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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野仙踪-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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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瞒你处?”郭氏道:“你还敢推聋装哑么?少刻教你便见!”不换已明白是昨晚醉后失言,笑说道:“你快说入城做什么去来?”郭氏先向门外瞧了瞧,从袖中取出一张字稿儿来,上写道:
具禀,小的金不换,系本县人,住城外赵家涧。为据实出首事:某年、月,有小的表兄连城璧,到小的家中,声言穷无所归,求小的代谋生计,小的念亲戚分上,只得容留。屡行盘问,语多支吾。今午大醉,方说出因救伊胞兄连国玺,曾在山东拒敌官军,脱逃至此等语。小的理合亲身赴县密禀,诚恐本县书役盘诘,遗露不便;又防城璧酒醒脱逃,不得已着小的妻房郭氏入城,托妻父郭崇学代禀。其果否在山东拒敌官军,或系醉后乱言,均未敢定,伏祈仁明老爷速遣役拘拿研讯,俾小的免异日干连,则恩同复载矣!
不换看罢,只吓得魂飞魄散,满身乱抖起来。郭氏道:“看囚鬼样!”擘手将字稿儿夺去。不换定了定神,问道:“这禀是谁写的?可曾递了没有?”郭氏道:“是我父亲写的,替你出首。县中老爷叫人内书房,问了端的,吩咐我父亲道:‘这连城璧等,乃山东泰安州劫牢反狱叛贼,山东有文书知会,系奉旨遍天下严拿之人,不意连城璧落脚在我治下,你女婿金不换出首甚好,本县还要重重的赏他。但连城璧系有名大盗,非三五百人拿他不到,此时若会同文武官,万一走露风声,反为不美;不如到定更时,先将城门关闭,然后点齐军役,与他个迅雷不及掩耳,方为稳妥。你可说与你女儿,快快回去,着金不换拌住贼人,交二更时,我同本城守爷俱到。’是这样吩咐。我父亲原要亲自来,又恐怕露形迹,着我递与你这字稿儿看,好答应文武官话。你看这事办得好不好?若依你做事,我的性命定被你干连。一个杀人放火的大强盗,经年家养在家中,还要瞒神卖鬼的日日谎我。”金不换将主意拿定,笑说道:“你是个好老婆,强似我百倍,我还顾什么表兄表弟,他的量最大,我此刻且到关外买些酒来,将他灌个烂醉,岂不更稳妥?我这好半晌还未见他,且去和他发个虚,再买酒不迟。”郭氏道:“你这就是保全身家的人了。酒不用买,还有两壶在此。”不换笑道:“你把他的酒量当我么?”急忙走入后院房内,与城璧子午卯酉细说了一番。城璧笑道:“依你怎么处?”不换道:“千着万着,走为上着。我有几百银子,俱在城内当铺中讨月利,我且去与二哥弄几两盘费来,好走。”城璧笑道:“我走了,你岂不吃官司么?”不换道:“我遭逢下这样恶妇,也就说不得了。”说罢,如飞的出去。城璧想了想又笑道:“怪道月来我饮食刻减,原来是夫妇商通,今又见我不肯动身,又想这样一条计来吓我;且说得体面,我去了他自吃官司;又说二更时分,有文武官卒兵拿我。我倒要看个真假,临期再做裁处。”等到起更时候,不换忙忙走来,向城璧道:“今日城门此刻就关锁了,必定是在里面点兵,二哥休要多心,我止与你弄来三十两银子,还是向关外货铺当铺两下借的。二哥从前院走不得,被恶妇看见,将来于我未便,可从这后院墙下,踏上一张桌子,跳去罢!”急急的将银子掏出来,放在城璧面前,情态甚是关切。