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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灵的焦灼-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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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儿,活像要觐见什么重 要人物,他们大家都等着,等着??他们到底在等准呢?
可是我哥哥这时庄严地迈出几步,转眼间大礼帽已经拿在他的手里,他 说道:“祝贺你!”??我觉得,这个恶心的家伙说这话的时候,还带点嘲 讽的口气,其余的人也接着道喜:“我祝贺你??我祝贺你,”说着连连点 头,屈膝行礼??不过怎么??他们从哪儿已经知道这事,他们怎么大家都 在一起??黛西伯母不是跟费迪南闹翻了吗??我不是跟任何人都没讲过这 事吗”
“可以好好地祝贺一番,好啊,好啊??七百万,这可是一大战利品,

你干得真棒??七百万,那全家都能沾点光,”他们大家七嘴八舌他说个不 停,脸上堆着狞笑。“棒啊,真棒,”贝拉姨妈咂吧着嘴说道,“这样弗朗 茨也还捞得着上大学。是门好亲事!”“除此之外,听说还是个贵族之家呢,” 我哥哥用大礼帽遮着嘴,颤着声音嚷道。可是黛西伯母已经扯起她那白鹦一 样的高嗓门插起嘴来。“嘿,贵族门第这事还得仔细查一查,”现在我妈走 近几步,怯生生地细声细气他说道:“你倒是把她给我们介绍一下呀,你的 那位‘未婚妻小姐’?”??介绍???这可是最糟不过的事了,他们大家 都会看见那副拐杖,看见我因为我那愚蠢的同情心给自己惹来了多大的麻 烦??我可得要提防着点??再说——我又怎么能介绍她呢,我们不是在弗 洛里阿尼胡同四楼上康多尔的家里吗??这个瘸腿姑娘一辈子也爬不上这八 十级楼梯啊??不过他们大家为什么现在都扭过头去,仿佛隔壁房间里出了 什么事似的???就是我自己也感到背后有穿堂风??在我们背后准是有人 把房门打开了。是不是未了又有什么人来了???是的,我听见有什么东西 过来了??从楼梯口传来呻吟声,重物压着楼梯的咯吱咯吱声??有什么东 西气喘吁吁地,挣扎着爬上楼来了??笃、笃、笃、笃,??我的天啊,别 是她真的上楼来了!??她拄着双拐,可要把我的脸都丢尽了??当着这帮 幸灾乐祸的亲友,我可真要羞惭得钻到地缝里去了??然而这真可怕,这的 确是她,只可能是她??笃、笃、笃、笃,我是熟悉这声音的,??笃、笃、 笃、笃,声音越来越近??她马上就要到楼上来了??最好我把这房门插 上??可这时我哥哥已经把大礼帽摘下,向我背后笃、笃的声音鞠了一躬?? 他究竟在向谁鞠躬啊,为什么弯腰弯得这么低??陡然间他们都放声大笑起 来,笑得窗玻璃都叮叮直响。“原来这样,原来这样,原来这——样,原来 这——样!哈哈??哈哈??七百万家产原来是这——副模样,七百万家 产??啊哈哈??啊哈哈??把这双拐也添上当陪嫁吧,啊哈哈,啊哈 哈??”
啊!——我蓦然惊醒。我在哪里?我惊慌地环顾四周。我的天主啊,我[奇+書网…QISuu。cOm]
大概睡着了,在这寒他的荒村野店里睡着了。我怯生生地向四下里扫了两眼, 他们注意到什么了吗?老板娘沉静地擦着酒杯,轻骑兵执拗地把他厚实宽阔 的后背朝向我。也许他们根本没有注意到我打了瞌睡。我大概也只眯着了一 分钟,最多两分钟,摁在烟灰缸里的烟头还在冒烟呢。这杂乱无章的梦幻充 其量只延续了一两分钟。可是这个梦把一切暖烘烘、昏沉沉的东西都从我身 上洗涤一净;突然间我冷静而清楚地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快走,现在首先 是要赶快离开这家下等酒店!我把钱叮当一下扔在桌上,向门口走去,那个 轻骑兵立刻向我立止敬礼。我还感觉到,那几个玩牌的工人抬起头来,以多 么古怪的目光瞅着我。我于是知道:等我把大门关上,他们立刻就要对这个 身穿军官制服的怪人议论开了,所有的人从今天起都要在我背后笑话我。所 有的人,所有的人,谁也不会对这个滥用同情的傻瓜表示同情的。

