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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诃夫短篇小说精选-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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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我问。
“让我们再……再滑一次雪橇。”
于是我们沿着阶梯拾级而上。我再一次扶着脸色苍白、浑身打颤的娜坚卡坐上雪橇,我们再一次飞向恐怖的深渊,再一次听到风的呼啸,滑木的沙沙声,而且在雪橇飞得最快、风声最大的当儿,我再一次小声说:
“我爱你,娜佳!”
雪橇终于停住,娜坚卡立即回头观看我们刚刚滑下来的山坡,随后久久地审视着我的脸,倾听着我那无动于衷、毫无热情的声音,于是她整个人,浑身上下,连她的皮手笼和围巾、帽子在内,无不流露出极度的困惑。她的脸上分明写着:
“怎么回事?那句话到底是谁说的?是他,还是我听错了?”
这个疑团弄得她心神不定,失去了耐心。可怜的姑娘不回答我的问话,愁眉苦脸,眼看着就要哭出来了。
“我们是不是该回家了?”我问她。
“可是我……我喜欢这样滑雪,”她涨红着脸说,“我们再滑一次好吗?”
虽说她“喜欢”这样滑雪,可是,当她坐上雪橇时,跟前两次一样,她依旧脸色苍白,吓得透不过气来,浑身直打哆嗦。
我们第三次飞身滑下,我看到,她一直盯着我的脸,注视着我的嘴唇。可是我用围巾挡住嘴,咳嗽一声,正当我们滑到半山腰时,我又小声说了一句:
“我爱你,娜佳!”
结果谜依旧是谜!娜坚卡默默不语,想着心事……我从冰场把她送回家,她尽量不出声地走着,放慢脚步,一直期待着我会不会对她再说那句话。我看得出来,她的内心怎样受着煎熬,又怎样竭力克制自己,免得说出:
“这句话不可能是风说的!我也不希望是风说的!”
第二天上午,我收到一张便条:“如果您今天还去冰场,请顺便来叫我一声。娜。”从此以后,我和娜坚卡几乎天天都去滑雪。当我们坐着雪橇滑下坡时,每一次我总是小声说出那句话:
“我爱你,娜佳!”
很快娜坚卡对这句话就听上瘾了,就像人对喝酒、服吗啡能上瘾一样。现在缺了这句话她就没法生活了。当然,从山顶上飞身滑下依旧令人胆战心惊,可是此刻的恐惧和危险,反给那句表白爱情的话平添一种特殊的魅力,尽管这句话依旧是个谜,依旧折磨着她的心。受到怀疑的依旧是我和风……这二者中究竟谁向她诉说爱情,她不知道,但后来她显然已经不在乎了……只要喝醉了就成,管它用什么样的杯子喝的呢!
一天中午,我独自一人去了冰场。我混在拥挤的人群中,突然发现娜坚卡正朝山脚下走去,东张西望地在寻找我……后来她畏畏缩缩地顺着阶梯往上走……一个人滑下来是很可怕的,唉呀,可怕极了!她脸色白得像雪,战战兢兢地走着,倒像赴刑场一般,但还是走着,头也不回,坚决地走着。她显然打定主意,最后要试一试,身边没有我的时候,还能不能听到那句美妙而甜蜜的话?我看到她脸色苍白,吓得张着嘴,坐上雪橇,闭上眼睛,像向人世告别似的滑下去……“沙沙沙”……滑木发出响声。我不知道娜坚卡是否听到了那句话,我只看到,她从雪橇上站起来时已经摇摇晃晃、有气无力了。看她的脸色可知,连她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听到什么没有,她一人滑下时的恐惧夺走了她的听觉,她已经丧失了辨别声音和理解的能力……
眼看着早春三月已经来临……阳光变得暖和起来。我们那座冰山渐渐发黑,失去了原有的光彩,最后冰雪都化了。我们也不再去滑雪。可怜的娜坚卡再也听不到那句话,何况也没人对她说了,因为这时已听不到风声,而我正要动身去彼得堡……要去很久,也许一去不复返了。
有一回,大约在我动身的前两天,薄暮中我坐在小花园里,这花园同娜坚卡居住的那个院子只隔着一道带钉子的高板墙……天气还相当冷,畜粪下面还有积雪,树木萧条,但已经透出春天的气息,一群白嘴鸦大声贴噪,忙着找旧枝宿夜。我走到板墙跟前,从板缝里一直往里张望。我看到娜坚卡走出门来,站在台阶上,抬起悲凉伤感的目光望着天空……春风吹拂着她那苍白忧郁的脸……这风勾起她的回忆;昔日,在半山腰,正是在呼啸的风声中她听到了那句话。于是她的脸色变得越来越忧郁,两行眼泪夺眶而出……可怜的姑娘张开臂膀,似乎在央求春风再一次给她送来那句话。我等着一阵风刮过去,小声说:
“我爱你,娜佳!”
