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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灵的焦灼-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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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楚知道,如果有准闯了祸,最聪 明的办法是直接跑去找他,他首先会把你骂得狗血喷头,然后还是会平息怒 气,想办法把你救出困境。如果要让一个军官得到晋升,或者给一个处境狼 狈的军官从阿尔伯莱希特基金里去争取一笔津贴。那他是下含糊的,他立刻驱 车到部里去,用他的顽固脑袋硬顶,直到事情办成。不论怎样虐待我们,使 我们生气,我们大家在心里的一个隐秘的角落里还是感觉到,这个巴拿特的 庄稼汉比一切贵族军官更加忠诚、更加诚实地捍卫着军队的精神和传统,捍 卫着这看不见的光辉,我们这些薪俸很低的下级军官内心深处与其说是靠军 饷为生,还不如说是靠这看不见的光辉生活。
这位什维托查·布本切克上校,我们团的首席刽子手就是这样一个人。 我现在跟在他身后登上楼梯。他一辈子为人富有丈夫气概,头脑简单,作风 正派诚实,然而有些愚鲁,他对待我们是这样,他要求自己也是如此。在塞
尔维亚战役中波蒂阿累克一战全线崩溃之后,我们出发时军容整齐、刀枪闪 亮的轻骑兵团只剩下四十九名士兵活着撤回到萨维河这边来,而他最后一个 留在对面敌人的河岸上。眼看着惊慌失措、溃不成军的撤退场面,他觉得这 是对军队荣誉的奇耻大辱,于是他做了在参加世界大战的一切统帅和高级军 官中只有极少数人在兵败之后做的事情:拔出他那沉甸甸的军用左轮手枪, 向自己的脑袋开了一枪,免得目睹奥地利土崩瓦解。他从惊慌后遁的团队所 呈现出来的那个可怕的画面,凭他那迟钝的感觉,已经像先知似地预感到了 奥地利的覆没。
五十三
上校开了门锁。我们走进他的房间。房间布置是斯巴达式的简朴,看上 去更像一间大学生的寓所:一张行军铁床——他不愿意自己睡的床比弗朗 茨·约瑟夫皇帝在皇宫里睡的床更加讲究——墙上挂着两幅彩色画像,右边 一幅是皇帝的肖像,左边一幅是皇后的肖像,另外还有四五张放在便宜的镜 框里的纪念照片,拍的是军官退伍和团队晚会的场面,两把交叉的佩刀和两 把土耳其手枪——这便是全部陈设。没有舒服的安乐椅,没有书籍,只有四 把草垫软椅放在一张做工粗糙、空无一物的桌子四周。
布本切克使劲地持着他的小胡子,一下,两下,三下。我们大家都熟悉 这冲动激烈的动作。在他身上,这可以算是表示危险的烦躁情绪的最最明显 的标记。最后他呼吸急促地咕噜了几句,也没向我让坐:
“不必拘束!现在别拐弯株角了——有话直说吧。是钱上有了亏空还是 追女人出了乱子?”
不得不站着说话,我觉得很难堪,再说,我觉得在强烈的电灯光照射之 下,他焦躁的目光逼得我实在无处藏身。于是我只好迅速抵挡,说根本不是 关于钱的事。
“那么就是桃色纠纷了!又是这档子事!你们这帮家伙都不能让自己歇
一歇!就好像世界上没有足够的女人似的!他妈的,容易到手的女人有的是! 可是现在接着说吧!别绕大多的弯子——到底问题出在哪儿?”
