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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之歌-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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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六点多钟,屋里罩着绿绸灯罩的电灯放射着柔和的光芒。道静走进李槐英的房间来时,已经先有三个同学在这儿。而她一眼看出,侯瑞也在这里。
那另外两个同学——一男一女——她是不认得的。对于侯瑞她也装做不认识。只和李槐英招呼一下便坐在铺着洁白床单的小铁床上。
“介绍一下!”李槐英燕子似的活泼轻盈地把手一挥,笑道:“这是路芳,我的老朋友。这几块料都是北大的同学。”她挨着一个个的介绍,“吴建中、张莲瑞、侯瑞。”
改名路芳的林道静和他们都握了手。然后坐了下来,微笑着说:“你们谈吧,别妨碍你们。”在道静没进来之前,他们正谈着什么,一见她来就打住了。她希望他们仍然谈下去。
李槐英接着笑道:“路芳,你来了正好!这几个人可把我耳朵都吵聋啦。他们都反对我读莎士比亚。这个说‘国亡无日’啦,那个说‘形势紧张’啦……可是,说这些话有什么用!不如谈点别的。”
“得啦,花王!你别光做‘仲夏夜之梦’了!”张莲瑞是个胖胖的、身体健壮、两颊鲜红的女学生。她拦住了李槐英,说话像炒爆豆似的又急又快。“我就够不关心国事了,可是我看你比我还厉害。你不知道故宫的古物已经开始南运?你不知道日本飞机天天在咱们头上盘旋?咱们的蒋梦麟校长还叫日本人传去留在日本军营‘谈话’三小时……这一切——你们说说,这一切都说明什么?这不是国亡无日是什么!”
“好啦,好啦!”李槐英用双手堵起了两只耳朵喊道,“张莲瑞,你这小胖子,闲着没事扯这些干什么呀?你再说,我就撵你出去。救亡!救亡!我替你说一百句救亡行不行?”李槐英笑了。张莲瑞也笑了。但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李槐英这边刚刚拦住了张莲瑞,那边吴建中和侯瑞却又扯了起来。吴建中是个沉默的安静的青年,他慢条斯理地问侯瑞:“这几天人心惶惶,听说宋哲元同日本人又在搞什么‘自治’,老侯,你看形势的发展是不是很可怕?”
“是呵,很紧张呵……”侯瑞笑笑,心不在焉地说了一句,“情况确是紧张得很。”道静看侯瑞没有说下去的意思,就接着说道,“你们一定也听说了,前几天天津市长程克通电国民党当局,公然要求‘五省防共自治’;日本军队从昨天起,开始在北宁、平汉两条铁路上大演习,就以北平为‘假想敌’,所以清华吓得要搬往长沙;东北大学也有信搬太原……事实上,咱们教育界都在准备上最后的一课。……”
“什么!清华要搬家?”李槐英睁大眼睛急急地插了一句。
“啊,你就关心这个!因为‘他’在那儿。……”张莲瑞笑着羞了一下李槐英的脸,“人家阿比西尼亚一个五百五十万人口的小国家都敢抵抗意大利那样的强国,还打了胜仗。可是咱们中国——哼,东北丢啦,华北也不要啦,看日本人在北平城里那个横冲直撞劲,真正把人气死!”