五十

现在上哪儿去呢!可别回家去!千万别上楼到那间空空荡荡的小屋里去, 千万别装了一脑子这些可恶的思想一个人呆着!最好再喝点什么,喝点什么 冷的、辣的,因为我嘴里又感觉到那股讨厌的苦味了。也许我想呕吐掉的就 是这些思想吧——快把这一切冲掉,用火烧掉,抹掉,削掉!啊,这种可恶 的感觉,真叫人不寒而栗!快进城去!妙极了——市政厅广场上的那家咖啡 馆还没关门。挂了窗帘的玻璃窗后面还有灯光从缝隙中射出来。啊——现在 快喝点什么,快喝点什么!
我推门进去,从大门口我就看见,大家还都坐在我们的老位置上,费伦 茨、约茨西、施泰因许贝伯爵、团队军医,这帮人一个下拉。不过,为什么 约茨西抬起头来瞪着我,显出深感意外的神情,为什么他悄悄地用胳臂时捅 了一下他旁边那人,为什么大家都这样目光专注地盯着我看?为什么骤然间 谈话戛然而止?刚才他们不是还在激烈讨论,七嘴八舌,嚷得很欢,连我在 门口都听见了他们的争吵。可是现在,他们一看见我,都默不作声地坐在那 儿,不知怎地还显出一副尴尬的样子。一定发生什么事情了。
现在,他们已经都看见我了,我没法再向后转。于是我尽可能落落大方 地缓步走了过去。我心里并不自在,我对说笑闲聊一点兴趣也没有。再说一
—不知怎么搞的,我觉得空气有点紧张。平时总有人会向我招手或者大叫一
声“你好”,就像把个洋铁皮做的球穿过半个咖啡馆向你扔来。可是今天他 们大家都呆呆地坐着,像于了坏事被当场抓住的小学生。我一面挪过一张椅 子,一面因为拘束,愚蠢他说了声:
“我可以坐在你们这里吗?”
约茨西怪模怪样地瞟着我。“嚯,你们有什么说的?”他隔着桌子跟其 余的人点点头,“他是不是可以坐?你们见过这样讲究礼节的吗?是的,是 的,霍夫米勒今天已经讲究过一次礼节了!”
这准是这坏小子讲的什么笑话,因为另外几个人脸上都露出了会心的微
笑或者忍住了油滑的大笑。是的,准是出了什么事。平时,要是我们当中有 一个人在午夜以后走来,他们就会仔细盘问,从哪儿来,为什么到那儿去, 胡猜一气,借此取乐。今天谁也没有扭过头来看我,大家不知怎么搞的都有 点不好意思。我大概是突如其来地掉进了他们舒适安乐的泥淖,就像一块石 头落进水里,搅乱了水里的安宁。最后约茨西终于朝后往椅子背上一靠,半 眯着左眼就像瞄准射击似的,然后他问道:
“现在——已经可以向你贺喜了吗?” “贺喜——贺什么喜?”我感到非常意外,以至于乍一开头我的确不知
道他是什么意思。 “喏,那个药剂师——他刚走——他在这儿说:那个用人从城外打电话
来告诉他,你已经跟??跟??喏——这么说吧:跟城外的那位年轻小姐订 婚了。”
现在大家都目不转睛地直瞪着我。二、四、六、八、十,十二只眼睛都 看着我的嘴。我知道,我只要一承认,紧接着他们马上就会大叫大嚷。玩笑 调侃,讽刺挖苦,冷嘲热讽的祝贺会劈头盖脑地打来。不,我不能承认这事。 当着这帮疯疯癫癫的家伙,这帮喜欢嘲弄人的家伙的面,我是绝不能承认的。 “胡说八道,”我咕噜了一声,试图摆脱困境。可是这样避重就轻地招

