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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灵的焦灼-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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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开克斯法尔伐姓氏前有“封”字。说明是贵族。

果然不错,瞧,这位能干的药剂师没有瞎吹牛!两天以后,他就得意洋 洋、带着骄傲的神气摆出施恩于我的架势把一张印好的卡片带到咖啡馆来给 我。上面用精美的书法填上了我的姓名。这张请帖上写明,拉约斯·封·开 克斯法尔伐先生敬请托尼·霍夫米勒少尉先生于下星期三晚上进晚餐。谢天 谢地,我们这些人也井非没见过世面,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应该采取什么态度。 星期天上午我就穿上我最讲究的那身军装,戴上白手套,穿上漆皮鞋,胡子 刮得干干净净,口髭上还洒上一滴科隆香水,然后驱车前去登门拜访。仆人 岁数很大,举止谨慎,穿了一身体面的号衣,接过我的名片,咕咕哝哝地向 我表示歉意,他说他家主人错过了接待少尉先生的机会,一定极端遗憾,可 是他们此刻全都在教堂里。我心里暗想,这样反而更好,初次登门拜访无论 是公事还是私事都是最叫人发憷的。反正我已经尽了我的本分。星期三晚上 你就去,但愿那晚上过得不错。我心想,开克斯法尔伐这桩事情到星期三为 止就算了结了。可是两天之后,也就是在星期二,我十分高兴地在我的房间 里发现有人送来封·开克斯法尔伐先生的一张叠好的名片。真是无可指摘, 我心里暗想,这种人做事真有派头。在我登门拜访后两天就对我这么一名小 军官来个回访——就是一位将军也不能指望人家会向他表示更多的礼貌和敬 意。我的确怀着美妙的预感,满心欢喜地等待星期三晚上。
可是从一开始,老天爷就对我恶作剧一番——其实我应该迷信一些,多
注意一些这些细小的预兆就好了。星期二晚上七点半我已打扮舒齐,穿上最 讲究的军装,戴上新手套,穿上漆皮鞋,裤子烫得笔挺,裤缝就像刮脸刀的 刀刃一样。我的勤务兵刚好给我把大衣的折纹弄平,从头到脚审视一遍,看 是否一切都无懈可击(我每次都需要勤务兵干这事,因为在我这间光线昏暗 的小屋里只有一面小手镜),这时有人猛敲房门:进来的是个传令兵。我的 朋友、值日军官施泰因许贝伯爵有请,让我到士兵营房去一下。两名轻骑兵 大概喝得酪酊大醉,突然吵起架来,结果一个用卡宾枪猛击另一个的头部。 现在这个蠢货就躺在那里,血流不止,神志昏迷,张开大嘴。也不知道他的 脑袋是否打碎了。团里的军医已经到维也纳去休假;上校也遍寻不得;好心 的施泰因许贝走投无路,他妈的,别人不找,偏偏把我叫来帮忙。他自己去 抢救那个流血不止的士兵,我得去作谈话记录,并且向各处派出传令兵,以 便在咖啡馆或者别的什么地方迅速找到一个医生,这一阵忙过,已经七点三 刻了。我看出来,一时半会儿我别想脱身。真他妈该死,不早不晚,偏偏今 天会出这么一档子倒楣事,偏偏今天我又被人邀请!我一个劲地看表,越看 心里越着急。我哪怕在这里再瞎忙五分钟,也不可能准时赶去了。但是公事 高于一切私人的事务,这一条是深入我们骨髓的。我不能私自溜号,所以在 这头绪纷乱的情况下,我采取了惟一可行的办法,这就是说,派我的勤务兵 乘一辆马车(这件趣事花了我四个克朗)出城到开克斯法尔伐家去,倘若我 不得已而迟到的话,让他代我表示歉意,实在是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公务 上的事故,如是等等。幸亏军营里的这阵忙乱拖的时间不算太长,因为上校 亲自赶到现场,还带来了一个匆匆找来的医生,于是我就可以不引人注目地 溜走了。
可是又碰上新的倒楣事:恰好今天在市政厅前的广场上一辆马车也没 有。我只好等人家打电话去叫辆双驾马车来。这一来,等我终于迈进开克斯 法尔伐家那间宽敞的大厅时,墙上挂钟的长针已经垂直向下,不是八点而是 八点半了。我发现在帽架上厚厚地挂满了几层大衣。我从仆人有些局促不安

的脸上看出,我确已迟到好一会儿了。——不是滋味,不是滋味,偏偏初次 登门拜访发生这样的事情!