城璧道:“既承老弟美意,我还有句话说。这一月余,被弟妇关顾,实没吃个饱饭,你将酒饭拿些来,我吃饱了再走。”不换连连跌脚道:“我还是怕二哥吃顿酒饭么?只是这是什么事体,什么时候?”城璧道:“你几时不与我吃,我几时不走。”不换无奈,飞忙去了。少刻将酒饭拿来,摆列在桌上。城璧用碗盛酒大饮,不换在旁催促。城璧道:“他们今夜若来,有我在一刻,将来实可松宽老弟一步;若今夜不来,可付之一笑。我定于明早起身就罢了,你慌甚么?”不换道:“此话是二哥动意外之疑,我金不换若半句虚言,立即身首分为两处!”城璧道:“既如此,何不与我同走?”不换道:“我早已想及于此。曾听得恶妇述知县吩咐的话,言二哥是有名大盗,非五六百人拿不到;到其间动起手来,二哥或可走脱,我决被拿回;与其那样,就不如我这样死中求活了。”城璧点了儿下头,道:“老弟既拼命为我,我越发走不得了!必须与官军会会面,将来才解除得你。”不换道:“我此时肉跳心惊,二哥只快走罢!”城璧道:“你若着我速走,你可回避在前院。”不换忙应道:“我就去了。”
城璧见不换去了,出院来,跳在房上,四下一望,毫无动静;复跳下房来,照前大饮大嚼,吃得甚饱。始将浑身衣服扎起,把银子揣怀中,又跳在房上,四下观望,猛见正东上忽隐现有几处灯火。城璧道,“是矣!几屈了金表弟。”顷刻间,见那灯乍高乍低,较前倍明。又一看,见那灯火如云行电驰般滚来。城璧急忙跳下房,走入房内,他目中早留心下一张方桌,掀翻在地下,把四条腿折断,拣了两条长些的拿在手内,复身跳在房上,见四围灯火照耀如同白昼一般,约有四五百人,渐次火拢了来。此时金不换早被文武官差人,暗暗叫去问话。城璧提桌腿又跳下房来,大踏步到前院,用手推郭氏房,业经拴闭了,一脚踢开,侧身入去。郭氏靠着一张桌子,在地站着。看见城璧,大惊道:“二伯来我房内做什么?”城璧道:“将来了结你!”手起一桌腿,打得郭氏脑浆迸裂,倒在一边。急急到院中,见房上四面已站有四五十人,见了城璧,各喊了一声,砖瓦石块和雨点般打下。城璧飞身一跃。早到正房屋上;桌腿到处,先放倒四五个。大吼了一声,从房上跳到街心,众兵丁捕役刀枪钩斧一涌齐上。城璧两条桌腿,疾同风雨,只打翻二十余人,便闯出重围、一直向北奔去。守备在马上大喝着,教军役追赶,军役等被逼不过,各放胆赶来;城璧见军役赶来,一翻身又杀回,众军役慌忙退后,城璧复去。急得守备在马上怪叫,又喝令追拿!那些军役无奈,只索随后跟来。城璧道:“似这样跟来跟去,到天明便难走脱,若不与他们个利害,他断不肯干休。”于是又大吼了一声,只拣人多处冲杀。那两条桌腿,一起一落,打的众军役和风吹落时、雨判残花相似,只恨爷娘少生了几只腿,往回乱窜,城璧反行追赶。乍见灯火中一人骑在马上,指手画脚的断喝,城璧大料他必是本城守备,把身躯一跃,已到了马前。守备却待勒马回跑,桌腿已中马头,那马直立起来,将守备丢在地下;城璧桌腿再下,众军役兵器齐隔架住桌腿,各舍命将守备拖拉去。城璧复赶了四五十步,见军役等跑远,方折转头,又不去西北,反向东北奔去。正是:
此妇代夫除逆叛,可怜血溅魂魄散;
英雄等候众官军,只为保全金不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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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回 信访查知府开生路 走怀仁不换续妻房
词曰:不换遭缧泄,公厅辨甚明;亏得广平府,生全出圄囹。月老欣逢旅舍,佳人天系赤绳;不意伊夫至,丢财具受刑。
