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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正皇帝-第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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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让我在死后怎么去见我们老爷子?”
年羹尧叹息一声说:“我的好桑哥呀,正因我们两家世代相依,我才要这样做啊。要真的像你刚才说的那样,皇上要对我下毒手,恐怕不但是我,我们全家谁也逃不过这场灾难!你知道,我早就收留了十名蒙古女子做侍妾,现在她们之中有两个已怀了身孕。”年羹尧压低了声音说,“今晚你就带着她们离开这里。我派兵送你们到山西境内,你在那里把兵丁们打发回来,然后就远走高飞。不要投亲,更不要靠友,最好是找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躲起来。我如果能过去这道关口,会找到你们的。皇上也许会抄斩我家满门,你千万替我留下一个后代。假如能有个男孩儿,年家的香烟就有人承继了。”
桑成鼎刚要阻止他说下去,就被年羹尧拦住了:“别别,我的好哥哥,你什么都不要说,我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呀。你想让他把咱们全都一勺烩了吗?你想让我给你跪下求告吗?桑哥呀……”他已经泪流满面了。
桑成鼎抱着那卷宗,好像是抱着一个尚在褪褓中的孩子。他老泪纵横地说:“二爷,你的心我全都明白了。你……你,不要再多说,我照你的话办就是……咱们会有相见的那一天的,你可要多多保重啊……”
突然,一名军士闯了进来禀道:“年大将军,岳钟麒将军已经来到仪门,他说是奉旨来见,还有旨意要宣。”
年羹尧回头对桑成鼎又看了一眼,大声吩咐:“放炮,开中门,摆香案!你这就去告诉岳将军,说等我更衣之后,立刻出迎!”
一份由岳钟麒拜发的八百里加急军报,乘着凛烈的西北风来到京城,呈在了雍正皇帝的御座之前。岳钟麒在这封奏报中说:“年羹尧已经俯首听命,交出军权。臣岳钟麒将他亲送至潼关,年亦奉命赶往杭州上任。”
雍正的心放下了,张廷玉和方苞的心也放下了。雍正向正在陪他下棋的方苞说:“方先生,这盘棋朕不下了,再下也是输,朕输得起;就像与年羹尧这盘棋一样,朕赢了,也赢得起!”
十三爷正坐在皇上跟前,他病骨支离,瘦成了一把干柴。听了雍正的话,他惨然一笑说:“皇上,这事情办得如此顺利,真多亏了廷玉啊。他为皇上建立了不世之功,应该受到褒奖。”
第80章 想当初何不自收敛 至如今后悔已迟了
张廷玉连忙逊谢说:“哪里,哪里?十三爷过奖了。臣不过是遵从皇上旨意办了点事而已,若说功劳,应当首推十三爷您和方老先生。没有皇上的决策,没有您和方老先生的襄赞,年某人是不肯这样顺从的。”
雍正笑着说:“是啊,是啊,廷玉说得一点儿不错。平心而论,年羹尧还是有一些功劳的,这功劳也不能一笔抹煞。你们瞧,这是他刚才呈进来的认罪折子。说他知道错了,而且表示愿改,这就很好嘛。怕的是他心口不一,难以让人相信。朕这里还有给田文镜的批复,你们拿去看看,如果没有什么不妥,就明发出去吧。”
张廷玉接过那份朱批看时,只见上面写道:
年羹尧不过是一市井无赖。尔之奏折发出,彼之职位降调矣!君子不为己甚,朕将依从此道。从此,他再也无法干政,你放心做事好了。
在座的人,谁都清楚,皇上这话是不能相信的。因为他恨年羹尧早已不是一天了。如今既然抓住了他,就绝对不会轻易放过!