尽管如此,仆人还是安慰我——他这次可是戴着白手套,穿着燕尾服和 浆洗得僵硬的衬衫,脸上的表情也是僵硬的——他说、我的勤务兵在半小时 前已经送来了我的消息,他把我领进客厅。客厅有四扇窗,蒙着红绸窗帘, 屋里几盏水晶吊灯大放光明,家具陈设时髦已极,我从来没有看见过更华贵 的客厅。可惜客厅里空无一人,使我十分羞愧,我清楚地听见刀叉碰击碟盘 的清脆声音从隔壁屋里传来——恼火,真叫人恼火,我立刻想到,大家已经 人席就餐了!
于是我振作起来,仆人在我前面把向两边滑动的门一打开,我就迈步走 到餐厅的门槛上,使劲脚后跟一并,立正鞠躬。大家全部抬头看我,有十双、 二十双眼睛,全是陌生的眼睛,在打量着这个站在两个门柱之间、举止有些 局促的迟到客人。立刻有个岁数比较大的绅士站起身来,准是主人无疑,他 很快地摘下身上的餐巾,朝我走来,伸手给我表示欢迎。这位封·开克斯法 尔伐先生丝毫不像我设想的乡间贵族那样,蓄着马扎儿①式的口髭,长得肥头 胖耳,喝多了名酒佳酿,所以面颊发红,皮肉松弛。他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 眼镜后面在灰白的泪囊上面一双模糊的眼睛,多少有些疲劳的神气;两个肩 膀有点向前拱起,嗓音微弱,听上去像在耳语,有时还轻轻地咳嗽几声;一 张脸轮廓狭长,皮肤细嫩,颔下是一部稀疏的小山羊式白胡子,他更容易被 人看成一位学者。这位老先生表示出来的特别殷勤好客的神气,对我内心的 慌乱起了十分良好的镇静作用:他马上枪过我的话头说,哪里哪里,应该道 歉的是他,他很了解,值勤的时候是什么事情都会发生的。我还特地派人通 知他,这实在是特别客气的表示;实在是因为大家都吃不准我究竟是不是会 来,这才开始入席就餐的。可是现在我不能耽误时间,得马上人座。待会儿 他再为我逐一介绍在座的女士先生们。就这位——说着他把我领到桌边—— 是他的女儿。这是一个身量未足的姑娘,肌肤娇嫩,脸色苍白,像他一样纤 细文弱。她正在跟人谈话,这时抬起头来,两只灰色的眸子怯生生地扫了我 一眼。可我在匆忙之中,只看见了一张娇小的、神经质的脸,我先向她鞠了 一躬,然后向左右两边其余的人笼统地弯腰致意。他们用不着放下手中的刀 叉,不必受繁文缛节的介绍仪式的打扰,显然十分高兴。
开头一两分钟我还觉得极不自在。我们团里的人一个也没有,既没个伙
伴,也没个熟人,连这小城里的乡绅名流也一个不见。全是陌生人,素昧平 生的陌生人。似乎主要是附近一带的地主携同妻女,要不就是担任公职的官 员。然而大家穿的都是便服,只有便服,除了我的军装,看不见别的军服! 我的天,我这人笨口拙舌,腼腆怯生,叫我怎么跟这些素不相识的人交谈! 幸亏我的座位安排得很好。那位漂亮的外甥小姐,那位长一双褐色眼睛、性 情奔放的姑娘就坐在我的旁边。她似乎在点心铺那会儿就注意到了我向她投 去的艳羡赞赏的目光,因为她对我友好地微笑,好像我是个老朋友。她那双 眸子像两粒咖啡豆,的确,她一笑就发出咯咯咯的声音,像炒豆子的声音一 样。在她浓密的美发下面长着一对小巧迷人的耳朵,薄得几乎透光。我心里 暗想,这可像是长在一片苔藓上面的两株玫瑰红的樱草啊。她裸露着柔软细 嫩的双臂;摸上去一定像剥了皮的桃子一样润滑。

①  即匈牙利式。