我的天哪,娜坚卡起了什么样的变化!她一声欢呼,笑开了脸,迎着风张开臂膀,那么高兴,幸福,真是美丽极了。
我走开了,回去收拾行装……
这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如今娜坚卡已经出嫁。究竟是出于父母之命,还是她本人的意愿……这无关紧要,她嫁给了贵族监护会的一名秘书,现在已经有了三个孩子。想当年,我们一块儿滑雪,那风送到她耳畔一句话:“我爱你,娜佳!”……这段回忆是永生难忘的。对她来说,这是一生中最幸福、最动人、最美好的回忆……
如今我也上了年纪,已经不明白,为什么当初我说了那句话,为什么要捉弄她……
一八八六年三月十二日



42 瑞典火柴

            一
一八八五年十月六日早晨,某县第二区警察分局长办公室里,走进来一个装束考究的青年人,报告说:他的东家,退役的近卫军骑兵少尉玛尔克·伊凡诺维奇·克里亚乌左夫,遇害身亡。青年人报告这件事的时候,脸色苍白,极其激动。
他双手不住发抖,眼睛里充满恐怖。
“请问,您是什么人?”警察分局长问他说。
“普塞科夫,克里亚乌左夫庄园的总管。农艺师和机械师。”警察分局长和证人们,会同普塞科夫一起来到出事地点,发现情况如下:克里亚乌左夫所住的厢房四周,围着一群人。
出事的消息犹如风驰电掣,传遍附近一带。正巧这天是节日,附近各村的人纷纷赶来,聚在厢房附近。到处是嘈杂声和谈话声。这儿那儿可以见到苍白而带着泪痕的脸。克里亚乌左夫的卧室房门,经查明是锁着的。房门里边,锁眼内插着钥匙。
“显然,坏人是从窗口爬进去,害死他的,”在检查房门的时候,普塞科夫说。
他们走进花园,卧室窗子正对着花园。窗子看上去阴森而凶险。窗上挂着绿色窗帘,褪了色。窗帘的一角略微往外掀起,这就使人看得见卧室里面。
“你们谁在窗口往里看过?”警察分局长问。
“没有人看过,老爷,”花匠叶弗烈木说。他是个身材矮孝头发灰白的小老头,带着退役的军士的脸容。“大家的腿打哆嗦,顾不上看了。”“唉,玛尔克·伊凡内奇,玛尔克·伊凡内奇①啊!”警察分局长瞧着窗口叹道。“我早就对你说过,你的下场好不了!
我早就对你说过,可怜的人,可你就是不听!放荡不会有好下场啊!”“这倒多亏叶弗烈木,”普塞科夫说,“要不是他,我们至今还蒙在鼓里呢。他头一个想起来事情有点蹊跷。今天早晨他来找我,说:‘为什么我们的东家睡这么久还没醒?他足足有一个星期没走出卧室了!’他对我说出这句话,就象迎头给我一斧子似的。……立刻有个想法在我心里一闪。……他从上星期六七就没露过面,而今天已经是星期日!七天了,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①玛尔克·伊凡诺维奇的简称。
“是啊,可怜的人,……”警察分局长又叹道。“挺聪明的人,又受过教育,心眼那么好。在朋友们当中,可以说,他是个数一数二的人。可他就是生活放荡,祝他升天堂吧!这我早就料到了!斯捷潘,”警察分局长转过身去对证人说,“你马上坐车到我家里去,打发安德留希卡去找县警察局长,向他报告一声!就说玛尔克·伊凡内奇给人害死了!你再跑到乡村警察那儿去。他为什么坐在家里纳福?叫他到这儿来!
