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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灵的焦灼-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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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纳太太除 了鲜花之外还兼卖蔬菜;一小车土豆停在门口,已经卸了一半,我使劲猛敲 窗口,听到她已经趿着拖鞋下楼来了。急忙之中我编了个故事:今天是我好 朋友的命名日,我昨天把这事忘了个一干二净。过半小时我们就要出发了, 因此我希望能马上把花送去。所以快把花拿来,赶快,把她店里最美丽的花 拿来!这位身躯肥胖的女店主还穿着睡衣,马上趿着两只破了窟窿的拖鞋打 开店门。把她最珍贵的宝藏拿给我看,这是一大蓬长柄玫瑰。她问我要多少。 我说,都要,统统都要!她问我:就这样简单地把花捆在一起还是最好装在 一个美丽的花篮里?好吧,好吧,来个花篮吧。我这个月剩下的饷银订了这 篮美丽的鲜花就全报销了,这个月最后几天我就得省下晚饭,不上咖啡馆, 要不就得借钱。可是此时此刻我觉得这些全无所谓,甚至可以说,我干的这 件傻事能让我付出重大代价,我心里反而高兴。因为这段时间里,我一直感 到一种恶意的乐趣,要好好惩治一下我这个蠢货,要让我为自己干出的双重
蠢事付出沉重的代价。 可不是吗,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当当!最娇美艳丽的玫瑰,漂漂亮亮地安
放在花篮里,并且立即十分可靠地派人送去!可是古尔特纳太太玩命似地追 上了大街。她问我:叫她把这些花送到哪儿去,送给谁呀,少尉先生可是一 句话也没说呀。原来如此,我这三重蠢货刚才一激动,忘了这事。我嘱咐她, 送到开克斯法尔伐别墅去,感谢伊罗娜那时吃惊地一叫,我及时想起了我那

可怜的受害者的名字:送给艾迪特·封·开克斯法尔伐小姐。 “当然,”当然,封·开克斯法尔伐老爷家,”古尔特纳太太自豪地说
道,“这是我们最好的主顾!” 我刚准备迈步走开,她又提出了新的问题,问我是否还要附上一笔?附
上一笔?那当然啰!附上寄信人,送花人的姓名!要不然她怎么知道这花是 谁送的。
于是我又走进花店,取出一张名片,写上:“敬请原谅。”不行——这 怎么可能!这一写可就是我干的第四件荒唐事了,为什么还叫人想起我干的 蠢事?然而不写这个又写什么呢?“深表真诚的遗憾”——不行,这更要不 得,末了她会以为这遗憾是针对她说的。所以最好不加任何附言,什么也不 写。
“您只要把这张名片放在花篮里就行了,古尔特纳太太,除了卡片什么 也没有。”
现在我心里轻松多了。我急急赶回军营,一口灌下我的咖啡,好歹熬过 了训话时间,也许比平时更加心烦意乱,更加精神涣散。不过在部队里若有 个少尉早上萎靡不振地跑来值班,这并不特别令人感到奇怪。有多少军官在 维也纳荒唐了一夜,精疲力竭地返回军营,眼睛都睁不开,在马匹快步小跑 的时候竟然会在马上睡着。其实我觉得这段时间里得不断地发出口令,检查 队形、骑马奔驰,对我真是求之不得。因为值勤多少驱散了我内心的不安, 当然,我的两个太阳穴里,使人极不自在的回忆一直在翻腾,我的嗓子眼里 总有挺大的一团什么东西像苦味的海绵似的堵在那儿。
可是中午,我正要到军官食堂去的时候,我的勤务兵使劲喊着“少尉先
生”跟在我身后急步追来。他手里拿着一封信,一个长方形的信封,蓝色的 英国纸张,微微洒了点香水,反面精致地印着纹章,信上的字写得修长细密, 一望而知是女人的笔迹。我急急忙忙地打开信封,念道:“尊敬的少尉先生: 衷心感谢您馈赠的美丽鲜花,我实在愧不敢当。看到这些鲜花我喜不自胜, 现在还在高兴。请您有空到舍下来喝茶,随便哪个下午都行。不用事先通报。 我遗憾的是——一直呆在家里。艾迪特·封·开。”
一笔娟秀的字。我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她那纤细的孩子一样的手指用力抓
住桌子,我想起她那苍白的脸突然涨得红里透紫,好像有人把波尔多葡萄酒 注进了一个杯子。我把这几行字读了一遍又一遍,一连读了三遍,深深舒了 口气。她是多么审慎地避开了我干的蠢事!同时又多么巧妙、多么得体地暗 示了自己的缺陷:“我遗憾的是——一直呆在家里。”再也没有比这样宽恕 人家更高贵的了。丝毫没有受委屈的口气。于是我心里一块石头落地。我觉 得自己像是一个被告,原来以为要判无期徒刑,可是法官站起身来,戴上平 顶礼帽,宣判:“无罪开释。”不言而喻,我不久就得出城去向她表示感谢。 今天是星期四——那么星期天我到城外去拜访她。啊不,还不如星期六就去!



