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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与罚-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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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题就在这里了,他们总是这么干的,”扎苗托夫回答,“他们豁出命来,狡猾地杀了人,后来马上就在酒馆里落入法网。就是在他们大手大脚挥霍的时候捕获他们。不是所有人都像您这样狡猾。您当然不会进酒馆了,不是吗?”
拉斯科利尼科夫皱起眉头,凝神瞅了瞅扎苗托夫。
“看来您是得寸进尺,很想知道,在这种情况下我会怎么干了?”他很不高兴地问。
“倒是很想知道,”扎苗托夫坚决而认真地回答。不知怎的他的语气和目光都变得太认真了。
“很想吗?”
“很想。”
“好吧。我会这样做,”拉斯科利尼科夫开始说,又突然把自己的脸凑近扎苗托夫的脸,又凝神注视着他,又是那样低声耳语,以致扎苗托夫这一次甚至颤抖了一下。“要叫我,就会这么办:我会拿了钱和东西,一离开那儿,哪里也不去,立刻就会去找一个荒凉僻静的地方,那儿只有一道围墙,几乎一个人也没有;——找一个菜园或者这一类的地方。事先我就会看中那个地方,这个院子里有块一普特或者一普特半重的大石头,就在一个角落上,围墙旁边,也许从盖那幢房子的时候起就放在那儿了;我会搬开这块石头,——石头底下一定有一个坑,——我会把所有这些东西和钱都放进这个坑里。把东西放进去以后,我会再把石头推回去,放得跟原来一个样,再用脚把土踩实,然后走开。一年,两年,三年,我都不会去取它,——哼,您去找吧!钱虽然有过,可是全花光了!”
“您是个疯子,”扎苗托夫不知为什么也几乎是低声悄悄地说,而且不知为什么突然从拉斯科利尼科夫身边挪开一些。拉斯科利尼科夫两眼炯炯发光;面色白得可怕;他的上嘴唇抖动了一下,轻轻跳动起来。他尽量俯身凑近扎苗托夫,嘴唇微微翕动起来,可是什么话也没说;这样持续了约摸半分钟的样子;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可是不能控制自己。一句可怕的话,就像那时候门上的门钩一样,在他嘴里一个劲儿地跳动着:眼看就要冲出来了;眼看就要约束不住,眼看就要脱口而出了!
“如果老太婆和莉扎薇塔是我杀的,那又怎样呢?”他突然说,又立刻醒悟了。
扎苗托夫古怪地看了他一眼,脸色白得像桌布一样。他笑了笑,他的脸变得很不自然。
“难道这可能吗?”他用勉强可以听到的声音说。
拉斯科利尼科夫恶狠狠地瞅了他一眼。
“您承认吧,您相信了?是吧?不是吗?”
“根本不信!现在比任何时候更不相信!”扎苗托夫急忙说。
“终于落网了!小麻雀给捉住了。既然现在‘比任何时候更不相信’,可见以前您相信过,不是吗?”
“根本不是!”扎苗托夫大声叫嚷,显然发窘了。“您就是为了让我上当受骗,故意吓唬我吗?”
“这么说您不相信吗?那时候我从办公室出去以后,你们背着我讲了些什么?我昏倒以后,火药桶中尉干吗要盘问我?喂,你过来,”他对跑堂的喊了一声,同时站起来,拿起帽子,“多少钱?”