坐在这样一个姑娘旁边是件惬意的事。她说起话来元音很重,满嘴匈牙 利口音,几乎使我力之倾倒。在这样灯火辉煌的大厅里,坐在摆设如此华贵 的餐桌旁就餐,背后站着身穿制服的仆人,面前是精美绝伦的佳肴,确是件 惬意的事。我左侧邻座的那位女客说话稍带波兰口音,我觉得也很妩媚动人, 虽然长得略嫌丰满。也许,这只是酒意使我易于动心?先是金色透明的葡萄 酒,接着是殷红如血的酒浆,现在又是像香槟酒一样泡沫翻滚的葡萄酒。戴 着白手套的仆人,从你身后把盛在银壶和大肚酒瓶里的各色名酒可说是十分 挥霍地斟个不停。一点不错,这位能干的药剂师一点也没有瞎吹牛。开克斯 法尔伐家的气派简直和皇家宫廷不相上下。我还从来没有吃过这样丰盛的筵 席,我做梦也没有想到,宴会上可以吃到这样精美、珍奇、卡盛的佳肴名菜。 放在大盘里端上来的菜肴一道比一道味美,一道比一道名贵,简直无奇不有, 美不胜收;金色的汁水里泡着浅蓝色的鲜鱼,鱼背上放着莴苣,四周镶了蟹 肉片;一层层米饭,堆得高高低低,上面摆着阉鸡;在甜烧酒发出的蓝色火 苗里,各色市丁在熊熊燃烧。色彩鲜艳、味道甜美的冰淇淋球一个个高高鼓 起。各色佳果想必已经游历了半个世界,密密层层地摞在银篮里,看上去逗 人喜爱。真是名菜佳果,无穷无尽。最后斟上五颜六色的烧酒,或绿,或红, 或白,或黄,像一道七色彩虹,同时送上芦笋一样粗细的雪茄和一杯美味的 咖啡。
真是一幢绝妙的、迷人的房子!那位好心的药剂师,真该受到祝福!这
真是一个灯光明亮、声响悦耳的幸福喜悦的夜晚!我不知道我之所以觉得这 样心情舒畅、无拘无束是不是因为我左右对面所有的人眼睛都变得闪闪发 光、说话都扬起声音,是不是因为他们都同样忘记了矜持作态、故作高雅, 全部争先恐后七嘴八舌他说起话来——反正,我平素的拘谨神气一扫而空。 我毫无顾忌地谈天说地,同时向邻座的两位女士大献殷勤,举杯畅饮,纵声 大笑,看起人来,目光大胆奔放而又轻松潇洒,我有时多少有些故意地用手 触摸一下伊罗娜(这就是那个娇美标致的外甥小姐的名字)赤裸的臂膀。她 似乎对这轻柔的接触毫不见怪,她自己也和这丰盛筵席上我们所有的人一 样,轻松愉快,情绪高涨,怡然自得。
我渐渐感到有一股轻飘飘的感觉向我袭来,这种感觉近乎忘情,简直近
平难以控制的疯劲。这是不是那些精美绝伦的美酒佳酿的作用?一会儿是托 卡葡萄酒,一会儿是香槟,似乎只差一点什么,我就会觉得幸福无比完满, 乐如登天,狂喜不能自持了。我这下意识的要求究竟是什么,过一会儿,我 就完全明白了。这时从第三间屋里,也就是客厅另一边的那间屋里,突然响 起了轻柔的乐声——我们没有注意到,仆人把那滑动门又打开了——这是一 支四重奏,恰好奏的是我内心深处所暗自希望的乐曲,舞曲,节奏鲜明而又 轻盈柔美,是一支华尔兹舞曲,两把小提琴演奏着主旋律,一把音色低沉的 大提琴忧伤地伴奏;一架钢琴不断发出尖锐的断音,强烈地奏出节拍。是的, 音乐,音乐,就只差音乐!现在奏起音乐,说不定再随着乐曲婆娑起舞,跳 一支华尔兹,让乐曲把你轻轻托起,随风飞旋,这就更能使人心醉地体验到 内心轻飘飘的感觉。啊,说真的,这座开克斯法尔伐别墅想必是一座拥有魔 法的屋子,你只消任意梦想,愿望就会付诸实现,我们于是站起身来,挪开 椅子,一对对一双双地走进客厅,我把手育伸给伊罗娜,我又一次感到她那 滑爽、柔软、细腻的皮肤。这时客厅所有的桌子似乎有童话里的小侏儒帮忙 似的,全都已经搬走,椅子全放在四周墙边。地板光滑锃亮,像一面褐色的

镜子熠熠反光,这是跳华尔兹绝妙的滑冰场,从隔壁屋里响起视而不见的乐 声,使人血液奔腾。