但是我并没有信守对自己的诺言。我太缺乏耐心。我心里急于想要一劳 永逸地清洗我的过错,尽快摆脱我这忐忑不安的心境。因为我的神经始终为 一种恐惧所刺激,生怕在军官食堂、咖啡馆或者不知道什么地方有人会谈起 我的不幸遭遇:“喂,你说说,城外开克斯法尔伐家里到底怎么样啊?”这 时候我就希望我已经能够神情淡漠、居高临下地回答道:“迷人的一家子! 昨天下午我又在他们家喝茶来着,”这下子每个人都马上可以看出,我在那 儿并不是不受欢迎。遭到冷遇之辈。我一心只希望彻底结束这令人头疼的事 件!只希望干脆利索地了结这段公案!这种内心的激动不安终于使我在第二 天,也就是星期五便突然作出决定:你今天就去登门拜访!当时我正跟我最 好的两个伙伴费伦茨和约茨西一起在大街上溜达!我突如其来地向他们告辞 而去,弄得两个朋友诧异不止。
出城到他们家去,其实路并不特别远,如果迈开大步,最多只要半个钟 头。先得挺无聊地在城里走上五分钟,然后就沿着尘上弥漫的乡间大道往前 走,这条大道也通向我们的练兵场,我们的战马一踏上这条大道,每块石头 每道拐弯全都认识(我们简直可以松开缰绳由战马自己去走)。一直到走到 这条大道的中间才有一条比较狭窄的林荫道在桥头边的小教堂旁边向左拐 去,这条被年代久远的栗子树遮盖得浓荫匝地的林荫道,在某种程度上是条 私人林荫道,很少有行人和车马经过,沿着一条有深潭的小溪旁边平缓地拐 弯,舒坦徐缓地向前蜿蜒伸去。
可是说也奇怪,我越走近这座小小的府邸——府邸的白色围墙和划成方
格的铁栅栏门已经在望——我便越发丧失勇气。就像人家刚走到牙科医生的 门口,还没拉门铃就找个借口扭头往回走一样,我也一心只想赶快逃走。难 道真的非今天去不可吗?收到那封信不就是叫我把这件令人难堪的事件一笔 勾销了吗?我情不自禁地放慢了脚步;要往回走反正还有的是时间,如果你 不想走直路,有条弯路总是受欢迎的;所以我就从一块摇摇晃晃的木板上跨 过小溪,离开林荫道,拐向草地,打算先从外面绕着府邸走一圈。
坐落在高耸的石头围墙后面的那幢房子是一幢按后期巴罗克①风格建造
的两层楼房,占面积很大。楼房是以古老的奥地利的方式,涂上所谓的肖恩 布鲁恩②,配上绿色的百叶窗。隔着一个内院是几座比较低矮,显然用作仆役 住房、管理处和马厩的楼房,一直向一座宏大的花园伸展过去,我第一次夜 访丝毫没有看到这座花园。现在透过那些所谓的牛眼窗,也就是砌在高大石 墙里的那些椭圆形空洞,我才发现,这座开克斯法尔伐府邸,根本不像我看 到室内的装潢陈设之后所设想的那样,是一座摩登的别墅,而是一座地地道 道的乡间地主的宅第,一幢旧式的贵族府邸,我在波希米亚参加军事演习时 骑马走过,有时看见过这类府邸。只有那座古里古怪的四方形塔楼显得有些 刺眼,那形状使人有点想起意大利的钟楼,很不协调地矗立在那里,也许是 多年前曾经坐落在这里的一座宫殿的残余部分。我事后想起,从练兵场上曾 多次看见过这座奇怪的塔楼,当然我一直以为,这不知是哪个村的教堂钟楼。 现在我才注意到,塔楼上通常都有的那个球形塔顶不见了,古怪的六面形塔

①  巴罗克是欧洲的一种艺术风格,流行于十七世纪至十八世纪中叶,其特色 为豪华雄伟。
②  维也纳郊外的著名宫殿,呈黄色,故人称肖恩布鲁恩的黄色。

身上面盖了一个平顶,不是当作夏天乘凉的露台就是当作气象观测台。可是 我越清楚地意识到这座贵族庄园的封建的、世代相传的特点,我心里越发觉 得不自在。就在这里,在这个肯定特别重视礼节规矩的地方,我初次登台竟 表现得如此笨拙!