架一下,他们还嫌不足。好心的费伦茨真诚地对这事感到好奇,他拍拍我的 肩膀。
“你说说,托尼,我没说错吧——这纯属谣言?” 他是一番好意,这个善良的、忠实的小伙子。不过,他不应该让我这样
轻易地就把“没错”这两个字说出口。看到他们这种落拓不羁、连嘲带讽的 好奇心,我感到一阵无边的恶心。我觉得,要在这咖啡馆的茶桌旁解释我自 己内心深处都没法弄清楚的事情该是多么荒谬。于是我不加深思熟虑,便恼 火地挡了回去:
“没影子的事。” 沉默了片刻。他们惊愕地面面相觑,我想,多少都有点失望。显然我扫
了他们的兴。可是费伦茨骄做地把胳臂时往桌子上一撑,得意洋洋地吼道: “喏!我刚才不是马上就说了吗?我了解霍夫米勒就像了解我的裤兜一 样!我当时立刻就说了:这是撒谎,是药剂师散布的肮脏的谎言。看吧,这 个卖狗皮膏药的白痴,明天我要教训教训他,叫他去骗别人,别来骗我们这 号人。我马上把他抓来,他还可以领到几记响亮的耳光。这小子狗胆包天, 干出什么事来了?无缘无故地破坏一个正派人的名誉!他那张下流的狗嘴到 处胡说我们哥们干了这么一件混账事!不过,你们瞧——我一开头就说过了
——这号事情霍夫米勒是不会干的!他是不会出卖他这两条长得笔直的腿
的,下会为那几个臭钱卖身的!” 他向我转过脸来,并且好心好意、态度诚恳地用他那只大手重重地拍了
一下我的肩膀。
“的确,托尼,这事不是真的,我他妈的高兴极了。要真有这事,那么 对我,对我们大家都是个耻辱,对全团都是个耻辱。”
“可是奇耻大辱啊!”现在施泰因许贝插进来了,“偏偏是这个放高利
贷的老家伙的女儿,这老头当年用那叠票据要了乌里·诺恩多尔夫的命,竟 然允许这种人塞足钱袋,买进府邪,还买了个贵族称号,这真是够丢丑的了。 这还不够,还得给高贵的女儿小姐弄一个我们这号人去当乘龙快婿,他们想 得倒美!这个无赖!为什么他在街上碰上我总要避开,这他心里明白。”
人声越来越嘈杂,费伦茨也越来越激动:“这药剂师真是条混账老狗—
—凭我的灵魂起誓,我真恨不得现在就去扯他那叫夜的门铃,把他从家里叫 出来,赏给他几下大嘴巴子。于出这样死不要脸的事情来!就因为你到城外 去过几趟,就把这么肮脏的谎话加在你的头上!”
现在许恩塔勒男爵也插嘴了,这个瘦骨嶙峋的贵族家的浪荡子。
“你知道,霍夫米勒,我并不想干预你的事情——chacunason à son go?t!①不过,如果你老实问我,那么我听说,你经常在城外跟那家子泡在 一起,我打一开头就不喜欢。咱们这号人得仔细考虑考虑,你跟他来往,到 底给准面子。这小子做什么买卖,或者做过什么买卖,这我一点也不知道, 跟我也毫不相于。我也不说准的坏话。不过,我们这号人得多少要有点保留
——你看见了,莫名其妙一下子就产生出了一些愚蠢的闲话。不是充分了解 的人,千万别沾边。我们这号人必须洁身自好,永远洁身自好,就那么轻轻 一蹭就能把自己弄脏。喏,你没有卷得太深,总算万幸。”
他们大家七嘴八舌他说着,情绪激动,矛头指向老头,他们把最荒诞不

