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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灵的焦灼-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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缘故,她决定离家出门,出门 几个月。您已经知道,再过八天她就动身了。好——就这八天我需要您的帮 助,我现在就对您说,让您放心:就这八天!我要求您的并不多,只是请您 答应一直到她动身的这一周之内不要干出任何鲁莽的事,任何突如其来的 事,尤其不要说一句话,做一个手势,泄露出这可怜的孩子对您的爱慕是如 此的使您惊慌失措。更多的我暂时并不要求您——我想,这是可以提出来的
最起码的要求:事关另一个人的生命,请自我控制八天。”
“好吧??可是以后呢?” “以后如何,我们暂时不去想它。我如果要动手术切除一个肿瘤,我也
不可以老问,是不是过几个月这瘤子又会长出来。如果我被人家叫去帮忙,
我该做的只有一条,那就是毫不迟疑地动手出力。这在任何情况下都是惟一 正确的事,因为这是惟一符合人道的事。其余一切全靠偶然,或者像更加虔 诚的人说的那样:全靠天主。几个月内,什么事情不会发生啊!说不定她的 状况的确比我想象的好转得更快,说不定她对您的激情因为相隔遥远而冷却 下来——我不能预先把一切可能性全都设想出来,您更不应该这么做!请您 把您的全部精力完全集中在一点上,那就是在这举足轻重的时间里,别向她 表现出她的爱情对您??对您是如此可怕。请您一再对您自己说:只有八天, 只有七天,只有六天,我在拯救一个人,我不能伤害她,侮辱她,使她惊慌 烦乱,使她丧失勇气。八天之中保持大丈夫气概、果断坚决的态度——您想, 您真的能够经受得住这个考验?”
“行,”我脱口而出,并且更加坚定地补充道:“一定!一定能办到!” 自从我知道我的任务的限度之后,我感到有了一股新的力量。
我听见康多尔深深地舒了口气。 “感耐天主!现在我也可以向您承认,我方才是多么焦虑不安。请相信
我——如果您干脆一走了事,算是对艾迪特的那封信、那番表白的回答,那 她的确是经受不起的。因此恰好随后这几天是关键性的。其他一切日后自然 会有安排。让我们先使这可怜的孩子高兴一点吧——让她蒙在鼓里,高高兴 兴地过上八天吧。为了这一个星期您可是作了担保了,是不是?”
我一句话不说,向他伸出手去。 “那么,我想,一切又都安全妥当了,我们现在可以安安心心地到隔壁
我太太那里去了。” 然而他并没有站起来。我感觉到,他心里又开始有些犹豫。 “还有件事,”他轻声地补充道,“我们当大夫的不得不也老是想着难
以逆料的事情,我们不得不对每种可能性都有思想准备。倘若——我在这里 假定一种不现实的情况——发生了什么意外的变故??我的意思是,倘若您 感到力量不济,或者是艾迪特的猜疑导致了一个什么危机——那么请您立刻 通知我。在这时间短暂然而危机四伏的阶段,无论如何,不能发生一点难以 挽回的事情。倘若您觉得您对您的任务已经不能胜任,或者在这八天之中无 意识地泄露了自己的真情,那么请您不要害羞——看在天主的份上,请您在 我面前不要害羞,赤身裸体的人和破碎不堪的灵魂我已经见得够多的了!无 论白天还是夜晚,您随时随地都可以来找我或者打电话给我。我时刻准备助 您一臂之力,因为我知道,这事情关系重大。现在,”——我身边的椅子挪 动了一下,我发现,康多尔站起来了,——“我们最好还是到隔壁去。我们 谈的时间长了一点,我太太会多少感到不安的。即使相处多年我也还是得始 终小心谨慎,不让她发火。被命运沉重地伤害过一次的人永远是容易受伤 的。”
他又迈两步走到电灯开关那里,一下子电灯通明。他现在正好脸朝向我,
我觉得他的脸变了样,也许只是那刺眼的光线如此鲜明地把他脸上的轮廓显 示了出来,因为我第一次看见在他额上有深深的皱纹,从他整个举止看出, 他已经疲惫不堪、精疲力竭。我心里暗想,他总是把自己的一切施与别人。 而我刚碰到一点不顺心的事立刻就打算逃走了事。我一下子觉得,这显得多 么卑微可怜,我怀着感激的激动心情望着他。
