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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野仙踪-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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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百川
序
词曰:
细观此书,结构精严,妙想叠出,
真中幻,幻中真,
具五花八门之奇,极锦簇云攒之趣。
公诸梨栗,自可不翼而飞,不胫而走,说部中大观异观也。
佩服!佩服!
————虞大人前评
诗曰:
休将世态苦研求,大略悲欢静里求。
泪尽谢翱心意冷,愁添潘岳梦魂羞。
孟尝势败谁鸡狗?庄子才高亦马牛。
追想令威鹤化语,每篷荒冢却神游!
词曰:
逐利趋名心力竭,客里风光,又过些时节。
握管灯前人忆别,泪痕点点无休歇。
咫尺江天分楚越,目断神惊,应是此身绝。
梦醒南柯头已雪,晓风吹落西沉月。
————右调《蝶恋花》
………………………………………………
第一回 陆都管辅孤忠幼主 冷于冰下第产麟儿
词曰:辅幼主,忠义不寻常,白雪己侵发须缘,青山不改旧肝肠,
千古自流芳。困棘闱,毛颖未出囊;解名虽屈龙虎榜,麟儿已产麝兰芳,接续旧书香。
右调《知足乐》
且说明朝康靖年队直录广平府成安县,有一绅士,姓冷,名松,字后调。其高祖冷谦,深明道术,在洪武时天下知名,亦周颠、张三丰之流亚也。其祖冷延年,精通歧黄,兼能针灸,远近有神仙之誉;由此发家,广置田产生意,遂成富户。他父冷时雪,弃医就学,得进士第,仕至大常寺正卿,生冷松兄妹二人。女嫁于同寅少卿江西饶州府万年县周懋德之子周通为妻,冷松接续书香,由举人选授山东青州府昌乐县知县,历任六年,大有清正之名。只因他赋性古朴.不徇情面,同寅们都厌恶他,当面都称他为冷老先生,不敢以同寅待他;背间却不叫他冷松,却叫他是冷冰。他听知冷冰二字,甚是得意。后因与本管知府不和,两下互揭起来,俱各削职回籍。这年,他妻吴氏,方生一子,夫妻爱如珙壁。到七岁时,生得秋水为神,白玉作骨,双瞳炯炯。瞻视非常,亦且颖慧绝伦。凡诗歌之类,冷松只口授一两遍,他就再不忘;与他讲解,他就会意。冷松常向吴氏道:“此子将来不愁不是科甲中人。得一科甲,便是仕途中人。异日身涉宦海,能守正不阿,必为同寅上宪所忌,如我便是好结局了;若是趋时附势,不过有玷家声,其得祸更为速捷,我只愿他保守祖业,做一富而好礼之人,吾愿足矣!我当年在山东做知县时,人都叫我做冷冰,这就是生前的好名誉,死后的好谥法。我今日就与儿子起个官名,叫做冷于冰。冷于冰三字,比冷冰更冷,他将来长大成人,自可顾名思义。且此三字刺目之至,断非仕途人所宜,就是家居,也少交接几个朋友,勾引他混闹,也是好处。我再与他起个字,若是定再拈住冷丁冰三字做关合,又未免冷上添冷了,可号为不华,亦黜华尚实之义也。