右调《替浦子》
话说连城璧杀退官军,连夜逃走去了。众兵了将守备抢去,也顾不得骑马,几个人拖了他飞跑。见城璧不来追赶,方大家站住。守备坐在一块石头上,问兵丁道:“跑了么?”众兵道:“走远了。”守备道:“还赶得上赶不上?”众兵道:“总赶上也不过败了回来,那个是他的对手?”守备咳了一声,道:“我这功名,硬教你们害了。”说罢带兵回城。
再说知县见城璧动手时,他便远远的跑去;今见大众败回,强贼已去,没奈何复回金不换家,前后看验了一遍。又见郭氏死在屋内,将金不换并四邻锁入城来。早哄动了囼城士庶,都跟着看。知县刚到衙门前,郭崇学知他女儿被强盗打死,跪在马前,将金不换种种知情隐匿,酒后泄言,并说自己代写禀帖等情,据实出首,数不换偿他女儿性命。知县听了,连忙入内堂,请教幕宾去了。须臾,守备也来计议,好半晌别去。知县连夜坐堂,将不换带到面前,问道:“连城璧是那里人?他和你是甚么亲戚?”不换道:“他祖籍陕西宁夏人,是小的嫡亲表兄。”知县道:“他还有个哥哥连国玺,你认得么?”不换道:“他们在宁夏,小的在直隶,相隔几千里,那里认得?只因小的父母在世时,常常说起,才知是表亲。”知县道:“这就该打嘴!你既认不得他们,连城璧怎么就会投奔你?”不换道:“认虽认不得,说起亲戚,彼此都知,因此他才寻找着来。”知县道:“这连城璧来过你家几次?”不换道:“不但几次,二十年连书信都是没有的。”知县点了点头儿,又问道:“他是今年几时来的?”不换道:“他是大前年五月到小的家中的。”知县道:“打嘴!”左右打了不换五个嘴巴。知具道:“本县自下车以来,近城地方自不消说,即远乡僻隅,那一天没巡查匪类之人,岂肯容留大盗住二三年,还漫无访闻么?”不换改口道:“是本月初二日到的,至今才住了二十余天。”知县道:“这就是了。”又道:“这二十余天也不为久,为何不细细盘问他,早行出首,”不换道:“何尝没盘问他?他说家贫无所归着,求小的替他寻个活计,始终是这句话,只到今午醉后方说出实情。”知县冷笑道:“我把你这狡猾奴才!连城璧本月初二日到你家是实,你知情容留大盗是实,你酒醉向你妻子泄露是实,你妻告知你妻父,你妻父念翁婿分上,假写你名字出首是实,你恨你妻子泄露,着连城璧打死,图死无对证是实;反着本县合守府空往返一番,你还有得分辨么?”不换道:“老爷在内衙商酌了半夜,就商酌出这许多的‘是实’来?”知县大怒,道:“这奴才放肆!敢合本县顶嘴。”吩咐再打嘴。众人却待动手,不换道:“老爷不用打,小的明白了。老爷一则要保全自己,二则要保全守备爷,将知情纵盗罪名,向小的一人身上安放,可是么?”知县道:“快打嘴!”不换道:“不必打!事关重大,老爷这里审了,少不得还要解上司审问,不如与小的商量妥好。”知县向两旁吏役道:“你们听!真正光棍!了不得!了不得!”郭祟学在下面跪禀道:“若不是光棍,如何敢容留劫杀官兵的大盗哩!”不换道:“你不必多说。你是知我粜卖了粟粮,今年五月合我借一百五十两银子,托你女儿道达,我始终不肯;今见你女儿死了,便想报仇害我,不能,不能!”知县冷笑道:“你再说有什么和本县相商处?”不换向东西两下指说道:“老爷的书班衙役,合城中百姓俱在此。小的酒后泄露真言,妻父替小的写禀帖出首,这话有无真假,且不必分辨。只就纵盗脱逃论,老爷同守爷今晚到小的家,若连城璧已去,这是小的走露风声,放他逃走,罪无可辞;老爷同守爷领着千军万马,被一个强盗打得落花流水,败阵回来,满城绅缙士庶,那个不知,那个不晓?不但守爷兵受伤,就是老爷班内捕快,带伤者也不少,怎反说是小的纵盗脱逃?