他似乎注意到我在看他,便微微一笑。
“这样多好,”他用手拍拍我的肩膀,“您来看看我,咱俩好好地谈了 一谈。请您设想一下,您不假思索,干脆一走了事,会怎么样!那么这个思 想将一辈子沉重地压在您的心上,因为一个人什么东西都能逃避,惟独逃避 不了他自己。——现在咱们过去吧。来吧——亲爱的朋友。”
这个人在此时此刻管我叫“朋友”,这“朋友”二字感动了我。他知道, 我方才是多么软弱、多么怯懦,可是,他并没有看不起我。他用这两个字又 给了我信心。这是年长者给年轻人,富有阅历的人赠给初出茅庐的人的信心。 我如释重负,心情轻松地跟着他走。
四十一
我们首先穿过了候诊室,接着康多尔打开了通向隔壁房间的门。他的妻 子坐在餐具还没有端走的餐桌旁打毛线。从她那顽强执著的打毛线的动作一 点也看不出这里是两只盲人的手在这样轻盈、这样稳当地把两根毛线针对在 一起摆弄个不停,盛着毛线的小篮和剪刀排成一条直线摆在那里。直等到这 低下头的女人抬起她那双空茫茫的瞳仁望着我们,在平滑隆起的眼球上反映 出缩小了的电灯的形象时,才让人看出她这双眼睛丝毫没有感觉。
“怎么样,克拉拉,我们说话算数吧?”康多尔一面温柔地向她走去, 一面用那种微微颤动的声调说道,康多尔每次跟她说话,嗓子眼里总是轻柔 地振动,发出这种声调。“可不是吗,没有耽搁多少时间!要是你知道,少 尉先生今天来看我,我是多么高兴,那就好了!你务必得知道一下——可是 您先坐一会儿吧,亲爱的朋友——他驻防的那座城市也就是开克斯法尔伐一 家住的那座城市。你总还记得我的那个小病人吧。”
“唉,那个可怜的瘫痪的孩子吧,是不是?” “现在你也就明白了!我通过少尉先生不时听到那里最近都发生了些什
么事情,我就用不着自己往那里跑一趟了。他几乎每天都出城去关心一下那 可怜的姑娘,给她作个伴。”
盲女人把头转向她估计我站的那个方向。一股柔和的神情一下子使她严
峻的面部表情缓和下来。 “您可真好,少尉先生!我可以想象,这使她心里多么高兴啊!”她向
我点点头。她搁在桌上的手不由自主地向我身边挪近一些。
“是啊,这对我也很好啊,”康多尔接着往下说,“要不然我得多去乡 下好几次,以她的处境她一定焦躁烦乱,我得去让她振作起来。恰好在她动 身去瑞士疗养之前的最后一个星期,霍夫米勒少尉在她那儿照应一下,这可 真是大大减轻了我的负担。这个姑娘并不总是容易对付的,不过他的确把这 可怜的姑娘照顾得极好。我知道,他是不会对我撤手不管的。我可以对他一 百个放心,他比我的那些助手们和同事们可靠得多。”
我立刻就明白了,康多尔当着另外一个无援无助的女人的面让我承担这
项义务,是想把我拴得更牢一些。可是我乐于把这诺言承担下来。 “不消说,您完全可以对我放心,大夫先生。这最后八天我一定从第一
天到最后一天每天都出城去,哪怕发生最微小的变故,我也马上打电话报告
您。不过,”——我越过那双目失明的女人,意味深长地正视他——“不会 发生任何意外变故,也不会有任何困难。我对于这点简直可说满有把握。” “我也是这样,”他微微一笑,证实我的话。我们两个彼此非常了解。 可是这时他妻子的嘴角开始微微牵动起来。看得出,有什么事情在折磨她。 “我还没有向您道歉呢,少尉先生。我怕,我刚才有点??对您有点不 大客气。不过那笨头笨脑的使女没有通报有客人来,我一点也没想到,是谁 在屋里等着,艾默里希又从来没有向我谈起过您。所以我刚才以为,是什么
陌生人想来打扰我丈夫。每次他回家来,总是累得半死。” “您说得完全正确,太太,您甚至于还应该再严厉一点。我怕——请您
原谅我说句不知深浅的话——您的丈夫施与别人的实在太多了。” “他把一切都给了人家,”她激烈地打断我的话头,猛地一下子把椅子
挪近我的身边。“我跟您说吧,他把他的一切都给了人家,他的时间,他的
神经,他的钱。他为病人废寝忘食。每个人都剥削他,而我,双目失明,不 能减轻他的负担,不能给他分忧。您真不知道,我为了他多么担忧发愁!我 成天都在想:现在他还一口饭都没吃过呢,现在他又坐上火车、坐上电车了, 夜里人家又要把他叫醒了。他为所有的人都有时间,就是没有时间为他自己。 我的天主啊,谁又为此而感谢他呢?谁也不感谢他!没人感谢他!”