斗转星移,沧桑更迭,昔日气焰嚣张的国舅、一等公爵、节制十一省军事的征西大将军年羹尧,如今已成了人人喝打的过街老鼠。
眼下最忙的,莫过于各地的快马驿传兵士,和上书房大臣张廷玉。年羹尧一倒,趁热攻讦的人要多少就有多少。全国上下的官吏,谁不想表示自己的清白,谁又不想在这风云变幻中立功报效呢?所以,弹劾的奏章像雪片似的飞向北京,直达九重。张廷玉今天看了皇上给田文镜的朱批,感触之深,更是难用一句话来说清楚。他诚恳地对雍正说:“皇上不为已甚的初衷,实在让人感动。年羹尧不法到了这种程度,皇上还亲自为他开脱罪责,想给他以改过自新的机会,也已经做到了仁至义尽。但,下边臣子们的看法,也值得皇上留意。臣这里带着各地呈上来的奏章,并都做了节略,请皇上过目。”说着把厚厚的一叠奏章节略送了上来。
雍正稍一例览,便皱起了眉头。光是这份经过整理的节略,就有一百多条!全都是控告年羹尧横行不法,四处插手,任用私人,索贿受贿等等情事的。雍正苦笑着说:“你们看,这真应了那句‘墙倒众人推’的话。唉,世上的人情如纸薄,只有锦上添花,谁肯雪中送炭呢?朕意,把这些奏章全都留中不发,你们以为如何?”
张廷玉一听皇上这话可就急了:“万岁,臣以为切切不可。这一百多位大臣的奏章,代表的是民意啊!全都留中不发,拂了众意,往后办事就不好说话了。”张廷玉说着,从奏章中抽出一份来,“皇上请看,这里说的是年羹尧在路上的事。他表面上虽然遵旨去杭州了,可是,却带着一千二百名亲兵护卫,二百七十乘驿轿和两千载驿驮,还有四百辆大车。谁能有这样的气派?谁又敢摆这样的阔气?本来已经是众口铄金,不得安宁了,可他还发文给杭州,要叫那里的布使衙门,再给他准备一百二十间房子,让他安置家眷。这,实在是太大胆了!”
在一旁的方苞心如明镜。他知道,年羹尧之所以要这么做,就是想在朝野造成一种印象,好像他年某人是个没有野心的人,也不是什么“犯上不规”,只不过想当个守财奴罢了,年羹尧这是要分散人们的注意,减轻自己的罪名啊。另一方面,皇上要除掉年羹尧,这是早就定下来的事情。可是,事到临头,皇上又站出来为年说话。什么“不为己甚”,什么“墙倒众人推”,其实,也都是为了掩人耳目。这就给当宰相的张廷玉出了难题,他不得不揭露年羹尧,也不能不维护皇上的面子。所以,方苞不想在这个时候插嘴,他既不能说穿了张廷玉的难处和心事,也想看看皇上自己到底准备怎样办。
果然,雍正一听到这情形就烦燥起来了:“哼,年羹尧真是死有余辜。他做不成大将军,却要回过头来做赃官了!那好啊,朕可以成全他。这是他自己情愿触犯国典,也是他自己要和朕清理吏治唱对台戏的。朕就是想救他,保他,也救不了,保不住了。那朕就立刻下旨,把他彻底拿掉,连这个杭州将军也不让他做!”雍正的脸色一时变得青中透白,冷笑一声又说,“朕不想为年羹尧担罪,也不想让人说朕这是‘兔死狗烹’。可他一定要逼朕这样做,朕也绝不手软!朕既不怕他造反,也不怕他当赃官。不管他是明着造反,还是暗中做手脚,都别想逃过朕的惩罚!难道朕能让天下的官员,都像年羹尧那样来当贪官吗?难道朕要看到的吏治清平和天下大治,只是一句空话吗?”
雍正这样长篇大论,慷慨激昂地吐露心曲,使殿中的人都觉得不知所措。方苞赔笑说道:“皇上此言,真是震聋发聩,臣听了很是感动。不过,带兵的人都有钱,这也是人所共知的事情。皇上若用这个名目除掉年羹尧,不是烹狗,也会有烹狗的议论。老臣以为,年某这行为,实在是过于嚣张跋扈了。不如循着这个思路,去追究他的目无国法,擅权乱政之罪更为合适。”
雍正细思了一下,点点头说:“你们的心思,朕何尝不明白?你们怕别人背后议论朕,说朕刻薄寡恩,说朕是一见天下太平就忘了功臣,说朕是个无情无义之人。这些天理人情之事,朕又何尝不懂?但朕做事,一向是只讲良心,只问民意,而从不怕小人们说长道短的。朕意已决,你们不要再说了。”
他回头来到龙案边,埋头在年羹尧的认罪折子上批道:
朕早就听到谣言说:“帝出三江口,嘉湖作战场”。观你所为,你既然被朕发落到杭州,一定是想与朕在嘉湖逐鹿的了。朕想,你如果自封为帝,那可真是天数,朕就是想不听大概也不行的。如果你不肯自己称帝,那么,你带着几千兵士去杭州,难道要是为朕守土,防着别人在三江口称帝的吗?
