜜蜂没有受到丝毫打扰,仍然保持着他在开往东京的火车上第一次发现它们时的样子)。他把瓶子放回桌上,确定它的位置和之前完全一样。这个男孩的房间是多么井井有条、多么精确严密啊,一切都是摆好的、整齐的,就连床头柜上的东西也是规规整整——剪刀、一瓶胶水、一本大大的纯黑色封面的剪贴簿。

福尔摩斯把剪贴簿拿起来,又在床边坐下,随意地翻开查看。里面贴着男孩精心收集剪贴的图片,有的是野生动物和森林,有的是士兵和战争,最终,他的视线落在了广岛原政府大楼破败凋敝的照片上。看完剪贴簿,自从天亮起就挥之不去的疲惫感终于将他完全吞没。

窗外,阳光突然变得暗淡。

纤细的树枝划过窗户玻璃,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我不知道,”他坐在罗杰的床上,毫无来由地说了一句,“我不知道。”他又说了一遍。说完,他躺在男孩的枕头上,闭上了眼睛,把剪贴簿紧紧抱在胸口:“我什么都不知道——”

接着,他就睡着了,不过,这种睡眠既不是筋疲力尽后的安枕,也不是梦境与现实交错的小睡,而是一种把他拖入无尽宁静之中的慵懒状态。现在,那庞大而深沉的梦境把他送到了别处,把他拖离了身体所在的卧室。他睡了六个多小时,呼吸均匀而低沉,手脚一下也没有动过。他没有听见正午响起的惊雷,也没有察觉到正从他土地上刮过的暴风雨,高高的草丛被狂风折弯,豆大的雨滴砸湿了地面;他更没有发现暴雨过后,小屋的门被吹开了,雨后凉爽的空气吹进客厅,吹过走廊,一直吹进罗杰的卧室。

但福尔摩斯感觉到了脸上和脖子上的凉意,像是轻轻压在他皮肤上的冰凉手掌,催促着他快点醒来。“是谁?”他嘟囔着醒了过来。他睁开眼睛,盯着床头柜(剪刀、胶水)。他缓缓移开视线,最终把目光锁定在了房间外的走廊,走廊夹在男孩明亮的卧室和打开的前门之前,显得很模糊。好几秒钟之后,他才确认有人正在走廊的暗处等着,那人一动不动,面对着他,被身后的光线勾勒出剪影般的轮廓。微风吹得她的衣服窸窣作响,掀起了裙边。“是谁?”他又问了一遍,但他此时还没法坐起来。就在这时,人影往后退缩,似乎是滑向了门厅——他终于看见她了。她把一只手提箱拿进小屋,然后把前门关上,小屋再次陷入黑暗之中,而她也像刚刚出现时那样迅速地消失了。“蒙露太太——”

她现身了,像是被磁铁吸引般走向男孩的卧室。她的头飘浮在黑暗中,像是漆黑背景中一个虚无缥缈的白色球体,可那黑暗并不是一种颜色,而是在她下方飘浮着、摇摆着。福尔摩斯推测,应该是她穿的丧服吧。她确实穿着黑色的裙子,镶着蕾丝的花边,样式相当简单朴素;她皮肤苍白,眼睛周围可以看到深深的黑眼圈(悲伤夺走了她身上的年轻气质,她现在形容枯槁、动作迟缓)。她跨过门槛,不带任何表情地点了点头,朝他走来,看不出一丝她在罗杰去世当天痛哭流涕的悲伤,也没有她在养蜂场时表露出的愤怒。相反,他却从她身上感觉到了一种温柔、一种顺从,甚至是平静。他想,你不能再责怪我或我的蜜蜂了,你错怪我们了,孩子,你现在也意识到你弄错了吧。她朝他伸出苍白的手,小心翼翼地把他手里的剪贴簿抽了出去。她躲避着他的目光,但他从侧面看到了她圆圆的瞳孔,就和他看到的罗杰尸体的眼睛一样空洞。她一言不发地把剪贴簿放回床头柜,按照男孩的习惯,把它摆得整整齐齐。

“你怎么来了?”福尔摩斯把脚搁在地上,让自己在床垫上坐直。他刚说完这句话,却立马尴尬得红了脸——是他睡在她的小屋,抱着她死去儿子的剪贴簿,就算有人要问这个问题,那提问的人也应该是她。但蒙露太太并不介意他的存在,这反而让他更加不自在了。他环顾四周,看到了靠床头柜摆放的拐杖。“没想到你会这么快回来,”他一边说,一边心不在焉地摸索着,抓到了拐杖的把手,“希望你这一路不是太累。”他为自己如此浅薄的话语感到羞愧,脸越发红了。

此刻,蒙露太太站在书桌前,背对着他(他坐在床上,也背对着她)。她解释说,她觉得还是回到小屋比较好。福尔摩斯听到她平静的语气,不安的感觉消失了。“我在这里还有好多事需要处理,”她说,“很多事情要办——罗杰的事、我的事。”

“你一定饿坏了吧,”他拄好拐杖,“我让那个女孩子给你拿点东西来吃。要不,你就去我的餐厅吃饭?”