我转身朝向伊罗娜。她向我会心地一笑。她的眼睛已经说出了“好吧” 二字,于是我们旋转起舞,两对、三对,五对舞伴也跟着在光滑的地板上飞 旋起来,比较老成持重或者年龄较大的人则在边上旁观或者闲聊。我喜欢跳 舞,甚至跳得相当出色。我们搂在一起,轻盈地飘向前去,我觉得,我这一 辈子从来没有比这次跳得更加出色。下一曲华尔兹,我和邻座的另一个姑娘 跳舞;她也跳得十分精彩,我向她低下头去,微微带着一种陶醉的神气,呼 吸着她头发里散发出来的香气。啊,她跳得妙不可言,一切全部妙不可言, 几年来,我从来没有这样幸福过。我简直忘乎所以,乐不可支,我恨不得跟 所有的人都一一拥抱,向每一个人都说几句亲切、感激的话,我觉得我是那 么轻松,内心是那么充实,觉得自己是那样幸福和年轻。我像一阵旋风似的 从一个姑娘身边跳到另一个姑娘身边,我又说又笑,不停地跳舞飞旋,内心 幸福的暖流使我陶醉,我竟感觉下到时间的消逝。
我偶尔看了一下表,已经十点半,这时我突然惊慌地想起,我已经跳舞、 闲谈、戏谑、作乐快一个钟头,可还没有邀这家主人的女儿跳舞,我这个不 知礼数的混小子!我就只和我邻座的这两个姑娘,和两三位别的女士跳舞, 也就是尽和我最喜欢的女士们跳舞,而把这家的小姐忘了十一干二净!这是 多么失礼,是啊,多么侮辱人啊!现在得赶快、得马上弥补!
可是我根本想不起来,这位姑娘究竟长的是什么模样,这可使我大吃一
惊。我只在她面前站了一会儿,鞠了一躬,那时候她已经入席就座;我只记 得她是个娇嫩纤弱的女郎,另外还记得她那双灰色的眸子向我飞快地投来好 奇的一瞥。可是现在她在哪儿呢?身为这家的小姐她总不会抽身走开吧?我 心情不安地仔细打量靠墙坐着的所有的妇女和姑娘,可是谁也不像是她。最 后我走进第三间屋子,那个四重奏乐队隔着一架中国式屏风,在那儿演奏, 我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因为她就坐在那里。没错,肯定是她,那纤巧娇嫩, 弱不胜衣的身姿,穿着一身淡蓝色的衣服,坐在两位年老的太太当中,她们 坐在房里太太们闲坐漫谈的角落里,面前放着一张孔雀石蓝的桌子,桌上供 着鲜花,装在一个浅口的花钵里。她那小巧玲珑的头微微低垂,仿佛正在出 神地听音乐,正好衬着玫瑰花炽热红艳的色泽,我发现,她的额头在依密的 褐里透红的秀发下面,显得多么透明苍白。可是我不容自己悠闲地观赏。谢 天谢地,我暗暗地吁了口气,一块石头落地,我总算侦察到了她的踪迹。这 样,我还能及时弥补我的疏忽。
我走向那张桌子,旁边响起阵阵乐声。我鞠了一躬,彬彬有礼地表示邀 舞。一双惊愕的眼睛抬起来深表意外地直瞪着我,嘴唇半开,只字不吐。可 是她一动不动,丝毫没有跟我同去的样子。莫非她没有明白我的意思?我再 一次向她鞠躬,脚上的刺马针轻轻一碰:“小姐,我可以邀您同舞吗?”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是可怕之极。她那前倾的上身猛地向后一缩,仿 佛要躲开沉重的一击;同时从内心深处涌上一股热血,直冲她那苍白的双颊, 刚才还张开的樱唇,这时抿得紧紧的,奇……書∧網只有一双眼睛一动不动地死盯着我, 眼里含着一种我这辈子从来没有看见过的恐怖神情。紧接着她那剧烈痉挛的 身体猛地一震,她用两手撑着桌子,挣扎着站起身来,桌上的花钵给晃得叮 当乱响,同时从她坐的圈手椅上有什么东西沉重地落在地上,像是木头或是 金属。她还一直用两只手死死抓住那张摇摇晃晃的桌子,她那像孩子一样轻