我尽可能简单明了地向他报告,我今天跟封·开克斯法尔伐先生的女儿
订了婚,可是三小时之后又干脆否认了这个事实。不过,请他千万不要以为, 我事后希望美化一下我这不名誉的行为——相反,我到这儿来只是为了私下 向他、向我的上级说一声,我完全意识到我作为军官从我这错误的态度里必 须承担的后果。我知道我的责任是什么,我会尽我的责任的。
布本切克相当莫名其妙地用眼睛直瞪我。
“你在胡说些什么呀?不名昔,后果?哪来的这些玩意儿,怎么回事? 根本就没这档干事嘛。你说,你跟开克斯法尔伐的闺女订了婚啦?这姑娘我 见过一次——稀奇古怪的口味,这不是个残废畸形的女孩子吗。好,你大概 事后又把这事重新考虑了一下。这根本就不算回事嘛。曾经有个人也这么于 过一次,他可并没有因为这件事而变成流氓。还是说你??”他走到我跟前。 “说不定你跟她发生了什么关系,现在出了什么事了?那当然就是件卑鄙的 事啰。”
我又气又羞。他这种轻松的、说不定是故意轻描淡写的口吻叫我非常恼 火,他就用这种轻松的样子把一切全都误会了。所以我把两个脚后跟一并, 立正说道:
“上校先生,请允许我向您禀告:我在咖啡馆的老座位上当着我们团七 名军官的面撤了弥天大谎,说我没有订婚。由于怯懦和窘迫,我欺骗了我的 伙伴。明天哈弗利斯彻克少尉就要去责问把准确的消息告诉他的那个药剂 师。明天全城就会知道,我在军官席上说了谎,这样我就作出了有夫身分的 行为。”
现在他惊讶不已地抬头凝视我。他那迟钝的脑子显然终于运转起来了。 他的脸色渐渐变得更加阴沉。
“你说,这事发生在哪儿?”
“在我们常坐的那张桌子旁边,在咖啡馆里。” “你说,当着伙伴们的面?大家都听见这话了?” “是,上校先生。” “那个药剂师知道你已经否认这件事了?” “明天他会知道的。他和全城都会知道。”
上校使劲地把他浓密的小胡子又捻又拽,仿佛想把胡子拔掉似的。看得 出来,在他低低的额头后面,他正在转念头。他开始生气地踱来踱去,两手 反剪在背后,踱了一个来回,两个来回,五个、十个、二十个来回。地板在 他沉重的脚步底下微微晃动,当中还夹杂着刺马针发出的轻微的叮叮的声 音。最后他终于又在我面前停往了脚步。
“好,那么你说,你打算怎么办?” “现在只有一条出路;上校先生,您也知道。我到这儿来,只是为了向
上校先生告别;并且敬请您费心,事后把这一切都悄悄地了结掉,尽可能少 引起轰动。不要因为我而让我们团长蒙受耻辱。”
“胡说八道,”他哺哺他说道。“胡说八道!为了这么一点子事!像你 这么一个身体健康、为人正派的漂亮小伙子,会为了这么一个残废姑娘去寻 短见!大概这只老狐狸把你骗上钩了,而你用正当的办法已经没法脱身。我 才下去为这帮人伤脑筋呢,他们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可是你那几个伙伴,还 有,药剂师这个笨蛋他也知道这事,这当然是件麻烦事情啰!”
他又开始踱来踱去,比先前走得步子更急。他似乎在使劲地动脑子。每
当他走了一趟又折回来,他脸上的红色就深一层,太阳穴上青筋毕露,就像 又黑又粗的树根,最后他终于毅然决然地停住脚步。
“好,你仔细听着,这种事情必须尽快了结——一旦传得满城风雨,那
就的确不可收拾。首先你告诉我——我们的人当中有谁在场?” 我把名字说了。布本切克从他胸口的衣袋里掏出他的记事本——那本臭
名昭著的红皮小笔记本,每次他只要看见团里有准干了一点不合适的事,马
上掏出小本,就像拔出一把宝剑似的。谁要是在这小本本里被记上了一笔, 就可以不必指望下次休假有他的份。按照农民写字的习惯,上校先把铅笔放 进嘴里去沾沾湿,然后再用他那粗壮的、指甲挺宽的手指把姓名费劲地挨个 描了下来。
“这就是全部在场的人?”
“是的。” “肯定就这几个。” “是,上校先生!”