然后你自己赶快去找法院侦讯官尼古拉·叶尔莫拉伊奇,①对他说,要他到这儿来!慢着,我来给他写封信。”警察分局长派人在厢房四周站岗守卫,给侦讯官写了封信,随后到总管家里去喝茶。大约十分钟以后,他坐在凳子上,一点一点地啃着糖块,把象烧红的煤块那么烫的热茶喝下去。
“是啊,……”他对普塞科夫说。“是埃……他是贵族,又是富人,……用品希金的话来讲,可以说是上帝的宠儿呢。
可是结果怎么样?一事无成!酗酒啊,放荡啊,……现在你瞧!……给人害了。”过了两个钟头,侦讯官坐着马车来了。尼古拉·叶尔莫拉耶维奇·楚比科夫(这是侦讯官的姓名)是个高大而结实的老人,年纪有六十岁,已经在他的行业里活动四分之一世纪了。他这个人是以为人正直、头脑聪明、精力充沛、热爱工作而在全县闻名的。同他一起来到出事地点的,还有跟他形影不离的同伴、助手和办事员玖科夫斯基。他是个高身量①尼古拉·叶尔莫拉耶维奇的简称。
的青年人,年纪在二十六岁上下。
“真会有这种事吗,诸位先生?”楚比科夫走进普塞科夫的房间里,匆匆同所有的人握手,开口说。“真会有这种事吗?
玛尔克·伊凡内奇出事了?给人害死了?不,这不可能!不可能!”“这事就是怪呀,……”警察分局长叹道。
“我的上帝啊!要知道,上星期五我还在达拉班科沃镇的市集上见过他!我跟他一起,不瞒你们说,还喝过酒呢!”“这事就是怪呀,……”警察分局长又叹道。
大家唉声叹气,心惊胆战,各人喝下一大杯热茶,然后往厢房走去。
“让开!”乡村警察对人群吆喝说。
侦讯官走进厢房,首先着手考察卧室的房门。原来那扇房门是松木做的,涂了黄油漆,没有损坏的痕迹。他们没发现特殊的表记,足以成为任何罪证的线索。他们就动手撬门。
“我请求闲人们走开,诸位先生!”房门经不住长久的敲击和劈砍,终于向斧子和凿子让步而打开后,侦讯官说。“我为侦讯工作的利益要求你们。……警察,不准把人放进来!”楚比科夫、他的助手和警察分局长推开房门,犹豫不决地一个跟着一个走进卧室里。他们的眼睛遇到如下一幅图景。
房间里只有一个窗子,窗旁放着大木床,上面放着很大的羽毛褥垫。揉皱的羽毛褥垫上放着揉皱的被子,乱成一团。枕头丢在地板上,蒙着花布的枕套,也揉得极皱。床前小桌上放着一个银怀表和一枚二十戈比银币。桌上还放着几根硫磺火柴。除了床、小桌和仅有的一把椅子以外,卧室里再也没有别的家具。警察分局长往床底下看一眼,瞧见二十来个空酒瓶、一顶旧草帽和一小桶白酒。小桌底下丢着一只皮靴,布满灰尘。侦讯官对房间扫了一眼,皱起眉头,涨红脸。
“那些坏蛋!”他嘟哝着,捏紧拳头。
“可是玛尔克·伊凡内奇在哪儿呢?”玖科夫斯基轻声问道。
“我请求您别打岔!”楚比科夫粗鲁地对他说。“请您检查地板!我办案以来,碰到这样的案情已经是第二次了。叶夫格拉甫·库兹米奇,”他转过身去,压低喉咙,对警察分局长说,“在一千八百七十年,我也办过这样一个案子。您一定记得吧。……就是商人波尔特烈托夫凶杀案。那情形也是这样。
那些坏蛋把他打死,然后从窗口把他的尸体拖出去了。
……
楚比科夫走到窗前,把窗帘拉到一边,小心地推一下窗子。窗子就开了。
“这个窗子开了,可见本来就没扣上。……嗯!……窗台上有痕迹,看见没有?这是膝盖的痕迹。……必是有人在这儿爬出去过。……应当仔细检查一下窗子。!薄霸诘匕迳厦环⑾质裁刺乇鸬亩鳎*”玖科夫斯基说。“既没有血迹,也没有抓痕。只找到一根点过的瑞典火柴。喏,这就是!我记得玛尔克·伊凡内奇不吸烟。在日常生活里他用硫磺火柴,从没用过瑞典火柴。这根火柴可以作为线索。
……”
“哎,……你就少说几句吧,劳驾!”侦讯官摇一摇手。
“他一个劲儿唠叨他那根火柴!我就受不了这种发热的头脑!
