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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之歌-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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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纸杂志就立刻被封禁了。——例如《新生》杂志登了一篇《闲话皇帝》的文章,日寇说是冒犯了日本天皇的‘威严’,于是主笔杜重远立刻被捕。日寇要求中国实行奴化教育,蒋介石就焚书坑儒——爱国的青年学生、学者教授、新闻记者继续大批地被捕被杀。甚至‘何梅协定’上命令解散国民党党部——北平市党部和河北省党部,他们也就闻风南逃。杀共产党那么‘勇敢’的蒋孝先,到了大敌当前,他首先狼狈逃窜。国民党的‘不抵抗主义’,促使黄郛、杨永泰、王揖唐、张群这些汉奸卖国贼正在高喊什么‘中日亲善’、‘中日合作’、‘中日经济提携’和‘大亚细亚主义’。现在,继东北沦亡之后,华北也一步步走上了危亡的道路。全国人民忍无可忍,救亡图存的呼声正响遍了全国每一个偏僻的角落……
“另一方面,红军北上抗日,已经在毛泽东同志的领导下长征了好几个月。一路经过了江西、湖南、贵州、广西,进入四川。国民党上百万大军四面包围、尾追,想全部消灭红军和革命力量,但是他白费了劲。红军在贵州打下遵义,在松坎大败川军时,重庆富豪吓得纷纷把钱汇往上海。革命形势的进展是很快的……”
“老江,你说我们的红军会不会很快打到华北来?”林道睁听到这里喜形于色地说,“我想,也许不会太久,苏区、白区就汇成了一片。全国的每个角落里都挂上了镰刀铁锤的旗帜吧……”
江华微微一笑。他温和的眼睛显得深沉而严峻。他望望道静兴奋的仍然带着某些孩子气的面孔,用低沉的声音回答:“形势变化是快的。最后胜利属于咱们当然没有问题。但是问题是在时间、在条件、在党的正确领导。斯大林对中国革命问题就曾说过,‘中国革命的敌人无论是国内的或国外的都太多、太强了。’因此,以为革命会轻易、迅速地胜利,道静,这恐怕还是有点儿罗曼蒂克的幻想吧!”
道静的面孔霎地红了。她想起江华在定县和她谈话时,也常这样一针见血地指出她的弱点。
“你说得很对!”道静说,“我知道咱们的事业是艰巨的,胜利——到胜利还要走许多曲折的路。阶级敌人不用说,又从外面来了一个日本帝国主义。内忧外患,国难重重,我是有精神准备的。……可是,有时,我仍耐不住要幻想——我多么盼望我能够亲眼看到咱们胜利的那一天呵!”说到这里,她忽然瞅着江华含着泪说,“我在狱里碰到的林红同志的事还没有告诉你……”于是她把林红最后要她转告给党的话郑重地说给了江华。
显然,江华也被她这种热情的理想以及林红的事迹感动了。他没有看她,只把眼睛望着窗外沉思有顷。
“道静,你的性格当中这一点是好的。”江华回过头来默默地说,“无论谁挨着你都会被你这种热情所感动……林红同志对你的教育,我也明显地感觉到了。比起她来,我很惭愧,我对你的帮助真是差劲。”
“不!”道静迅速地反驳道,“我把你看成我的恩师,看成我的兄长。我一直非常感激你对我的培养……你对我各方面的帮助很大,正像卢嘉川对我一样……”不知怎的她又想起了卢嘉川。而且一提到他,她就禁不住脸红了。
江华没有理会道静这些细致的心理状态,似乎忘掉了刚才的谈话,他把做为一个新党员应当注意的事情对她讲了一会儿,并且说道:“道静,要你去做机关工作可以吗?”他这突然提出的新问题,使得道静很意外。她赶快问:“老江,要我做什么?”
“和刘大姐去住机关。搞发行、联络。”
“那好。什么时候去?”
“明天。可是那是一件很艰苦、很困难、甚至很琐碎的工作哩。你精神上也要做充分准备。”说到这儿,他像想起什么似的,补充了一句:“道静,你以后不能再叫这个名字了,北平监狱里你可是挂了号的。而且对王晓燕绝不能说出你做什么去。还要装落后……你明白这里面的意思么?”