这时侯瑞看看屋里的几个人,沉重地说:“昨天在东长安街,我亲眼看见两个日本兵把一个年轻女孩子抢上了汽车。那女孩子又哭又喊,街上的人都气坏了,可是中国的警察就站在旁边装没看见……”
“别瞎扯啦!”李槐英把好看的好像雕刻出来的小嘴巴一撇,驳斥侯瑞道,“你们为了制造紧张空气,到处都扩大宣传。青天白日怎么会有这种事!……嘿,别谈这些好不好?我请你们吃糖,让我休息一下吧。刚才刘丽来了,和我谈了一大阵,现在你们又来麻烦我啦。”
“那么,清华搬家的事你也不要听吗?”张莲瑞顶了她一句。
“你这小胖鬼,真缺德!清华真的要搬?我怎么会没听见呢?为什么搬?就是日本人真占了北平,那,那他也不见得敢损害堂堂世界知名的学府呀!”李槐英靠在床栏上,无精打采地打着哈欠。
“你呀,花王!‘皇后’的宝座把你迷得连民族意识都没有啦!”李槐英的糊涂话引起了张莲瑞激烈的驳斥,她认真地瞪视着李槐英,说话又像炒爆豆。这时李槐英生了气。她把脸一沉,把松松的卷发一甩,拿起一本英文书,谁也不瞧地就靠在床栏看起来。
屋里的空气很紧张。虽然,侯瑞、吴建中两个人和李槐英的关系是不如张莲瑞更熟,因此他们不好意思说什么。道静趁这机会却说起笑话来。她安详地对屋里的几个人慢慢说道:“今年教育部下令复古,有一阵北平读经尊孔之风大盛。
有一个大学热烈响应了教育部的号召,暑假就对学生举行了一次空前绝后的科举式的考试。这次考试的国文试题有两个:一个是‘士先器识而后文艺论’;一个是‘拟南粤王赵佗复汉文帝书’大学生在做这两个试题时,有人在卷子上就大写特写道——”
“大写什么?”李槐英忘了生气,放下书本扭过脸来好奇地看着林道静。
“有一个人大写道:‘汉文帝三字仿佛故识,但不知系汉高祖几代贤孙?至于答南粤王赵他——注意:这个学生把赵佗写成了赵他——则素昧平生,无从说起。且回去用功,明年再见!’试官一见这个卷子,立刻拿起朱笔批了一首五言绝句:‘汉高文帝爸,赵“佗”不是“他”。今年既不中,明年再来吧!’”道静一字一句真切地说着、背着,引得屋里的四个大学生全大笑了。张莲瑞和李槐英两个女孩子笑得弯下腰去。但是道静在这时候表现得很沉稳,她不笑,等他们笑够了,她仍然接着说:“另外有个学生对第一个试题‘士先器识而后文艺论’更来得干脆。他在试卷上大写了十四个字是:‘若见美人甘下拜,凡闻过失要回头。’写完把笔一扔,掉头而去。试官一见这份卷子,气得大挥朱笔批道:‘应打四十大板,赶出场外!’多有意思,国民党的复古主义的命运就是这样……”
“林道静!林道静!你怎么变得这么能说了啊!”李槐英笑得前仰后合地拍着道静的肩膀,失神地喊起了她过去的名字。但是这样一喊不要紧,屋里轻松愉快的空气突然变了。
“林——道静?”张莲瑞悄悄向吴建中使了个眼色,伏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接着两个人都扭过头盯着道静看起来——好像她突然变成了一个可怕的东西,以致他们的脸上掩饰不住地露出了惊慌的神色。
“你们怎么?……”李槐英刚刚惊奇地说了一句,张莲瑞拉起吴建中的胳膊头也不回好像躲避瘟疫一般地跑出门外去了。
剩在屋里的三个人有一阵儿都没有开口。
侯瑞想向道静说什么,她向他努努嘴,他没有说。
李槐英轻轻把手一拍,看透了个中秘密似的向道静一笑:“我明白啦!他们怀疑你是……对吗?”她灵活的大眼睛转了几转,然后把纤细的腰肢一扭,说道,“我早就说过嘛,‘好人不党!’我就讨厌这个党那个党的互相勾心斗角。政治真就是个争名夺利的角逐场。”
“李槐英,你的见解不对!”道静没有因为刚才发生的意外打击而表现愤怒和气馁,她仍然用动人的大眼睛镇静地看着李槐英说,“你反对政治,但是任何人——不管他是自觉的还是不自觉的,谁又能离开政治而存在呢?你虽然不自觉,可是前几年当你掩护我帮助我的时候,当你憎恨胡梦安的时候,李槐英,你知道吗?你那时候就已经卷入到政治斗争里面去了。”
“得啦!”李槐英把小嘴一撇,俏皮地对道静说,“你们这些政治家向来是危言耸听,我不同你说这些了。林道静,你做了些什么事叫张莲瑞他们对你这样?听说你还挨了王忠的打?……何苦呢,真是冤大头!”