于冰到了九岁上,方与他请个先生姓王,名献述,字岩耕,江宁上亢县人,因会试不中,羁留在京。此人极有学问,被本城史监生表叔胡举贤慕名请来,与史监生做西宾,教读子侄,年出修仪八十两。只教读了六七个月,史监生便嫌馆金太多,没个辞他的法子,只得日日将饮食、茶饭核减起来,又暗中着人道意:“若王先生肯少要些修金,便可长久照前管待。”献述听了大笑,立即将行李搬移在本城关帝庙暂住,一边雇觅牲口,要起身入都。冷松素知王献述才学,急遣人约请,年出修金一百两,教读于冰。犕跸资鲆辔爬渌墒歉銎又嗜耍嗲叶允芳嗌弦蚕吕矗阌π碓袢丈瞎荨@渌墒⑾畲煊诒荽印W陨涎е螅话肽旯饩埃诒炀捅愦笫遣煌辉蛳资鼋萄涤蟹剑蛴诒熳俗吭剑烈荒旰螅妒贰ⅰ妒椤贰ⅰ兑住啡ⅰ端氖椤反笮∽郑骼檬煨刂校婺芫渚涠冀驳美础O资龀O蚶渌傻溃骸傲罾墒低又兄玻∫烊沼缙评耍岵唤馄湓谔煸谠ǎ崩渌梢嗌醯靡狻F衿谌酥钔ㄓ忻滥哑尽J悄臧嗽轮星铮渌捎胪跸资錾驮拢股盥独洌济胺绾皇站钩刹黄稹S诒睾敉吹浚抟斐扇恕N馐纤鼗际Ш熘ⅲ岳渌伤篮螅疵獍垂冢涣皆乱嘞嗉搪偻觥?闪皇宜祝讣嗖遥】鞯盟焕霞胰寺椒迹蠲鞔笠澹槐哂焐ピ幔槐吒艄鲁钊巳ソ髦芡冶ㄉァU饫渌杉矣谐穸衅桃唬涞逼倘教锏匕耸徘辏怀》客猓阈欠课莼褂形辶偌洌闶锹椒家蝗司恚媸呛练⒉黄邸K一褂屑父黾胰耍豪涿鳌⒗渖幸濉⑼醴丁⒄杂莱伞⒘觯椒贾勇接乐遥挥钟行〖胰肆吒觯捍笳露⑿÷碡说龋庑┤硕际强捎胛疲捎胛裰恕=窦椒际挛薮笮。薏痪≈医吡Γ蠊饷鳎挥旨谛≈魅松砩弦环挂灰罾渑Υ匕庑┤艘脖愀蟹⑻炝迹龈龆及卜质匾眩恍谋;び字鞴蚕腥赵拢闩侣椒急任羧张吕渌苫估阜帧U媸墙袒跏峭醴ǎ馐锹椒家缘路酥АT督啻家月椒嘉迨浚笳瘛B接乐摇⒋笳露鋈敫嬗诒笨滩焕搿M跸资鲇诶渌煞蚋驹崧裰螅阋侨ィ宦椒家员鲋髦梁们橐庀嗔簦资鲆裁坏盟担挥旨椒贾钍潞吓模畲侠渌稍谌崭泳粗丶副叮谑前残慕潭粒彩诓坏5酱文辏芡也钊吮讣竦煲抢吹欤资鎏嬗诒椿厥樽郑椒加钟胗诒墓媚富亓诵├裎铮蚍⒒亟魅チ恕*
于冰到了十二岁,于经、史、诗、赋、引跋、记传、词歌、四六、古作之类,无不通晓;讲“八股”二字,奇正相生,竟成大家风味。光阴苒苒,于冰孝服已满,是年该会试年头。陆芳差柳国宾跟随王献述入都,三年修金之外,更赠盘费。陆芳叮瞩国宾:“若先生中了,可速回达知道;如是不中,务必请他回来。”柳国宾领命去了。不意献述文章房官荐了两次,不中大主考之目:献述恚愤两日,决意回南。怎奈得柳国宾再四跪情,献述一则恋于冰是大成之器,二则想自家是个穷儒,回到家中也不过以教学度日,到只怕遇不着这样好东家。遂拿定主意,等候下科,托同乡将修仪寄与他儿子收领,复回成安县来,与于冰鸡窗灯火,共相琢磨。于冰到十四岁,竟成了个文坛宿将,每有著作,献述也不能指摘破绽,惟有择其尤佳者圈之而已。到考童生时,献述道:“你这名讳,做田舍翁则可,若求功名,真是去不得。我若与你改了名讳,又违了你父命名之意,今将你的字不华应考如何?”于冰道:“字、讳皆学生父亲所命,即以字作名,亦无不可。”商议停当。到县考时,取在第一;次后府考,又取在第一。成安县哄传了冷家娃子,小小年纪,真是个才子。次年学院黄崇礼案临广平,于冰又入在第一;复试时学院大加奖誉,言:“不华文字,不但领袖广平,定必大魁天下!”又向诸生道:“你等拭目俟之,他中会只三五年内。”又嘱于冰道:“你年未成丁,即具如此才学,此盖天授,非人力所能为也!入学后,切勿下乡试场,宜老其才为殿试地。我意你入场必中,中必会,会后不能置身鼎甲,不但屈你之才,亦且屈你之貌。若止中一散进士,我又代你受屈!从古至今,从未有十六七岁人就做了状元者,你须二十岁外则可以入仕途矣!”科考又拔取为第一。从此文名远播,通省皆知。那些绅衿富户见干冰人才俊雅,学问渊博,况兼家道丰裕,谁家不想他做个女婿?自此媒妁往来,日夕登门。陆芳也愿小主人早偕花烛,完他辅孤心事。与先生相商,献述道:“学生才十四岁,到十七八岁完婚也不迟。