道静点点头。她知道是因为戴愉的关系,但因为江华不明说,她也不便多问。
江华接着又问起她关于戴愉在定县找她的经过,道静又说了一遍。江华叫她写一个同戴愉的关系的前前后后的材料,在两天后交给他,便和她同时起身走了出来。
这天晚上,道静回到晓燕家里,晓燕还没有回来,她收拾一下自己的东西,就埋头读起一些报纸杂志来。天黑了,她开了电灯,还在用心地动也不动地凝神读着。
“小林,什么事叫你这么高兴?”不知什么时候,王晓燕已经提着书包走进屋来。她看到道静不时仰头微笑而并未发觉她已经站在门边的情景,忍不住上前拍了她一下。
“呵,你回来啦!”道静站起身把书推开,歪过头好像害羞似的一笑,“今晚上老郑来吗?我可别妨碍你们。”
“小林,别瞎扯!他一会儿就来。可是你一点也不妨碍我们。我正想叫你和他接近,多了解他呢。”晓燕拉起道静的手,诚实的眼睛里带着恳求的意味,“要你帮我了解他。可是,我相信他——他是个好人。”
正说着,戴愉走进来了。他和道静握握手,用低沉的嗄声说:“小林,你可出来了,祝贺你!以后你就可以多帮助晓燕啦!……他向站在旁边的晓燕看看,乌黄的脸上浮着一种勉强的笑意。
他们三个人都找地方坐下了。晓燕又开亮了一盏电灯,照得整洁的小屋里格外明亮。
“老郑,我怎么配帮助晓燕?我现在落伍啦。一年多的监狱,把我弄得糊糊涂涂什么也不知道了。”道静把头靠在墙壁上,眯缝着眼睛冲着晓燕和戴愉顽皮地一笑。她的神情真像是个无所谓的人了。
但是诚实的晓燕却在砸她的锅。她看看戴愉笑着说:“老郑,你发现小林变了吗?自从她出了狱,我细心地观察她,发觉她变了。过去,她热情,可是叫人感觉幼稚、肤浅,好像个女唐·吉诃德。这次出来之后,可不同啦!从前,她最爱谈她自己的理想呵,自己的希望呵,自己的苦闷呵……可是现在——这几天她对我所谈的都是事业,都是别人的事。而对她自己——除了我问到的一件事……”她说到这里向道静眨眨眼皮,神秘地一笑,“她可从不谈她自己。你看出没有?她变深沉了。她还是热情,可是这热情却蕴藏在一种巨大的力量当中,好像发电机里的热力,不再叫它随便消耗、挥发……”
“得了,你别闭门造车来杜撰故事吧!”道静笑着打断晓燕的话,“最近,我看什么都怪没意思。看你对政治那么热情,我不能不敷衍你,其实,晓燕,说实在的,”道静摇摇头,“混日子吧,我可不想什么这个那个的了。”
晓燕惊异地看着她的朋友。怎么,今天她忽然变了,光说起落后话来了?她心里有些不舒服,但又不便说什么。在她们两个谈这些话的时候,戴愉坐在椅子上,沉闷地一根接一根地吸着纸烟。晓燕向他谈说道静,他只默默地点点头,偶尔也勉强露出一丝笑容。道静看出他的冷淡,但不好说出;晓燕却忍不住回过头去温和地责难他道:“老郑,你怎么啦?……”她看了他一会儿又笑笑说,“你怎么常常是这样——有时高谈阔论、对答如流;有时就这么沉闷,好像有什么心事……”她不好意思再说下去。她是温厚善良的人,生怕她的话刺伤了爱人。
“没有什么。你们女人总是神经过敏的!”戴愉睁开鼓鼓的眼睛向道静求援似的一笑,又转过头去看着晓燕,“晓燕,你对小林如此关心,可是,你看看她穿的衣服——她是有许多物质需要的,你应当想法帮助她呀!”