“好吧。”他又把记事本塞回胸口的衣袋,就像插剑入鞘。这结尾收场 的一声“好吧”,听上去也是同样铿锵的声调。
“好吧——这事就算了结了吧。明天我趁这七个人还没有把脚迈进练兵 场,把他们一个不落、挨个叫到我这儿来。谁要是谈话之后还胆敢回忆起你 说的话,那就让大主对他发慈悲吧。然后我再个别找那个药剂师谈。我会想 法子哄他的,你放心好了,我会找些话来骗骗他的。我也许会说,在你正式 宣布订婚之前,首先要征求我的同意,??或者说??或者说,你等等!”
——他猛地一下子一直走到我的面前,近到我都能感觉到他的呼吸,并且用 他那锋利逼人的目光凝视我的眼睛——“你说老实话,不过现在一定要老老 实实:你在事先喝酒了吗,——我指的是,你在干出这件傻事来之前喝过酒
吗?”
我非常羞愧。“是的,上校先生,当然,我在出城去之前,是喝了几杯 甜酒,在城外,吃饭??吃那顿饭的时候喝了不少??不过??”
我等着他愤怒地狠狠训我一顿。可是他非但不骂我,他的脸突然容光焕 发,喜形于色。他两手一拍,震耳欲聋地扬声大笑起来,笑声中含有自得的 味道:
“妙啊,妙极了,现在我有办法了!这下子我们就可以脱离困境了。事 情现在已经一清二楚!我就跟他们大家说,你当时喝得烂醉,活像一头死猪, 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胡说些什么。你没有用人格担保吧?”
“没有,上校先生。” “那就全妥了。我跟他们说,你当时喝醉了。这种事情曾经发生过一次,
甚至于还是出在一个大公爵的身上呢。你当时喝得烂醉如呢,一点都不知道 自己在胡说些什么,根本也没有好好听别人说的话,人家提的问题,全都理 解错了。这不是很合乎逻辑吗!那个药剂师我还要坦率地告诉他,我把你狠 狠骂了一顿,因为你醉醺醺地跌跌撞撞地到咖啡馆里去了。——就这样:第 一步算了结了。”
他这样误解我,我心头不由得升起一股怒火。我生气的是,这个从根本 上说来颇为好心的顽固脑瓜完全是想给我个台阶下下,到末了他认为,我是 因为胆怯才来拉住他的袖口,求他把我救出绝境。真见鬼,为什么他根本不 愿理解我的行为是何等可耻!于是我振作起来:
“报告,上校先生,对我来说,这样办并没有把这事完全了结。我知道,
我惹了什么样的乱子,我知道我再也没脸去见任何正派人;作为一个流氓, 我不愿再活下去??”
“住口,”他打断我的话头。“啊,对不起——你让我安安静静地考虑
一下,别跟我胡搅蛮缠。我自己已经知道我该怎么办,用不着你这乳臭未干 的黄口小儿来教训我。你以为,这事仅仅关系到你吗?不,我的亲爱的,这 只不过是第一步。现在来谈第二步,这就是说:明天一早你就走得远远的, 这儿我用不着你了。这种事情得让大家渐渐忘记才行。你一天也不许再呆在 这儿,要不然马上就会有人愚蠢地到处打听,胡言乱语,我可不喜欢这个。 我这团里的人是不许让人家盘问不休、侧目相视的。这是我不能容忍的?? 从明天起你就调到斯察斯劳去当预备役军官??我亲自给你起草命令,并且 把一封给中校的信交给你:信里写些什么与你无关。你要做的只有一条,就 是从这儿跑掉。我干什么是我的事。今天夜里你就和你的勤务兵整好行装, 明天一清早,全团官兵一个也没起床,你就离开军营。中午总结汇报的时候 我就干脆宣读命令,说你有紧急使命已经调离,免得有人胡猜瞎想。至于你 以后怎样和那老头,还有那个姑娘,去了结另外一段公案,那我就不管了。 你自己捅的漏子,劳驾,你自己去收拾吧——我关心的只是,别把这事惹出 来的臭气和流言蜚语弄到兵营里来。??就这么办吧——明大一早五点半你 到这儿楼上来,一切准备就绪,我把信给你,然后开路!懂了吗?”