“真的没人感谢吗?”康多尔向那情绪激动的女人弯下身子,微笑着说 道。
“当然啰,”她的脸涨红了,“不过我又不能为他做什么!他每次下班 回来,我已经因为担惊受怕给折磨坏了。唉,要是您能对他施加些影响就好 了!他需要有一个人稍稍控制他一下。一个人总帮不了所有人的忙啊??” “不过总得想想办法吧,”康多尔说道,一面用眼睛瞅着我。“人可不 就是为了这个而活着的吗。只是为了这个而活啊。”我感到这个警告一直打 入我的内心。然而,我经受住了他的这道目光,自从我明白了我就已经下定
决心。
我站起身来。在这时候,我暗自发了一个誓愿。双目失明的女人一听见 我挪动椅子的声音,便抬起她那无光的双眼。
“您真的已经非走不可了吗?”她问道,声音里含有真诚的惋惜。“多 可惜,多可惜!不过您很快就会再来的,是不是?”
我真是别有一股滋味在心头。我这是怎么啦?我暗自诧异,所有的人都
对我满怀信任,这个瞎眼的女人举起她那空漠无光的双眼,笑容可掬地望着 我;这个男子,简直可说是萍水相逢,现在竟亲切友好地把他的手臂搁在我 的肩上!我走下楼梯的时候,已经不再理解,一小时之前究竟是什么驱使我 到这里来的。我究竟为什么要想逃走呢?就因为有一个态度粗暴的上级把我 训斥了一顿吗?就因为有一个人,一个可怜的、残废的姑娘对我倾心相爱吗? 帮助别人不是妙不可言吗,这是惟一真正值得,惟一真正会有好报的事情啊。 这种认识催促我现在心甘情愿地去做我昨天还认为是难以忍受的自我牺牲的 事情,有个人表现出巨大而炽烈的爱,我为此向他表示感谢。
四十二
八天!——自从康多尔为我的任务规定了期限,我又对自己充满了信心。 只有一个时刻还使我感到心悸,或者不如说只有那惟一的一分钟,也就是在 艾迪特向我吐露心曲之后,我第一次又要和她重新见面的那一分钟。我知道, 在这样热烈地亲昵一番之后,要想完全表现得无拘无束,落落大方,已经不 再可能——在那次炽烈的一吻之后,第一眼就必然包含这样一个问题:你原 谅我了吗?——说不走还包含更加危险的问题:你容忍我的爱情,回报我的 爱情吗?她第一眼瞅我,我的脸就涨得通红,克制住焦躁的心情,可是又控 制不往,这一眼可能是最危险的,同时也是决定性的,这点我已经清楚地感 觉到了。我只要一句话说得笨拙,一个手势做得不对,立刻就会把我不该暴 露的心事残酷地暴露无遗。这一来,那种粗暴无礼、侮辱人的行径就发生了。 康多尔是如此急切地警告我,别干出这种事情来。然而只要这第一眼挺过去 了,那我就得救了,也许我也永远拯救了她。
可是第二天我刚跨进这座府邸,我就已经发现,同样的担忧使得艾迪特 心明眼亮,她已经采取措施,避免单独和我见面。我在前屋就已经听见了妇 女们清亮的聊天的声音。这么说,她们在这不寻常的时刻,邀请了熟悉的女 友来保驾,以便顺利地度过这严重的最初的瞬间,平素在这时候我们聚在一 起,从来没有客人来打搅我们。
我还没有走进客厅,伊罗娜就急急地向我迎面走来,来势迅猛,引人注