“你不说我差点忘了。”晓燕把头转向道静,“前几天我本想向母亲要点钱,可是,觉得他们也不富裕,没有要。今天,我已经想法找来了十五块钱,虽然少,也有点用处。小林,你就拿它买些应用的东西。”
晓燕把钱掏出来放在桌子上。
道静笑道:“晓燕,正好。我可真是需要点钱。看我穿的这件破旗袍,实在该换一换了。”
晓燕听罢,又看着戴愉笑道:“我说林道静变了,这又是一个很好的证明。过去,她是难得接受别人的钱的,一来就是不肯为五斗米折腰……现在,我看,为了我们的事业,就是一升米需要折腰,她也可以折了。”
“很对,小林是变得坚强了……”戴愉笑着。但他的笑中却使道静感到有些蹊跷,好像心不在焉的样子。
“老郑,不要胡说!我刚刚放出来,像你这种说法,又该把我送进监狱了。”道静当真红着脸生起气来。
戴愉和晓燕同时望着她,他们的眼中不禁露出十分惊奇的神气。
(第二部第二十四章完)

第25章

妈妈——一喊这个名字,就像喊那永远忘不了的林红同志一样,我全身都感到温暖、感到力量。虽然她只有三十三岁,比我大不了多少。
她黄瘦、衰弱,年纪不大已经有了深深的驼背——这是因为长期住监狱和受了严重刑伤的缘故。她的经历是很不幸的:丈夫已经牺牲,儿子也找不到,没有亲属,总是孤零零的一个人。然而,你无论什么时候看她时,她那温柔慈祥的眼睛总是安静而愉快地看着你。她很少讲到自己,总是默默地、不声不响地工作着。
表面上我们是替人缝穷洗衣服的母女俩,实际上她是区委、我是交通。当她把一件重要而紧急的文件交在我的手里时,她那慈祥、坚定的目光就紧盯在我的身上,同时像妈妈一样温柔地低声嘱咐着我:“秀兰,把这件衣服给王先生送去——小心,别丢了。”每当我接受这种给“王先生”的重要任务时,我的身上就跃动着一种说不上来的力量,她那慈祥、坚定的目光就像火焰一样烧着我的心。她那目光一直送我走出我们住着的破旧的大门。这时,我就在心里对她说:“亲爱的妈妈,我一定要完成任务。”
这是林道静调去和刘大姐住机关时随写随撕的片断的感想。因为刘大姐这个人使她感到了和林红相处时同样的兴奋和幸福,因此她忍不住要把心里的情感写一写。
我们的工作是艰苦而又困难的。人手少事情多,我又做抄写、又做交通,又要替人洗衣服缝破烂——因为我们的经费是困难的。有时我忙着写了一天一夜,肚子里只吃了点窝头,一到半夜常常觉得头昏眼花。这时妈妈总是陪在我身边,只要一看到她那安静慈祥的眼睛,看到她那衰弱的不应有的细碎的皱纹,我就忘掉了饥饿,忘掉了疲劳,立刻又勇气百倍地工作下去。每当这样连夜工作的夜晚,她就坐在我身边陪着我——我写,她读。半夜过了,她就站起身来对我笑笑,然后倒一杯开水,拿出两个干烧饼,她自己掰下小半个,把那一个半烧饼和白开水一齐递给我。
是的,妈妈常常这样自己饿着肚子,却尽量让我吃饱。我接过白开水,看着她那瘦削憔悴的脸,把烧饼塞给她:“妈,我不饿。白天你吃的少,你吃吧。”
“不,你年轻,身体要紧——我要对党负责呢。”
妈妈,我亲爱的妈妈,你是个怎样崇高的人呀!……
妈妈不但在生活上照顾我,而她给我的思想上的教育更是深刻而具体的。当开始到区委机关工作时,我并不是十分安心的。虽然我对江华说得很好。我的性格喜欢幻想,时常向往红军中或者激烈斗争中的战斗生活——狂飙式的生活,而不安于平凡的工作。这个毛病虽然经过几年的锻炼,也还没有完全克服。因此对于来机关后的抄写、送信、洗衣服这种平凡而琐碎的事务工作,我曾经有点儿暗中不满,甚至痛苦。虽然我没有说出来,可是后来妈妈看出来了。于是,有这么一夜,这是永远难忘的一夜!妈妈教育了我;他——我那永生难忘的朋友用他最后坚强的生命教育了我。我到现在才明白,多少年来,我是在怎样爱着他……如果他还活在世上,如果他不叫万恶的国民党刽子手夺去了宝贵的生命,那么,我将是灭世界上第一个幸福的人……可是,今天,我的希望完全破了,我和妈妈一样,我们都成为孤苦不幸的女人了……写到这儿,我的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如果我能够知道南京雨花台上哪座土坟是埋葬他的,我愿意把我的复仇心愿倾诉他的坟前………
…………
秋天的夜里,飒飒的凉风吹打着破旧的窗纸。月亮已经升得很高,晶莹的青光透过窗隙照见刘亦丰和林道静两个兴奋的脸。在这样美妙的夜,微带凄凉的夜,两个在一起作地下工作的女同志都长久不能入睡。她们低声谈着话,从工作谈到了私人生活问题。刘大姐躺在自己的小铺上仰过头来问道静:“秀兰——道静和刘大姐在一起住机关后仍改名叫张秀兰,——你什么都对我讲过,就是一样还没说过——你有爱人吗?”
说话从来都是干脆爽利的道静,沉了一阵才回答:“算有,也算没有……妈妈,我不愿意想这个问题。”
“怎么叫算有、也算没有?他是谁呢?”