况娶亲太早,未免剥削元气,使此子不寿,皆你我之过也。你只可留心一门当户对、才貌兼全女子,预先行聘为是。”陆芳深以为然。凡议亲的来,皆以好言回复,却暗中探访着卜秀才的女儿,年方十五岁,是有一无两人物;又使家中七八个妇女以闲游为名,到卜秀才家去了两次,相得皆名实相符,然后遣媒作合,一说立即应许,择日下了定礼。这个卜秀才名复拭,为人甚是忠厚;妻郑氏亦颇淑贤。夫妻二人年四十多岁,止有一子一女:女儿乳名瑶娘,儿子才三岁。家中有二顷徐日,也还将就过得。今日将女儿许配于冰,夫妻喜出望外。
再说于冰到第二年七月间,同王献述入都下乡试场,跟随了四个家人起身,师徒二人寓在东河沿店内。彼时已七月二十左近,于冰忽然破起腹来,诸药皆止不住;到了八月初间,于冰日夜泄泻,连行动的气力俱无,出入凭人扶掖,王献述也愁得没法了。到初十后,干冰的肚不知怎么就好了。眼看得别人进二三场,他虽是个少年娃子,却深以功名为意,常向人说:“人若过了二十中状元,便索然了。”其立志高大如此。今日不得入场,他安得不气死,恨死!献述再三宽慰,方一同回家,逐日里愁眉泪眼。献述道:“我自中后,屈指十二年,下了四次场:一次污了卷,那二次倒都是荐卷,俱被主考拨回。你是富户人家,我家一个寒士,别无生意,只有从中会内博一官半职,为养家糊口地步;若象你这样气起来,我久矣就该气死了!你今年十五岁,就便再迟两科不中,才不过是二十一二的人,何年未弱冠便于禄慕名到这步田地!你再细想,你父亲与你起冷于冰名字是何意思,论理不该应试才是。”这几句话,说得冷干冰俯首认罪,此后放开怀抱。至下年二月中旬,献述去下会试场,到四月柳国宾回来,知献述中了第三名会魁,心下大喜;后听到无力营谋,不得身列词林,以知县即用,已选人河南祥符县,又不觉的气恨起来。柳国宾说完,将献述书字取出。于冰看了,无非是深谢感情的话,随与相商:备银三百两,缎纱各二匹作贺礼,又差国宾星夜入都,直打发的献述上任去了方回。陆芳又要与于冰延请名师,于冰笑道:“此时人与我师,亦难乎其为师;经史俱在,即吾师也,又何必再请?”陆芳道:“老奴只伯相公恃才务远,考证无人;又怕为外物迁引,将前功尽弃。今相公既不愿请师,老奴也不敢相强,只求做一始终如一人,上慰老主人。老主母在天之灵,至于中会,自有定命,相公做相公的事业,老奴尽老奴的心思;日后不怕相公不做个官,老奴不怕不多活几年。”于冰笑道:“你居心行事可对鬼神,怕你不活几千岁么?”陆芳道:“老奴今已六十八岁,再活十年就是分外之望,世上那有活几千岁人?除非是神仙!”说罢,两人都笑了。此后于冰于诗书倍加研求,比王献述在日更精进几分。到了十六岁。陆芳相商,要与于冰完婚。于冰道:“等我中会后,完婚也不迟。”陆芳相商笑道:“老奴前曾说过,中会自有定命,迟早也勉强不得。老奴叫相公完婚,实有深意:一则相公无三兄两弟;二则老奴是风前之烛,死之一字,不定早晚,眼里见见新生母也是快事;三则中馈主持还是未事,使各房家人媳妇有统属,方算得一全美人家。老奴立意在今年四月娶,相公须要依允。”于冰道:“你所言亦是。况男女婚嫁,是五伦中不得少的,你可代我慎选吉期举行罢了。”陆芳大喜!先择吉过茶通信,然后定日完婚。于冰追想父母,反大痛起来。合卺后,郎才女貌,其乐可知。次早拜祖先堂,瑶娘打扮出来,于冰再行细看,比昨晚又艳丽几分。但见:
鼻倚琼瑶,娥眉带春山之翠;牙排珠玉,垦眼凝秋水之波。布帛
队里生成,自厌豪华气魄;诗礼人家长大,定须雅淡梳妆。身段儿不