这话奇到那里去了?”只这两句话,把两旁看的人都说笑了。知县气坏,待了好一会,咬牙大恨道:“金不换!你口太锋利了!你这没王法的光棍,若不动大刑,何难将本县也说成个强盗!”吩咐左右,拿极短的夹棍来。众役呐喊,将夹棍举起,向不换背后一丢。不换道:“老爷不用动刑,小的情愿画供,招个知情容留,纵贼脱逃就是了。”知县咬牙说道:“你就画供,我也要夹你一夹棍。”不换道:“凡官府用刑,为的是犯人不吐实供;若肯吐实供,再行夹打,便是法外用刑。老爷此刻与小的留点地步,小的日后到上司前,少胡说许多。”知县摇着头,闭着眼,说道:“快夹!快夹!”刑房在旁禀道:“老爷何必定要夹他!此事关系重大,各上宪必有访问,金不换不动刑自招,最好不过。”知县想了想,道:“你说的是,就着他画供来。”须臾,不换画了供。知县吩咐牢头收监,用心看守。退堂和幕客相商,气不过不换当堂对众挺犯,欲要将不换制死监中。幕客大笑道:“此人口供,千人共见;况本府太爷最是聪察,制死他大有不便,倒不如亲去府内,口详此事,看太尊举动,再行备文,妥商详报;就费几两银子,也说不得。”知县听了,连夜上府,知府通以极好言语回答着。不换、郭崇学、邻里人等,一并解府,面讯定案。
原来这知府是江苏吴县人,姓王名琬,虽是个两榜出身,却没一点书气;办事最是明敏,兼好访查。只是性情偏些,每遇一事,他心上若动了疑,便是上宪也搬他不转;广平一府属员,没一个不怕他,金不换和连城璧事前后情节,并本县那晚审得口供,俱都打听在肚内,深疑知县同守备回护失查大盗处分,故冤金不换纵贼脱逃。又闻知守备军兵带伤者甚多,还有三四十个着重的,性命不保,越发看得金不换出首是实,文武官合同欺隐,要冤枉他定案。过了几日,知县将不换等同详文解送府城,知府立即坐堂亲审。不换正要哭诉冤情,知府摇手道:“你那晚在县中口供,本府句句皆知,不用你再说。倒还有一节要问你:连城璧原系大盗,既说你不知情,为何改姓张,在赵家涧许久,邻里俱如此称呼,其中不能无弊。你说!”不换连连叩头道:“太老爷和天大的一圆明镜一般,甚么还照不见?本县老爷和守爷那晚带五六百人,被一个贼打伤一二百众,大败回城,这样惊天动地、远近皆知事,两位老爷尚敢隐匿不报,将知情私纵罪名,硬派在小的身上塞责,太老爷只看详文便知。赵家涧止有七八家人家,安敢违两位老爷嘱托,不但连城璧改姓为张,就把连城璧颠倒呼唤,那一个敢说个不字?太老爷不信,将邻里传问,谁敢说他不姓张?只求太老爷详情。”知府点了点头儿,连邻里并郭氏死的原故,一概都不问了。随发放金不换道:“你容留大盗,难说不知情,然在你家住二年之久,你也该时时留神盘问;只到他酒后自行说出,方能觉察禀报,疏忽之罪,实无可辞。”说着,将一筒签丢将下来。两行皂役喊一声,将不换搬翻,打了四十大板,立即吩咐讨保释放。又叫上郭崇学骂道:“你这丧尽天良的奴才!你本是该县刑房,已革书办,素行原是不端之人;有你女儿活着,金不换容留大盗,便是不知情;你女儿死后,金不换便是知情,这知情不知情五个字,关系金不换生死性命,岂是你这奴才口中反覆定案的么?且将金不换禀帖说是你替写的,真是好狠之至!”说着将一筒签尽数丢下,那里还容他分辨一句,顷刻打了四十板,连邻里一总赶下去。
