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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月痕-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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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生见上面新挂的横额,笑道:“痴珠的书法,也算是一时无两的。”痴珠也笑道:“还是我痴珠的样子,总不是摹人呢。”荷生道:“以后有这些笔墨,我替你效劳何如?”痴珠不答。采秋笑道:“鱼有鱼的目,蚌有蚌的珠,你要把蚌的珠换鱼的目,鱼怎么愿呢?”痴珠含笑要答,剑秋拍掌大笑道:“痴珠!他道你是鱼目混珠,你该罚他一钟酒!”痴珠笑道:“我这珠本是痴珠,不是慧珠,就凭他说是鱼目,却还本色。”采秋急起来,说道:“人家好好说话,剑秋搬弄是非,我不罚你一钟,倒教痴珠心里不舒服。” 痴珠道:“算了,我们行一令吧。”荷生道:“好极!”小岑道:“你们要弄这个,却是大家心里不舒服了。那一天芙蓉洲酒令,教我肚里字画都搜尽了。”痴珠问:“是什么令?”紫沧就将合欢令大家说的八个字告诉痴珠。荷生因说道:“你想还有没有呢?”痴珠低头半晌,说道:“囗字、囗字、囗字何如?”荷生道:“只是冷些。”采秋道:“我还想一个,是囗字。”大家齐赞道:“好!”秋痕道:“囗字、竹字不好么?”痴珠笑道:“囗边是囗,竹边是个,你不懂。”秋痕红了脸,又说道:“菲字、翡字好么?”荷生道:“他是要挪移的,菲字、翡字能够挪移得动么?”
秋痕道:“这就难了。”便敬了大家一巡酒,吃几样菜,几样点心,便向荷生道:“你想是行什么令好呢?”采秋道:“我有个令,就费心些。”秋痕道:“你不要又叫人去讲什么字,我没有读半句书,肚里那有许多字画呢!”采秋笑道:“我晓得你肚里没有他们的字,也还有我们的字。如今行个令,我们占些便宜吧。”便唤跟的老妈上来,吩咐道:“你回去向红豆说,到春镜楼下书架上。把酒筹取来。” 少顷,老妈取来。众人见是满满的一简小筹,一根大筹。采秋先抽出大筹,给众人看。见筹上刻着“劝提壶”三个篆字,下注有两行楷书是:“此筹用百鸟名,共百支,每支各有名目,掣得者应行何令,筹上各自注明,不赘于此。”大家传看一遍。采秋把小筹和了一和,递给荷生,教他掣了一枝。
荷生看那筹,一面刻的隶书,是“凤来仪”三字,傍注两行刻的楷书是:“用《西厢》曲文,‘凤’字起句,第二句用曲牌名,第三句用《诗经》,依首句押韵。韵不合者,罚三杯。佳妙者,各贺一杯。”一面刻的隶书是“鸳鸯飞觞’,傍注一行是:“用曲文‘鸳鸯’二字,照座顺数,到‘鸳鸯’二字,各饮一杯。‘鸳’字接令。”荷生看毕,也传给大家看过。 秋痕道:“此令我怕是不能的,只好你们行去。”痴珠道:“你曲子总熟的,只是《诗经》这一句难些。”紫沧道:“这一句《诗经》,还要依着上句押韵哩。”小岑道:“就是《西厢》曲文能有几个‘凤’字?”秋痕道:“这个我也不管,只要讲什么《诗经》,我便麻经也没有,又有什么丝经!”说得大家大笑了。采秋道:“我们搜索枯肠,恐怕麻经是没有,《诗经》倒还有一两句呢。”荷生道:“我先说一个吧。”大家都说道:“总是他捷。”痴珠道:“你说吧。”荷生欣然念道: “凤飞翱翔,《朝天子》,于彼高冈。”
大家都哗然道:“好!”痴珠笑道:“我们贺一杯,你再说‘鸳鸯飞觞’吧。”于是大家都喝了一杯酒。荷生也陪一杯,说道:“我的飞觞,也是《西厢》曲文:
正中是鸳鸯夜月销金帐。” 荷生并坐是痴珠,痴珠上首是谡如,谡如上首是紫沧,紫沧上首是剑秋。紫沧、剑秋恰好数到“鸳鸯”二字,二人便喝了酒。紫沧就出座走了几步道:“这不是行令,倒是考试了!”荷生笑道:“快交卷吧。”一会,紫沧道:“有了!”