①  见本书第 297 页注。

经的故事都兜了出来,他们又嘲笑他的女儿,说她是“瘸腿干金”;说着说 着老是有人把脸转向我,赞扬我没有真正跟这帮“贱民”混在一起。而我—
—我呆呆地坐着,一声不吭;他们那令人反感的赞美使我痛苦,我恨不得对 他们大吼:“闭上你们卑鄙的狗嘴!”或者高声大叫:“我是混蛋!说实话 的不是我,是药剂师。我,我是个胆小的、可怜的说谎的家伙!”可是我知 道,已经太晚了——一切都太晚了!现在我已经无法再冲淡什么、否认什么 了。于是我坐着,默不作声地呆呆地凝望前方,一支熄灭了的烟卷叼在紧咬 着的牙齿缝里,同时我毛骨悚然地意识到我这样沉默,对这可怜的姑娘,无 辜的姑娘犯下了卑劣的、置人于死地的背叛行为。啊——快钻进地洞里去吧! 快消灭我自己!快毁悼我自己吧!我不知道眼睛往哪儿看,我不知道手往哪 儿搁,这瑟瑟直抖的手很可能泄露我内心的秘密。我小心翼翼地把双手收回 来,使劲地把手指头捏在一起,捏得手疼。我想这样拼命地捏紧拳头能再控 制几分钟我内心的紧张情绪。
可是在我把手指竭力捏紧的一刹那,我突然感觉到有什么硬邦邦的异物 夹在于指中间。是一小时前艾迪特满脸通红戴在我手指上的那枚戒指!我赞 同地接受下来的那枚订婚戒指!我已经没有足够的力气把这闪闪发亮的证明 我撒谎的物证从手指上取下来。我只是像个贼似的用一个怯懦的动作,赶快 把宝石往里面一转,然后再伸出手去和伙伴们告别。

五十—

市政厅广场被寒冰一样皎洁清冷的月光照得雪亮,鬼气森森,铺路石块 的每一道边都照得轮廓分明,屋子的每一道线都可以延伸上去,直到屋顶和 屋脊。我自己内心也像冰块一样清晰明澈。我从来也没有像在这一瞬间思考 问题时这样的头脑清楚,仿佛万里晴空,云翳全无:我知道我于了什么事情, 知道现在该做什么才是我的本分。我在晚上十点钟订了婚,三小时以后又怯 懦地否认了这个婚约。当着七个证人的面,我们团里的一名骑兵上尉,两名 中尉,一名团队军医,两名少尉和见习士官,我手指上戴着订婚戒指,还让 人家因为我撒的卑鄙谎言而赞扬我。我阴险地陷害了一个热恋我的姑娘,一 个正在受罪、无力自卫、浑然无知的少女。我听任别人辱骂她的父亲而不提 出抗议。我发了伪誓,听任人家把一个说了实话的陌生人称做骗子手。明天 全团都会知道我的耻辱,那时候全都完了。那些今天像兄弟一样拍我肩膀的 人,明天将拒绝和我握手,拒绝和我打招呼。被人揭露出来我撒了谎,我就 不能再在部队里混下去。可是被我出卖、受我诬蔑的那些人那里,我也回不 去了,甚至对于巴林凯来说,我这人也报销了。这三分钟的懦怯,毁了我的 一生:我除了开枪自杀再无别的选择。
还坐在那张桌子边上的时候,我就已经清楚地意识到,只有用这仲方法
才能挽回我的名誉。我现在一边穿街走巷,踏月漫步,一边深思熟虑的,只 不过是执行这一计划的具体方式。我的脑子里各种思想整理得井然有序,清 清楚楚,仿佛洁白的月亮一直射穿了我的军帽。我把后面这两三十小时,我 一生中最后几个小时仔细分配作了安排,完全是无动于衷的神气,就像是在 拆开一挺卡宾枪似的。一切都要了结得干净利索,什么也不可遗忘,什么也 不可忽视!首先写封信给父母亲:因为我不得不给他们增添这样的痛苦而请 求他们原谅。然后给费伦茨留封信,请求他不要去责问药剂师,这件事我一 死就算了结。第三封信写给上校:请求他把这事引起的一切轰动都尽可能平 息下去,葬礼最好在维也纳举行,不要派代表团去,不要送花圈。当然还得 给开克斯法尔伐写几句,简单扼要,叫他向艾迪特保证我对她的最衷心的爱 慕,希望她不要把我想成个坏蛋。然后在家里把一切都整理得井井有条,无 可指责,把欠下的几笔小额的债务都写在一张纸条上,委托人家把我的坐骑 卖掉来填补可能出现的亏空。我没什么可遗赠给别人的。我的怀表和几件内 衣应该归我的勤务兵所有——啊,对了,那枚戒指和金烟盒请送还给封·开 克斯法尔优先生。
还有什么?对了:把艾迪恃的两封信烧掉,干脆把所有的信件、照片全 都烧掉!我的一切全部不要留下,毫无回忆,毫无痕迹。尽可能不惹人注目 地消逝,就像我下惹人往目地生活过一样。反正,这两三个小时里有许多事 情要做,因为每封信都必须写得工工整整,免得日后有人说我心里害怕或者 心慌意乱。然后是最后一件事,也是最容易的一件事:躺到床上,把两三床 被子严严实实地拉来蒙在头上,上面再压上一床沉甸甸的鸭绒垫子,免得隔 壁的入或者街上的人听见开枪射击的声音——当年骑兵上尉费伯尔就是这么 干的。他在午夜时分开枪自杀,谁都没有听见一点响声。直到天亮人们才发 现他脑壳被炸得粉碎。盖着被子,然后把枪口顶住太阳穴,我的左轮手枪是 可靠的,碰巧我前天还刚上过油。我知道我的手很稳。
我必须重复一遍:我这一辈子处理任何事情都没有像当时安排我的死那