您与其找火柴,不如把床检查一遍。”
检查床以后,玖科夫斯基报告说:
“没有血迹,也没有别的什么斑点。……新撕破的裂口也没有。枕头上有牙齿樱被子上洒过一种液体,有啤酒的气味,论味道,也是啤酒的味道。……这张床总的看来,使人有根据认为床上发生过斗殴。”“就是您不说,我也知道发生过斗殴!谁也没问您斗殴的事。您与其找斗殴的痕迹,还不如,……”“这儿只有一只皮靴,另一只找不到。”“哦,那又怎么样?”“那就可见他是在脱皮靴的时候给人活活闷死的。他还没来得及脱另一只皮靴就……”“胡扯!……您凭哪一点知道他给人闷死的?”“枕头上有牙齿印嘛。枕头本身就揉得很皱,况且又扔在离床两俄尺半的地方。”“夸夸其谈,这个贫嘴!我们还是到花园里去好。您与其在这儿乱翻,还不如到花园里去检查一下。……这儿的事,没有您,我也能做。”侦讯人员走进花园里,首先着手考察草地。窗前的青草已经被人踩平。窗下沿墙的一丛牛蒡①也已经被人踩倒。玖科夫斯基在其中找到几根折断的小枝子和一小块棉絮。在上边的花头上找到几根很细的深蓝色毛线。
“他最近穿的一套衣服是什么颜色?”玖科夫斯基问普塞①一种带刺的野草。
科夫说。
“黄色的,帆布的。”
“好。可见外来的人穿着蓝色衣服。”
他掐下几个牛蒡的花头,细心地把它们包在纸里。这时候县警察局长阿尔契巴谢夫-司维斯达科夫斯基和医师丘丘耶夫来了。县警察局长同大家打过招呼,立刻去满足他的好奇心。医师却没同任何人打招呼,而且什么话也不问。他是个身量很高而又极瘦的人,眼睛凹进去,鼻子很长,下巴尖尖的。他在树墩上坐下,叹口气说:“塞尔维亚人又闹起来了!他们要怎么样呢?我不懂!唉,奥地利呀,奥地利!这都是你干出来的好事!”检查窗子的外部,毫无所获。可是,检查草地以及离窗子最近的灌木丛,倒为侦讯工作提供了许多有益的线索。比方说,玖科夫斯基在草地上发现一条又长又黑的地段,血迹斑斑,从窗口直通到花园深处,有几俄丈远。这条狭长地带在丁香花丛那边结束,那儿有一大滩深棕色的污迹。在花丛下找到一只皮靴,同卧室里找到的那只恰好配成一对。
“这是很久以前留下的血!”玖科夫斯基考察那些污斑,说。
医师听到“血”字,就站起来,懒洋洋地瞟一眼污斑。
“对,是血,”他嘟哝说。
“既然有血,可见他就不是闷死的!”楚比科夫恶狠狠地瞧着玖科夫斯基说。
“他们是在卧室里把他闷死的,可是抬到这儿,又怕他活过来,就拿一个尖东西扎他。花丛下面的血迹表明,他在那儿躺得相当久,因为他们在找东西,想法把他从花园里抬出去。”“哦,那么这只靴子呢?”“这只靴子进一步肯定了我的想法:他是在临睡以前脱靴子的时候遇害的。当时他已经脱掉一只靴子,至于另一只,也就是这只,他刚来得及脱掉一半。这只脱掉一半的靴子,等到他身体颠动和落地,就自己掉下来了。……”“好厉害的推想力,瞧瞧您!”楚比科夫冷笑一下说。“他讲得天花乱坠,天花乱坠!您什么时候才能学会不唠唠叨叨发空论?您与启发空论,不如取下点带血的青草来供化验用!”他们检查完毕,把调查的地点画下草图以后,就动身到总管家去写报告,吃早饭。吃早饭的时候,他们谈起话来。
“那怀表、钱和其余的东西,……都安然无恙,”楚比科夫第一个开口说。“这跟二乘二等于四一样清楚:这个凶杀案根本不是见财起意。”“这个案子是由有知识的人干出来的,”玖科夫斯基插嘴说。
“您根据哪一点得出这个结论?”