他由得俺乞求效鸾凤,《剔银灯》,甘与子同梦。”
大家说道:“艳得很!”荷生道:“这是他昨宵的供状了。可惜今天琴仙没有来,问不出他怎样乞求来。”紫沧笑道:“不要瞎说,喝了贺酒,我要飞觞哩。”痴珠笑道:“贺是该贺,只是你有这样喜事不给人知道,也该罚一杯!”采秋道:“你们尽闹,不行令么?”于是大家也贺一杯。 痴珠必要紫沧喝一杯,紫沧只得喝了,便说道:“我用那《桃花扇·栖真》这一句:
绣出鸳鸯别样工。”
一数,“鸳”字数到秋痕,“鸯”字数到小岑。二人喝了酒。秋痕向小岑道:“你先说吧。”小岑道:“你是‘鸳’字,该你先说。”痴珠道:“我替秋痕代说一个。”采秋道:“那天代倩有例,罚十钟!”痴珠只得罢了。秋痕就自己低着头,想了半晌,唤跛脚装了两袋水烟吃了,才向荷生道:“《诗经》上可有‘视天梦梦’这一句么?”荷生道:“有的。”秋痕便念道:
“这不是泣麟悲凤,《雁过南楼》,视天梦梦。”
痴珠道:“错韵了。‘视天梦梦’,‘梦’宇平声,系一东韵。”秋痕红着脸,默默不语。
荷生便笑道:“这也是他的心思,他是从‘这不是’三字想下,只是太衰飒些,又错了韵,我替他罚一钟酒吧。”于是喝了一杯酒。小岑便说道:“他是从来没有弄过这些事,能够冷得来,就算他聪明了。如今说个飞觞吧!”秋痕想了一想,说道: “羡梁山和你鸳鸯冢并。” 痴珠瞧着秋痕发怔。荷生道:“秋痕怎的今天尽管说这些话!”秋痕不语,大家自也默然。
转是采秋替他数一数,是谡如、紫沧二人喝酒。谡如便笑道:“如今却该是我说,怎好呢?有了这一句,又没有那一句。我倒情愿罚十杯酒,不说吧。”荷生道:“这却不能。”大家也说道:“愿罚须罚一百钟。”谡如见大家都不依,只得抓头挖耳的思索。大家却吃了一回酒,又上了五六样菜,点了灯,谡如才说道:“我凑了一个,只是不通。”荷生笑道:“不用谦了,说吧。”谡如便念道:
“是为娇鸾雏凤失雌雄,《五更转》,凄其以凤。”
痴珠道:“怎的你也说这颓唐的话?”理如道:“我也觉得不好。”荷生道:“好却是好的,也浑成,也流美,只像酸丁的口气,不像你的说法。”采秋道:“你尽管讲闲话做什么呢?请谡如飞觞吧。”谡如数一数,说道:
“翅楞楞鸳鸯梦醒好开交。” “鸯”字是秋痕,“鸳”字是采秋。秋痕数不清楚,怕又轮到自己,便说道:“怎的又说起《桃花扇》的曲文呢?”谡如道:“《桃花扇》曲文不准说么?”秋痕道:“紫沧才说的《栖真》,你如今又说《入道》,真是要撮弄我么?”采秋便笑道:“秋痕妹妹,‘鸳’字是轮着我。”便瞧着荷生、痴珠,念道:
“你生成是一双跨凤乘鸾客,《沉醉东风》,令仪今色。”
大家同声喝一声:“好!”采秋笑道:“既然是好,就该大家贺一杯了。”大家都说道:“该喝。”剑秋道:“怎的偏是他两个人便说得有如此好句?”紫沧便接着说道:“可不是呢!又冠冕,又风流,实在是锦心绣口,愧煞我辈。”大家都满贺了一杯。
采秋说道:“听着!鸳鸯飞觞:
又颠倒写鸳鸯二字。”
“鸳”字数到痴珠,“鸯”字数是谡如,二人都喝了酒。痴珠也不思索,说道: “谡如凤去秦楼,《四边静》,谓我何求。”
小岑道:“好别致!”荷生道:“也萧瑟得很,令人黯然。以后再不准说恁般冷清清的话。”痴珠便说道:“这也是题目使然,我们记的《西厢》曲文,总不过是这几句,万分拣不出吉语来,我说个极好的鸳鸯吧:
他手执红梨曾结鸳鸯梦。
好不好呢?”谡如道:“也该有此一转了。”荷生笑道:“我另贺你一杯吧,只是又该我重说了。”采秋说道:“他有此一番好梦,大家公贺他一杯,也是该的。”秋痕便替大家换上热酒,先喝一杯,请大家干了。
荷生喝了两杯,痴珠自己系“鸯”字,也喝一杯。只见荷生瞧着剑秋,念道:
“好一对儿鸾交凤友,《耍孩儿》,自今以始岁其有。”
大家都说道:“好极!旖旎风光。方才说的总当以此为第一。”剑秋道:“尖薄舌头,有什么好呢?”小岑笑道:“善颂善祷,彩波今天若在这里,便该喝了十杯喜酒,你还说不好么?”大家也有晓得剑秋的故事,也有不晓得的,却通笑了。痴珠道:“就这个令论起来,自然是绝好,用那句《诗经》,真是有鼎说解颐之妙,大家满饮一杯吧。”众人饮过酒,又随意吃了一回菜。荷生说道:“听我飞觞:
双飞若注鸳鸯牒。” 数了一数,“鸳”字是剑秋,“鸯”字是采秋。采秋瞅着荷生一眼。荷生道:“我替你喝一杯。”秋痕道:“令不准替,酒也不准替,采姐姐喝吧。”采秋喝了。
剑秋拈着酒杯,说道:“我只道轮不到我了,如今《西厢》曲文的‘凤’字都被你们说完了,教我说什么呢?”沉吟一会,向秋痕道:“你不要多心实在是《西厢》‘凤’字我只记得这一个。”便念道:
“我只道怎生般炮凤烹龙,《五供养》,来燕来宗。”
荷生赞道:“妙妙!三句直如一句。”采秋道:“这个越说越有好的来了,只可惜《西厢》‘凤’字太少些。”于是大家也贺一杯。剑秋便向秋痕笑道:“我教你再讲个好的吧:
我有鸳鸯枕翡翠衾。” “鸳”字是秋痕,“鸯”字是小岑。秋痕道:“我是不会这个的,你何苦教我重说?”采秋道:“你多想一想,总有好的。”小岑喝了酒,秋痕将杯擎在手上,却默默的沉思了好一会工夫,又将酒搁在唇边。痴珠道:“怕冷了,换一杯吃吧。”秋痕道:“我如今不说冷的。”大家听说,都笑起来。
秋痕怔怔的看。痴珠说道:“我是怕你酒冷,不管你的令冷不冷。”秋痕自己也觉好笑起来,便说道:“得了:
非关弓鞋风头窄,《声声慢》,愿言思伯。”
大家都说道:“这却好得很!”采秋道:“秋痕妹妹真是聪明,可惜没人教他,倘有人略一指点,他便没有不会的事了。”剑秋道:“这句《西厢》是极眼前的,怎么我先前总记不起?”荷生道:“秋痕有此佳构,大家都要浮一大白。”便教丫鬟取过大杯,众人痛饮一回。秋痕也陪了三小杯,说道:“小岑没有轮着,如今轮着小岑收令吧。
恨不得绕池塘摔碎了鸳鸯弹。” “鸯”字是荷生,荷生喝过酒。
小岑一手拈酒杯,一手指着秋痕道:“我好端端的轮不着,你们要说出许多字来,叫我献丑。如今《西厢》上的‘凤’字更是没有了,怎好呢?”秋痕道:“我就不说许多字,也要飞着你,不然,怎样收令呢?你听: 拆鸳鸯离魂惨。
不是你么?”小岑喝了酒,走出席来。大家道:“休跑了。”小岑道:“我跑是跑不了,容我向里间床上躺一会想吧。”大家只得由他。
此时天已不早,约有八下多钟了,大家俱出席散步,说些闲话。荷生将着敲着桌,说道:“小岑!要撤场了,你还不交卷么?”小岑缓缓的出来,说道:“曳白吧。《西厢》这一句,我找来找去,先没有了,还说什么!”采秋道:“你喝了一大钟酒,我给你一句吧。”小岑道;“你要骗人,《西厢》那里还有‘凤’字?”采秋道:“你尽管喝酒,譬如没有,秋痕妹妹做个保人,我喝两大杯还你。”小岑道:“我喝,我喝!你说吧。”秋痕将大杯斟满,小岑喝了。