样井井有条、精确周密。等我似乎漫无目标地到处转悠了一个小时之后来到 军营前面,一切都已安排就绪,就像公文保管柜一样条理分明,一目了然, 每一分钟都已分配停当。在整个这段时间里,我的步伐完全泰然自若,我的 脉博均匀平稳,我的手始终不颤下抖,当我用钥匙去开我们军官半夜之后进 出营房的那道小边门的时候,我怀着某种骄傲的心情注意到了这点。即使在 黑暗中,我也一分不差地摸到了那个狭小的钥匙孔。现在再穿过院子,爬上 三层楼梯!然后就我独自一人,我可以开始办理善后事宜,同时结束我的残 生。可是等我穿过被月光照得通明的四方形院子,走近黑洞洞的楼梯间门口 的时候,那儿有个人影动了一下。真该死,我心里暗忖:哪一个半夜回营的 伙伴,比我早回来一步,还想跟我打个招呼,未了跟我神聊半天呢!可是就 一眨眼的工夫,我十分难堪地从那人宽宽的肩膀认出他是几天前才训斥过我 的布本切克上校。他似乎是故意站在门洞里。我知道,这个老丘八不爱看见 我们这帮人深夜回来。可是见他妈的鬼,这一切现在跟我还有什么相干!明 天我就该向另外一个什么人去打报告了。所以我铁了心,想继续往前走,仿 佛我没有看见他似的,可是他已经从阴影中走了出来。他那尖锐刺耳的嗓子 对我嚷道:
“霍夫米勒少尉!” 我走过去,向他立正。他目光尖利地打量我。
“大衣半敞着穿在身上,是年轻先生们最时髦的打扮吧。你们以为,半
夜三更在外头瞎逛就可以像个母猪似地把奶头乱晃荡是不是?往后你们还会 敞着裤子吊儿郎当地走过来呢。这种样子我是不允许的!就是在午夜以后我 的军官也必须把军装穿得规规矩矩,明白吗?”
我毕恭毕敬地把两个脚跟一并。“遵命,上校先生。”
他鄙夷不屑地瞅了我一眼,转过身去,也没打招呼,就昂首阔步地向楼 梯走去。他那肥厚的后背在月光下使劲地摆动。可我这时心里冒火,我这辈 子听到的最后的话竟然是一番辱骂;于是发生了一件事,连我自己也感到意 外,完全是无意识地,仿佛是我的身体自己在动——我急急地走了几步,紧 跟着他。我知道,我在做的事,其实完全是荒谬绝伦的;为什么在生命结束 前一小时还想跟一个顽固脑袋去解释什么或者纠正什么?不过,这种荒谬的 矛盾性,几乎在所有的自杀音身上都有,在他们成为模样变形的尸体之前十 分钟还屈服于虚荣心,硬要身上于干净净地辞别人世(这人世可就只有他们 不能再呆下去了),在他们把子弹射进脑袋之前,得刮刮胡子,(为了准呢?) 穿上干净的内衣,(为了谁呢?)是的,我想起来了,甚至于听说有个女人 事先涂脂抹粉让女理发师给她烫了头发,抹了最贵重的科蒂香水,然后再从 五层楼上纵身下跳。就是这种从逻辑上说来完全无法解释的感情催动了我的 肌肉,我现在跟在上校背后追上去,绝不是出于死亡的恐惧或者突然的怯懦 一一这点我必须强调—一而仅仅是由于那种荒谬绝伦的洁身的本能,不要乱 七八糟地、沾满污垢地消失到虚无中去。
上校想必听见了我的脚步声。因为他猛地转过身子,两只咄咄逼人的小 眼睛在浓密的眉毛下惊愕地逼视我。他显然不能理解这种骇人听闻的无礼行 径:一个下级军官竟然未经他的许可,胆敢尾随他。我在他面前两步的地方 停住脚步,举手行个军礼,泰然自若地挺住他那凶险的目光,说道——我的 声音一定也像月光一样苍白无力:
“请问上校先生,我能和您谈几分钟吗?”