雍正一口气写完,把笔往案上一掷,对张廷玉说:“廷玉,你拿去明发天下。把你带来的这些奏章,也全都明发。告诉年羹尧,让他看了以后,一一据实回奏。再给六部官员们打个招呼,今后,凡有弹奏年羹尧罪行的奏章,一律具本明誊,发至全国。”
张廷玉接过皇上的朱批,看着朱批上那些诛心的话,不禁出了一身冷汗。他和方苞早就知道,雍正要除掉年羹尧已是既定的国策了。但这一行动,却不能让人钻了空子,说皇上是“藏弓烹狗”。为了堵住可能出现的各种议论,就要找到一个叫得响的借口。雍正说年羹尧带着几千人到杭州去,是为了与皇上在嘉湖“逐鹿”。这就是把阴谋造反的罪名,硬加到年羹尧的头上,并为撤掉他的一切职务,做了最好的注脚。
不出张廷玉所料,这次谈话后五天,雍正皇上就下了诏谕:“着杭州将军年羹尧降十八级听用!”
这个旨意传到杭州,可难坏了杭州巡抚折尔克。按大清的官制,朝廷官吏共分九品十八级。从正一品开始,往下以次为“从一品”、“正二品”、“从二品”,以次类推,最小是“从九品”。年羹尧现在这杭州将军的职位,是从一品,再要降十八级就只能是“来入流”了。来入流就是没有级别,而且,这一级上从来也不设武官哪!折尔克既无法遵旨,又不敢违旨。没法子,只好去请示两江总督李卫。李卫不愧心思灵动,他很快就答复回来了:“你这个折尔克,真是一个大笨鳖,连这点小事儿都办不来。你没有看见,皇上不就是要革掉年羹尧的职务吗?你给他找个破城门,让他到那里当个老军,看看城门,扫扫地什么的,不就行了嘛。你告诉年羹尧说,过几天老子亲自去看他。”
折尔克心想,好个李卫,你可真能出点子。可是,要想在杭州这号称天堂的地方,找个破城门,又谈何容易?找了几天,终于在离杭州三十里的一个小镇上,找到了这座“破城门”。这是个十分偏僻的镇子,全镇只有几十户人家。镇子的名字也很怪,叫“留下”。镇上有座城门不假,可早已破烂不堪了。不过,从今天起,这个留下小镇的破城门口,却多了一个看守城门的老军。
从位极人臣、权倾朝野的大将军,到穿上带着大烧饼一样“兵”字号褂的守城士兵,看起来,虽然只有一步之遥,可对年羹尧来说,却是多么大的变化啊!此刻、他才真正知道了人生的可贵,活着的美好。他十八岁从军,二十二岁便官居四品游击。在圣祖康熙南巡时,因参与擒获伪朱三太子护驾有功,被抬入旗籍,拨归四爷雍亲王门下。两次随康熙西征准葛尔,在乌兰布通之战和科布多战役中,凭着一杆银枪,出入于万马军中,如入无人之境。他武艺超群,勇敢善战,常在刀丛剑树中横冲直闯,出奇制胜。一次奉差征粮,他竟敢不顾性命,以一名偏将身份,斩掉了甘肃总督葛礼,保障了前线供应,也因此受到康熙的特别重用和喜爱。从此,他便一帆风顺,年年晋升。从四川布政使、巡抚,直到将军……可以说,在他三十年宦海沉浮中,总是一个得意的弄潮儿。眼下,他却突然从顶端栽下来,落到一个小兵的下场,他怎么能想得通,又怎么能甘心呢?