“那根瑞典火柴帮了我的忙,本地的农民至今还没学会使用这种火柴。只有地主们才使用这种火柴,而且也不是所有的地主都如此。顺便说一句,这个凶杀案不是由一个人干的,至少有三个人:两个人按住他,另一个人闷死他。克里亚乌左夫力气很大,凶手一定知道这一点。”“假定说,他睡熟了,那他的力气于他还有什么用?”“凶手到他那儿去,正赶上他脱皮靴。他在脱皮靴,那么足见他没睡觉。”“不用想入非非!您还不如吃饭的好!”“按我的想法,老爷,”花匠叶弗烈木把茶炊端到桌上来,说,“干这件坏事的不是别人,一定是尼古拉希卡。”“非常可能,”普塞科夫说。
“这个尼古拉希卡是谁?”
“他是东家的听差,老爷,”叶弗烈木回答说。“要不是他,还会是谁?他是个强盗,老爷!他又是酒鬼,又是色迷,只求圣母保佑,叫世上不要再有这种人才好!平时他总是给东家送酒去,他服侍东家上床睡觉。……不是他还是谁?再者,我斗胆禀告一声,老爷,有一回,他,这个混蛋,在小酒店里夸下海口,说要把东家打死。……这都是阿库尔卡惹出来的事,他们争夺一个娘们儿。……他姘上一个大兵的老婆。
……可是东家看中她,跟她亲近,得,他就……当然,冒火了。……现在他醉醺醺地倒在厨房里。他呜呜地哭,……假意说他为东家伤心。……”“确实,为阿库尔卡这种女人是很容易动肝火的,”普塞科夫说。“她是大兵的老婆,是个村妇,不过……。难怪玛尔克·伊凡内奇叫她娜娜。她也真有点象娜娜,……媚里媚气①的。……”“我见过她,……我知道,……”侦讯官说,拿出红手绢来擤鼻子。
玖科夫斯基涨红脸,低下眼睛。警察分局长用手指头轻①法国作家左拉所著长篇小说《娜娜》中的女主人公。
轻地叩着茶碟。县警察局长开始咳嗽,不知什么缘故打开皮包翻东西。看来只有医师一个人听到人家提起阿库尔卡和娜娜却无动于衷。侦讯官吩咐把尼古拉希卡带上来。尼古拉希卡是个身材瘦长的年轻小伙子,长鼻子上布满麻点,胸脯凹进去,穿着东家赏给他的旧上衣。他走进普塞科夫的房间,对侦讯官跪下去,匍匐在地。他脸上带着睡意,泪痕斑斑。他喝醉了,站也站不稳。
“你的东家在哪儿?”楚比科夫问他说。
“他给人害死了,老爷。”
说完这话,尼古拉希卡开始睒巴眼睛,哭起来。
“我们知道他给人害死了。可是现在他在哪儿?他的尸体在哪儿?”“听说他让人从窗子里拉出去,埋在花园里了。”“嗯!……我们的调查结果已经传到厨房里了。……真糟糕。小伙子,你东家遇害的那天晚上,你在哪儿?也就是说星期天晚上你在哪儿?”尼古拉希卡扬起头来,伸直脖子,想一想。
“不知道,老爷,”他说。“我当时喝醉酒,记不得了。”“Alibi!”玖科夫斯基小声说,冷笑,搓手。①“哦。那么,你东家窗子底下怎么会有血呢?”尼古拉希卡仰起头来,沉思不语。
“你快点想!”县警察局长说。
“我马上就想出来。那血是小事,老爷。我宰过一只鸡。
①拉丁语,被告声明在犯罪事件发生时本人实不在场的供词。
我很简单地宰它一刀,跟往常一样,可是那只鸡猛一下挣脱我的手,撒腿就跑。……这才弄了一地的血。”叶弗烈木证明尼古拉希卡确实每天傍晚都宰鸡,而且是在不同的地点干这件事,不过谁也没见过那只没有宰死的鸡满花园里乱跑,然而另一方面,却也不能绝对否认这件事。