道静没有回答她,随便翻着书架上的书籍。这里摆着的除了一些洋装的文学书,还有一些美国的、法国的时装画报。
翻了几页,看到一幅穿着巴黎最时髦服装的金发女郎的彩色大照片,道静抬起头来对李槐英笑道:“听说今年北大把你选成了花王啦。你确实长得漂亮。一个人有漂亮的外形是幸福;要是同时再有一个美丽的灵魂,那就更美啦。”
李槐英标致的白面孔微微一红,但她没有生气,只轻轻地打了道静一下,说:“林道静,不,路芳——我总叫不惯你这个新名字,所以惹了祸。那么,你自己可以成为外形内心全美的人了!三句话不离本行,你也向我说起教来没完啦!今天真倒霉,整整三个钟头,刘丽、张莲瑞、又加上你,轮番向我传起道来,简直头痛死了。”她调皮地瞪着大眼睛笑了笑,对道静和侯瑞两人又说,“不过,不管怎样,我还是喜欢你们。我这人就是个软心肠。路芳,北大同学不光是封了我当花王,而且还封了我个热情之花。你知道吗?因为我不管哪派人全一样看待。”
李槐英又咯咯地笑了。她笑得天真而可爱。这确实是个热情善良的姑娘。
“花王,热情的花王,不假,不假。”侯瑞见两个女人罗哩罗嗦说得怪热闹,他无法插言,就翻着一本小说看了几眼,随便搭讪着笑了笑,就起身告辞出来。他刚走出不远,道静随后追上了他。
当他们一同走在寂寥的黑暗的街上时,侯瑞稍稍不耐烦地对并肩走着的道静说:“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耐心,花这么大的力气来争取这样的一个人——‘花王’、‘皇后’这类人还能属于我们的工作范畴?……为了跟你碰头,在她这儿待了半天,可是心里真不带劲。”
道静沉默了一下,掉过头来,用她那热情的眼睛——在黑夜中闪闪发光的眼睛注视着侯瑞:“侯瑞,你领会到党的抗日主张的精神没有?我们再不能像过去那样关门了!李槐英本质上是个好姑娘,有正义感、热情。当然,因为她的出身,因为她和辅仁那个女诗人黄梅霜交上朋友,受了她不少资产阶级的坏影响,因此政治上糊涂不清。但是你要了解另一面:她在同学当中是有影响的——
她是花王,是用功的好学生,热心帮助人,不仅在英文系同学中,就是在全校都有些威信。对这样的人,我们不应当把她争取过来吗?你不是也赞成争取中间么?”
“好,你比我了解得还清楚。可是,我看是白费劲!”侯瑞无可奈何地苦笑着。他们在黑夜中顺着沙滩马路迎着凛冽的寒风走下来。歇了一下,他语气有点儿滞重地又说,“路芳,情况不太好。我们计划的学生会改组、参加学联的事,结果……”
“结果怎么样?”道静急着追问了一句。
“结果,”侯瑞慢吞吞地说,“结果会是开了,但争了个你死我活,还,还是只有一小部分同学同意去参加。”
“说具体点!”道静扭过头来看着侯瑞轻轻地说,“过程,为什么失败?”