“留下”,是一个风景秀丽的江南小城。北临富春江,南依龙门山,河湖港汊,四处纵横。镇子的北门因年久失修,早已无法容身了。但是今日这芳草萎萎、苔藓斑驳的门房里,却住下了“老军”年羹尧,谁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来,又是什么样的人。百姓们只是看到他每天默默不语地扫地,开关城门,偶而也见他打打太极拳。有时他闲着没事,便拔那城头上的草。他用的是一把破铲子,慢慢地、一下一下地铲啊,铲啊……他从不与任何人交谈,当然也没有人来打扰他。只是在夜幕降临时,才从省城那里,跑来一匹快马,给他送来一些邸报。那上边一一列举着他的滔天大罪。他便用唯一能得到的那枝秃笔,在邸报的背面,写上自己的答辩或认罪折,然后交给兵士带回去。他在等着朝廷对他的最后裁决,也在等着李卫来看他。昏夜里,他望着面前那残破又古老的城墙,听着镇子外传来的富春江的流水声,不禁百感交集。他期望着自己能如这小镇的名字那样,也被人们“留下”。哪怕是从此消声匿迹,永远再不出头露面,他也心甘情愿。但是,李卫迟迟没有来,朝廷上发来的圣训,却是越来越严厉了。
五月底,上谕里说:“年羹尧几乎陷朕于不明,思之痛切!”还好,这只是皇上的自责。
七月里,上谕又列举了他颠倒是非,任用匪类,排斥异己,虚冒军功等等罪行。他想,这已经是在清算了。
九月中,兵士给他带来的已不是邸报,而是在他认罪折子后面的朱批。血也似的朱批,和雍正皇上那刻薄的话语,让他看了心惊胆颤:“尔尚望活命耶?朕已令图里琛去广州擒拿你的哥子,随后便要去拿你了。”
年羹尧受到了全国上下的一致讨伐。凡是曾与年羹尧有过一面之交,一事来往的人,无不纷纷倒戈,落井下石。上书房遵旨把这些奏章全都汇集起来,摘要节录,光是目录就有好几大张。大理寺和六部会同审议,定下了五条大逆罪、九条欺罔罪、十三条狂悖罪和六条专擅罪,另外还有贪婪侵蚀罪十八条十五款……总共是九十二大罪。处分的办法也已拟定,“请旨:将年羹尧立正典刑。”
雍正看了没有发话,他在等待,等年羹尧自己有所表示。或者“畏罪自杀”,或者“以死向天下谢罪”。但让皇上失望的是,年羹尧不但不想自尽,他的求生欲望反倒越来越强了。九月十七,面对着破窗明月,他用那支秃笔,写下了《临死乞命折》:
“臣今日一万分知道自己的罪了。若是主子开恩,怜臣已经悔过,求主子饶了臣吧。臣年纪还不老,还能慢慢地为主子效力……”
写完,年羹尧“咔”地撅断了那支已经不能再用的笔,听天由命地在窝铺上躺了下来。他的心已经远远地飘走了,飘到桑成鼎那里去了……
张廷玉接到李卫转过来的年羹尧乞命折,一刻也不停地赶到养心殿见驾。他来时,雍正正在和马齐说话。见到张廷玉进来,皇上笑着说:“好好好,廷玉,你快来帮朕劝劝马齐,这匹老马要撂挑子了。”
张廷玉也笑着说:“皇上,臣早就知道这件事了。马老相国已经和我谈过,说他心意已决,臣怎能劝得了呢?皇上要是不想让他歇,臣想他是歇不了的。”
雍正叹息一声说:“唉,朕怎么能强人所难呢?外面的人都说朕刻薄,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们比谁都清楚。就说马齐吧,先皇曾经把你打入天牢,是朕把你放了出来,委以重任,赐以高位。为的是你没有私心,做官清廉,也为的是你的心中有朕这个君王。所以,朕把你看作贤臣,看作依靠。可是,你何忍离朕而去呢?”