目,或许是艾迪特授意的,或许是她自己的本意,她把我引到区长太太面前, 把我介绍给她和她的女儿。这女儿是个脸色萎黄的姑娘,长了一脸雀斑,说 话尖酸刻薄,再说,我知道艾迪特看不惯她。这一来,那见面的第一个瞬间 似乎就岔开去了,伊罗娜已经把我推到桌子旁边。大家喝茶闲聊。我没话找 话,使劲地和这位说话尖刻、满脸雀斑的乡下小姐周旋,而艾迪特则和那位 妈妈交谈。这样分配谈话对手绝非偶然。这一来,我和她当中插进了几个绝 缘体来减弱我俩之间暗中存在的紧张关系。我于是可以避免正眼去看艾迪 特,尽管我感受到,她的目光有时候惴惴不安地停留在我的脸上。等到后来, 这两位太太小姐终于起身告辞,机灵的伊罗娜也手法灵巧地立刻把局面又安 排得妥妥帖帖。
“我送两位客人出去。你们趁这时间可以摆开阵势下棋了。我还得为这
次出门旅行作点准备,不过,不出一小时我就回来又跟你们在一起。” “您有兴趣下盘棋吗?”现在我能够大大方方地问艾迪特了。 “好吧,”艾迪特垂下了目光,与此同时,她们三个人走出了房间。 我摆上棋盘,为了拖延时间,我把棋子一个个摆上去,摆得特别费事,
这时,她一直低头垂目。平素,按照古老的下棋规则,为了决定谁先开棋, 我们惯常总是两手分别捏一个黑子或者白子,把手藏在背后。不过如果要在 这两个棋子里挑选一个,就得对话,就要求说“右边”,或者“左边”这两 个字。即使是这么简短的一句话,我们两个也有默契,避免说它。千万别开 口说话!尽量把所有的思想都囚禁在这黑白相间的六十四个小方格里!眼睛 只盯着棋子,连对方挪动棋子的手指也别瞅!于是我们便假装目不旁骛,潜 心下棋。平素只有顽强执拗的象棋大师才会这样,他们全然忘却了旁边的一 切,全部注意力集中在棋局上。
可是过不多久,棋戏本身便暴露出我们的行动纯属自欺欺人。下到第三
局,艾迪特完全支持不下去了。她一连走错几步棋,从她手指的抽动,我清 清楚楚地发现,这种假模假样的沉默,她再也无法忍受。下着下着她就把棋 盘推开了。
“够了!给我一支烟吧!” 我从雕花的银烟罐里取出一支烟,并且巴结地擦燃了一根火柴。火光一
亮,我不能避开她的眼睛。她的双眼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既不看我,也不朝 一个固定的方向看。这双眼睛似乎在一种冰冷的愤怒之中冻僵了,凝固不动 地直瞪着,显得那样陌生,然而眼睛上面的眉毛像一把颤动不已的弓,不时 在抽动。我立刻懂得了这电闪雷呜的信号,在她身上不可避免地预示着她激 烈感情的总爆发。
“别这样!”我由衷地感到惊慌,便警告她。“可别这样!” 可是她猛地往后一仰,靠着安乐椅的椅背。我发现这阵颤动传遍她的全
身,她的手指痉挛地抓着扶手,越抓越紧。 “别这样!别这样!”我再一次请求她,我脑子里想不出别的,只想出
这一句哀求的话。然而憋了很久的一场哭泣已经爆发。并不是猛烈的、大声 的抽泣,而是一种紧闭着嘴,默默无声的,震撼人心的痛哭——这就更加可 怕——一种因为自己哭泣而感到羞渐,可是她又无法控制的痛哭。
“别哭!我求求您,别哭了!”我说道,并且把身子凑到她的身边,为
了安慰她,我把手放在她的手臂上。于是立刻像有一股电流传到她的双肩, 然后仿佛把这蛤缩起来的身体从头到脚拉开一条裂缝。
全身的颤抖倏然停止,一切又都静止不动,她自己也一动不动,仿佛她