“一共三十戈比,”跑堂的一边跑过来,一边回答。
“再给二十戈比小费。瞧,多少钱啊!”他把那只拿着钞票的、发抖的手伸到扎苗托夫面前,“红的和蓝的①,一共二十五卢布。打哪儿弄来的?哪儿来的这身新衣服?因为您是知道的,我曾经连一个戈比也没有!大概已经问过女房东了……好,够了!Assezcausé!②再见……最愉快的再见!……”
……………………
①红的是十卢布一张的钞票,蓝的是五卢布一张的。
②法文,“闲扯得够了”之意。
他走了出去,由于一种奇怪的歇斯底里的感觉,他浑身都在发抖,在这种奇怪的感觉里同时还有一部分抑制不住的高兴,——不过他神情阴郁,十分疲倦。他的脸扭歪了,好像刚发过什么病似的。他更疲倦了。他曾经恢复了精力,现在精力突然衰退了,随着他受到第一次刺激,随着第一次感到气愤,随着这种气愤的感觉逐渐消失,他的精力也迅速衰退了。
只剩下扎苗托夫一个人以后,他又在那个地方沉思默想地坐了许久。拉斯科利尼科夫无意中完全改变了他对这件凶杀案的某一点的想法,并最终确定了自己的意见。
“伊利亚·彼特罗维奇是个笨蛋!”最后他断定。
拉斯科利尼科夫刚打开到街上去的门,突然就在台阶上迎面撞到了正走进来的拉祖米欣。两个人甚至只隔一步远,却谁也没看到谁,所以几乎撞了个头碰头。他们彼此用目光打量着对方,对看了一会儿。拉祖米欣惊讶极了,但是突然,一股怒火,一股真正的怒火在他眼里可怕地闪闪发光。
“哈,原来你在这儿!”他扯着嗓子大喊。“从床上下来,跑了!我到处找他,连沙发底下都找过了!顶楼上也去过了!为了你,我差点儿没把娜斯塔西娅痛打一顿……可是瞧,他在哪里!罗季卡!这是什么意思?把实话全说出来!你说老实话!听见了吗!”
“这意思就是,你们全都让我烦死了,我想独自个儿待一会儿,”拉斯科利尼科夫安详地回答。
“独自个几?在你还不能走路,脸还白得像麻布一样,呼吸还很困难的时候!傻瓜!……你在‘水晶宫’干什么了?立刻说出来!”
“让我走!”拉斯科利尼科夫说,想从他身旁过去。这可把拉祖米欣惹火了:他紧紧抓住了他的肩膀。
“让你走?你竟敢说:‘让我走’?你知道现在我要把你怎么样吗?我要一把抱住你,把你捆起来,夹在腋下把你弄回家去,锁起来!”
“你听我说,拉祖米欣,”拉斯科利尼科夫轻轻地,看来完全平静地说,“难道你看不出我不愿领你的情吗?何苦偏要施恩于……根本不领情的人?对你的关心,他觉得根本无法忍受,对这样的人,你何苦偏要关怀备至?在我刚开始发病的时候,你为什么要找到我?说不定我倒很高兴死呢?难道今天我对你说得还不清楚吗:你是在折磨我,你让我……烦死了!你当真愿意折磨人吗?请你相信,你这样做的确严重妨碍我恢复健康,因为这是在不断地惹我生气。为了不惹我生气,佐西莫夫刚才不是已经走了吗。看在上帝份上,请你也别管我了!最后,请问你有什么权力强制我,不让我自由行动?难道你看不出,我现在说话,神智是完全清醒的吗?我求求你,请你教导我,用什么办法才能让你不再和我纠缠,不再为我做什么好事?就算我忘恩负义,就算我行为卑鄙吧,不过请你们大家都不要管我,看在上帝份上,请你们都别管我!
别管我!别管我!”
他一开始说话是平心静气的,事先就感到把满腔恶毒的怨气发泄出来的那种快乐,可是到末了,却气得发狂,上气不接下气,跟不久前和卢任说话时一样了。
拉祖米欣站了一会儿,想了想,放开了他的手。
“你滚,见鬼去吧!”他轻轻地说,几乎是陷入沉思。“等等!”拉斯科利尼科夫正要走,他又突然吼叫起来,“你听我说。我要告诉你,所有你们这些人,没有一个不是只会空谈和吹牛的家伙!只要你们一遇上点儿不顺心的事,就像下蛋的母鸡一样,唠唠叨叨,嘀咕个没完!就连嘀咕起来,也是剽窃别人的词句。在你们身上看不到一丁点儿独立生活的影子!你们都是用鲸蜡膏做成的,血管里流的不是血,而是乳浆!你们当中的人,我一个也不相信!在任何情况下,首先引人注目的就是,你们似乎都不像人!等——一——等!”看到拉斯科利尼科夫又要走,他加倍狂怒地大喊一声,“你给我听完!你知道,为庆贺我迁入新居,今天有人来我家聚会,也许现在已经来了,我让舅舅留在家里招待客人,——我刚刚跑回去一趟。那么,如果你不是傻瓜,不是惹人讨厌的傻瓜,不是愚蠢透顶的傻瓜,不是和大家格格不入的怪物……你要知道,罗佳,我承认,你是个聪明小伙子,可你是个傻瓜!——那么,如果你不是傻瓜,今天你还是上我那儿去,坐一个晚上,总比白白地磨破鞋底要好一些。既然你已经出来了,那就一定得去!我给你弄把软绵绵的扶手椅来,房东那里有……喝杯茶,和朋友们聚会聚会……啊,不,我要让你躺到沙发上,——那样也还是跟我们在一起……佐西莫夫也要去。你去吗?”