马齐听皇上这样说,也不由得心中难受。他站起身来,向皇上深深一躬说:“皇上既然把话说到这份上,臣就说句心里话,臣也是恋恩难舍呀!但臣已是七十有余的人了,在这个位子上,就要办好这个位子上的事。臣老了,不中用了,臣若办不了这些事情,岂不负了皇上的重托?该腾出位子来,让年轻的人上去了。”
张廷玉说:“皇上,臣以为马齐可以退下来,但却不能让他还乡。主上有事情时,也可就近咨询,岂不方便。”
雍正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却拿起了年羹尧的乞命折子来看。马齐问:“万岁,还是年某的折子吗?他的事全国上上下下,已经议论了一年了,是非早有公论,他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唉,他不肯自尽,让朕有什么法子?”雍正长叹一声又说:“朕下不了这个辣手啊!他与朕私交很深,他的妹子年妃正在病中。朕今早去看她时,见她只剩下一口气了。朕看着心疼,却没有话可以安慰她。朕虽是皇帝,但也有血有肉,常人都能有的感情,朕岂能没有呢?她们家跟着朕已有几十年了,朕怎么……”他说不下去了。
马齐却不动声色地说:“万岁,年妃是年妃,年羹尧是年羹尧,兄妹二人不能混为一谈。年羹尧犯了不可饶恕的罪行,皇上不株连到年妃,已经是天高地厚之恩了。国家,公器也,怎能与私谊连在一起呢?”
雍正很满意马齐的话,因为他正说出了自己的心愿。年羹尧的事情,是应该做出最后的决断了。他疾步走向案头,扯过一张纸来写道:
乞命折已览,尔既不肯谢罪,朕只好赐尔自尽了。纵观自古至今的臣子,有不法如尔者吗……朕待尔之恩如天高,如地厚。尔擅作威福,植党营私,如此辜恩负德,于心何忍也?尔自尽后,若稍有含怨之心,则天地不容,尔将永堕地狱而不得超生矣!
他把这朱批谕旨交给张廷玉说道:“拿出去发了吧。”
张廷玉没有多说,迅速走了出去。多年的宰相生涯,使他敏锐地想到,年羹尧既除,下一个便轮着八爷允禩了。八爷是雍朝的一个瘤子,不除掉它,雍正要刷新政治的雄心只能是个泡影。比起死有余辜的年羹尧来,八爷的罪名,并不在年某之下。皇上对他的妒恨,更超过了其他政敌。现在,八爷也已是坫上的鱼肉,只不过,要剁掉它,是要沾上血腥的。因为八爷不同于年某,杀他即是“屠弟”。皇上他,他能下得了这个手吗?
皇上的这份上谕,是雍正三年十二月十一日发出去的。几天之后的一个凄风黑雨之夜,年羹尧听到了这个旨意,也不得不服从这个旨意。他含着悲切,也许还含着愤怒,离开了人间,离开了这个曾经给了他荣耀,也给了他不幸的世界……
第81章 乔引娣遭难坐囚车 贾道长作法惊四座
这是一个漆黑的、凄风苦雨飘零的深秋之夜。
几辆络车,排成一行,在长城脚下那黄土驿道上艰难地行进。几十名护卫军士的油衣,早就被雨水淋透了。他们脚下的牛皮靴子,踩在泥泞的道路上,发出一阵咯咯吱吱的、古怪的响声。看得出来,他们都是训练有素的。尽管是在这样恶劣的天气行军,也尽管是走在这样的道路上,但精神抖擞,队伍整齐。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叫苦,更没有人敢歪邪踉跄。既使偶而有人不慎跌倒了,也会立刻爬起来,追上队伍,继续赶路。
走在队伍最后面的是这队兵丁的领队、马陵峪总兵范时绎。这是一个四十五六岁的汉子,四方脸,一字眉,神色冰冷严竣,也带着几分傲岸。他是朝廷的三品大员,按规矩,是可以坐大轿的。但是因为今天的差使要紧,他除了座下骑着的一匹枣红马外,与兵士们没有什么不同。只是从他那睁圆了的眼睛和不时四顾的神色里,才依稀看出他的紧张和不安。
突然,走在前队的一个兵士飞马跑了过来,滚鞍下马,行了一个军礼请示道:“禀军门,前头三河口涨水,石桥冲坍了,咱们的车全都过不去。是走,是回,请军门示下。”
范时绎把脸一沉:“逢山开路,遇水架桥,是当兵的本份,这还用得着请示吗?你立刻到前边,和靠山镇那边连络。告诉他们,这是十三爷亲自派的差使,不许出了点儿差错,让他们都小心了!”