最后,我在外面转了一圈,从另一侧又回到铁栏栅的门前,终于下了决 心。我穿过碎石路走到屋门口,路的两边是两行树木,修剪得笔直高耸。我 敲了一下门上一个沉重的包着青铜的木槌,按照古老的风俗,这是代替门铃 的。仆人应声开门。奇怪的是,他对我没有预先通报、径自来访丝毫不表示 惊讶。他并不多问,也没接过我早已准备好的名片,就向我彬彬有礼地鞠一 躬,请我到客厅里稍候,两位小姐还在自己房间里,不过她们马上就来。这 么说,我将受到她们接待,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了。他把我当作一个预先通 报过的客人那样,一直带我往屋里走。我一眼认出当时跳过舞的那个红绸裱 糊的客厅,心里又重新感到极不自在。嗓子眼里那股苦涩的滋味使我想起, 隔壁想必就是那个房间了。发生那场灾难的角落就在那间房里。
当然,现在有一道装饰着精致的金色图案的奶油色滑动门紧闭着,叫人 看不见我干傻事的现场,而我自己脑子里一切都历历在目。可是刚过了几分 钟我就听见这扇门后面有椅子挪动的声音,低声耳语的声音,轻手轻脚地来 回走动的声音。我立刻听出,隔壁屋里有好几个人。我设法利用这坐等的时 间,仔细观察一下这座客厅:屋里放着一套路易十六式的富丽堂皇的家具, 左右两边墙上挂着古老的戈伯兰壁毯①,几扇玻璃门直接通向花园,门边的墙 上有几幅古老的名画,画的是英吉利海峡和圣马可广场。尽管我对此道一窍 不通,我也觉得这是珍品。话虽如此,我并没有对这些艺术宝藏细加区分, 因为我同时正聚精会神地在那里窃听隔壁的响动。那里发出轻微的杯盘声, 有扇门砰地关上,现在我觉得也听见了拐杖不规则的笃笃笃笃生硬地敲击地 板的声音。
终于门背后有一只还看不见的手把两扇滑动门左右推开。向我迎面走来
的是伊罗娜。“您真客气,少尉先生,来看我们。”她说着马上就把我领进 那间我熟悉到极点的房间。在同一个太太小姐们憩息闲谈的角落,在同一张 孔雀石蓝的桌子后面那同一把圈手椅上(她们为何要重复这使我如此难堪的 情景?)坐着那位瘫痪的姑娘,一条雪白的毛皮毯子沉重地盖在她膝上,严 严实实的,这样就看不见她的双腿——显然是不让我想起“那件事”。艾迪 特从她的圈椅上笑吟吟地向我招呼,毫无疑问,事先就准备好了这亲切友好 的态度。然而这初次见面毕竟是令人难堪的一次重逢。她隔着桌子把手伸给 我,稍稍有些费劲,我立刻从她这拘谨的样于中觉察到,她也在想“那件事” 呢。第一句客套话我们两个谁也说不出口。
幸亏伊罗娜迅速地提出一个问题,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您想喝点什么,少尉先生,茶呢还是咖啡?” “啊,我随你们,”我回答道。 “不,看您喜欢喝什么,少尉先生!千万别拘礼,都不费事的。” “如果方便的话,就喝咖啡吧,”我作出了决定,我心里高兴的是,我
的声音听上去并不过于嘶哑。 这个褐眼姑娘真是个机灵鬼,她用这样一个不带任何色彩的问题打破了

①  法国出产的壁毯,因创建于十七世纪的戈伯兰工厂而碍名。