采秋道:“我替么凤妹妹画个小照,好么?”小岑道;“你骗我喝了酒,竟说起这样话来,好好的唱两大钟,我饶你去。”采秋道:“你说我没有这一句曲文么?你们通忘了,那《拷艳》第五支,不是有‘倒凤颠鸾’这一句么?”大家都说道:“眼前的曲文,怎么这一会没一个记得呢?”小岑道:“得了,我替你两个预先画出今夜情景吧:
倒凤颠鸾百事有,《一窝儿麻》,好言自口。”
采秋道:“呸!狗口无象牙,你不怕秽了口。”荷生笑而不言。大家都笑说道:“小岑这个令浪得很,好好的说一个飞觞解秽吧。”
小岑笑着说道:“剑秋、紫沧喝酒。 谁扰起睡鸳鸯被翻红浪。”
大家都说道:“四句却是一串的。”采秋笑道:“好意给你一句,你就这样胡说了。”小岑笑道:“你今夜不这样,我说我的令,也犯不着你,你恁的心虚?怕是昨天晚上就这样了。”采秋急起来,要扯小岑罚一碗酒,小岑跑开了,通席一场大笑。
丫鬟们递上饭,大家吃些。漱洗已毕,钟上已是亥末子初。梅、欧、洪三个便先散了。荷生、采秋同车回愉园去,痴珠和秋痕直送至大门,重复进来。秋痕牵着痴珠的手道:“天不早了,你的车和跟班打发他回去好么?”痴珠道:“我喝碗茶走吧。”秋痕默然。正是:
好语如珠,柔情似水。
未免有情,谁能遣此?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冷雨秋深病怜并枕 凉风天末缘证断钗
话说七月十六后,秋雨连绵,淅沥之声,竟日竟夜。荷生心中抑郁,又冒了凉,便觉意懒神疲,饭食顿减。正在听雨无聊,忽见青萍拿了一封信来,说是:“欧老爷差人冒雨送来,要回信呢。”荷生接过手来,觉得封面行书字迹姿致天然,不似剑秋拘谨笔迹,因想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剑秋行书,日来竟长进了!”即拆开一看,第一行是《病中吟》三字,急瞧末行,是“杜梦仙呈草”五字。心中倒觉跳了一跳,便将那诗细看过:
徒劳慈母劝加餐,一枕凄清梦不安。
病骨难销连夜雨,悉魂独拥五更寒。
沉沉官阁音尘渺,历历更筹药火残。
渐觉朱颜非昔比,晓来镜影懒重看。
看毕,便问青萍道:“来人呢?”青萍道:“这是门上传进来。”荷生道:“你去叫来人候一候,我即写回信。”青萍出去,荷生又看了一遍,方才研墨劈笺,想要和诗,奈意绪无聊,便提笔写了数字,叠成小方胜,用上图章,命青萍亲交来人,说:“四下钟准到。”
此时已有两下钟。青萍出去,荷生忙将本日现行公事勾当。恰好雨也稍停了,便吩咐套车,一径向愉园来。途间只觉西风吹面,凉透衣襟,身上虽穿着重棉,尚嫌单薄。进了园门,只见黄叶初添,荷衣已卸。走过水榭,门窗尽掩,悄无人声,便径由西廊转入春镜楼。听楼上宛宛转转的娇吟,便悄悄步入屋子,只听采秋吟道:
“早是雁儿天气,见露珠儿夺暑……”
以后便听不清楚,遂站在楼门下细听,又听见微吟道:
“门儿重掩,帐儿半垂,人儿不见……”
荷生就说道:“果然,小丫鬟也不见一个!”红豆向扶梯边望下,微笑说道:“来了,上来吧!”