“是,标下明白。不过,刚才奴才到前边看了,水流确实太急,几次架桥都没能成功。奴才请军门示下,能不能绕道走沙河店,那里的桥结实些……”
范时绎摆手让车队停下,他自己拍马向前,对那报信的兵士说:“走,带我到前边看看。”
“扎!”
范时绎带的这支队伍,是善扑营马陵峪大营的。他们隶属军机处和直隶总督双重统辖,是专为拱卫清皇陵而设的。可以说是支名符其实的“御林军”,也一向以训练严格、勇敢善战而著称,在满汉八旗中享有根高的威望。范时绎来到河口时,只见山洪暴发,浊浪滔天,大桥又正处在两股激流的交叉口上,滚滚波涛,在这里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河对岸和这边,都有无数兵士冒着生命危险在奋力架桥。可是,刚刚架起来,又迅即被激流冲垮。河水溅起的浪花水雾,迷得人连一尺多远都看不清楚。两岸兵士们虽极力呼喊着什么,可谁也难以听到。就在这时,突然,从河对岸射来几支火箭,有的因力量不足而掉进河里,但却也有一支飞到近旁。兵士们连忙捡起,递给范时绎,他拿起一看,原来正是十三爷的将令。只见上面写道:“敕令:范时绎等不必造桥,可迅速绕道沙河店。务于明日晚间抵达,并在太平镇宿营待命,此令。怡亲王允祥,即日。”
范时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下令兵士们用火箭向十三报告:范时绎遵谕,请王爷放心。然后,命令部队回头向西,沿长城脚下,迳向沙河店而去。次日傍晚,他们这支军队便来到了沙河店上的太平镇。范时绎那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他可以向皇帝身前的这第一宠臣十三爷交差了,他们这次冒雨行军,是奉了十三爷密令的。他们押解的,也不是普普通通的百姓,而是十四爷允祯身边的宫女和太监,而且其中还有一位,是十四爷的心上人乔引娣。十三爷允祥在给范时绎的密令上写得很清楚,要他“密送北京交我处置,不得委屈亵渎”。当乔引娣等四十三名“钦犯”被他押上囚车之时,十四爷允祯那暴怒的神情和无可奈何的样子,还时刻铭记在他的心头。范时绎是带兵的,也是十三爷一个提拔出来的军官。不管他自己当时是怎么想的,也不管十四爷对他是什么态度,他都必须遵从命令,遵从十三爷的令旨,所以,这一路上,他可以说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生怕一个不慎出了点差错,他可就无法交差了,来到了这沙河店后,他还是不敢松心,趟着雨水,在寻找着最安全,也最合适的住处,一个戈什哈知道他的心思,上前来悄声说:“军门,您别犯愁。小的刚才进镇时就见到一个废弃了的关帝庙。依小的看,咱们总共也就是八十来号人,凑合着住一宿保管平平安安地、出不了事儿。”范时绎随同手下人看了一遍,也觉得这样安排很好。就下令,让除了蔡怀玺和钱蕴斗两人之外的所有男犯都住在关帝庙,由军士们严加看管,他自己则带着十二名女犯与钱、蔡两人,包下一座客栈住下。那些“男犯”们都是太监,谅他们也不敢跑,就是跑、也跑不出去。
不大一会,那个戈什哈又回来了,说:“回军门,奴才的差使办得很顺利,找了一个字号很响亮的沙河老店。这个店开了有上百年了,请爷让兵士们把号褂子全都脱了、咱们扮成老百姓住进去,他们认不出来的。”
店老板听说有这么多的客人,早就在门口恭候着了。一见面,就说了一大车的好话,又殷勤地送汤、送水,侍候得十分周到。范时绎来到乔引娣车前,陪着十二分的小心说:“乔姑娘,咱们今天只好在这里打尖了。您,还有蔡先生和钱先生,都是我的东家。好歹,请体谅我们下人的难处,将就些吧。到明天咱们顺顺当当地赶路,就是回去迟了,主子也不会见怪的”。
店主人简直看得愣住了。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位穿着鲜亮、气势非凡的“老爷”,竟是这几辆破车上坐的人的“奴才”。乔引娣下车时,店老板留心地瞧了一下,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嘛。不过,她那苍白得令人不敢逼视的脸庞和一双明艳照人的眼睛,却是他从未见过的。只见她缓步走下车来,表情木然地慢步走进店里,又在范时绎的带领下,登上楼去,在一张桌旁坐定,却一次也没有开过口。
这是一个三间全部打通了的酒楼。虽有屏凤隔开,但依旧是声气相通。在他们到来之前,已经有五六个人在这里吃酒了,猜拳行令,闹哄得很厉害,有人也早已是醉意醺然。一下子又来了二十多人,把一个小小的楼座挤得满满腾腾,再也没有可以自由走动的地方。蔡怀玺厚着脸皮向范时绎说:“喂,老范,再往前走,我们可就吃不上这么好的饭了。您能不能开恩给弄点酒来喝?”