最初的僵局。可是她紧接着就离开房间,去吩咐仆人备茶,这下又很不照顾 人了。因为这一来我就和我的受害者单独相处,颇不自在。现在可是开口说 话的时候,无论如何得谈点什么。然而我的嗓子眼里堵了个塞子,我的目光 想必也显得有些尴尬,因为我根本不敢往沙发的方向望去,一望,她就会以 为,我在盯着看那块盖在她两条瘫痪的腿上的毛皮。幸而她显得比我更能自 持,她用多少有些焦躁的口气开口说话,她的这种焦躁的样于我可是第一次 领教。
“您怎么不坐呀,少尉先生?那儿,您把椅子挪过来一些呀。您为什么 不把佩刀解下??我们不是打算和解吗??放在那边桌上,或者放在窗台 上??随您的便。”
我有些笨手笨脚地把一把圈手椅移了过来。我还一直没有能够让我的目 光显得大方自然。可是她继续给我有力的帮助。
“我还得谢谢您送的那些非常美丽的鲜花??这些花的确美极了,您瞧 瞧,插在花瓶里多好看啊。另外??另外??我也得请您原谅,我那天很夫 态,真愚蠢。??我那天的行为实在可怕??整整一夜我都没有睡着,我实 在羞愧极了。实际上您是一番好意??您怎么可能预先感到呢。再说”——
(她突然神经质地尖声笑了起来)——“再说您也猜着了我内心深处的思 想??我是故意坐在那儿,这样我就可以看人跳舞。您走来的那会儿,我正 什么也不想,只想跟着去跳舞??我对跳舞是十分着迷的,别人一连跳几个 小时舞,我也可以一连看上几个小时。一直看到我自己身上也体会到跳舞的 每一个动作??真的,每一个动作。那就不是别人在跳,而是我自己在那儿 旋转,弯腰,后退,让人带着移动、摇摆??您简直想象不出,一个人会傻 到这种地步??话说回来,从前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已经跳舞跳得很好, 而且爱跳极了??我现在每次做梦都梦见跳舞。是啊,听上去够傻的,我在 梦里也跳舞呢,我现在这样??出了这样的事,也许对我爸爸倒是件好事, 要不然我会从家里出走,跑去当舞蹈演员的。??别的任何事情都没有使我 这么着迷,我心想,每天晚上用自己的身体,自己的动作,自己的全部身心 去打动成百上千个人,触动他们的心弦,使他们精神振奋,一定妙不可言。?? 另外,我还收集所有大舞蹈家的照片,您看,我有多傻,什么萨哈蕾,巴甫 洛娃,卡尔萨维娜,我应有尽有。我有她们的照片,扮演各式各样的角色, 摆出各式各样的姿势。您等等,我给您看??那儿,就搁在那个首饰匣里?? 在壁炉那儿??那儿,在那个中国漆匣里,”(她的嗓音突然变得急躁烦乱)
——“不,不,不,在左首那堆书旁边??哎,您真不机灵??对了,就是
它,”——(我终于找到了那个匣子,递给她)——“您瞧,这张,搁在最 上面的这一张,是我最心爱的相片,巴甫洛娃扮演的垂死的天鹅。??要是 我能到她那儿去,只要能看她一眼,我想,这就是我最幸福的日子了。”
后面,伊罗娜刚才出去的那扇门,开始轻轻地在铰链上转动起来。艾迪 特就像被人当场捕获似的,急急忙忙地把匣子砰地一声使劲关上。现在她对 我说的话,听上去就像是道命令:
“别跟人家说起这事!我告诉您的事,一个字也不许说!” 进来的是一头白发的仆人,蓄着修剪得整整齐齐的弗朗茨·约瑟夫①式的
颊须。他小心翼翼地打开房门,后面跟着伊罗娜,推着一辆橡皮轮的餐车,

①  弗朗茨·约瑟夫一世,一八四八年至一九一六年间的奥匈帝国皇帝。