两道浓眉惊讶得往上一扬,绷成了一道弯弓。“什么?现在谈话?午夜 一点半的时候?”
他温怒地直视我。一会儿他就要粗鲁地对我嚷开了,或者打发我到团队 办公室去。可是我脸上大概有种什么神气使他心里不安。这两只严峻、逼人 的眼睛打量了我一两分钟,然后他咕噜了一声。
“准没什么好事!随你的便吧。那么——到楼上我屋里去,快点!”

五十二

我现在像个倒在地上的影子似的跟在上校背后,穿过几道走廊和楼梯, 都是被煤油灯照得半昏不黑的,阴沉沉空荡荡,可是弥漫着许多人的体臭汗 味。这位什维托查·布本切克上校是个货真价实地地道道的经历过多年戎马 生涯的老兵。在我们的上级军官中大家最怕的是他。他长得短腿,短脖,低 额头,他的毛茸茸的浓眉底下,藏着一对深陷的目光炯炯的眼睛,看起人来 很少含有笑意。身体粗壮结实,步伐沉重有力,这清清楚楚地暴露了他的农 民出身(他是巴拿特①人)。可是他凭这个水牛似的低额头和他钢铁一样坚硬 的头颅,慢慢地,坚韧不拔地一直爬到上校的地位。他不学无术,谈吐粗鲁, 动辄破口大骂,举止不登大雅,所以多年来,部里自然把他从一个外省的驻 防地塞到另一个外省的驻防地去。等他得到将军的红丝绦还得走一大段路 呢,这点在上层领导圈子里可以说已是既定方针。可是尽管他其貌不扬,俗 不可耐,在军营里和练兵场上却没有人能和他匹敌,他熟悉操练规程上最细 小的条目,犹如苏格兰清教徒之熟悉圣经,这些条目对他来说,并非可松可 紧的法律条文——机灵一些的长官是会灵活处理使之自圆其说的——而简直 是宗教的戒命,当兵的人无权讨论这些条文有没有意义,是不是荒谬。他完 全献身给崇高的军事服役,犹如信徒之献身于大主。他不近女色,不抽烟、 不赌博,一生一世没进过一次剧院,没听过一次音乐会,和他的最高统帅弗 朗茨·约瑟夫皇帝一样,除了操练规程和但泽的陆军报之外,其他书刊他一 概不读。世界上除了奥匈帝国的陆军之外,其他东西对他都不存在。而在陆 军之中只有骑兵,骑兵之中只有轻骑兵,轻骑兵当中只有一个团,只有他那 个团。在他这个团里,各方面的工作都得比任何一个团做得好,这便成了他 生活的意义。
一个视野狭窄的人如果手里有权,本来无论在哪里都是叫人难以忍受
的。可是在军队里,那就最力可怕。因为在部队里服役,是由上千条极端精 确、大多数早已过时、僵化的条例拼凑起来的,这些子文只有狂热的老丘八 才背得出来,只有傻瓜才要求别人一字不差地照办。因此在军营里,没有一 个人在这位信奉神圣的操练条例的狂热分子面前感到安全。他那肥硕的身影 雄踞马上,对人形成一种吹毛求疵的恐怖,他威风凛凛地坐在餐桌旁,像针 一样锋利的眼睛咄咄逼人,他使餐厅里和办公室里的人都感到心惊肉跳。无 论他上哪里,那里总先掀起、股恐惧的寒风,如果全团列队等候检阅,布本 切克骑着他那匹矮小的锈褐色的阉马慢吞吞地走来,微微低垂脑袋,活像一 头公中冲出去之前的架势,这时队伍里任何动作都凝固僵硬,就像对面开过 来敌人的炮兵,已经从炮架上卸下大炮,正在瞄准。大家知道,第一发炮弹 随时可能射来,难以幸免,不可阻挡。谁也无法预料这第一颗炮弹是不是就 命中他。甚至连战马也像冻成了冰块,纹丝不动,耳朵也不颤动一下,听不 见刺马针的声响,听不见呼吸声。然后,这个暴君悠然自得地骑着马,慢吞 吞地走过来,显然在享受从他身上发出的慑人的恐怖。他用他那十分严密的 目光挨个仔细检查,什么也别想逃过他的眼睛。这道钢铁般的训练有素的目 光什么都看得见,能逮住戴得低了一指的军帽,每一粒没有擦亮的钮扣,佩 刀上的每一个锈斑,马身上的污泥痕迹。只要他一查出这最最细小的违反规