“不去。”
“你—胡—说!”拉祖米欣忍不住高声吼叫了起来,“你怎么知道不去?你不能对自己的行为负责!而且对这种事,你什么也不懂……我像这样跟人吵架,吵得谁也不理谁,已经有上千次了,可后来又和好如初……感到惭愧了,就又去找人家!那么你记住,波钦科夫的房子,三楼……”
“为了得到施恩于人的快乐,您大概肯让人揍您一顿吧,拉祖米欣先生。”
“揍谁?揍我!只要有人胆敢这么想一想,我就拧掉他的鼻子!波钦科夫的房子,四十七号,官员巴布什金的住宅里……”
“我不去,拉祖米欣!”拉斯科利尼科夫转身走了。
“我打赌,你一定会来!”拉祖米欣对着他的背影叫喊。
“不然你……不然我就不把你看作我的朋友!等等,喂!扎苗托夫在那儿吗?”
“在那儿。”
“你见到了?”
“见到了。”
“说话了?”
“说话了。”
“谈些什么?唉,去你的吧,请别说了。波钦科夫的房子,四十七号,巴布什金的住所,别忘了!”
拉斯科利尼科夫走到花园街,在街角拐了个弯。拉祖米欣沉思了一会儿,望着他的背影。最后他挥了挥手,走进屋去,但是在楼梯当中又站住了。
“见鬼!”他几乎是出声地继续想,“他说话倒是有理智的,可好像……要知道,我也是个傻瓜!难道疯子说话就没有理智吗?我好像觉得,佐西莫夫担心的就是这一点!”他用一根手指敲了敲前额。“嗯,如果……唉,现在怎么能让他一个人走呢?大概会淹死的……唉,我错了!不行!”于是他跑回去追赶拉斯科利尼科夫,但是连他的影子都看不见了。他啐了一口,快步回到“水晶宫”去,赶快去问扎苗托夫。
拉斯科利尼科夫径直走上×桥,站到桥当中的栏杆旁边,用两个胳膊肘撑在栏杆上,举目远眺。和拉祖米欣分手后,他已虚弱到这种程度,好容易才来到这儿,他想在什么地方坐下来,或者就躺到街上。他俯身对着河水,无意识地望着落日最后一抹粉红色的反光,望着在愈来愈浓的暮色中逐渐变暗的一排房屋,望着左岸沿河大街某处顶楼上远方的一个小窗户,有一瞬间落日的余晖突然照射到小窗子上,于是它闪闪烁烁,好似在火焰中一般,他还望着运河里渐渐变黑的河水,好像在细细端详它。最后,一些红色的圆圈儿在他眼里旋转起来,房屋似乎在动,行人、沿河大街、马车——这一切都在四周旋转,跳起舞来。突然他颤抖了一下,也许是一个奇怪的、怪模怪样的幻象才使他没有再一次昏倒。他感觉到,有人站到了他身旁,就站在他右边,紧挨着他;他看了一眼——看到一个身材高高的妇女,头上包着头巾,椭圆形的脸又黄又瘦,深深凹陷下去的眼睛微微发红。她直瞅着他,但显然什么也没看见,也没看出有人站在那里。突然她用右手撑着栏杆,抬起右脚,跨过栅栏,然后又把左脚跨过去,纵身跳进运河。肮脏的河水向四面让开,转瞬间就吞没了这个牺牲品,但是一分钟后那个投水的女人又浮了上来,随着奔流的河水悄无声息地往下游漂去,头和脚都没入水中,背脊朝上,已经弄乱了的、鼓胀起来的裙子,像个枕头样露在水里。
“有个女人投河了!有个女人投河了!”几十个声音在喊;人们跑了过来,两岸都挤满了人,桥上,拉斯科利尼科夫周围聚集了一大群人,从后面推他,挤他。
“天哪,这是我们的阿芙罗西尼尤什卡呀!”不远的地方传来一个女人的哭喊声。“天哪,救命啊!好心的人们,把她拉上来呀!”