侯瑞点点头。他那笑菩萨的模样不见了,说话又低又慢,无精打采:“我们先联合了少数进步同学,像张莲瑞、俞自立等,虽然数目不多,但他们眼看形势这么紧张,个个全很积极。可是他们碰到了劲敌,那一小撮C.C.和托派,左右开弓——托派用‘左’的欺骗,C.C.、国家主义派用右的威胁,说谁主张参加学联,谁就上了共产党的当……进步同学在会上和这些反动的欺骗的言论展开了斗争,斗争得很激烈。争论的结果,有的中间同学,像你刚才见到的吴建中倒在我们这边来了;可是,更多的同学是:看不惯这激烈的争论,掉头走开了‘是非场’。而且,那些反动家伙事前还准备了打手,会开得正热烈,忽然从窗外飞来了大石头,把会场搅得乱七八糟。”
“那么,闹成这样结果的主观原因是什么呢?”道静挨着侯瑞慢慢走着,他们绕过了北大的红楼向北走去。
侯瑞想了想,说:“主观原因么,准备不足,没有充分发动、组织好各种力量。我们做计划时,本来是想在这个全体学生大会上改选学生会,然后用新学生会的名义通过参加学联。可是,到时候来三院礼堂开会的还不足全体学生的二分之一。学生会的改选是不成了,只好临时动议,由旧学生会去参加学联,当时有赞成的,有反对的。最后,一部分赞成的同学代表他们的班决定参加学联;而那些反对的班就声言坚决不参加。事情就闹得这么个结果。”
道静没有出声,侯瑞也沉默了。他们穿过一条冷清的寒风拂面的小巷时,道静突然站住了,她看看左右无人,便轻轻拉住侯瑞的手,激动地说道:“侯瑞,不要气馁,我们会胜利的!我看,你说得很对,我们的准备工作作得不好,太匆忙。广大同学还没有发动起来,就急忙召开大会,当然会有这样的结果。”道静这时仿佛变成了一个大姐姐——其实她和侯瑞的年龄不相上下。她没有一句不满的话,反而竭力安慰侯瑞道:“我总觉得北大的同学是先进的,是有觉悟的,只是因为没有很好的去组织、去发动,因此,有些同学不得不埋头书案来安慰自己痛苦的心灵。可是,侯瑞,要是我们一旦把他们都发动起来,那,那一小撮反动分子算得了什么!”说到这里她笑了。她的声音那么柔和,而且充满了自信。这使侯瑞的心情有了改变。他也笑了。两只离得远远的眼睛连着眨了几眨,看着道静笑道:“路芳,真感激你。人在困难的时候是需要支持与鼓励的。
我也相信不久之后,北大就会出现新的局面。不过目前,我们只好忍耐一下,等待时机……”说到这里侯瑞的声音忽然变了,他欲言又止地半天才说道,“路芳,有点事想告诉你,可是……”
“侯瑞,有什么话说吧。”
侯瑞闷了一下说道:“路芳,你在北大公开出现不大方便了。你是不是离开这里?……因为,因为在许多同学中间都传嚷有一个女特务——是个叛徒,冒充学生在北大活动……
所以张莲瑞一听李槐英叫你,就、就吓跑了……路芳,你看,你是不是暂时躲避一下呢?”
沉默。道静许久工夫都沉默无语。
“不,侯瑞,我不能离开北大!”过了一会,道静坚决地说,“党给了我这个任务,多么困难我也要坚持下来!……当然,我的行动要更加谨慎——我可以不去听课,不去参加某些公开集会。可是,学生当中的工作我还是要做下来的……”停一下,想了想,她又说,“目前,正是我们工作最困难的时期,也是工作转折、决定胜负的时期,我不能离开你们。我要尽我的一份力量帮助你……侯瑞,北大党一共只剩下三个党员了,可是工作是多么复杂而困难啊!”她突然把话止住了。
“好。就这样办。只是希望你小心。”过了一会儿,侯瑞离得远远的两只眼睛连连地眨了几眨,忽然露出一种调皮的神色,“路芳,我想问你,你是怎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什么?你的话叫人摸不着头脑。”道静站住脚步向四外望望。
“你过去是一个多愁善感、落落寡合的人对不对?怎么现在我看你完全不是这样的人了!”
道静稍稍惊异地瞅着那双和善的眼睛。
“真奇怪,你怎么知道我过去的性格?我们不是才在一起工作不久?”
“说起来怪有意思。林道静这个名字,我可早就熟极啦。
中学上学时候,我常到我姑母家去。我表姐那时和你是好朋友,她常常提到你,说你是个什么什么样的人,所以我脑子里印得非常深。她把你说得像小说里的人物,可有意思啦。这回你来了,我并没想到林道静就是你。今晚,李槐英一说,我忽然想起来,你大概就是我表姐说的那个同学。”
“你表姐是谁?”