车上放着丰盛精美的茶点。她斟完咖啡,就在我们身边坐下,我马上又觉得 踏实多了。一头肥硕的安哥拉母猫悄无声息地跟着茶车溜进屋来,这会儿大 模大样亲亲热热地在我腿上蹭来蹭去,这猫可给我提供了很好的话题。我连 连赞赏这只大猫,接着她们便开始东问西问,问我在这儿多久了,在这个驻 地觉得怎么样,我是否认得某某少尉,是否经常上维也纳去。无意之中我们 就轻松随便地聊起家常来了,原来那阵讨厌的紧张空气不知不觉地随之消 散。我渐渐地甚至敢于稍稍从侧面端详一下这两个姑娘。她们两个长得完全 下一样,伊罗娜已经完全是个成熟的女性,肉感柔媚,丰腴健美;和她相比 艾迪特半似孩子,半似少女,大约十七岁光景,也许已经十八岁,反正还没 有怎么长足。两人形成奇怪的对比:你跟这个姑娘在一起,只想跟她跳舞, 亲吻;而另一个姑娘呢,你只想把她当作病人一样地疼她,只想轻轻地抚摸 她,保护她,尤其想安慰安慰她。因为从她身上散发出一种奇怪的焦灼不安 的情绪。她的神色几乎一刻也不平静;她不时地左顾右盼,一会儿直坐起来, 一会儿又颓然向后靠去;她说话也和她的动作一样神经质,总是突然迸发, 总是 staccato②,永远没有间歇。我心想,她这样控制不住自己,这样烦躁 不安,说不定是对她的双腿被迫不能活动的一种补偿,也说不定是一种经常 不退的轻微的寒热,使她的手势和说话的语流节奏都更加急促。可是我没有 多少时间来仔细观察。因为她善于用她连珠炮似的提问和她轻快飘逸的叙述 方式把人们的注意力完全吸引到她身上。我完全出乎意料地卷进了一场使人
振奋,饶有兴味的谈话之中。
谈话延续了一小时。甚至说不定达到一个半小时。然后陡然间从容厅那 边出现了一个人的身影;有人小心翼翼地走进屋来,似乎惟恐打扰我们。来 人是开克斯法尔伐。
“请坐,请坐,”我正想恭恭敬敬地站起身来,他一把按住我,然后弯
下腰去在姑娘的额上轻轻地吻了一下。他穿的还是那件带白胸衣的黑外套, 领结也是老式的(我从来没有看见他有过别的装束);他那副金丝边眼镜后 面那双仔细观察的眼睛使他看上去活像个医生;他也的确像个医生坐在病人 的床边一样,小心翼翼地坐到那个瘫痪姑娘的身边。说也奇怪,自从他进来 的那一瞬起,房间里似乎笼罩了一层更加忧郁的阴影。他有时温情脉脉地带 着审视的目光从旁看他女儿一眼,这种战战兢兢的样子使我们一直无拘无束 的谈话节奏受到阻碍、受到限制。过一会儿,他自己也感觉到我们的拘谨, 便自己设法勉强找出些话题来谈。他也同样问我团里的情况如何,问起骑兵 上尉,向我打听从前的那位上校,据说他现在在陆军部里当师长。使人惊讶 的是,他似乎对多年来我们团里的人事状况了如指掌。我不知道为什么,但 是我有这种感觉,他提到每一个高级军官总是出于一定的目的,特别强调他 和他们特别熟悉。
我心想,再坐十分钟,然后我就可以不引人注目地告辞了;这时有人在 门上轻轻敲了两下,仆人悄无声息地走进屋来,仿佛他是赤脚走路的。他在 艾迪特耳边说了点什么。她按捺不往,暴跳起来。
“叫他等着。不用了,叫他今天干脆就别打扰我吧。叫他回去,我用不 着他。”
她的激烈态度使我们大家都很窘迫。我站起身来,心里十分难堪地感到,

②  意大利文,断奏,即钢琴演奏中急促的断音。

呆的时间太久了。可是她像对仆人一样毫无顾忌地对我嚷道: “别走,您呆着!什么事也没有。” 事实上这种发号施令的口气含有粗鲁无礼的味道。做父亲的似乎也感觉
到了这种难堪的滋味,他满面愁容一筹莫展地提醒女儿: “哎,艾迪待??”