“Alibi”玖科夫斯基冷笑说。“而且是多么荒谬的alibi!”“你跟阿库尔卡来往过吗?”“我造过孽。”“那么你东家从你手里把她勾引过去了?”“不是的。从我手里把她夺过去的是他老人家,普塞科夫先生,伊凡·米海雷奇。东家是从伊凡·米海雷奇手里把她夺过去的。事情就是这样。”普塞科夫神情狼狈,开始搔他的左眼皮。玖科夫斯基目不转睛地瞅着他,看出他的窘态,不由得打个哆嗦。他看见总管下身穿一条蓝色长裤,这是以前他一直没有留意过的。那条长裤使他联想到在牛蒡那边找到的蓝色细线。这时候轮到楚比科夫也怀疑地瞧着普塞科夫了。
“你去吧!”他对尼古拉希卡说。“那么现在,请允许我向您提出一个问题,普塞科夫先生。您星期六晚上,当然,是在这儿吧?”“是的,十点钟我同玛尔克·伊凡内奇一块儿吃晚饭来着。”“那么后来呢?”普塞科夫心慌意乱,从桌旁站起来。
“后来……后来……说真的,我记不得了,”他支吾道。
“当时我喝了许多酒。……我记不得在哪儿睡觉,什么时候睡觉了。……你们干吗都这么瞧着我?倒好象我犯了凶杀罪似的!”“您是在哪儿醒过来的?”“我是在仆人厨房里的灶台①上醒过来的。……大家都能作证。至于我是怎么睡在灶台上的,我就说不清了。……”“您不要激动。……您认识阿库尔卡吗?”“认识是认识,也没什么特别的。……”“她丢下您,跑到克里亚乌左夫那儿去了?”“是的。……叶甫烈木,你再端点菌子来!您要茶吗,叶夫格拉甫·库兹米奇?”随后是难堪而可怕的沉默,有五分钟光景。玖科夫斯基一言不发,他尖利的目光一刻也不放松普塞科夫渐渐苍白的脸。沉默是由侦讯官打破的。
“我们,”他说,“该到大房子里去一趟,同亡人的姐姐玛丽雅·伊凡诺芙娜谈谈。她该能给我们提供点线索吧。”楚比科夫和他的助手为早饭道过谢,往地主家的正房走去。克里亚乌左夫的姐姐玛丽雅·伊凡诺芙娜是个四十五岁的老处女,他们正赶上她在很高的祖传神龛跟前做祷告。她见到客人们手里拿着皮包,帽子上有帽章,脸色顿时煞白。
“首先,我要表示歉意,因为我们破坏了您的所谓祈祷情绪,”礼貌周到的楚比科夫把两个脚跟并拢,行个礼,开口说。
“我们有件事想麻烦您。您,当然,已经听说了。……目前有①俄国式的热炕,设在大灶的很高的台面上。
人怀疑您的弟弟被人用某种方式谋害了。您知道,那是上帝的旨意。……死亡是谁也逃不脱的,不论是沙皇还是庄稼汉都一样。您能提供些线索和说明来帮助我们吗?……”“哎呀,您不要问我!”玛丽雅·伊凡诺芙娜说,脸色越发苍白,用手蒙住脸。“我没什么可跟您说的!没有!我求求您!我没什么话可说。……我能说什么呢?啊,不,不,……关于我弟弟的事,我一句话也没有!我宁可死,也不想说!”玛丽雅·伊凡诺芙娜哭起来,走进另一个房间里。两个侦讯人员面面相觑,耸一耸肩膀,溜出去了。
“鬼娘们儿!”玖科夫斯基走出大房子,骂道。“看来,她知道点隐情,可就是瞒着不说。女仆脸上的表情也有点鬼鬼祟祟。……你们等着就是,魔鬼!我们什么事都会弄清楚的!”傍晚,楚比科夫和他的助手,由白脸般的月亮照着,回家去了。他们坐在轻便的双轮马车上,头脑里总结这一天经历过的种种事情。两个人都疲乏了,默默不语。楚比科夫一般说来不喜欢在旅途上说话,饶舌的玖科夫斯基为了使老人满意而保持沉默。可是临到旅程就要结束,助手却再也受不住沉默,开口讲话了。
“Nondubitandumest,”他说,“尼古拉希卡跟这个案子①有关系。其他那副嘴脸就可以看出他是个什么路数。……他的alibi弄得他露出了马脚。然而这个案子的主犯不是他,这也无可怀疑。他无非是被人买通的愚蠢工具而已。您同意吗?