金不换血淋淋一场官司,只四十板完账;虽是肉皮疼痛,心上甚是快乐。回家将郭氏葬埋。那鸡泽县城里城外都说他是好汉子,有担当的人,赶着和他交往。又过了数天,本县知县、守备,俱有官来摘印署理,都纷纷议论是知府揭参的。内中就有人向不换道:“因你一人,坏了本县一文一武,前官便是后官的眼,你还要诸事留心些。”不换听了几句话,心上有些疑惧起来;左思右想,没个保全久住之策。又听得郭崇学要到大宪衙门去告,越发着急起来,也想不出个安身立命之所。打算着连城璧住在范村,没人知道,不如到那边寻着两个表侄,就在那地方住罢。主意拿定,先将当铺讨利银两收回;次卖田地,连所种青苗都合算于人;再次卖住房。有人问他,他便以因他坏了地方文武两官话回复,人都称扬他是知机的人。除官司盘搅外,还剩有五百二十多两银子,买了个极肥的骡儿,直走山西道路。止走了五六天后,按察司行文提他复审,只苦了几家邻里并乡地人等,赴省听候。不换一路行来,到山西怀仁县地界,这晚便住在东关张二店中。连日便下起雨来,不换忧闷之至。每到雨住时,便在店门前板凳上坐着,与同寓人说闲话。目中早留心看下个穿白的妇人,见他年纪不过二十四五岁,五短身材,白净面皮,骨格儿生的有些俊俏。只因这妇人时常同一年老妇人到门外买东西,不换眼里见熟了,由不得口内鬼念道:“这穿白的妇人,不是他公婆病,就是他父母死亡。”店东张二道:“你都没有说着:他穿的是他丈夫的孝。”不换惊讶道:“亏他年青青儿守得住。”张二道:“他倒要嫁人,只是对不上个凑巧的人。”不换道:“怎么是个凑巧的人?”张二道:“他是城内方裁缝的女儿,嫁与这对门许寡妇的儿子,叫做许连升。连升在本城缎局中做生意,今年二月,在江南过洋(扬)子江,船覆身死。许寡妇六十余岁,止有此子,无人奉养,定要招赘个养老儿子配他,还要二百两身价。”不换道:“这事也还容易,只用与他二百两银子。这许寡是六十多岁的人,就与人做个尊长,也还做得起;将来许寡妇亡后,少不得银子还归己手。”张二道:“你把这许寡妇当甚么人?见钱最真不过。或者到他死后,有点归着。”不换道:“这方裁缝就依他讨此重价么?”张二道:“他两口子做鬼已五六年了,那妇人又别无亲丁,谁去管他这闲事?”不换道:“他肯招赘外乡人否?”旁边一个开鞋铺的尹鹅头也在坐,听了大笑道:“这样说你就是凑巧的人了?”又问道:“客人是那地方人?到我门这里有甚营干?家中可有妻室没有?”不换道:“我是直隶鸡泽县人,要往代州亲戚家去,妻室是早亡过了。”鹅头道:“你能够拿得出二百两银子来?”不换道:“银子我身边倒还有几两。”鹅头笑向张二道:“这件事,咱两个与客人作成了罢!”张二道:“只怕许寡妇不要外路人。”鹅头道:“要你我媒人做甚么!”又笑向不换道:“客人可是实在愿意么?”不换道:“只怕那老妇人不依。”鹅头道:“张二哥与其闲坐着,我且和你去说一火。”同寓的几个人帮说道:“这是最好的事。说成了,我们还要吃喜酒哩!”鹅头拉了张二,人对门去了。好半晌,两人笑嘻嘻的走来,向不换举手道:“已到九分了,只差一分。请你此刻过去,要看看你的人物年纪,还要亲问你的根底。”不换道:“如此说,我不去罢。要看人物,便是十二分不妥。”众人笑道:“你这人物还少什么?就是《云笺记》追舟的李玉郎,也不过是你这样的面孔儿。去来!去来!”大家撺掇着,不换穿带了新衣帽鞋袜,跟二人到许寡妇家来。许寡早在正房堂屋内等候,看见不换,问鹅头道:“就是这个人么?”张二笑说道:“你老人家真是有福!这个客人,人才、年纪也不在你老去世儿子下。”不换先去深深一揖,随即磕下头去。许寡满面笑容,说道:“若做这件事,你就是我的儿子了,便受你十来个头也不为过;但是你远来,只磕两个头罢。”不换叩拜毕,扒起,大家一同坐下。许寡将不换来踪去迹,细细盘问了一番,笑向鹅头道:“你看他身材,比我亡过的儿子瘦小些,人倒还有点伶俐,就依二位成就了罢。”张二又着不换叩拜,不换又与许寡磕了两个头,复行坐下。许寡道:“我看了你了,你也看看你的人。”一边说,一边叫道:“媳妇儿出来!”