我沉吟着。我不是为了这个来的。我并不是想溜之大吉。布本切克感觉 到了我的反抗,几乎带着威胁的口吻重复了一遍:
“懂了吗?” “遵命,上校先生,”我用军人的口吻冷冷地回答了一声。我心里暗暗
地对我自己说:“这老笨蛋想说什么,随他去胡说吧。我该干什么还干什么。”
“那么——现在就谈到这儿吧。明天早上,五点半。” 我立正。他向我走来。 “偏偏是你干出了这种蠢事!我真不舍得把你送到斯察斯劳去交给那帮
人。在年轻人当中你一直是我最喜欢的一个。” 我感觉到,他在考虑,是不是应该把手伸给我。他的目光柔和多了。 “你说不定还需要点什么东西吧?只要我能帮你的忙,我乐于帮忙,你 别不好意思。我不愿意大伙认为你名誉扫地了还是怎么的。什么也不需要?”
“不需要,上校先生,谢谢您。” “那就更好。好吧,那就明儿见。明天一早,五点半。” “遵命,上校先生。” 我瞅着他,就像最后一次看他那样。我知道,他是在这个世界上最后一
个和我谈过话的人。明天他将是惟一的一个知道全部真情的人。我挺直身子, 把两个鞋后跟使劲一并,抬起肩膀,向后转。
可是即便是这个感觉迟钝的人大概也注意到了什么。我的眼神或者我的 步态,想必有些什么东西引起了他的怀疑,因为他在我背后厉声喊了个口令: “霍夫米勒,回来!”
我转过身来。他挑起眉毛,仔细地把我端详了一番。然后咕噜道,口气 尖刻,同时又充满了好意:
“你这家伙,我不喜欢你这神气。你心里有事。我觉得你想耍我,你打
算干件荒唐的事情。不过,我不允许你为了这么一件屁事??用手枪呀怎么 的,干出傻事来??我不允许??你懂吗?”
“遵命,上校先生。”
“什么,别来什么‘遵命’!在我面前谁也别想耍花招。我可不是小毛 孩子。”他的声音变得更加柔和。“把手伸给我!”
我把手伸给他。他紧紧地握住我的手。
“现在,”——他目光锋利地直视我的眼睛——“现在,霍夫米勒,你 用人格担保,你今天不干傻事!你用人格担保,明天一早五点半你到这儿来, 动身到斯察斯劳去。”
我受不了他目光的逼视。
“我人格担保,上校先生。” “好,这就好了。你知道吗,我就担心你人头上会干出傻事来。你们这
些人爆性子的年轻人谁也说不好??你们干什么事都是说干就干,说动枪就
动枪。??事后你们自己也会明白过来。这种事情一挺也就过去了。你会看 见,霍夫米勒,这件事不会产生什么后果的!我会把一切都处理得妥妥帖帖, 第二次你就不会再干出这么一桩糊涂事来了。好啦——现在你走吧——像你 这么一个人要真毁了那就可惜了。”
五十四
我们作出的决定在很大的程度上取决于我们对自己的身分和环境的适 应,这种依赖的程度远远超过我们愿意承认的地步。我们思维活动的颇为可 观的一部分只不过是自动地继续操纵早已接受的印象和影响。特别是,谁要 是从小在纪律严格的军事训练中受到教育,就会像屈服于一种不可阻挡的压 力似的,屈从于一种服从命令的精神病。每一道军事命令对他都拥有一种在 逻辑上完全不可理解的、使人意志瓦解的威力。身上穿着军装,就像精神病 患者穿了强制衣服,即使他明明知道接受的任务毫无意义,他也会像个梦游 者似的毫不反抗,几乎不知不觉地照章执行。
我也是这样。我活了二十五岁,其中真正塑造我性格的十五年是在军官 学校和军营里度过的。从我接受上校命令的那一瞬间起,我就立刻停止独立 思考或者独立行动。我不再左思右想。我只是服从命令。我的大脑不知道别 的,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到五点半我得整装待发,在这之前我得毫无怨言 地做好一切准备。于是我叫醒我的勤务兵,三言两语地告诉他,由于紧急命 令,我们明天得出发到斯察斯劳去。我和他一起把我的东西一件件装好。好 不容易收拾好行李,准五点半我遵照命令站在上校的办公室里,接过公文, 也没注意他下达了什么样的命令,我就离开了军营。