“船!弄条小船来!”人群中在喊。
但是船已经不需要了:一个警察顺着斜坡的台阶跑到河边,脱掉大衣和靴子,跳下水去。没费多大事:河水已经把溺水者冲到离斜坡只有两步远的地方,他用右手抓住她的衣服,左手抓住他的一个同事伸给他的长竿,投水的女人立刻给拉了上来。把她放到了斜坡的花岗石板上。她很快苏醒过来了,欠起身,坐起来,一连打了几个喷嚏,鼻子里呼哧呼哧地响,毫无意义地用双手在湿淋淋的裙子上乱擦了一阵。她什么话也不说。
“她醉得不省人事了,天哪,醉得不省人事了,”还是那个女人的声音哭着说,她已经站在阿芙罗西尼尤什卡身边了,“前两天她也想上吊来看,从绳子上把她给救下来了。这会儿我正上小铺里去买东西,留下个小姑娘看着她,——瞧,又出了这种罪过的事!是个普通平民,天哪,我们的一个普通老百姓,就住在附近,从边上数起第二所房子里,就在那儿……”
人们渐渐散了,两个警察还在照看着投水的女人,有人喊了一声,提到了警察局……拉斯科利尼科夫怀着一种奇怪的漠不关心的心情,冷漠地看着这一切。他感到厌恶了。“不,讨厌……水……不值得,”他喃喃地自言自语。“不会有任何结果,”他补上一句。“没什么好等了。这是什么,警察局……扎苗托夫为什么不在办公室?九点多办公室还在办公……”他转身背对着栏杆,朝四周看了看。
“那么怎么样呢!走吧!”他坚决地说,于是从桥上下来,往警察局那个方向走去。他的心空虚,麻木。他什么也不愿想。就连烦恼也消失了,刚刚他从家里出来,打算“结束一切!”的时候,曾经精力充沛,现在精力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冷漠。
“有什么呢?这也是一条出路!”他在沿河大街上悄悄地、无精打采地走着,心里在想。“我还是要去结束掉,因为我希望结束……不过,这是出路吗?反正一样!一俄尺的空间是会有的,——嘿!不过,是个什么结局啊!难道是结局吗?我去告诉他们,还是不说呢?哎……见鬼!再说,我也累了:赶快在什么地方躺下,或者坐下吧!最丢人的是,太愚蠢了。对这我也不在乎。呸,有些多么愚蠢的想法钻进我脑子里来了……”
去警察局,得一直走,在第二个转弯处往左拐:离这儿只有几步路了。但是走到第一个转弯处,他站住了,想了想,拐进一条小胡同,绕道走,穿过两条衔,——也许是毫无目的,可也许是为了拖延时间,赢得时间,哪怕再拖延一分钟也好。他走路时,眼睛看着地下。突然仿佛有人对着他耳朵悄悄说了句什么。他抬起头来,看到自己正站在那幢房子前,就站在大门旁边。从那天晚上起他就再没来过这儿,也没经过这儿。
一种无法抗拒、也无法解释的愿望吸引了他。他走进那幢房子,穿过门洞,然后进了右手的第一个入口,顺着那道熟悉的楼梯上四楼去。又窄又陡的楼梯很暗。他在每一个楼梯平台上都站下来,好奇地往四下里看看。第一层楼的平台上,窗子上的窗框完全拆下来了。“那时还没拆掉”,他想。瞧,已经到了二楼尼科拉什卡和米季卡在那儿干活的那套房间:“门锁着;门重新油漆过了;这么说,要出租了。”瞧,这是三楼……这是四楼……“这儿!”他感到困惑不解:这套住房的门大敞着,里面有人,可以听到说话的声音;这他无论如何也没料到。稍犹豫了一会儿,他走上最后几级楼梯,走进屋里。