飘的身子依然剧烈地颤动不已;可是,尽管如此,她并不逃走,她只是更加 拚命地死抓住那沉重的桌面。从那双痉挛地握紧的拳头一直到头上的秀发, 不时发出一阵阵震颤,一阵阵哆嗦。突然发生了总爆发,一阵抽泣,狂野的、 激烈的抽泣,宛如在窒息中发出的喊叫。
左右两位老太太已经围了过去,把她扶住,轻轻地抚摩她,好言哄她, 竭力安慰这个浑身哆嗦的姑娘。她那双拚命使劲的手总算轻轻地从桌上松 开,她又向后倒在圈手倚里。然而她痛哭不已;甚至哭得更凶,宛如血崩, 或者恶性呕吐,一阵阵发作,痉挛性的,来势很猛。只要屏风后面的音乐(此 刻乐声压倒一切哭闹之声)停顿片刻,这一阵阵的呜咽啜泣就是在舞厅里也 能听见。
我站在那里,呆如木鸡,惊慌失措。到底,到底出什么事了?我一筹莫 展地眼看着两位老太太千方百计地设法使那嘤嘤啜泣的姑娘平静下来。姑娘 这时突然羞惭得无地自容,把头低垂着靠在桌上。可是依然不断迸发出一阵 阵新的鸣咽,犹如阵阵波浪,透过她瘦削的身体,直达她的双肩,她每一阵 猛烈的抽泣都震得花钵叮当乱响。可我还是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仿佛手脚 都冻成冰块,衣领活像一根炽热的绞索,箍在脖子上叫我透不过气来。
“对不起,”我最后对空中低声嗫嚅了这么一句。两位老太太忙着安慰 那个不停呜咽的姑娘,看也不看我一眼,我脚步蹒跚地走回客厅。这里似乎 还没有人觉察出什么,一对对舞伴像狂风似地旋转,我觉得房间在我身边旋 转,我必须把身子紧靠柱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闯什么大祸了吗?我的 天,说到头来,我刚才在席间是喝得太多,也喝得太急了,现在昏昏沉沉地 干了一件蠢事!
这时音乐戛然而止,一对对舞伴部分开走散,区长也鞠个躬把伊罗娜放
开。我立刻向她冲去,几乎是用暴力把那惊诧不已的姑娘拉到一边:“请您 给我帮个忙!看在老天爷的份上,帮帮忙,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显然,伊罗娜本来以为我把她拉到窗子跟前,是为了把什么有趣的事小
声说给她听,因为这时候,她的目光突然严厉起来:我当时心情激动,神气 想必一定很令人同情,或者很叫人害怕。我心跳不已地把发生的事情一五一 十地都告诉了她。奇怪的是,她的眼睛里也像屋里那个姑娘的眼睛,流露出 同样强烈的惊恐。她向我厉声斥责:
“您发疯了还是怎么的???您难道不知道???您难道没有看
见???” “没有,”我结结巴巴地说,这一阵新的恐惧,同样莫名其妙,把我彻
底压垮了。“看见什么呀???我什么也不知道啊。我可是第一次到府上来 啊。”
“您难道没有看见,艾迪特??是个瘫子???您难道没有看见她那两 条可怜的残废的腿?她要是不拄拐杖连两步路也走不了啊??而您??您这 个冒??”(她很快地咽下火头上冲口而出的一个词)——“??您却跑去 邀请这可怜的孩子跳舞??啊,真可怕,我得马上到她那儿去??”
“别走,”(我在绝望之中一把抓住伊罗娜的手臂)“再等一会儿,就 一会儿??您务必代我向她道歉。我怎么可能想到??我只是刚才在席上看 见她,而且就那么一转眼的工夫??请您好歹向她解释一下??”