当然,这种催眠了的意志麻痹状态延续的时间有限,当我还处于军事权
力的范围之内,我的任务还没有彻底完成的时候,这种麻痹状态持续着。等 到牵动列车的机器一动,这种昏迷状态就从我身上脱落。我猝然惊醒,像一 个被炮弹炸开时的气浪打倒在地的人,摇摇晃晃地爬起来,不胜惊讶地发现 身上毫无伤痛。我首先惊讶的是,我还活着。其次,我正坐在一列向前行驶 的火车里,脱离了我已习惯的日常生活。我刚开始回忆,过去的事情立刻以 惊人的速度纷至沓来。我不是想结束我的生命吗,有人把我的手从手枪上拉 开。上校说过了,他要把一切都安排好。然而——我不胜慌乱地断定——他 能处理的一切只关系到团队和我作为军官的所谓“好名誉”。说不定我的伙 伴们此刻正在军营里站在他的面前,不消说,他们都以名誉和信誓向他保证, 关于这个事件绝对一句话也不说。不过,他们心里想些什么那是没有任何命 令可以阻止的,他们大家想必都发现,我是怯懦地溜之大吉的。药剂师说不 定一上来还能听从上校的劝导——然而艾迪特呢,她父亲呢,其他的入呢?
——谁会去通知他们,谁会去向他们解释这一切?早上七点,现在她醒来了,
她首先想到的是我。也许她已经从露台上——啊,这露台,为什么我一想起 那栏杆,我总不寒而栗——用望远镜在眺望练兵场,看见我们团在急速奔驰, 不知道,也料想下到,那里会缺一个人。可是到下午她就开始等我了,而我 没有去,没有人告诉她什么消息。我一句话也没有给她写。她会去打电话, 人家会通知她,我已经调离了,她不会明白,下会理解这件事。或者更可怕 的是:她会理解这件事,马上就理解,然后??蓦地我看见了一闪一闪的镜 片后面康多尔的威胁的目光,我又听见他对我大声嚷嚷:“那将是犯罪,是 谋杀!”另一幅画面已经和第一幅画面交叠在一起:她当时如何从躺椅上撑 起来扑向露台的栏杆,目光里已经流露出投身深渊去自杀的神情。
我得采取一些行动,立刻采取行动!一到火车站马上给她拍份电报,电 报里随便说些什么。我无论如何一定要阻止她在绝望之中干出一些鲁莽的、 不可挽回的事情来。不,康多尔说过了,不得做任何鲁莽的、不可挽回的事
情的是我,如果发生了什么严重的事情,要我立刻通知他。我已经向他保证 一定这样做,我说这句话可是用人格担保的。感谢大主:我在维也纳还有两 个小时可以办这事。火车要到中午才继续往前开。也许我还能找到康多尔。 我必须找到他。
一到站,我就把行李交给我的勤务兵,叫他乘车到西北车站去等我。然 后我就坐汽车赶到康多尔家,我祷告天主(平时我可并不虔诚):“天主啊, 让他呆在家里,让他呆在家里!我只能向他解释这件事,只有他能了解我, 只有他能帮忙。”
可是那个使女懒洋洋地拖着脚步向我迎来,头上包着一块花市,她在打 扫房间。她说:大夫先生不在家。我问:我能等他一会吗?“嘿,不到中午 他不会回来。”她是否知道他在哪里?“这个,不知道。他总是从一家走到 另一家。”那么我是不是可以见见大夫太太?“我去问一声,”她搔搔胳肢 窝,进屋去。
我等着。同样的房间,同样的等待,和上次一样——谢天谢地——现在 从隔壁房间又传来同样的轻轻的拖拖沓沓的脚步声。
门迟迟疑疑、畏畏缩缩地打开了。和上次一样,就像有阵微风把它吹开 似的,只不过这一次迎着我传来的声音是友好的、亲切的。
“是您来了吗,少尉先生?”