小心谨慎的普塞科夫在这个案子里也不是演小角色的。蓝色①拉丁语:无可怀疑。
的长裤啦,狼狈的神态啦,杀人以后由于害怕而睡在灶台上啦,alibi啦,阿库尔卡啦。”“随您去瞎说吧,贫嘴!那么依您看来,谁认识阿库尔卡,谁就是凶手?哎,您这个头脑发热的人!您该去叼着橡皮奶头,不该来办案子!您也亲近过阿库尔卡,莫非您在这个案子里也有份儿?”“阿库尔卡也在您家里做过一个月厨娘,可是……我什么也没说。那个星期六晚上,我跟您一块儿打纸牌来着,我见到您了,要不然我也要盘问您。问题,先生,不在于女人。问题在于下流的、卑鄙的、恶劣的感情。……那个小心谨慎的青年人发现得手的不是他,您要明白,他就一肚子不高兴。他爱面子,您要明白。……他要报仇。其次,……他的厚嘴唇强有力地说明他好色。您记得他把阿库尔卡比做娜娜的时候,他把嘴唇叭哒得多么响?他,这个坏蛋,欲火中烧,这是无可怀疑的!结果呢,自尊心受到挫伤,情欲没得到满足。这就足以使人动杀机了。两个已经落在我们手心里,可是第三个是谁呢?尼古拉希卡和普塞科夫按住他。然而是谁闷死他的呢?普塞科夫胆小,怯生生的,总的来说是个懦夫。尼古拉希卡不会用枕头闷死他,他们干起来总是抡斧子,耍刀子。
……一定有个第三者把他闷死,然而是谁呢?”玖科夫斯基把帽子拉到眼睛上边,沉吟不语。直到双轮马车驶到侦讯官家门口,他才开口。
“Eureka!”他一面说,一面走进那所小房子,脱掉大衣。①①希腊语:找到了(找到所要找的东西时的欢呼语)。
“Eureka,尼古拉·叶尔莫拉伊奇!我简直不明白早先我怎么就没有想起来。您知道第三个人是谁?”“您别说了,劳驾!喏,晚饭准备好了!坐下吃饭吧!”侦讯官和玖科夫斯基坐下来吃晚饭。玖科夫斯基给自己斟好一杯白酒,站起来,挺直身子,两眼闪闪发光,说:“您要知道,同坏蛋普塞科夫串通作案,把人闷死的第三者,是个女人!对!我说的是受害人的姐姐玛丽雅·伊凡诺芙娜!”楚比科夫把酒呛到气管里去了,他定睛瞧着玖科夫斯基。
“您……不大对头吧?您的脑袋……出了毛病吧?头痛吗?”“我挺健康。好,就算我神志不清吧,不过我们一去,她就张皇失措,这您怎么解释呢?她一句供词也不肯吐露,这您又怎么解释?就算这都是小事,……好吧!也行!……那您回想一下他们的关系!她痛恨她的弟弟!她是旧教徒,他呢,却是浪子,不信。……这就是积怨很深的缘故!听说,他居然弄得她相信他就是恶魔的使者。当着她的面施展招魂术!”“哦,那又怎么样?”“您不明白?她这个旧教徒是出于热才把他弄死的!她不但弄死一个坏人,一个浪子,而且让全世界少了一个基督的敌人。她认为这就是她的功劳,她在宗教上的丰功伟绩!啊,您可不知道这些老处女,旧教徒!您该读一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列斯科夫①和彼切尔斯基②写得多好!……就是她,就是她,您就是杀了我,我也要说是她!是她把他死的!啊,阴险的女人!我们走进去的时候,她正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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