可是伊罗娜已经挣脱了她的胳臂,目光中还含着怒气,她已经向那边跑 去。我站在客厅的门槛上,嗓子噎得慌,直想呕吐,客厅里的人在那里泰然

自若地闲聊,谈笑(我突然觉得难以忍受),整个客厅人影晃动,婆娑起舞, 人声嘈杂;我心想,不出五分钟,我干的蠢事就会尽人皆知。不出五分钟, 讥诮、讽刺、不以为然的目光就会从四面八方向我射来,把我从头到脚仔细 打量,而到明天,经过上百张嘴辗转相告,我这种粗鲁笨拙的行径便将传遍 全城。一大清早这段闲话将跟牛奶一起送到各家各户的门口,然后在仆役的 房间里传开,接着一直带进咖啡馆,办公室。明天我们团里的人就会统统知 道这件事情。
这时候我仿佛透过一层浓雾看见了那位父亲。满脸愁容——莫非他已经 知道了?——他正穿过客厅走来。他是向我走来?不行——现在不能和他见 面!在他面前,在所有的人面前,我蓦地感到惊恐万状。我自己也不知道, 我在干些什么。我跌跌憧撞地朝通向门厅的门走去,这扇门通向这地狱般的 屋子外面。
“少尉先生已经要回去了吗?”仆人惊讶地说道,同时做了个手势,既 表示敬意,又表示怀疑。
“是的,”我答道,可是这话刚一出口,我已经吓了一跳。难道我真的 想走么?紧接着,他从衣帽钩上给我取下大衣,我已经清楚地意识到,我这 样胆怯地溜之大吉,等于又干了一件新的、说不定更加不可原谅的傻事。但 是现在反悔已经来不及了。我总不能现在又把大衣重新交给他。他微微鞠了 一躬,已经替我把大门打开,我总不能又返回客厅去。于是我倏地已站在这 所陌生的、该诅咒的屋子门前,脸上感到晚风的凉意,因为羞惭,心里火辣 辣的,呼吸急促,活像一个即将窒息而死的人。



这就是引起这段公案的那个倒媚的蠢事。如今我心情平静,而且事隔多 年,我重新把这段幼稚的、带来一切灾难的插曲设想一下,我必须承认,其 实我是完全无辜地跌进了这个误会之中;邀请一个下肢瘫痪的姑娘跳舞,这 样的蠢事,即便是天资最聪明、经验最丰富的人,也在所难免。但是当时我 刚受惊吓,一时发懵,觉得自己不仅是个无可救药的蠢货,而且行为粗野, 简直是个罪犯。我仿佛觉得自己用鞭于抽打了一个无辜的孩子。其实我当时 只要镇定自若,泰然处之,所有这一切全都可以挽回;而我并未设法赔礼道 歉,却干脆像个罪犯似的溜之大吉,这一来倒无可挽回地把事情弄糟了。我 站在府邸门口,第一阵寒风吹拂我的额头时我就意识到了这一点。
我站在府邸门口时的心境,简直难以形容。在那灯火辉煌的窗户后面, 音乐已沉寂下去;大概只不过是乐师休息片刻而已。可是我自以为犯了大罪, 所以立刻想到是因为我的缘故而中断了跳舞。现在大家都拥到那间小房间去 安慰那个哭得泪人儿似的姑娘。所有的客人,太太们,先生们,还有姑娘们, 都在那扇紧闭着的大门后面争先恐后、异口同声地谴责那个十恶不赦的小 子,他跑去邀一个身有残疾的姑娘跳舞,这样恶作剧之后又胆怯地逃之夭夭。 明天——想到这里,我冒出一身冷汗,军帽下面又湿又冷尽是汗水——全城 都会知道我如何当众出丑,大家传来传去,百般取笑。我眼前已经看见我那 些伙伴,费伦茨啊,米斯利维茨啊,尤其是那个该死的玩笑大王约茨西,他 们将嘴巴啧啧连声地向我走来:“好哇,托尼,你表现得不错啊!只要一不 管你,你就给全团丢脸!”这种讽刺挖苦在军官食堂将延续好几个月。我们 当中只要有人在什么时候干过一件蠢事,就会在我们聚餐的桌旁叫人一再反 复地讲上个十年二十年,每一件愚蠢的行径都会代代相传,每一个笑话都会 被人牢记。事隔十六年后的今天他们还在讲骑兵上尉伏林斯基的无聊故事。 这位上尉从维也纳回来,乱吹自己在环城大道上认识了 T 侯爵夫人,当天晚 上就在她公馆里过夜。