叫了七八声,那方氏才从西房走出,欲前又退,羞达达低了头,站在一边。众人都站起来,不换留神一看,见那妇人穿了新白布夹袄,白布裙子,脸上些须傅了点粉,换了双新白梭鞋,头发梳得光油油的;虽不是上好人物,比他先日娶的两个老婆强五六倍,心上着实欢喜,满口里道“好!”那妇人偷看了不换一眼,便回房去了。许寡道:“他两个都见过面,合同也该写一张,老身方算终身育靠。二百两银子交割在那一日?”不换道:“合同此刻就立,银子我回店就交来,做亲定在后日罢,不知使得使不得?”许募道:“你真象我的儿子,做事一刀两段;有什么使不得!”鹅头取来纸笔,张二替他两家各写了凭据;不换立即回店,取了二百银子,当面同尹、张二人兑交。又问明许寡远近亲戚并相好邻里,就烦鹅头下帖;又谢了两个媒人六两银子。许寡便叫不换将行李搬来,暂住在西下房中,好办理亲事。到二鼓时分,方氏欲心如炽,无法忍耐,也顾不得羞耻,悄悄从西正房下来,到不换房内,不换喜出望外。一个是断弦孤男,一个是久旷嫠妇,两人连命也不要,竭力狠干了五六度,只到天明方肯罢休。方氏见不换本领高似前夫数倍,深喜后嫁得人,相订晚间再来,才暗暗别去。许寡也听得有些声气,只索随他们罢了。次日,许寡倒也知趣,梳洗罢,便教方氏到儿子灵前烧纸,改换孝服,方氏只得假哭了几声,反勾引得许寡呢呢喃喃数念了好一会方止。不换雇人做酒席,借桌椅并盘碗等类,忙个不了。吃午饭时,许寡叫方氏来同吃,方氏又装害羞,不肯动身;叫得许寡恼了,才肯遮遮掩掩的走来,放出无限的眉眼,偷送不换。不换见方氏脚上穿了极新的红鞋,身上换了极细的布衣,脸上抹了极厚的浓粉,嘴上抹了极艳的胭脂,头上戴了极好的纸花,三人同坐一桌。不换一边吃饭,一边偷瞧,又想起昨晚风情,今朝态度,心眼上都是快乐的;不但二百两,就是二千两也看得值。偏这方氏又不肯安静吃饭,一面对许寡装羞,一面与不换递眼,瞅空儿将脚从桌子下伸去,在不换腿上踢两下缩回。不换原是小户人家子弟,那里经过这样妖浪阵势,狐媚排场,勾引得他神魂如醉,将饭和菜胡吃,也尝不出个滋味。若不是许寡在坐,便要放肆起来。这晚仍照前和合,连灯也不吹灭,每到要紧时候,方氏竟没高没低的叫喊,下换也止他不住。许寡在上房听了,惟有闭目咬牙挝被而已。到做亲这日,也来了些女客,并许寡的亲戚以及邻居。北方娶亲,总要先拜天地,必须父兄或伯叔尊长领拜;许寡为自己孀居,家中又无长亲,众客委派着尹鹅头领不换夫妇拜天地,主礼烧化香纸。许寡又想起他儿子来,揩抹了许多眼泪。两人同归西正房,做一对半路夫妻。正是:
此妇淫声凶甚,喊时不顾性命;
不换娶做妻房,要算客途胡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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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回 断离异不换遭刑杖 投运河沈囊得外财
词曰:不是鸳鸯伴,强作鸾凤俦,官教离异两分头。人财双丢,从此断
绸缪。乍见蓬行子,朝暮断干糇;思量一死寄东流,幸他极救,顶感永无休。
右调《南柯子》
话说金不换娶了许寡妇儿妇,两人千恩万爱,比结发夫妻还亲。三朝后,诸事完妥,不换便和许寡一心一意过度起来。他身虽去了二百两,除诸项费用外,还存有二百七十余两,瞒着许寡寄顿在城内一大货铺铺内,预备着将来买田地。又将骡子卖了二十八两,带在身边换钱零用。那方氏逐日擦抹得和粉人一般,梳光头,穿花鞋,不拿的强拿,不做的强做,都要现在不换眼中卖弄。他是个勤练堂客,会过日子,只图不换和他狠干,把一个不换爱得没叉脚处。岂期好事多磨,只快活了十七八日,便钻出一件事来。