整个身体都在屏息等待,都在侧耳倾听,想弄明白,这只陌生的手的触摸究 竟是什么意思。到底表示温存还是爱情,抑或仅仅表示同情。这样屏息静待、 整个身体静止不动地在倾听等待,真是可怕。我没有勇气挪动我的手,这只 手猛然间如此奇妙地平息了那来势越来越猛的哭泣。可是另一方面,我又没 有力量强迫我的手指去充满柔情蜜意地轻轻爱抚。我感觉到,艾迪特的肉体, 她的火烫的皮肤正万分迫切地期待着这样一阵爱抚。我把我的手像一件异物 似的放在那里,我觉得,她周身的鲜血似乎都在这个地方向我涌来,温热而 又跳动不已。
我的手失魂落魄似的留在她的手臂上,我不知道搁了多,因为在这几分
钟里,时间静止不动,就像这屋里的空气一样。可是后来我感觉到,她的肌 肉开始微微地使劲。她把目光移开,不看我的脸,同时轻轻地用她的右手把 我的手从她的手臂上挪开,往她身边拉过去,她慢慢地把我的手拉近她的心 口,然后她的左手也迟迟疑疑地,温情脉脉地移过来握着我的手。她的两只 手小心翼翼地抓住我这只宽大的、沉重的、赤裸裸的男子的手,接着开始怯 生生的爱抚,非常非常轻柔的抚摸。起先,她的纤细的手指只是好奇似的, 在我那不加反抗、一动不动的手掌上摸来摸去,轻柔得像阵微风,只是从皮 肤上轻轻地擦过。然后我就感觉到,这两只单薄的孩子般的小手小心翼翼地 一点一点地从手腕向上一直摸到手指尖上,里里外外一遍又一遍地把我的手 的轮廓温柔地摸了又摸,像是勾引,像是诱惑,起先摸到我坚硬的指甲,吓 得停住不动,然后把指甲的四周摸了一遍,接着又沿血管向下,一直摸到手 腕,就这样上上下下摸了好几遍——这是一种柔情似水的探询,从来不敢大 胆地真的把我的手紧紧抓住,不敢握紧,不敢抓牢。这种爱抚宛如微温的清 水在轻轻地冲洗你,这种戏谑的爱抚,既毕恭毕敬,又天真稚气,既惊愕不
已,又不胜娇羞。然而我感觉到,这个热恋中的姑娘把我献出来的这一部分 自我当作我的整体,已经完全把我紧紧地抱住。她的头不由自主的更加往后 靠向安乐椅,仿佛想更加快活地享受这轻柔的接触。她靠在那里,像在沉睡, 也像已进入梦乡,眼睛闭着,嘴唇微张,一种彻底安静休憩的神情使她面容 平静,同时也使她容光焕发,与此同时,她纤细的手指从我的手腕到我的指 尖,一次又一次地来回抚摩,越摸越产生新的幸福之感。在这种亲切的触摸 之中,毫无任何欲念,只有一种静默的、惊愕的欢悦之情,因为她终于能够 浮光掠影地占有我的一小部分肉体,并且向我表达她那难以估量的爱情。在 这以后,我在女人的拥抱里,甚至在激情如火的女人的怀抱里也从来没有感 到过比在这个轻柔如水飘忽如梦的爱情之戏中所体验到的更加激动人心的柔 情蜜意。
这一幕到底持续了多久,我不知道。这样的一些经历使人忘却习惯的时 间观念。这种羞答答、怯生生的轻柔抚摩发出一种使人昏迷,使人晕眩,催 人入眠的作用,这个抚摩比上次的那个突如其来的灼热一吻更加使我激动, 更加使我心神震颤。我一直没有力气把手抽回来——我想起了一句话:“我 只要你容忍我的爱情就行了。”——我在一种昏昏沉沉的梦寐状态之中享受 这种一刻不停的酥麻的感觉,从我的皮肤一直侵入我的神经,可是与此同时, 我在下意识里又因为这样过分地为人所爱而感到羞愧,而我自己呢,除了一 股昏乱的羞怯,和一阵难堪的畏惧之外,竟一无所感。
可是渐渐地,我的这种僵硬呆滞的状态,我自己也无法忍受——并不是