①  巴拿特,匈牙利南部边境地区,落后贫穷。

章的行径,马上就刮来狂风暴雨,或者不如说是一股夹杂着咒骂之声的污泥 浊水的洪流劈头盖脑地冲来。在那箍得很紧的军服领子下面,喉结好像患了 猝发中风症似的鼓了起来,宛如一个突发的肿瘤,剃短了的头发下面的额头 涨得血红,粗大的青筋一直爬到太阳穴上。然后他就用他震耳的哑嗓子破口 大骂,他把整桶的脏水秽物都倾倒在那个可能有过失也可能无辜的牺牲品的 头上。有时候他的话实在不堪入耳,军官们都恼火地低头看着地上,因为他 们当着士兵的面为他感到羞耻。
士兵们就像害怕真正的撒旦那样怕他,他会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关他们 禁闭,有时候在盛怒之下甚至会挥动他那粗壮的拳头打在他们脸上。我亲身 经历过,有一次,这个癞蛤蟆——我们都叫他痢蛤蟆,因为他发火的时候, 肥肥的脖子涨得都要爆炸了——在马厩里大叫大嚷,一个从小俄罗斯来的轻 骑兵在旁边那个马厩里按照俄罗斯的方式画了个十字,并且嘴唇哆哆嗦嗦地 开始背诵起一段简短的经文。布本切克来回折腾这些可怜的小伙子,直到他 们精疲力竭。他训练他们,让他们重复进行卡宾枪的操练,直到他们的胳臂 都快折了为止。他让他们长时间地骑在性子最烈的马上,直到鲜血顺着裤子 流了出来。可是使人惊讶的是,这些善良老实的受害的农家子弟以他们愚鲁 迟钝、战战兢兢的方式热爱他们的暴君,甚于爱一切态度更温和、因而和他 们更有距离的军官。仿佛有某种本能告诉他们,这种严厉的作风是来自一种 顽固狭隘的愿望,一心想要维护天主喜欢的那种井然秩序。再说我们当军官 的也并没有受到更好的待遇,这也使这帮倒循鬼得到了安慰;因为一个人一 旦知道,他的邻人也同样挨了一顿训斥,那么哪怕是最严厉的训斥,他接受 起来也就轻快得多。公正神秘地抵消了暴力的分量:士兵们怀着满意的心情 一再津津乐道地重温年轻的 w 亲王的故事。这位亲王和至高无上的皇家沾 亲,因而认为,可以胡作非为。可是布本切克照样不讲情面,罚他十四天禁 闭,就像罚哪个老农民的儿子一样。部长大人们从维也纳打来好几次电话, 全都白费力气。布本切克对这位门第高贵的罪犯一天也没减刑——话说回 来,这股倔劲当时断送了他的前程。
不过更加奇怪的是:就是我们当军官的也摆脱不了对他的某种依恋。他
执法如山、铁面无私的作风含有一股傻乎乎的真心实意,这使我们也为之折 服。忙其使我们心服的是他那无条件的待人友好的团结精神。就像他容不得 哪怕是最后一名轻骑兵制服上有一点灰尘、马鞍上有一点污泥一样,他也同 样不能容忍一丝一毫的不公正行为。团里发生的每一件丑闻他都觉得是对他 本人荣誉的打击。我们都属于他,大家都清楚知道,如果有准闯了祸,最聪 明的办法是直接跑去找他,他首先会把你骂得狗血喷头,然后还是会平息怒 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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