“是的,”我一面说,一面又于了上次干过的傻事——向这双目失明的 女人鞠了一躬。
“不过,这可要叫我丈夫难过死了!我知道,我会觉得非常遗憾的。但
是,我希望,您能等他一会,最晚到一点他就回来了。” “不了,可惜——我不能等了。不过??不过事情非常重要??我是不
是可以打个电话到哪个病人家里去找他一下呢?”
她叹了口气。“不行,我怕打电话没法找到她。我不知道他在哪里?? 就是知道,您明白吗??他最喜欢去看的病人,家里根本都没有电话。不过, 我是不是可以亲自??”
她走到我跟前,脸上掠过一种怯生生的表情。她想说点什么,可是我看
出来,她羞于开口。最后她终于试探着说道: “我??我发现??我已经感觉到,这准是非常紧急的事情??如果有
可能,我一定跟您??我当然一定会跟您说,怎么能找到他。不过??不
过??也许我可以等他一回来,亲自告诉他??大概是为了乡下那个可怜的 姑娘的事吧,您一直对她这么好心??如果您愿意,我乐于承担??”
可是这时我又于了件荒唐事,我竟然不敢直视她这一双失明的眼睛。不 知为什么,我感觉到,她一切全都知道,她什么都情到了。正因为这个缘故, 我才羞愧万分,只是结结巴已他说道:
“您太好心了,太太,不过??我不想大麻烦您。如果你允许的话,我 也可以给他留张条,把主要内容告诉他。不过,他在两点以前回家,这是肯 定的,是不是,因为两点多一点列车就开,他得乘车到乡下去,这就是说?? 他到乡下去一趟,这是绝对必要的,请您相信我,我的的确确没有言过其实。” 我感到,她并没有怀疑。她再走近几步,我看到她的手不知不觉地做了
个姿势,仿佛她想安慰我、让我宽心似的。 “既然您这么说,我不消说,自然相信。您放心好了。他能办的事,他
一定会办的。”
“我可以给他留张条吗?” “可以,您给他写吧??在那儿,请吧。”
她走在前面,动作稳得出奇,只有对这屋里每样东西放在哪里都知道的 人,才会这样心里有数。她想必每天用她警觉的手指整理、摸索她丈夫的书 桌十几次,因为她从左边的抽屉里取出三四张信纸,动作准确,就和视力正 常的人一样,然后把这些纸不偏不倚,正好给我放在信夹于上。“那儿有笔 和墨水——”她又准确地指在正确的位置上。
我一口气写了五页。我请求康多尔,务必马上到乡下去一趟,马上—— 我在这两个字下面划了二道线。我把所有的事情统统告诉了他,写得非常匆 忙,无比真诚。我没有坚持住,我在伙伴们面前否认了婚约——只有他从一 开始就认识到,因为害怕别人,对流言蜚语的卑微的恐惧造成了我的软弱。 我并不向他隐瞒,我想自己处决自己,而上校违背我的意愿救了我的命。不 过到此刻为止我只想到我自己,现在我才理解,我还拖累了另一个人,一个 无辜的姑娘。立刻——他总会明白,事情是多么紧急——我要他立刻乘车到 乡下去——我在“立刻”下面又划了一道,以示强调——把真实情况告诉他 们,全部真实情况,什么也不要美化。他不要把我说得比实际情况更好,不 要把我说得白壁无暇。如果她不顾这一切还原谅我的软弱,那么这婚约对我 来说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神圣。现在,这婚约对我才真正是神圣的,如 果她允许,我立刻就跟她一起到瑞士去,我将辞去军职,永远呆在她身边, 不管她的病不久能治好还是以后才能治好,还是永远也治不好。我将竭尽所 能来挽回我的怯懦,我的谎言。我这生命只有一个价值,那就是向她证明, 我并没有欺骗她,我只不过欺骗了另外那些人。我要康多尔把这一切老老实 实地告诉她,告诉她全部真实情况,因为直到现在我才知道我应该对她尽多 大的责任,比对其他所有的人,比对伙伴们,比对部队,应该尽更大的责任。 