她的爱抚使我厌倦,也不是她那纤秀的手指这样温暖的来回移动,这轻柔羞 怯的接触使我难受。折磨我的,是我的手这样僵死地搁在那里,仿佛这只手 不属于我,而抚爱这只手的那个人也并不属于我的生活。就像在半醒半睡的 状态中听见教堂里钟声齐鸣,我知道,我必须作出一种回答——要么抵御这 种爱抚,要么我也以爱抚相报。但是我既无力抵御,也无力以爱抚回报:我 心里只是急着想结束这场危险的游戏,所以我小心翼翼地绷紧我的肌肉。我 开始慢慢地,慢慢地,非常缓慢地把我的手从她两手轻柔的包围之中解脱出 来,像我希望的那样,不被觉察地解脱出来。但是这敏感的姑娘立刻感觉到
——我自己都还没来得及弄明白——我的手已经开始在往回缩。她仿佛吓了
一跳,猛地把我的手放开。她的手指宛如枯叶从树上凋落。突然间,使人酥 麻的温暖从我的皮肤上消失。我有些窘迫地把我这只被她放弃的手又抽回到 身边,因为与此同时,艾迫待的脸上又阴云密布,她的嘴角又开始抽动起来, 显出一副孩子气的撅嘴赌气的样子。
“别这样!别这样!”我在她耳边悄声说道,我实在找不到别的话说, “伊罗娜马上就要来了。”我发现,我说出这些空洞无力的话,她只有颤抖 得更加厉害,那股猛烈爆发的同情心又开始涌上我的心头。我向她弯下腰去, 在她额上轻轻地飞快地吻了一下。
然而她灰色的双眸严厉地直瞪着我,一副抗拒的神气,仿佛看穿了我, 她似乎已经猜到了我深藏在脑海里的思想。我没有能够骗过她那明察秋毫的 感觉。她已经发现我的手慌忙逃走,我实际上挣脱了她的温存的爱抚,而我 的匆匆一吻并不是真正的爱情,而只不过是窘迫和同情而已。
四十三
尽管我拚命作出种种努力,并没有表现出最大限度的耐心,并没有使出 我最后的力量来装模作样,这始终是我在这些日子里犯的错误,我的不可挽 回、不可原谅的错误。我白白地下定决心,不说一句话、不用一道目光、不 做一个手势,让她感觉到,她的柔情蜜意使我心里很不舒服。我一再想起康 多尔的警告,如果我刺伤了这个心灵脆弱容易受伤的姑娘,我会造成多大的 损害,得承担多大的责任。你还是让她爱你吧,我一而再地对我自己说,这 八天你好好掩盖一下自己的感情,装出另一副面孔,维护一下她的自尊心。 别让她感到你在欺骗她,你在加倍地欺骗她,因为你一面心情开朗、满有把 握地谈到她不久就会恢复健康,而与此同时,内心又因为畏怯羞愧而暗暗发 抖。我一再提醒自己:显得大大方方的,完全落落大方的样子,设法让你的 嗓子听上去亲切动人,你的双手带着温存轻柔的情意。
但是一个女子一旦把她的爱慕之心向一个男子泄露,在这个女子和这个 男于之间便有一种人辣辣的、神秘的、危机四伏的空气在震颤不已。恋人身 上总拥有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洞察一切的本领,能觉察被爱者的真实感情, 爱情就其最内在的本质而言,总是希望一切都没有任何限制,因此,恰如其 分的行为,一切中庸适度的行为对于恋人来说是使人反感、难以忍受的。只 要对方的感情稍稍抑制、略为压抑,她就感觉到阻力,只要不是完全顺心遂 意,她就有理由认为这里暗藏着抵抗的力量。当时我的举止态度想必有些尴 尬慌乱,而我的言谈大概也有些不坦率真诚、不机灵巧妙的地方,因为我所 有的努力都经受不住她那警觉的等待。最后一招我没有能够成功:我没有能 使她信服。她心里充满了怀疑,越来越惴惴不安地预感到,我并没有把她渴 望从我这里得到的那个真正的、惟一的东西给她,那就是用我的爱情回报她 的爱情。有时候我们好端端地正在谈话,——刚好在我最为热心卖力地争取 她的信赖,争取她的友情的时候——她突然抬起她那灰色的眼睛,目光锋利 地看着我;于是我总是不得不垂下我的眼睑。我觉得,她好像刺进一枚探针 来检查我内心最深沉的底层。