这套房子也重新装修过了;里面有几个工人;这似乎使他吃了一惊。不知为什么,他想象,他将要看到的一切都会和他离开时一模一样,也许,就连那两具尸体也仍然倒在那儿的地板上。而现在却是:空徒四壁,什么家具也没有;真有点儿奇怪!他走到窗前,坐到窗台上。
一共只有两个工人,两个都是年轻小伙子,一个年纪大些,另一个年轻得多。他们正在往墙上糊带淡紫色小花的白色新墙纸,以取代以前那些已经又旧又破的黄色墙纸。拉斯科利尼科夫不知为什么很不喜欢把墙纸换掉;他怀着敌意看着这些新墙纸,仿佛因为一切都变得面目全非而感到惋惜。
两个工人显然是耽误了些时间,现在正匆匆卷起墙纸,准备回家。拉斯科利尼科夫的出现几乎没引起他们的注意。他们正在谈论着什么。拉斯科利尼科夫双手交叉,坐在那儿侧耳倾听。
“她大清早就来找我,”那个年纪大些的对那个年轻的说,“一大早就来了,打扮得好漂亮啊。我说:‘你干吗在我面前装腔作势,’我说,‘你在我面前扭来扭去作什么?’‘我想,’她说,‘季特·瓦西利耶维奇,我希望从今以后完全听你的。’瞧,原来是这么回事!嘿,她打扮得那个漂亮啊:完全是时装杂志上的样子,简直就像杂志上的画片儿!”
“叔叔,这时装杂志是什么?”那个年轻的问。他显然是在向“叔叔”讨教。
“时装杂志嘛,这就是,我的老弟,这么一些图画,彩色的,每星期六都邮寄给这儿的裁缝,从外国寄来的,上面教人怎样穿才时髦,有男人的,同样也有女人的。就是说,是图画。男人多半画成穿着腰部打褶的大衣,女人嘛,老弟,那上面画的,都是给女人做衣服时做样子的,别提多好看了!”
“在这个彼得堡,什么东西没有啊!”那个年轻的心驰神往地高声叫嚷,“除了圣母,什么都有!”
“除了这,我的老弟,什么都有,”那个年纪大些的教导似地结束了这场谈话。
拉斯科利尼科夫站起来,往另一间屋里走去,从前,箱子、床和抽屉柜都摆在那间屋里;屋里没有家具了,他觉得这间房间非常小。墙纸还是原来的;墙角落里,墙纸上清晰地显示出原来供圣像的神龛的痕迹。他往四下里看了看,又回到窗前。年纪较大的工人斜着眼睛盯着他。
“您有什么事?”他突然问拉斯科利尼科夫。
拉斯科利尼科夫没有回答,却站起来,走进穿堂,拉了一下门铃。还是那个门铃,还是同样的白铁皮的响声!他又拉了一次,第三次;他留神听了听,记起了一切。他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逼真地想起了从前那痛苦、可怕、说不清是一种什么感觉的心情,铃声每响一下,他就打一个寒颤,可是他却觉得越来越高兴了。
“您要干什么?您是什么人?”一个工人走到他跟前,大声问。拉斯科利尼科夫又走进房门。
“我想租房子,”他说,“来看看。”
“没有人夜里来租房子;再说,您该跟管院子的一道来。”
“地板冲洗过了;要油漆吗?”拉斯科利尼科夫接着说。
“血没有了?”
“什么血?”
“老太婆和她妹妹都被人杀害了。这儿曾经有一大摊血。”
“你到底是什么人?”工人不安地大声问。
“我吗?”