这里荷生刚踏上扶梯,早见采秋站在上面。荷生便望着说道:“怎的不见数日,竟病了。”一面说,一面步上扶梯。见采秋穿一件湖色纺绸夹短袄,米色实地纱薄棉半臂,云鬟半(身单),烟黛微颦,正如雪里梅花,比寻常消瘦了几分,说道:“我也没有什么大病,不过身上稍有不快。”此时荷生已经上楼,便携着采秋的手道:“你一病竟清减了许多!”采秋接着说道:“我觉你也清减些。”荷生道:“我今天也有些感冒。你的诗好得很,只是过于伤感。我本来昨天要来看你,奈密折方才拜发。总是这几天的雨误人。”采秋道:“这几天的雨实在令人发烦。”荷生道:“可不是呢。我正要睡,他又响起来。”
正说着,只听得窗纸籁籁,起了一阵大风,就是倾盆大雨。电光闪处,一声霹雳,那小丫鬟捧一碗茶,刚上扶梯,心一惊,手一颤,便吊下去砸得粉碎,不顾命的径跑上楼来哭了。采秋、红豆都愕然问道:“怎的?”那丫鬟吓得不能说话,半晌,才说道:“茶碗给雷打了!”说得三人通笑起来。红豆道:“不要胡说,下去再泡一碗,好好端上来吧。”采秋说道:“难道屋里只有你一个人么?他们通跑那里去了?替我叫两个来。”小丫鬟答应去了。采秋便向红豆说道:“这样大雷,你替我到妈屋里看看。再,水榭派的婆子、丫鬟通走开了,这回老爷来,竟没人知道,你也替我查点一查点。”红豆正要移步,采秋道:“等着。”就向荷生说道:“天快黑了,你的车叫他回去吧。”荷生沉吟半晌,说道:“也好。”于是红豆也下楼去。
采秋坐了这一会,觉得乏了,就向床上躺下,教荷生坐在床沿。荷生便问起采秋吃的药,采秋向枕畔取出帖子给荷生瞧,说道:“这地方大夫是靠不住的,他脉理全不讲究。”荷生道:“这地方也自不错。”正要往下说,却来了两三个小丫鬟。采秋申饬数句,那一个小丫鬟也冲上茶来。这一阵大雨过了,犹是萧萧瑟瑟的一阵细雨,雷声轰轰,只是不住。丫鬟们已掌上灯来。 荷生走出帘外,见一天黑云如墨,便说道:“今晚怕还有大雨哩。”远远听得展声转过西廊,望下一瞧,却是红豆披着天青油细斗篷,袅袅而来,因吟道:
“雷声忽送千峰雨,花气泽如百和香。”
红豆望着荷生,含笑问道:“开饭好么?”荷生道:“我懒吃饭,有粥炖一碗喝吧。”红豆道:“娘今日喝防风粥,早炖有了。”于是摆上饭,采秋劝荷生用些佛手春。荷生也只喝一小杯,啜了几口防风粥。
采秋看着荷生两颊通红,说道:“你不爽快么?”就将手向荷生额上一按,觉得烫手的热,便说道:“我不晓得你有感冒,寄什么诗,累你雨地里赶来,又伤了寒,怎好呢?”荷生道:“我也不觉得怎样不好,躺躺吧。”采秋忙替他脱去大衫,伺候躺下,把床实地纱薄棉被盖上,自己向床里盘坐,一双兜罗棉的手,自上及下慢慢的捶。荷生委实过意不去,说道:“你也是个病人,我反来累你,怎么好!”采秋道:“不妨。”于是采秋、红豆合小丫鬟殷勤服侍。 一下多钟,荷生汗出,人略松些,方才睡下。虽阳台春小,巫峡云封,而玉软香温,正不知病相如魂销几许。到了四更,又是一场狂雨直打人纱窗来。一会,尚有那断断续续的檐溜。不想醒来却是红日上窗,天早开霁。
荷生起来洗了脸,漱了口,吃了几口防风粥,便说道:“我要回去了。”采秋不肯,荷生道:“我在此困好,但有两样不便:一来怕营中有事,二来我在此,你不能不扶待我,我见你带病辛苦,我又心中不安,岂不是更加病了?”采秋踌躇一会,只不言语。荷生道:“你不用为难,还是走的好。”叫红豆唤人赴大营打轿。采秋也不好十分拦阻,只是拭泪。不一会,报说轿子到了,便向采秋道:“你不用急,好好保养。我回去,一半天好了,就来看你。”采秋忍着泪点头道:“好好服药。”便又硬咽住。荷生早起身来,采秋同红豆扶了荷生下楼,青萍接着上了轿,放下风帘去了。