只有她可以审判我,只有她可以原谅我。现在她是否能够原谅我,决定权操 在她的手里。我要求康多尔把什么事情都撂下,乘中午这次列车到乡下去, 这可是生死攸关的事情啊。下午四点半你无论如何必须赶到那儿,不得再晚, 无论如何一定要准时到达,因为要不然她会眼巴巴地等我的。这是我对他的 最后的请求。我要他再帮我一次忙,我要他马上——我在这急促催人的“马 上”两字下面划了四杠——到乡下去,要不然一切全都完了。
等我把笔放下,我立刻就明白了,现在我才第一次作出了最后的决定。
我在写信的时候才意识到这事做得正确。我第一次感激上校救了我的命。我 知道:从现在开始,我这一生只对一个人尽责任,只对她,只对这倾心爱我 的姑娘尽责任。
在这一瞬间我也发现,这双目失明的女人一动不动地站在我的旁边。我 心里又一次产生这种感觉,这种荒唐的感觉,仿佛信上的每一个字她都读了, 我的事她全都知道。
“请您原谅我的失礼,”我立刻跳了起来,“我完全忘记了,??不过?? 不过??我觉得这事如此重要,我得立刻通知您的丈夫??”
她朝我微微一笑。 “我站了一会儿,有什么要紧。只有这另外一件事才重要呢。无论您要
我丈夫干什么,他准会去办的。??我一下子就感觉到了——他说话的每一 种口气我可是都熟悉的——他喜欢您,特别喜欢您??您别折磨您自己了,”
——她的声音变得越来越温柔——“我请您,别折磨您自己了??肯定一切
又都会好起来的。” “但愿天主保佑!”我说道,充满了真诚的希望——人家不是说过吗,
瞎子有预卜凶吉的本领? 我弯下腰去,吻她的手。等我抬起头来看的时候,我真不理解,我上一
次竟然会觉得这个头发灰白,嘴巴的线条生硬,失明的眼睛神色严峻的女人 长得丑陋不堪。现在她的脸上闪耀着爱和同情的光辉。我觉得,仿佛这双永 远只反射出一片黑暗的眼睛对人生现实的了解甚于那些清澈明亮地观看世界 的眼睛。
我告辞的时候宛如一个霍然痊愈的病人。在这一小时内,我和另一个被 生活所摈弃,茫然不知所措的女人重新、永远订了婚约,我一下子觉得这已 不再是牺牲。不,不要去爱那些身体健康、充满自信、性情高做,心情愉快、 高高兴兴的人——他们不需要别人的爱!他们把别人的爱只当做别人向他们 表示的敬意,别人应该向他们尽的本分,他们接受别人的爱,神情倨傲,无 动于衷。别人倾心相爱,在他们看来不过是锦上添花,就像头上戴的一件首 饰,套在胳臂上的一个手镯,而不是他们生活的全部意义和幸福。只有那些 受命运亏待的人,只有那些内心慌乱、遭人轻视、丧失自信、相貌丑陋、备 受屈辱的人才能真正通过爱情得到帮助。谁要是把自己的一生献给他们,也 就补偿了人生从他们那儿夺去的东西。只有他们懂得爱,懂得为人所爱,像 人家恋爱时应该有的那种样子:满心感激,态度谦卑。
五十五
我的勤务兵忠实地等在火车站大厅里。“走吧,”我对他笑道。我陡然 间很奇怪地觉得心里轻松愉快。我体验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如释重负的感觉, 我知道:我终于把事情做对了。我救了我自己,我也救了另一个人。我甚至 于对前一天夜里的那种荒唐的怯懦心情也不再感到后悔。相反,我对我自己 说:这样反而更好。事情这样发展,反而更好。那些信任我的人现在知道我 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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