范时绎一笑,叫了酒保过来吩咐:“你去,给这一桌来一坛三河老醪。另外也给下边的弟兄们各送去一瓶。我们天一明还要赶路,今晚不能喝多了。”
“好咧,给老客上酒了!”那伙计叫着跑下去了。
酒一上桌,蔡、钱二人就放肆地喝上了。范时绎向乔引娣那边瞟了一眼,见她不声不响地坐在那里,既不动筷子,也不向别人瞧上一眼,只是一个人闷闷地想着心事。范时绎知道自己的身份,当然不敢过去劝她。所以,这一餐饭尽管还算丰盛,却吃得冷冷清清。
东头另外那桌客人,却又是一番情景,就连穿着打扮也大都与众不同。一个身穿青衣的人,大大咧咧地坐在那里,看样子像是位道士。他头上挽了个髻儿,披着雷阳巾,年纪也就是二十上下。听那边满座的人都尊称他“贾仙长”,好像还颇有点道行似的。只听他朗声说道:“你们谁也别闹了,贫道知道你们的心意,无非是要在下多喝两杯,好让我给各位推一下造命。其实,人的造化乃与生俱在,非大善大恶不得更易。就今天在座之人来说,有人就要横死刀下。我把话全说白了,不是给人平添许多心事吗?曾静老兄,你是东海夫子吕老先生的门下,你说,贫道这话对也不对?”
那个叫做曾静的人冷冷地说:“不。学生乃是儒生,从不相信什么神鬼之说,对先生大才也不敢奉承。不过,大家今天既然在这里相会,我也不想扫了众人的兴。你若能说出我的身世来,我就服了你。”
贾道长哈哈一笑说:“好,你听贫道说来:你三岁丧父,七岁丧母,舅母收养了你想逼着你学生意,你又逃回家里。你的伯父想侵吞你家财产,曾逼得你几乎自杀。后来得到婶母的接济,才得逃到山东,投在东海夫子吕留良门下。吕留良死后,你重返湖南收拾家业,迎养婶母,教读为生——请问,我说的可有一句虚言?”
曾静几乎被他惊得呆住了,他喃喃地说:“不不不,你,你贾道长不是人……你,你是鬼……你一定是在哪里打听过我的惨史……”
“哈哈哈哈……想我贾士芳自幼出家,在龙虎山上修成道家三昧。今日到此,不过是奉师命救人济世而已,岂有打听得你的家史,又到处向人卖弄之理?今日既然有缘,我倒要奉劝你一句:你身边已经布满了天罗地网,就要大祸临头了,请早做处置,免得走投无路之时,那可就后悔晚矣!”
听他说得这么笃定,曾静早就吓倒在那里,不敢言声了。可是,这情景却被范时绎带来的兵士看了个清清楚楚,有的人就跃跃欲试地也想来问问自己的休咎。范时绎知道自己肩头担子的分量,他在一旁冷冷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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