也许是从她父亲惊慌失措的神情,也说不定是从我尴尬地站在那里的姿 势,姑娘现在自己也感觉到,她控制不住自己的神经,失态了,她突然转过 脸来对我说:
“对不起。约瑟夫的确满可以等一会儿,不必风风火火地闯进来。没别 的事,无非是每天例行的折磨,是按摩师来跟我做伸屈肢体的运动。纯粹是 胡来,一、二,一、二,伸,屈,屈,伸;说是这样一练我的病就会霍然痊 愈。这是我们大夫先生的最新发明,完全是多此一举的麻烦。跟所有其他的 措施一样毫无意义。”
她带着挑衅的神气看着她父亲,像要叫他负责似的。老人狼狈地(他在 我面前感到羞惭)向她俯下身去。
“孩子??难道你真的以为,康多尔大夫??” 可是他已经把话打住了,因为她的嘴角又开始抽动起来,她那瘦削的鼻
翼翕动不已。那次她的嘴唇也是这样痉挛抽搐,我正担心她又要开始发作,
突然她脸涨得通红,顺从地喃喃低语: “好吧,好吧,我这就去,虽然一点意思也没有,毫无意义。请原谅,
少尉先生,我希望您不久能再来。”
我鞠了一躬,打算告辞。可是她又改变了主意。 “不,请您在我走出去的时候,还跟我爸爸呆一会,等我走出去,”最
后三个字“走出去”,她强调得语气尖锐而又斩钉截铁,听上去像是一句威
胁。然后她拿起放在桌上的小铜铃摇了一下——后来我才发现,这屋里所有 的桌子上全都放着这种铜铃,让她随手够着,这样她随时都可以叫人进来, 用不着等候片刻工夫。铃声尖锐刺耳。那个仆人马上又走进屋来,刚才她发 脾气的时候,仆人很知趣地退出屋去。
“帮帮我的忙,”她命令仆人,并且一把把毛皮毯子掀开。伊罗娜弯下
身去,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可是姑娘显然激动起来,她火气很大地向她 的女伴嚷道:“不嘛,约瑟夫只要把我扶起来就行了。我要自己走。”
下面发生的事情真叫可怕。仆人向她俯下身去,双手伸到她的腋下,用
显然十分熟练的动作,把她轻得没有分量的身体一下扶起,她于是直挺挺地 站在那里,两手握着圈手椅的扶手,先用挑衅的眼光把我们逐个打量一番; 然后操起两根拐杖拐杖原来盖在毯子底下——狠狠地咬往嘴唇,把全身撑在 两根拐仗上面,便的的笃笃,一瘸一拐,摇摇晃晃,向前定去,步子走得歪 歪斜斜,怪模怪样。仆人紧紧跟在后面,向前伸出双臂,要是她一下滑倒或 是腿脚一软,就立刻把她接住。的的笃笃,走了一步,又走一步,走的时候 还发出叽叽轧轧叮叮当当的轻微响声,好像是绷紧的皮革和金属发出的声 响,她想必在脚踝关节上带着什么支撑的机簧。我简直不敢往她那两条可怕 的腿上看。看到她这样拚命挣扎着向前迈步,我的心似乎被一只冰手抓住, 紧缩起来。因为我立刻明白她不让人帮忙,也不坐在轮椅里,让人推出去, 其明显的目的乃是要让我,恰恰是让我看,让我们大家看,她是个残废。出 于某种神秘的绝望的报复心,她要让我们痛苦,她要用她的痛苦来折磨我们,

不去控告天主,而来控诉我们这些身体健康的人。然而,恰好在这可怕的挑 衅里我感觉到,她在这种困苦的状况中一定受了无穷无尽的痛苦,我这时的 感觉远比上次我请她跳舞、她绝望地发作时要强烈一千倍。她把她那备受摧 残的瘦小身体的全部重量使劲地从一根拐杖上挪开,压到另一根拐杖上,身 子东摇西摆地,终于迈完那几步路,走到门口,好像走了一生一世;我没有 勇气向门口看上一眼。那拐杖生硬、刺耳的声音,迈步时,拐杖击地的笃笃 声,机簧和皮带的磨擦声,再加上她困使劲而发出的沉重喘息声使我心里无 比压抑,也非常激动,以致我感到,我的心脏已经跳出胸膛,碰到我的军装 上了。她已经走出了房间,可我还一直屏息倾听。在紧闭着的门后,那可怕 的声响越来越弱,最后完全消逝。