就这样过了三天,我也受罪,她也受罪;我从她的目光里,沉默里,不
断感觉到默默无声的、热切渴望的等待。然后——我想,这是在第四天吧—
—开始出现了那种古怪的敌意,起先我对此并不理解。我和平时一样,下午 早早地就去了,并且给她带去了鲜花。她接过鲜花,也没抬起眼睛好好看上 一眼,就懒洋洋地搁在一边,她想用这种着重强调的漫不经心的神气表示, 我别指望用礼物可以赎买我自己。她简直是用轻蔑的口气说了一句:“唉, 何必破费,买这样美丽的花儿!”接着她马上把自己掩蔽在一种类似示威、 敌意森然的沉默组成的壁垒后面。我设法落落大方地和她交谈。可是她充其 量只回答我一声简短的“啊,是吗”或者“原来这样”,或者“真怪、真怪”, 而且总是叫人难堪地明显地表现出来,我的谈话一丝一毫也没有引起她的兴 趣。她故意做出一些动作强调她的漫不经心:她把一本书摆弄来摆弄去,把 书翻开,又撂在一边,把各式各样的东西都拿在手里玩玩,十分夸张地打了 一两次呵欠,然后,我讲话正讲到一半,她就把用人叫来,问他那件灰鼠皮 大衣装进箱子了没有,等到用人说已经装进去了,她才转过脸来,冷冷地说 了一句,“您接着往下说吧,”这句话十分明显地让人猜出,下面那句没有 说出来的话是:“您在我面前胡言乱语,讲些什么,我全都不放在心上。”
最后,我觉得我的力量已经越来越不济。我多次向门口张望,而且张望 得越来越频繁,看是不是终于会来个什么人,把我从这绝望的独白中解救出 来,是不是伊罗娜或者开克斯法尔伐会来。但是我的这道目光也没有逃过她 的注意。她假装很关切的样子问道,可是语气里暗藏着嘲讽:“您找什么东 西吗?您要什么吗?”我羞愧之余,无言以对,只是愚蠢地说了句:“不, 什么也不要。”也许我当时最明智的做法是公开接受这场战斗,对她嚷嚷: “您到底要我怎么样!您为什么折磨我?如果您讨厌我,我也可以走开嘛。” 可是我不是已经答应过康多尔,一定要避免一切粗鲁挑衅的话语吗?所以我 并没有把这恶意的沉默像个包袱似的猛地一下子从我身上甩掉,而是愚蠢地 把这谈话拖了两个小时之久,就像在炽热、沉默的沙砾上负重跋涉,直到最 后,开克斯法尔伐终于露面。最近一个时期他总是怯生生的,这时他也是这 样,说不定显得更加窘迫:“咱们该吃饭去了吧?”
然后我们就围桌坐定,艾迪恃坐在我的对面。她一次也没有抬起眼来看 看,跟谁也不说一句话。我们三个人都觉得她这样强忍着一声不吭有一股顽 固的劲头,咄咄逼人,叫人下不了台。正因为这个缘故,我更加使劲地设法 创造气氛。我便大谈我们的上校,他就像个季节性的酒鬼每年照例一到六七 月就要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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