“陈蔚如。你还记得她吗?”
“记得。她现在情形怎样?”
“已经死了。”
“死了?什么病?”
“自杀的!”
道静的心突地动了一下。她想起她幼年时代形影不离的那个浓眉秀目的女孩子,慢慢转过头来问:“她怎么自杀了?——不是嫁了人当了阔少奶奶吗?”
对面有了警察橐橐的皮靴声,侯瑞轻轻地挽起了道静的臂膀:“她丈夫又有了新欢,不要她了,她一气吃了安眠药。
多惨,丢下两个不大的孩子。这是去年的事。”
半天,他们俩谁都不再出声。仿佛在为那个不幸的、柔弱的女人哀悼。
“侯瑞,我过去确实像你表姐说的那样,是个多愁善感而又狂傲不驯的女孩子,直到今天我的进步仍是不大,毛病很多……刚才张莲瑞来的那一下子真够受,当时我的眼泪在肚子里直打转。我竭力忍耐……可是侯瑞,亲爱的同志……”道静忽然紧紧握住了侯瑞的手,“多么困难呀!上级党好多日子都不派人来联系;许多同学误解我、骂我;但是这一切都比不了北大的工作没有进展,都比不了我们党内的思想不能一致更叫人着急……侯瑞,积极地行动起来吧!我真希望你多帮助我。”
沉默。侯瑞看看道静半晌无声。道静用痛苦的眼睛,向侯瑞深深地瞥了一下,没再说什么,他们就分开了。
(第二部第三十章完)
第31章
这个夜晚,道静回到她临时租住的小屋里,开了锁、进了门,连灯也没点,她就倒在床上睡下了。她当然睡不着。意想不到的困难、挫折,一个跟着一个紧逼而来。而她——她觉得自己是一个拙劣的医生,她既无能力诊断清楚北大的毛病究竟是什么;她也更无能力治好这个毛病。侯瑞这些同志尽管有点不敢放开手脚,但他们还是在干工作,而且她想起了前二年纪念“三一八”游行时,多少青年遭了毒打,多少同志被捕牺牲,也许侯瑞他们稳健一点还是对的?道静翻来覆去思虑着,她的心既焦灼又痛苦。党第一次交给她这样重担,叫她独当一面地进行工作。可是,来了半个月了,北大的工作还丝毫没有进展。“怎么办?”她在黑洞洞的冷清清的屋里,自己问着自己。这时,她想起了临离开区委机关时,刘大姐对她说的话:“秀兰,要独当一面去工作啦,这可不同于咱们一起住机关的工作简单啦,反动统治者把学生叫‘丘九’,意思是学生比‘丘八’——兵,还厉害,这不是没有道理的。我不太了解情况,没有办法更多地帮助你,不过你一定要记住:第一要贯彻党的抗日救国的精神,要尽可能团结一切可能团结的人,再不要关门;第二,依靠群众,依靠组织,要多尊重学校党员同志的意见。”刘大姐的这些话又在道静的耳边清晰地一句一句地响着,道静也一句一句地用它们来对照自己的行动。她觉得自己并没有违背这些指示,但是,为什么工作还没有办法开展呢?……她忽然渴望去见刘大姐和江华,向他们汇报情况,那么,她想困难就会很快解决的。
可是,她又想起了她已经不再直接由刘大姐他们领导了,按照组织原则,她不能再去找他们。可是直接领导她的人,却一直没有来找她,她也不知道这个人是谁。层层的困难,好像层层的阴云紧紧包围着林道静。而且天气已经是寒冷的十一月,她又没有公开的职业,因此也就没有经济来源。原来希望晓燕能够帮她一下,现在这个希望也落空了。她就只能饥一顿、饱一顿,有时一天只吃几块烤白薯过日子。“怎么办?