等到周遭完全沉寂,我才又敢举目四顾。这时我才发现,老人想必在这 段时间里已经悄悄地站了起来,正用力向窗外眺望——他向窗外眺望得太用 力了一些。从那游移不定的逆光中,我只看见他身影的轮廓。但是这弯腰曲 背的身影,肩头正一起一伏地在瑟瑟颤动。他这个做父亲的,每天看着自己 的孩子这样活受罪。此刻看到这番景象,他也彻底崩溃了。
屋里我们两人之间的空气完全凝结不动。过了几分钟,这个昏暗的身影 才终于转过身于,步履不稳地轻轻走来,仿佛走在很滑的地面上:“少尉先 生,倘若这孩于有唐突之处,请您不要见怪,但是??您不知道,这些年, 人家让她受了多少折磨??每次总换个法子,进展又缓慢得可怕,我也明白, 她失去耐心了。可是叫我们怎么办?总得什么法子都试一试,不试不行啊。” 老人站在她女儿刚才离去的桌前,说话的时候,并不抬眼看我。他那双 几乎被灰色的眼睑完全盖住的眼睛直愣愣地望着桌面。像个梦游人,他把手 伸进开着盖的糖罐,抓出一块四方形的糖块,捏在指头里转来转去,毫无意 识地盯着看,又把它放开;他的举动看上去有些像醉汉。他的目光一直盯着 桌面,收不回来,仿佛卓上有什么特殊的东西把他的月光禁铜在那里。他无
意识地取过一把汤匙,把它举起,又放下,然后像是对着汤匙说道:
“您要是知道这孩子从前是什么样子就好了!整天从楼梯上跑上跑下, 上楼下楼,进屋出屋总是快跑,像阵风一样,我们看了都心惊肉跳。十一岁 就骑着她的小马在草地上飞奔疾驰,谁也赶不上她。她是这样大胆,这样奔 放,手脚是这样轻捷灵敏。我的亡妻和我常常心里害怕。我们总有这样一种 感觉,她只消把双臂伸开,就可以凌空飞起。??可是偏偏是她遭到这样的 不幸,偏偏是她??”
他那盖着稀薄的白发的头顶越来越低地垂向桌面。他那神经质的手依然
一个劲地在散放在桌上的东西当中摸来摸去,现在他放下汤匙抓起了一把闲 置在桌上的糖钳,在桌上画出奇奇怪怪的圆形古字(我知道,这是羞惭、窘 困,他生怕抬头看我)。
“再说,就是在今天,要使她开心,又是多么容易啊。哪怕是最最微不 足道的小事一桩,她也会像个孩子似的高兴起来。哪怕是最愚蠢的笑话她听 了也会开怀大笑,读一本书也会兴奋不已——我真希望您能看到,您的鲜花 送来的时候,她是多么兴高采烈啊。她总伯侮辱了您,这下她不再害怕了。?? 您简直难以想象,她对一切的感觉是多么细腻,??她对任何东西的感受都 比我们这些人强烈得多。我清楚地知道,她刚才这样失去自持,为此她现在 比任何人都更加痛苦。可是您叫她??您叫她怎么能控制得住自己呢??病 情这样不凡不活的慢慢拖着,一个孩子怎么能一再表现出耐心来呢,天主给

她这样沉重的打击,她怎么能安安静静地呆着不吭一声呢,她可是什么坏事 也没干过,??从来没有伤害过什么人啊!”
他一直呆呆地望着他那籁籁直抖的手用糖钳在桌上凭空画出的幻想图 像。突然他像吃了一惊,叮当一响把糖钳放到桌上。仿佛他蓦然惊醒,这时 才意识到,他不是单身独处,而是和一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在谈话。于是他 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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