采秋坐在楼下,只是发呆。红豆劝道:“这里风大……”正待说下,贾氏已自进来,问道:“韩老爷是什么病?昨夜我打听你忙了一夜,辛苦了,该不要留他在此。”采秋一闻此言,泪珠便滚个不住,和贾氏委婉诉说一遍,上楼去了。从此更加沉重。
荷生回营后,也就躺下,一连五日不能起床。 看官听着:情种不可多得!此书既有韦、刘做了并命之鸳鸯,复有韩、杜做个同心之鹣鲽,天下无独必有偶,这话不真么? 再说痴珠这几天为雨所阻,不能出门,他也闷闷不乐,只得寻心印闲话。到了第四日下午,南风大作,雨更大了,前后院通是冥冥的;电光开处,闪烁金蛇,忽然一个霹雳,震得屋角都动。转喜道:“久雨之后有此迅雷,明天定必晴了。”便欣然用过晚饭,向灯下瞧两卷《全明诗话》,呼唤跟人伺候睡下。痴珠连夜通没好睡,这回料定明日必要开晴,倒帖然安卧,并四更天那般大风雨也不知道。
到得次日起来,见槐荫日影,杲杲摇窗,更自欢喜。忽见穆升进来口道:“李大人升任江南宝山镇总兵,颜大老爷接署大营中军。也下札了。”痴珠迟疑道:“这一调动,李大人就要远别了。”言下神气顿觉黯然。穆升不敢再说别话,痴珠就吩咐套车。用过早点,衣冠出门。先到卓然公馆贺喜,然后向谡如衙门来。
恰好李夫人晨妆已竟,便延人后堂,不免叙起分手的烦恼来。夫人道:“我们家眷是不走的。”说着,谡如也回来了,一见痴珠,便说道:“我此会吉凶未卜,累累家口,全仗照拂。”痴珠就慰勉一番。摆上早饭,换了衣服,三人同吃。谡如道:“游鹤仙前天寄银一百两,我因得此调动信息,便忘了。”痴珠道:“他如此费心,教我怎好生受呢。”谡如道:“这又何妨。”痴珠道:“也罢,此款就存你这里,再为我支出两个月束,统托你带到南边,转寄家中。”谡如答应了。
痴珠怕谡如有事,也不久坐,顺路便向秋心院来。此时积雨新霁,绿阴如幄,南窗下摆四架盛开的木兰花,芬芳扑鼻。秋痕方立栏畔,望见痴珠,笑道:“我算你也该来了。”痴珠含笑不语,携着手同人客厅。见秋痕穿件没有领子素纺绸短衫,却也大镶大滚,只齐到腰间;穿条桃红绉裤,三寸金莲,甚是伶俏。两鬓茉莉花如雪,愈显出青溜溜的一簇乌云。痴珠便默默的领略色香,凭秋痕问长问短,总不答应。秋痕急起来,说道:“你怎的做个哑巴,尽着瞧人,不会说话呢?”痴珠正色道:“华(髟曼)忉利,不落言筌。”秋痕笑道:“原来你参禅了,只怕你这禅也是野狐禅,不然便是打诳语。”说得痴珠吃吃笑起来。
恰好丫鬟送进茶来,痴珠放开手,吟道:“如今撒手鸳鸯,还我自在。”秋痕瞅着痴珠一眼,道:“你说什么?我却是鸳鸯结牢锁心头哩。”痴珠笑道:“算了,不说这些。我且问你,这几天好雨,你不岑寂么?”秋痕给痴珠这一问,觉得一股悲酸,不知从何处起来,忍耐不住,便索索落落流下泪来。倒教痴珠十分骇愕,说道:“怎的?”秋痕也不言语,半晌,起来拉着痴珠,咽着道:“我们里间坐吧。”
到了卧室,秋痕呜呜咽咽的说道:“若非这几天下雨。”只说这一句,便向床躺下,大哭起来。痴珠不知所谓,见秋痕前是一枝初开海棠,何等清艳;这会却像一个带雨的梨花,娇柔欲坠,正不晓得他肚里怎样委曲,自然而然也是凄凄楚楚。二人一躺一坐,整整半个时辰。
秋痕见痴珠为他凄楚,心中十分感激,便拉了痴珠的手,重新又哭。痴珠见秋痕拉着他哭,知道是感激他意思,便想起秋华堂席间秋痕两番的洒泪,又想道:“秋痕,你有你的委曲,你可晓得我也有同你一样委曲么?”痴珠一想到此,便似君山之涕、阮籍之哀、唐衢之恸一时迸集,觉得痛心刺骨,遂将满腔热泪,一一对着秋痕洒了出来,竟是一场大哭。哭得李家的男女个个惊疑,都走来窗外探侦。那两个小丫鬟只站着怔怔的看。倒是秋痕晓得外面知道了,转抹了眼泪,坐了起来,劝痴珠收住泪,故意大声道:“你呕人哭了,你又来陪哭做什么呢?”一面说,一面教跛脚舀了一盆脸水,亲自拧块手巾,给痴珠拭了脸。痴珠便躺下,秋痕唤小丫鬟泡上茶来。