……怎么办呀?”深夜,在刺骨的寒风中,在朦胧的梦境里,从道静那沉重的心房中似乎还发出了这个深深忧虑的疑问。
第二天。午前,她找了两个认识的北大学生谈了话;午后,她可再也忍耐不住了,她要去找刘大姐谈谈。当她匆匆走到她和刘大姐曾经一起住过的胡同口外时,她的脚步软下来了。她的心里掀起一阵激烈的斗争——“不,绝不能找!而且,万一……”她想起地下工作机关常常遭到破坏的情况,她有什么理由把自己向虎口里送呢?……于是,她狠狠心从胡同口外走过去了。可是,她并没有走回自己的住处,她的脚步不知不觉顺着马路走到东长安街上,走到中山公园门前。冬天北平冷清的马路,行人寥寥落落,可是道静全不注意这些。
她的心燃烧似的,只想找到党,找到有经验的同志帮她想办法。走过了中山公园的大门外,她仍然向西走,她的脚步不知不觉奔向了宣武门外,奔向江华的住处——直隶新馆。可是,走到中南海门外,她战胜了自己的冲动,她知道同找刘大姐一样,她同样不能去找江华。于是,她走进了中南海的大门。她忽然怀着梦幻般的热情想:要是偶然在这里碰到江华或刘大姐,那该多么好啊!于是林道静沿着荒凉的海边慢慢走了下去。
中南海里巍峨的殿堂都静静地好像在灰尘中熟睡了,只有尚未结牢的薄冰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冷清的西风吹动着,遍地落叶随风飞舞着,美丽庄严的中南海,到处充满着败落、荒凉的景象。她走得疲乏了,靠在一棵大柏树下站住想歇一会儿,一抬头,一个圆脸、挺秀的青年正和她面对面地站着,这青年用惊喜的眼色看了她一会儿,忽然跑到她面前,说:“你——小林吧?”
“许宁!你?……”道静惊喜地伸出了手,“想不到在这儿碰见你。”
“我早看见像你,但是不敢认了。小林,你太瘦了,怎么闹的?”许宁那富于男子气的脸上现出兴奋、关切的笑容。他把刚刚松下来的手又一次地握住了。
道静微笑着,快活地看着他:“我在海边走着的时候也看见了你。可是却没想到会是你。怎么样?什么时候出来的?伯母还好吗?”
许宁且不回答,他拉着道静一同坐在路旁的一条长凳上,用他那细眯着的亮亮的眼睛朝着道静注视了一会儿才说话。
“小林,我打听你好久了。”他热情地说着,“可是总打听不到你的下落。想不到今天无意中碰见了。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你看,我们那时的人全四零五散啦——牺牲的、坐牢的、叛变的、妥协的、不知下落的,真是应有尽有。你怎么样?在做什么工作?你不是也被捕了吗?”
“我在问你,你怎么一个劲地总是问我呀!”道静笑了,抽出握在许宁手里的手,“我是今年七月出来的。在里面住了一年。你出来多久了?”
“刚一个月。我可是整整住了两年多呢。小林,你知道,这两年多对我的锻炼和教育实在太大了,比在外面还大得多。
实在,这还得感激咱们那位‘蒋委员长’呢!”许宁笑了,他活泼的眼睛里充满着欢乐的情绪和一种坚韧自信的光芒。道静心里确实感到许宁变了——那轻浮的软弱的许宁已经一去不返,而现在坐在她身边的却是一个比较坚强的同志了。
道静简单地谈了一下她自己的情况。她谈的极简单、平常——仍只是一个革命的同情者。谈完却接着问许宁:“许宁,你今后的打算怎么样?”
“我么?”许宁想了想微微一笑,“到陕北去。听说红军长征已经到达陕北。毛泽东同志也到了那里。小林,说句实话,我找了你好久,你能够和我们一同去那个神圣伟大的地方吗?”