两大之后在报上登出了被 T 侯爵夫人解雇的那个使女 的丑闻。她在各家商店里和艳遇中冒充侯爵夫人,招摇撞骗,除此之外,这 位卡萨诺瓦①还不得不到团里的军医那里去治疗三个星期。谁要是在伙伴们面 前丢过人出过丑,就永远成为可笑人物,他们不会忘记,也不会原谅。我越 是描绘这种场面,越是想象这种景象,我便越发陷入无奇不有的胡思乱想。 此时此刻,我觉得用食指迅速地轻快地扳动一下手枪的枪机,远比以后几天 经受这地狱般的苦刑要容易一百倍。这难熬的苦刑便是无可奈何地等着看伙 伴们是否已经知道我丢的丑,是否在背后窃窃私语,暗暗笑话。我也深知我 的脾气,只要人们开始对我讽刺嘲笑,把我的事东传西传,我是绝对不会有 力量忍受这一切的。
我当时是怎么回家的,今天我已经记不清了。我只记得,回家第一件事 便是一把拉开柜子,那儿放着一瓶我为客人准备的斯利波维茨烧酒,我一口 气灌下去两三大杯,压一压嗓子眼里那股讨厌的恶心的感觉。然后我就和衣 倒在床上,身上穿着原来的衣服,设法细细思索一下。可是在黑暗中我头昏 脑胀,奇思怪想纷至沓来,犹如温室里的花卉加温过度而疯长,在闷热的土 地上长得乱七八糟、光怪陆离,变成刺眼的攀缘植物,使人窒息。在我那热

①  卡萨诺瓦(1725—1798):意大利冒险家,善于追逐女性,这里以此讽刺伏林斯基上尉。

昏的头脑里,最最荒诞不经的恐怖图像以做梦的速度飞快组合,交替出现。 我心里暗想,这下子丢一辈子的脸,为社交界所摈弃,受伙伴们的讪笑,成 为全城的话柄!我永远也走不出这个房间,永远也不敢走上大街,惟恐碰到 那帮知道我这罪行的人当中的一个(那天夜里,神经过于激动,我觉得这桩 无足轻重的傻事是个罪行,而我自己则成为众人揶揄嘲弄、紧追不舍的牺牲 品)。最后我终于昏昏入睡,可是睡得很不踏实,很不安稳,我那惊恐的状 况依然存在。因为我一睁开眼,面前就出现一张愠怒的女孩的脸庞,我看到 她那颤抖不已的嘴唇,死命抓住桌子的双手,我听见木制物件落地的撞击声, 我现在事后明白,这落地的想必就是她的拐杖。一阵愚蠢的恐惧蓦地从我心 头升起,房门可能突然打开,她父亲身穿黑外套,白胸衣,架着金丝边眼镜, 撅着一部稀疏的修饰整齐的山羊胡子踱到我床边来。我吓得直跳起来。看到 镜子里我那睡了一夜吓得汗水淋漓的脸,我真恨不得向模糊的镜子里面的那 个笨蛋劈头盖脸地打去。
幸而已经天亮。走廊里响起脚步声,楼下小推车从石块路上隆隆经过, 玻璃窗上映着明亮的天光,人的头脑思考起来也比关在可恶的黑暗之中要清 醒一些,黑暗是喜欢臆造各式各样的鬼魅来的。我对自己说,也许一切并不 那么可怕。说不定根本就没有人知道这事。当然她是永远也不会忘怀,永远 也不会原谅这事的,这可怜的脸色苍白的姑娘,这患病的瘫痪的姑娘!我的 脑海里猛然闪过一个念头,很有用处。我急急忙忙梳理了一下我蓬乱的头发, 套上军装,从我那惊诧不已的勤务兵身边跑过,他使用他那蹩脚的带小俄罗 斯口音的德语在我背后拚命叫喊:“少尉先生,少尉先生,咖啡已经煮好了!” 我像一阵风似地冲下营房的楼梯,像支飞箭从那些还没有穿戴整齐懒洋 洋地站在院子里的轻骑兵身旁一掠而过,他们都来不及向我立正敬礼。我一 口气飞快地从他们身边跑过,穿过军营的大门来到门外。我以不夫少尉身分 所允许的速度径直跑向市政厅广场上的那爿花店。早上五点半所有的商店都 还没有开门,我心里焦急,自然把这层忘得一干二净。幸而古尔特纳太太除 了鲜花之外还兼卖蔬菜;一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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