“是的。”
“你想知道吗?……咱们到警察局去,我在那里告诉你。”
两个工人都莫明其妙地瞅了瞅他。
“我们该走了,已经迟了。咱们走,阿廖什卡。得把门锁上,”那个年纪较大的工人说。
“好,咱们走吧!”拉斯科利尼科夫漠然地回答,说罢最先走了出去,慢慢下楼去了。“喂,管院子的!”走到大门口,他喊了一声。
有好几个人站在房子的入口处,在看过路的行人;站在那儿的是两个管院子的,一个妇女,一个穿长袍的小市民,另外还有几个人。拉斯科利尼科夫径直朝他们走去。
“您有什么事?”两个管院子的当中有一个问。
“你到警察局去过吗?”
“刚刚去过。您有什么事?”
“那里有人吗?”
“有。”
“副局长也在那里?”
“那时候在。您有什么事?”
拉斯科利尼科夫没回答,站在他们旁边,陷入沉思。
“他来看房子,”那个年纪大一些的工人走近前来,说。
“什么房子?”
“就是我们在那里干活的那套房子。他说:‘为什么把血冲洗掉了?’他说:‘这里发生过凶杀案,可我来租这套房子。’还动手去拉门铃,差点儿没拉断了。他还说,‘咱们到警察局去,在那里我会把什么都说出来。’纠缠不休。”
管院子的皱起眉头,疑惑地上上下下打量拉斯科利尼科夫。
“您是什么人?”他语气更加严厉地问。
“我是罗季昂·罗曼内奇·拉斯科利尼科夫,以前是大学生,住在希利的房子里,就在这儿的一条小胡同里,离这儿不远,十四号房间。你去问问管院子的……他认识我。”拉斯科利尼科夫说话的时候,神情有点儿懒洋洋地,若有所思,他没有转过脸去,一直凝神注视着渐渐暗下来的街道。
“您为什么到那套房子里去?”
“去看看。”
“那里有什么好看的?”
“把他抓起来,送到警察局去吧?”那个小市民突然插进来说,可是马上就住了声。
拉斯科利尼科夫回头斜着眼睛瞅瞅他,把他细细打量了一下,还是那么轻轻地、懒洋洋地说:
“咱们走吧。”
“带他走!”小市民鼓起勇气接住话茬说。“他为什么老是想着那件事,是不是心里有鬼,啊?”
“他是不是喝醉了,只有上帝知道,”那个工人嘟嘟囔囔地说。
“您有什么事?”管院子的又高声叫嚷,他当真发火了。
“你干吗纠缠不休?”
“您怕去警察局?”拉斯科利尼科夫讥讽地对他说。
“怕什么?你干吗纠缠不休?”
“无赖!”那个女人喊了一声。
“跟他扯什么,”另一个管院子的大声囔,这是个身材魁梧的汉子,穿一件厚呢上衣,敞着怀,腰带上挂着一串钥匙。
“滚!……当真是个无赖……滚!”
他一把抓住拉斯科利尼科夫的肩膀,猛一下子把他推到了街上。拉斯科利尼科夫几乎跌了个倒栽葱,但是没有倒下去,他挺直了身子,默默地望了望那些看热闹的,于是往前走去。
“这人真怪,”那个工人说。
“如今人都变得古怪了,”那个女人说。
“还是该把他送到警察局去,”那个小市民加上一句。
“不用理他,”那个身材魁梧的管院子的人毅然决然地说。
“完全是个无赖!看得出来,他就是要找碴儿,你一理他,就摆脱不了了……我们知道这种人!”
“那么,去,还是不去?”拉斯科利尼科夫想,一边在十字路口马路当中站下来,朝四下里望望,仿佛在等待什么人说出最后一句具有决定意义的话。可是哪里都没有反应:一切都像他脚下的石头一样死气沉沉,寂静无声,只是对于他一个人来说,是死气沉沉的,只是对于他一个人……突然,远处人声嘈杂,离他二百步远,街道尽头,可以看到,在愈来愈浓的黑暗中有一群人,他听到了谈话声,呼喊声……人群中停着一辆马车……微弱的灯光在街道中闪闪烁烁。“这是怎么回事?”拉斯科利尼科夫往右一拐,朝人群那里走去。他仿佛要抓住一切可以利用的机会,想到这里,不禁冷笑一声,因为关于去警察局的事,大概已经作出了决定,他清醒地知道,一切立刻就要结束了。



第二卷 第07章

            街道当中停着一辆十分考究、显然是老爷们坐的四轮马车,车上套着两匹灰色的烈马;车上没有乘客,车夫也已经从自己座位上下来,站在一旁;有人拉住马的笼头。四周挤了一大群人,站在最前面的是几个警察。其中一个警察提着盏点亮的提灯,弯着腰,用提灯照着马路上车轮旁边的什么东西。大家都在谈论,叫喊,叹息;车夫似乎感到困惑不解,不时重复说:
“真倒楣!上帝啊,真倒楣啊!”