道静的心忽然一动!那多少年来向往着投身到紧张的武装斗争中的愿望,那渴望见到伟大领袖的愿望,经许宁一说,忽然从心底深处抬起头来了。如果能够见到毛泽东——伟大的毛主席,如果能够见到长征的勇士和英勇无敌的红军,那,那该是多么幸福啊!而当她一想到目前的处境,于是,这种幸福就更加有力地诱惑着她。她用一种充满激情和热烈的向往的声音,轻声说:“那是多么惊人的奇迹呵!咱们红军在国民党天上、地下的围追堵截下,在艰苦卓绝的战斗中,却用了一双脚板走了二万五千里。终于,在毛主席的英明领导下,胜利地到达了陕北……许宁,你就要到那个地方去?你相信我还没有变?敢对我说这些?”说着,她微微地笑了。
“当然相信。变,你是变了。不过,不是变坏,而是变好了。小林你也相信我?”
道静点点头,说:“尽管在残酷的斗争中有人经受不起考验,可是我知道一点你在狱中的情形,所以见了你很高兴。你什么时候走?我能送送你才好。”
“你不去?”许宁微微露出了失望的神色,“为什么不去?
我想你一定愿意去的。我是不能留在北平了,你知道,我妈总扯我的后腿。小林,下决心和我们一起去吧!这对你、对我们的事业都是有好处的。”
道静低下头来,摆弄着小手帕,半天没有出声。这时在她心里展开了激烈的矛盾和斗争。她多么渴望去那个日夜向往的地方呵!加上现在的处境——她想起了王忠的猴子脸,想起了张莲瑞鄙夷的眼色,想起王晓燕,想起没有人领导的痛苦,想起北大没有进展的工作……她心里异常地纷乱不安。
“小林,是不是打不定主意?”许宁郑重地说道,“红军经过长征北上抗日,陕北地区的形势是很重要的。那里也会需要干部。你如果决心去,有什么困难我可以想法帮助你——小林,我多么希望我们一块儿走!”
道静抬起头来,她并没有注意到许宁那种焦灼不安的神情,只顾想自己的。经过一阵思考和斗争,她终于冷静下来,并且果决地说道:“许宁,对不起,我不能去。我在北平还有些事情。我想,我们将来会在那儿见面的。”
许宁不再说下去。他明显地感到:只是短短的二年多,林道静已经大变了——她绰约的丰姿虽然依旧炫耀着青春的光彩,可是,从她坚定的步子,从她低沉的声音,以及从她那带着坚毅神情的眼睛里,他深深感到她已经离开了少女时代的幼稚和狂热,他再不能把她当做自己的学生滔滔地向她讲些空泛的大道理,而是应当像对一个好同志那样来尊敬了。于是,他沉默了一下,笑道:“好,小林,你留在北平也好。我们大约再过十天就要动身了。我希望将来能在那伟大的地方再见到你!”
一个黑衣服的警察穿着大皮靴,扬着头向他们面前的石子马路走过来。于是道静轻轻地捏住许宁的手,向他微微一笑。许宁也会意地站起身来,把手向她的臂上一挎,两个人就顺着鹅卵石子路迎着警察漫步起来。
他们走着路谁也没出声。直到来到一座假山旁,许宁才站住脚,松开了道静的手臂。
“咱们坐在这儿再谈谈。你不太忙吧?”
道静点点头,他们面对面坐在石头上。歇了一下许宁先开口说:“小林,你曾经做过我的妹妹,现在,我要走了——当然要瞒着我母亲。这真是——我对她真是没有办法。我想拜托你,你还做我的妹妹行吗?如果可能,安慰安慰她,想法子说服她,叫她去上海——她原来想叫我和她一同去上海的,如果我走了,她也许就不愿再去。孤身一人也实在够苦的!”许宁慢慢说着,说到最后一句他把头低了下来。尽管他已经有了为革命事业牺牲个人一切的决心;尽管他也经受了不少的磨炼与考验;但是,一想起即将和年迈的、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儿子身上的母亲长别,甚至也许是永别,他的情感仍不能不感到深沉的痛苦。
一九三五年十月,许宁从北平第一“模范监狱”被释放出来后,刚一到家,妈妈虽然是刚刚从狱里把他接出来的,却又像刚见面一样,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围着儿子哭着,笑着,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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