短不长,俏庞儿宜肥宜瘦;纤纤素手,恍如织女临凡,蹙蹙金莲,疑
是潘妃出世。
于冰看了,倍加欣喜。过了满月后,瑶娘便主持内政,他竟能宽严并用,轻重得宜,一家男女俱各存畏敬之心,不敢以十六七妇人待他。
时光易过,叉届乡试之期。于冰将卜秀才夫妇都搬来一同住,拿定这一去再无不中之理,带了许多银两,备见老师、会同年,刻朱卷、赏报子费用,一路甚是高兴。到京嫌西河沿店内人杂,于香炉营儿租了户部王经承前院住房安歇。三场完后,得意到一百二十分,大料直隶解元除了姓冷的,没第二个人敢当此任。及至放榜日,音信音然,等候到日中,还不见消息。差人打探,不想满街都是卖题名录的,陆永忠买了一张送与于冰,于冰从头到尾看了一回,不但无自己名字,连个姓冷的也没有,只气得手脚麻软,昏倒在床上。幸得国宾等喊叫不绝,待了一好会,方说道:“快去领落卷来。”直等到第四日,方将落卷领出。于冰见卷面上打着个印记,是第二房同考试官翰林孙阅荐。看头一加着许多蓝圈,大主考批了两句道:“虽有佳句,奈精力已竭何!”又看二篇三篇,并二场三场表判策论,也加着许多蓝圈,再看房官批语道:“光可烛天,声可掷地,熔经铸史,典贵高华,含盖一切矣!”旁边又加着一行小字,上写道:“余于十二日三鼓时,始得此卷,幸喜榜首必出吾门,讵意加圈大多,反生猜忌,争论累次,疑余与该生有关节也。功名迟早有分,幸勿懈厥操觚,当为乡科作冠冕地,即为殿试作鼎甲地。勉之!勉之!勿负余言!”干冰看罢,大哭了一场,令柳国宾等收拾行李回家。这一年,瑶娘十月间生了个儿子。于冰虽然未中,然得此子,心上大是快活,与他起个乳名,叫做“状元儿”;此后又埋头经史文笔【章】,作下科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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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做寿文才传佥士口 充幕友身入宰相家
词曰:班杨雄略,李杜风华,听属求笔走龙蛇,无烦梦生花。才露爪牙,蒙权臣招请,优礼相加,群推是玉笋兰芽。
右调《菊绽黄金》
话说冷于冰生了儿子,起名“状元儿”,至此时将愁郁开放,瞬息间又到了乡试年头。于冰要早入都中,揣摩文章风气,二月就起了身。先在旅店内住下,又叫柳国宾、陆永忠二人寻房;寻了几处,不是嫌大,就是嫌小,通不如意。前此住得王经承家房子,又被一候送官住了。一日,寻到余家胡同,得了一处房子,甚是干净宽敞,讲明每月三两银子。房主子姓罗,名龙文,现做内阁中书,系中堂严嵩门下办事的一走狗,凡严嵩父子赃银过付,大半皆出其手,每每仗势作威福害人。他这房与他的住房止隔一墙,通是一条巷内出入。国宾等看的中式,回到寓处,请于冰同去观看。于冰见外院正中是一座门楼,门楼内有两扇屏门。转过屏门,看上面是一堂两屋,三间正屋:东西厦各有房;南面是三间厅子,倒也宽敞。各房里都是漆桌椅、板凳、杌子等项俱全,又是新油洗出的。房后还有厨房几间。于冰看了,甚是中意,随即与了定银并茶钱。次日早,即搬来住下。过了两天,柳国宾向于冰道:“房主人罗老爷就住在西隔壁,每天车马盈门,看来是个有作用的人;早晚大爷中会了,也是交识,该拜他一拜才是。”于冰道:“我早已想及于此,但他是个现任中书,我是个秀才,又年少,不好与他眷弟帖;写个晚生帖,我心不愿意。”国宾道:“世途路上何妨。做秀才且行做秀才的事,将来做了大官,怕他不递手本么?”于冰笑了。到次早写帖拜望,管门人将帖留下,以出门回复。于冰等了三四天,总不回拜,甚是后悔。直到第五天,大章儿跑来说道:“隔壁罗老爷来拜!”于冰见写的是眷弟帖,日前晚生帖也不见璧回。少刻,柳国宾说道:“罗老爷已到门前了!”于冰整衣相迎,但见:
一只猫眼睛,几生在头顶心中;两道虾米眉,竟长在脑瓜骨上。谈笑
时仰面朝天,交接处目中无物。鱼腮雕口短胡须,绝象风毛;猿臂蛇
腰细身躯,几同挂面。
两人到庭上,行礼坐下,龙文问了于冰籍贯,又问了几句下场的话;只呷了两口茶,便将钟儿放下,去了。于冰送了回来,向国宾等道:“一个中书也算不得甚么显职,怎他这样个看人不在眼里?”国宾道:“想来做京官的都是这个样儿!”于冰将头摇了摇,心上大是不然。
又过了七八天,于冰正在房中看文字,只听得大章儿在院外说道:“罗老爷来了。”于冰嗔怪他骄满,随口答道:“回他罢,你说我不在家!”不意罗龙文便衣幅中,跟着两个极鲜衣俊秀的小子,已到面前。于冰忙取大衣服要穿,龙文摆手道:“不必!”于冰也就不穿了,相让坐下。龙文道:“忝系房东,连日少叙之至!皆因太师严大人时刻相招,又兼各部院官儿絮咕,把个身于弄得无一刻闲暇。前日匆匆一面,也没有问年兄青年多少。”于冰道:“十九岁了。”龙文道:“好!”又道:“年兄八股自然是好的了,不知也学过古作没有?”于冰道:“二者俱无一。”龙文道:“弟所往来者,仕宦人多,读书人少。年兄是望中会的人,自然与他们有交识,不知此刻都中能古作者谁为第一。”于冰道:“人以类聚,物以群分。晚生和瞽者一般,海内名士谁肯下交于我?况自入都,从不出门,未敢妄举。”龙文将膝一拍道:“咳!”于冰道:“老先生谆谆以古作是求,未知何意?”罗龙文道:“如今通政使赵大人文华,新授了工部侍郎,他止有一个公子,讳思义,字龙岩,今年二十岁,赵大人爱得了不得,凡事无不从其所欲。这公子酒色上倒不听得,专在名誉上用意。本月二十九日,是他的诞辰,定要做个整寿。九卿科道内,已有了二三十位与他送屏,他又动了个念头,要求严太师与他编寿文,做轴悬挂起来,夸耀夸耀,烦都堂王大人道达了几次。严大师与赵大人最好,情面上却不过,着幕宾并门下走动的人做了十几篇,下是嫌誉扬太过,就是嫌失于寒酸,总不象他的体局口气,目下催他们另做。我听了这个风声,急欲寻人做一篇,设或中他的目孔,于我便大有荣光。”于冰笑道:“凡人到耄耋期颐之年,有些嘉言懿行,亲朋方制锦相祝,那有个二十岁就做整寿的道理?”龙文道:“如今是这样时势,年兄倒不必管他;只是刻下无其人奈何!”于冰道:“自宰相公侯以及于庶人,名位虽有尊卑,而祝寿文词,写来写人,不过是几句通套誉扬话,倒极难出色。这二十岁人题目既新,看来见好还不难。”龙文笑道:“你也体要看得太容易了!太师府中,各样人才俱有,今我采访到外边来,其难可想而知!”于冰道:“就这止用太师身分,与一二十岁同寅于侄下笔就是了。”龙文道:“大概作家通知此意,只讲到行文便大有差别;年兄既如此说,何不做一篇领教?”于冰道:“如老先生眼前乏人,晚生即做一篇呈览。”龙文道:“极好!但是离他寿日,止有五天,须在一两大内做便,才好早些定规。“干冰道“何用一两天!”于是取过一两张竹纸来,提笔就写。顷刻而就,送与龙文过目。龙文心里说道:“这娃子倒敏捷,不知胡说些什么在上面。”接过来一看,见字迹潇洒,笔力甚是遒劲。看寿文道:
客有为少司空长男龙岩世兄寿者,征言于余,问其年则仅二十也。
时座有齿高爵尊者,私询于余,曰:“古者八十始称寿,谓之开秩,