拉斯科利尼科夫尽可能挤进人群,终于看到了那个引起骚乱和好奇的对象。地上躺着一个刚刚被马踩伤的人,看来已经失去知觉,那人穿得很差,但衣服却是“高贵的”,浑身是血。脸上、头上鲜血直淌;脸给踩坏了,皮肤撕破了,已经完全变了样,看得出来,踩得不轻。
“天哪!”车夫数数落落地哭着说,“这可叫人怎么提防啊!要是我把车赶得飞快,要么是没喊他,那还可以怪我,可是我赶得不慌不忙,不快不慢。大家都看到的:别人怎样赶,我也怎样赶。喝醉的人不能点蜡烛——这大家都知道!……我看到他穿马路的时候摇摇晃晃,差点儿没有跌倒,——我对他喊了一声,又喊了一声,再喊一声,还勒住了马;他却径直倒到了马蹄底下!是他故意的吗,要么是他已经喝得烂醉了……马还小,容易受惊,——它们猛一拉,他大喊一声——
它们更害怕了……这样一来,就闯了祸。”
“事情就是这样!”人群中有人高声作证。
“他是喊过,这是实话,向他喊了三次,”另一个声音响应。
“的确是喊了三次,大家都听到的,”第三个大声嚷。
不过车夫并不十分沮丧和惊恐。看得出来,马车属于一个有钱有势的主人,而他正在什么地方等着马车;警察当然要考虑到这个情况,设法顺利解决这次车祸。目前要做的是,把受伤的人送到警察分局,然后再送进医院去。谁也不知道他的名字。
这时拉斯科利尼科夫挤了进来,变下腰,凑得更近一些。
突然灯光照亮了这个不幸的人的脸;他认出了他。
“我认识他,我认识!”他完全挤上前去,高声大喊,“这是位官员,退职的,九等文官,马尔梅拉多夫!他就住在这儿附近,住在科泽尔的房子里……赶快去请医生!我付钱,这就是!”他从口袋里掏出钱来,给一个警察看。他异常激动不安。
有人认出了被踩伤的人,警察对此十分满意。拉斯科利尼科夫说出了自己的名字,把自己的地址告诉了他们,并且竭力劝说警察赶快把失去知觉的马尔梅拉多夫抬回家去,他那样尽心竭力,就像给踩伤的是他的亲爹一样。
“就在这儿,过去三幢房子,”他急急忙忙地说,“科泽尔的房子,一个很有钱的德国人的房子……刚刚他大概是喝醉了,要回家去。我认识他……他是个酒鬼……他的家就在那里,有妻子,几个孩子,还有个女儿。一时半会儿还送不进医院,可这儿,这幢房子里大概有个医生!我付钱,我付钱!……到底有自己人照料,马上就会进行急救,不然,不等送到医院,他就会死了……”
他甚至已经不让人看到,悄悄地把钱塞到警察手里;其实事情很明显,这样做是合情合理的,无论如何可以就近采取措施,进行急救。把受伤的人抬起来,抬走了;有人自愿帮忙。科泽尔的房子离这儿只有三十来步远。拉斯科利尼科夫跟在后面,小心翼翼地扶着他的头,给人们指路。
“这边。往这边走!上楼梯的时候得头朝上抬着;转弯……
对了!我付钱,我谢谢大家,”他含糊不清地说。
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跟往常一样,一空下来,立刻双臂交叉紧紧抱在胸前,在自己那间小屋里踱来踱去,从窗前走到炉子前,然后再走回去,自言自语,不断地咳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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