一日早间,不换与方氏同睡未起,只听得扣门声甚急,许寡接应出房去了。少刻,又听得许寡大惊小怪,不知说些甚么。旋即和一人说话入来。方氏扒起,从窗眼中一看,只吓得面目更色,道:“快起!快起!我前夫回来了!”不换道:“好胡说!他已落江身死,那有回来之理?”正说着,只听得许寡儿长儿短,在东房内说两句,哭两句,絮叫不已。不换连忙起来,将和方氏将衣服穿妥,正要下地,只听得许寡放声大哭。又听得那人喊叫道:“气死我了!”一声未完,早见房门大开,闯入个少年汉子来。方氏将头低下。那人指着不换面孔,冷笑道:“就是你这忘八的,敢奸霸良人妻女么?反了!反了!”向不换腿股上踢了一脚,一翻身跑出院外。许寡紧叫着就跑了。不换连忙出房,许寡迎着说道:“不意二月间沉江的,与我儿子同名同姓,是大同府乡下人,也做的是缎局生意,就误传到怀仁县来。着我和你便做下这样一件事,真是那里说起!”不换道:“他如今跑往那去?”许寡道:“想是去告官。”不换道:“这却怎处?”许寡道:“不妨!你两个前生后续,都是我的儿子,难道说有了亲生的就忘了后续的么?现放着你与我二百银子,他若要方氏,我与你娶一个;他若不要方氏,方氏还是你的,我再与他另娶一个,有什么大下了的事。”正言间,只见尹鹅头和张二神头鬼脸的走来,后跟着几家邻居,都来计议此事。许寡满口应承道:“不妨,是老身做的!那官府也问不了谁流东流西。”尹鹅头道:“你老人家怕什么?我们做媒人的经当不起。”许寡道:“这事原是我作主,设或官府任性闹起来,你两个只用一家挨一夹棍,我管保完账,不信赌五斤肉吃,包住割不了媒人的头。”张二道:“好吉样话儿,一句齐整过一句。”猛听得门外大声道:“里面是许寡妇家么?”许寡也高声答道:“有狗屁只管入来放,倒不必在门外寡长寡短的嚼念。”语未毕,进来两个差人,从怀内取出一张票来,向不换脸上一照;那一个差人便从袖内流出一条铁绳来,故意儿失落于地。向不换道:“你做的你明白,这件事可大可小,非同儿戏;夹也夹得,打也打得;二年半也徒得,三千里也流得,烟瘴地方也发得。若问在光棍里头,轻则立绞,重则与尊驾的脑袋就大有不便了。”不换笑道:“我这脑袋最不坚固,也不用刀割剑砍,只用几句话就吊下来了。”差人冷笑道:“原来是根硬菜儿!”又掉转头向拿票差人道:“这件事还用老爷审么?只用你我打个禀帖入去,说好霸良人妻子是实,又且不服拘拿。”那个拿票差人拦住道:“只教你这人性急,有话缓商,为是你怕他跑了么?”尹鹅头道:“金大哥年少,不谙衙门中世故,我们须大家计较。”那拿铁绳的差人问道:“媒人邻居可都在么?”许寡一一说知。差人道:“这件事,媒人固有重罪,就是邻里也脱不得干净。姓金的原来是来历不明之人,他要做此事,你们也该禀报。方才这位姓尹的说了半句在行的话,却不知怎么垂爱我们,须知我们也是费了本钱来的。”鹅头将金不换并众邻里拉到了院外,在两下来回讲说,方说停妥,不换出三千大钱,鹅头和张二出八百大钱,硬派着邻里出了五百大钱,说明连铺堂钱俱在内,各当时付与。两个差人得了钱,向众人举手作谢道:“金大哥这件事,是有卖的,才有买的,何况又是异乡人,休说奸霸,连私通也问不上;只要这位许奶奶担承起来,半点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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