前此未足寿也。礼三十曰壮有室。今龙岩之齿甫壮矣!律之以礼,不
得以寿称也,明甚!且人子之事亲也,恒言不称老i闻司空赵公年仅
四十有五,龙岩二十而称寿,无乃未揆于礼乎?”曰:“余之寿之也,
信其人非信其年也。”诸公曰:“请述龙岩之可信者。”曰:“余之
信之者,又非独于其人,于其人之友信之,所以深信于其人也。”诸
公曰:“因友以信其人,亦有说乎?”曰:“说在《小雅》之诗矣。
《小雅》自《鹿鸣》而下,《湛露》而上,凡二十有二章,其中如
《伐木》之燕朋友。《南咳》、《白华》之事亲,悉载焉。盖上古之
世,朋友辑睦,贤才众多,相与讲明孝弟之谊,以事其君亲类如此。
由此观之,则事亲之道,得友而益顺,岂徒在盥漱馈问之节哉!龙岩
出无斗鸡、走狗、打弹、击丸之行,入无锦帐、玉萧、粉黛、金钗之
娱,惟以诚敬事亲为务,亦少年之鲜有者乎?察其所与游者,皆学优、
品正,年长以倍之人,而雁行肩随者绝少。夫老成之士,其才识必奇,
其操行必醇谨,其言语必如布帛菽粟,可用而不可少,此非酒醴之分
所能罗致也。今龙岩皆得而友之,非事亲有以信其友,孰能强而寿之
哉!昔孔子你不齐已“有父事者三人,可以教孝;有兄事者五人,可
以教弟;有友事者十二人,可以教学。”余于龙岩亦云。宫、贵、寿
均所自有,而余为祝者,亦为与其友明事亲之道,自服食器用,以至
异日服官莅民之大,无不恪尊其亲而乃行焉,庶有合于《南陔》、
《白华》之旨,而不失余颂祷之意也。如是即称寿焉,奚不可?诸公
曰:“善!”余遂书之,以复于客。后有观青,其必曰:“年二十而
称寿者,自余之与龙岩世兄始。”
龙文从首到尾看了一遍,随口说道:“少年有此才学,又且敏捷,可羡,可畏!我且拿去着府中众先生看看如何。”于冰道:“虽没什么好处,也不至文理荒谬,任凭他们看去罢。严大师问起来,断不可说是晚生做的。”龙文道:“他的事体甚多,若是不中意,就立刻丢在一边,断不至同起年兄姓名来。放心,放心!”说罢,笑着一拱而别。
又过了两天,这日于冰正在院中闲步,只见龙文从外院屏风前入来,满面笑容。见了于冰,先作一揖,遂即跪下去了;于冰亦连忙跪扶,二人起来就坐。龙文拍手大笑道:“先生真奇才也!日前那篇寿文,太师用了。果不出先生所料,竟问及先生姓名,大抵有着实刮目之意,小弟日后受庇无穷!左右已将先生名讳,在太师前举出;府中七太爷也极会写字,他说先生的字有美女簪花之态,亦欣羡得了不得。小弟心上快活!”说罢,又拍手大笑起来。于冰道:“这七太爷是谁?”龙文将舌头一伸道:“先生求功名人,还不晓得他么?此人是太师总管,姓阎,讳年,是个站着的宰相;同今九卿道,有大半都称他是萼山先生。”说着又将椅子与于冰椅一并,向于冰耳边低声道:“日前我在七太爷前,将先生才学极力保举。他说府中有书启先生是苏州人,叫做费封,近日病故。刻下有人举荐了许多,又未试出他们才学好丑,意思要将此席屈先生,托小弟道达此意,黄金难买好机绿也!先生以为如何?”又言:“大后日是太皇后的祭辰,此日不理刑名,不办事务,大师也不到内阁去,正是个空闲日子;着我引先生到府前守候,准备传见”等语。说罢,又将于冰的臂轻轻的拍了两下,又大笑道:“小弟替先生快活,明年一甲第一是姓冷的了!”于冰道:“我是读书人,焉肯与人作幕宾?”龙文道:“先生差矣!先生下场,莫非为的是功名,这中会两个字,固要才学,也要有命,就便拿得稳,将来做官,也出了太师手心否?这机会等闲人轻易遇不着,设或宾主相投,不但说中会,就是着先生中个状元,也不过和滚锅中爆个豆儿相同,何有费力?