他不知道安德森的女儿在镇上买完了杂货没有,他站起身,蒙露太太却在他身后回答:“我不饿。”

福尔摩斯朝她转过身,她正斜眼盯着他(那充满嫌恶之情的空洞眼神从来没有正眼瞧过他,总是把他放在视线边缘)。“你还需要什么吗?”他只能想到这样的问题,“我能做什么?”

“我能照顾好自己,谢谢您。”她把目光彻底转开了。

她松开交叉抱在胸前的双臂,开始翻看桌上的东西。福尔摩斯观察着她的侧影,突然明白她这么快回来的真正原因了:她想要好好地终结生命中的这一段篇章。“你要离开我了,对不对?”他还没有想清楚,就已经脱口而出。

她的指尖拂过桌面,掠过画笔和白纸,在光滑的木桌表面停留了一会儿(罗杰曾经就在这里写过家庭作业,画了那些挂在墙上的精美图画,显然还认真地看完了他的杂志和书)。虽然孩子已不在人世,但她仿佛还能看见他坐在那里,而自己则正在主屋忙着煮饭打扫。福尔摩斯也仿佛看见罗杰坐在桌前——跟自己一样,他俯身趴在桌上,从白天坐到黑夜,又从黑夜坐到黎明。他想把自己的所见告诉蒙露太太,告诉她,他们都想象着同样的画面,但他并没有说,他只是保持着沉默,等待着从她嘴里最终说出的确定回答:“是的,先生,我要离开您了。”

福尔摩斯心想,你当然是要走的。他理解她的决定,可她确定的态度让他感觉很伤心。他结结巴巴地开口了,像是在恳求她再给他第二次机会:“拜托,你不需要如此草率地决定,真的,尤其是在这个时候。”

“一点也不草率,您明白吗。我想了好几个钟头——我怎么看待这件事都不可能再改变主意了——对我来说,这里没有什么价值了,除了这些东西,其他都不重要了。”她拿起一支红色的画笔,若有所思地在指间转动着,“不,这个决定一点也不草率。”

一阵微风突然轻轻吹动了罗杰书桌上方的窗户,树枝从玻璃上擦过。一时间,微风变强,晃动着窗外的大树,树枝猛烈地敲在窗上。蒙露太太的回答让福尔摩斯沮丧不已,他只得叹了口气,又问:“那你会去哪儿呢?伦敦?你准备做什么呢?”

“我真的不知道。我觉得我的生活无论怎么样,都不再重要了。”

她的儿子死了。她的丈夫死了。她亲手埋葬了她最深爱的人,也从此把自己埋进了他们的墓中。福尔摩斯想起了年轻时曾经读过的一首诗,其中的一句话一直萦绕在年少时他的脑海中:我要孤独地去了,你也许能在那里找到我。她的绝望让他无言以对,他走上前,说:“怎么可能不重要?放弃希望就等于放弃了一切,你可不能这样,亲爱的。无论境况如何,你都必须坚持,如果你不坚持,那你对儿子的爱又该如何延续呢。”

爱,这是一个蒙露太太从来不曾听他说过的字眼。她瞥了他一眼,用冰冷的眼神阻止了他。接着,她似乎是不想再讨论这个话题,便把目光转向书桌,说:“我学了很多关于这些东西的知识。”

福尔摩斯看到她伸出手去拿装蜜蜂的玻璃瓶。“是吗?”他问。

“这两只是日本蜜蜂,很温柔、很害羞,对不对?跟您养的那些蜜蜂不同,对吧?”她把玻璃瓶放在自己掌心。

“你说得对。看来你真是做过一番研究。”蒙露太太掌握的这点小知识让他觉得惊讶,可当她不再说话时,他又皱起了眉头(她的目光仍然停留在瓶子上,紧盯着里面死去的蜜蜂)。他无法忍受沉默,便继续说:“它们是非常了不起的生物——正如你所说的,非常害羞,但在消灭敌人时,却是不遗余力。”他告诉她,日本大黄蜂会捕猎各种类型的蜜蜂和黄胡蜂。一旦大黄蜂找到蜂巢,就会留下分泌物以做标示,这种分泌物会把附近区域里的大黄蜂都召集起来,对蜂巢发动攻击。但日本蜜蜂能够探测到大黄蜂的分泌物,从而让自己有时间准备应对即将到来的攻击。当大黄蜂进入蜂巢后,蜜蜂会把它们各个包围,用自己的身体把对方团团围住,让它们处在四十七摄氏度的温度中(这对大黄蜂来说太热,而对蜜蜂来说却刚刚好)。“它们真的是很神奇,对不对?”他得出结论,“我在东京碰巧遇到了一个养蜂场,你知道吧。我很幸运地得以亲眼见到它们——”