又停了一回,秋痕见痴珠侧身躺在床上,半晌没有动掸,怕是睡着,便悄悄上来叫了一声。只见痴珠撑开眼,叹一口气道:“要除烦恼,除死方休!”秋痕不觉泪似泉涌.咽着声道:“不说吧!”就同坐起来。只听得檐前铁马叮叮当当乱响起来,一阵清清冷冷,又一阵萧萧飒飒。飞上撼木,刮地扬沙,吹得碧纱窗外落叶如潮,斜阳似梦。
秋痕向外间揽镜,更细匀脂粉,梳掠鬓鬟。痴珠正襟危坐,朗吟东坡的《水调歌头》道:
“我欲乘风归去,只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此际转觉儿女俗情,却被那几阵大风吹得于干净净,无复丝毫挂碍。便站起来道;“天不早了,我走吧。”秋痕牵着衣,笑道:“我今天不给你走。”就拉着手,仍向床沿坐下,噙着泪说道:“闹了半天,我的话通没告诉你一句。”痴珠沉吟一会道:“你留我,我这会却有我的心事!”这一说,把秋痕气极了,将鬓边一条玉钦拔下,就双手向桌上打作两下。痴珠要拦也拦不及。只见柳眉锁恨,杏脸含嗔,一言不发,就伏在床里薄被上,哽哽咽咽的哭。此时快上灯了,又刮了一阵大风,痴珠只得扶起秋痕,含笑说道:“我不走吧。”接着说道:“我不是不肯在你这里住,却是怕住时容易,别时为难哩。”秋痕噙着泪说道:“住了再说。”于是痴珠笑道:“花开造次,莺苦丁宁,我也只得随缘。”就唤跛脚进来,告诉他们叫车回去。
看官!你道秋痕目前苦恼是什么事呢?原来秋痕自见过痴珠之后,便思托以终身,他的爹妈也想.秋痕看重痴珠,能够来往,也免天天和秋痕淘气。后来见痴珠洒洒落落的,便没甚大望头了。十七这一天,钱同秀、马鸣盛、卜长俊、胡苟、夏旒五人作队从张家出来,便由李家门口经过,恰值狗头出来,一见钱、马,赶忙请安,邀请进来。这鸣盛是花案头家,自然到过秋心院,其余卜长俊二人,都不过公宴中见面,同秀是五月初五见过秋痕一面,就也无怨无德。只有狗头肚里那晓得鸣盛是不喜欢秋痕的,卜长俊三人不过是阔蔑片,只有同秀是个有名的大冤桶,十分仰慕;如今有缘扳得进门,那一种巴结,无庸笔墨形容。卜长俊三人也晓得其意,便十分怂恿起来。同秀这个人,本是傻子,那里晓得察言观色,却自答应了。幸而四下多钟,五人通去了。可喜天从人愿,靠晚竟下起滂沱大雨来,一连三日,这些人自不能来了。秋痕算定,天一开晴,痴珠必来,又立定主意,教痴珠住了一夜,此围就解,以后慢慢的好商量出身。不想痴珠一见面,就问他“这几天好雨,你不岑寂么?”在痴珠不过是句口头话;在秋痕想来,一则像他平日喜欢兜揽,这冤无处诉;二则怪痴珠全不晓得他的心事,竟然有此大相刺谬之语,所以百感俱集。以后痴珠又不许他住下,觉得天壤茫茫,秋痕一人,终久无个结局,所以痛入骨髓。如今痴珠住下,那一夜枕边吐尽衷肠,倾尽肺腑。 此时更深,月也上了,皎皎窥窗。痴珠叹口气道:“你的心绪,我无所不知,只是我留滞此间,是为着路梗,路若稍通,我便回家看母去了。我业经负了娟娘,岂容再误!而且你妈口气十分居奇,我的性情又是介介,异日怎样归结呢?”说得秋痕又呜呜咽咽的哭了。痴珠难忍,只得说道:“你的话,算我都答应了。”因吟道: “莫自使眼枯,收汝泪纵横。
眼枯即见骨,天地终无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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