先生还要细想,还要着实细想!”于冰低头沉吟了半晌,说道:“先生皆金玉之言,晚生敢不如命!”龙文大喜,连连作揖,道:“既承俯就,足见小弟玉成有功。只是称晚生,真是以猪狗待弟;若蒙不弃,你我今日换帖做一盟兄弟何如?”上冰道:“承忘分下交,自应如命;换帖乃世俗常套,可以不必。”龙文道:“如此说就是弟兄了!”一定要扯于冰到他那边坐坐,连柳国宾等也叫了去,不想已设下极丰盛的席;又硬扯于冰房内见了妻子,两人叮咛妥当。到第三日绝早,于冰整齐衣冠,同龙文到西江米巷在相府大远就下了车。但见车轿马迹,执帖的,禀见的,纷纷官吏,出入不绝。龙文叫于冰打点了一片至诚心,又盘算问答的话儿。等到交午时候,不但不见传他,连龙文也不见叫。陆永忠买了几个点心充饥,心上甚是烦燥。又过了一会,方见龙文慢慢的走来说道:“今日有工部各堂官议运木料起造明霞殿,又留新放直隶巡抚杨顺杨大人吃饭。还有……”话未完,只见好几顶大轿从府中出来,里面坐的是衣蟒腰玉之人,开着道子,分东西两路去了。龙文道:”我再去打听打听!”于冰等到日西时分,门前官吏散了一大半,方见龙文走出来,说道:“七太爷不知回过此话没有,老弟管情肚中饥饿了。”于冰道“看来不济事,我回去罢。”龙文道:“使不得!爽利等到灯后,方不落不是……”正说间,猛见府内跑出个人来,东张西望,大叫道:“直隶广平府冷秀才在何处?太师爷要传见哩!”急得龙文推送不迭。于冰走到那人跟前,通了名姓,那人把手招,引于冰到二门前,又换了两个人引道;于冰跟定了那人到一处地方,见四围都是雕栏,那人说道:“略站一站,我去回复。”少顷,见那人用手相招,于冰到门前一看,见东边椅子上坐着一人,头带八宝九梁幅巾,身穿油绿色飞鱼貂氅,足登五云朱履,六十以外年纪,广额细目,一部大连鬓长须。于冰私忖道:“这定是宰相!”上前先行拜跪,然后打躬。严嵩站起来,用手相扶,有意无意的还了半个揖,问道:“秀才几多岁了?”于冰道:“生员直隶广平府成安具人,现年十九岁了,名唤冷不华。”严嵩笑了,说道“原来才十九岁。”分付左右放个座几与秀才坐。于冰道:“太师大人位兼师保,职晋公孤,为天子倚托,平治之元老;生员茅茨小儒,今得瞻慈颜,已属终身荣甚,何敢列坐于大人之前!”严嵩显个爱奉承的人,见于冰丰神秀异,已有几分欢喜;今听声音清朗。说话儿在行,不由得满面笑容道:“我与你名位无辖,秀才非在官者比,理合宾主相陪。”将手向客位一拱,这就是极其刮目了。于冰谦退再三,亲自将椅儿取下来,打一躬,斜坐在下面。严嵩道“老夫综理阁务,刻无宁晷;外省各官公私禀启颇多。先有一苏州人费姓,代为措办,不意于月前病故,裁处乏人。门下屡言秀才品正行方,学富才优,老夫殊深羡爱。意欲以此席相烦,只是杯盘之水,恐非蛟龙游戏之地也!说罢,呵呵的笑起来,于冰道:“生员器狭斗升,智昏菽麦,深虑素餐遗羞,有负委任;今蒙不弃葑菲,垂青格外,生员敢不殚竭驽骀,仰酬高厚!但少年无知,诸事惟望训示,指臂之劳,或同少分万一!”严嵩笑道:“秀才不必过谦,可于明日带随身行李入馆;至于劳金,老夫府中历来无预定之例,秀才不必多心。”于冰打躬谢道:“谨遵太师钧命!”说罢,告退。严嵩送了两步,就不送了。于冰随原引的人出了相府,柳国宾接住盘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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