阳光穿透云层,照亮了窗帘。就在这时,福尔摩斯感觉自己此时发表这样的长篇大论实在是不合时宜(蒙露太太的儿子被埋在坟墓里,自己能给她的居然是关于日本蜜蜂的介绍)。他摇摇头,为自己的无助和愚蠢而懊恼。就在他思索该如何道歉时,她把玻璃瓶放在桌上,用激动而颤抖的声音说:“这都没有意义——它又不是人,您怎么这么说——它们都不是人,只是些科学知识和书本上的东西,被塞在瓶子里和箱子里的东西。您难道知道爱一个人的滋味吗?”

她沙哑的声音中带着轻蔑与鄙视,福尔摩斯被她尖刻怨恨的语气激怒了。他努力让自己在回答之前平静下来,可他发现自己的手已经紧紧抓住拐杖,指关节都开始发白。你知道什么,他想。他愤怒地叹了一口气,松开抓住拐杖的手,蹒跚走回罗杰的床边。“我没有那么死板,”他在床脚坐下,“至少,我自己不愿意这么认为。但我要怎么跟你说,才能让你相信呢?如果我告诉你,我对蜜蜂的喜爱既不是出于任何科学研究的目的,也不是来自书本上的说教,你会觉得我更有人情味一点吗?”

她依然盯着玻璃瓶,没有回答,也没有动。

“蒙露太太,随着年纪的增长,我的记忆力恐怕也在逐渐衰退,你肯定很清楚这一点。我经常把东西放错地方——我的雪茄烟、我的拐杖,有时候甚至是我的鞋——我在口袋里找到的东西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放进去的,这既让我觉得好笑,也让我觉得害怕。还有的时候,我会忘记我为什么从一个房间走到了另一个房间,或是怎么也看不懂自己刚刚写下的句子。但有其他很多事情,却牢牢地烙在我的脑海里,似乎永远都无法磨灭,这真是矛盾极了。比如说,我对自己的十八岁就记得非常清楚。我当时是个高个子、独来独往、算不上英俊的牛津大学学生,每天晚上和教数学与逻辑的导师在一起。导师是个循规蹈矩但很爱挑剔的人,并不讨人喜欢,和我一样住在基督教会学院,你也许听说过他的名字,刘易斯·卡罗——我叫他C。L。道格森教士。他发明了神奇的数学谜题和字谜游戏,还有最让我感兴趣的密码文,他的魔术手法和折纸艺术直到今天还令我记忆犹新。还有,我也清楚地记得我小时候养过的一匹小马,我记得我骑着它,奔驰在约克郡的荒野上,在石南花盛开的花海中迷了路,但我却那么高兴。在我的脑海中,还有其他很多这样的场景,很容易就回想起来。为什么它们能保存下来,而其他的记忆却烟消云散了呢,我也说不上来。

“但还是请你听我再说一件关于我自己的事,因为我觉得它很重要。我知道,你看着我的时候,一定觉得我是个没有感情的人。孩子,你会有这种感觉,错更多地在我,而不在你。你只认识年老时的我,隐居在这与世隔绝的养蜂场里。每次我多说几句话,往往说的也都是蜜蜂。所以,我不怪你对我有这样的看法。可是,在四十八岁之前,我从来不曾对蜜蜂以及蜂巢的世界产生过一丝一毫的兴趣——到了四十九岁,我的脑子里却除了它们再没有别的了。我该怎么解释这一切呢?”他深吸一口气,闭了一下眼睛,继续说,“你知道吗,当时我在调查一个女人,她比我年轻,跟我素昧平生,但我觉得她是那么迷人,我发现自己满脑子想的都是她——我其实也不完全明白个中缘由。我们在一起的时间非常短暂,还不到一个小时,真的。她对我一无所知,我对她也知之甚少,只知道她喜欢看书,喜欢在花丛间散步,于是,我就和她一起散步,知道吧,在花丛间漫步。这案子的细节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最终她还是从我的生命中消失了。我无法解释自己的心情,只感觉好像是弄丢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内心出现了一个大大的空洞。可是,可是,她又开始在我思绪中出现了。她第一次出现时,我的头脑很清醒,觉得也没有什么,后来,她一次又一次出现,再也没有离开过我了——”他沉默了,眯起眼睛,仿佛在召唤着过去。

蒙露太太回过头看了他一眼,微微做了个鬼脸:“您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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