道静披衣坐起来,接着又穿鞋下了地。刘大姐默默地望着她,在薄明的月光下,只见道静年轻俊美的脸上布满着愁雾。她轻轻坐在刘大姐的床边,双手拉住她瘦削的手指,声音有点儿颤抖:“妈,你想不到的……卢、卢——嘉川,我一直都在等着他。可是他……”
奇怪的是,刘大姐好像早就知道这些情况了。她用一种平静的口气缓慢地说:“嗯,是他吗?很好的同志!你们什么时候恋爱的呢?”
“没有恋爱过。不,表面上没有恋爱过。但是内心里我知道他是爱我的。因此,几年来我都在等着他。”道静的眼睛在洒满月光的小屋里闪着泪光。她低下头更加用力地握紧刘大姐的手:“妈,请你告诉我,他还活着吗?你得到过他的消息吗?……”
刘大姐躺在枕上摇摇头。内心展开了激烈的斗争:那不幸的消息,告诉不告诉她呢?如果告诉她,那即将到来的幻想的破灭、绝望的悲哀,将怎样折磨这颗诚实的心呢?她还没有想妥,只听道静用低低的声音继续说道:“妈,我心里的秘密很少向人说过。真的,我平生第一次碰到这么可敬可爱的人,一见他我就好像早就认识他似的……”道静的脸是绯红的,声音里充满了遏制不住的激情。刘大姐抚摸着她的手,静静地听她讲下去。“那时候,那个余永泽正叫我苦恼——我多么不幸却先碰见了他。当姓余的告诉我老卢被捕了的那一霎间,我才明白我是爱上他了……”
道静伏在刘大姐的床边不再出声了。她竭力克制着自己,不让压抑了将近三年的情感放肆地奔腾。
刘大姐也缄默着。一阵凉风从窗口吹进来,她用被子盖上道静的上身,然后放下她的手,自己慢慢坐起身来,说:“孩子,我不能再瞒着你——他已经牺牲了。”
“他已经牺牲了?……”她机械地重复了一句,就用被子蒙住头,半晌没有声音。刘大姐穿上衣服开亮电灯,然后从破旧的柳条包里找出了一本线装的《古文观止》。她打开褪了色的黯旧的书本,裁开了其中的几页,这时就从裁开的书页里面露出几张粗糙的小块的旧纸来。看见道静仍旧蒙着头好像睡着了,她就走过去,揭开被子,小声地说:“秀兰,别难过。这是他给你写的信……请原谅,我一直没有交给你。”
道静霍地跳下床来,睁大眼睛看着刘大姐:“他给我写了信?”
“是的。”刘大姐慎重地说,“去年九月我接到他托人带来的这封信,他叫我斟酌情况交给你。那时你还在狱里。大概就在那个月里他就牺牲在南京了。你出狱后,不知道你对他的心情怎样,又怕你难过,因此,我一直没有交给你。”说着,她把那几张用铅笔写下的小块字纸双手郑重地交到道静的手里。
道静接过来,像筛糠一样,她的双手簌簌地抖着。还没有看眼泪就滴到信纸上。终于,她还是鼓着全身的勇气读了下去:
如果你能够看到我这几张字纸,我相信你已经是我的好同志了。几年来虽然在黑暗的监狱中,可是我常常盼望你能够成为人类最先进的阶级的战士,成为我的同志,成为我们革命事业的继承者。因为每天每天我们的同志都在流着大量的鲜血,都在为着那个胜利的日子去上断头台……同志,亲爱的小林,也许过不多久这个日子就要轮到我的头上了——我在北平没有死掉,偶然的机会让我又多活了几个月,又多战斗了几个月,这在我说来是非常高兴的。现在,我等着最后的日子,心中已然别无牵挂。因为为共产主义事业、为祖国和人类的和平幸福去死,这是我最光荣的一天。当你看见我这封信的时候,也许我早已经丧身在雨花台上了。但是我一想到还有我们无数的、像雨后春笋一样的革命同志前仆后继地战斗着;想到你也是其中的一个,而最后的胜利终归是属于我们的时候,我骄傲、欢喜,我是幸福的。
你的情况我是听到过一点点的,你的信我也看到了。可惜我们已经不能再在一起工作了。在这最后的时刻,我很想把我的心情告诉你。不,还是不要说它的好……只可惜、可恨刽子手们夺去了我们的幸福,夺去了多少亲人们的幸福。小林,更加努力地前进吧!更加奋发地锻炼自己吧!更加勇敢地为我们报仇吧!永远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不息吧!你的忠实的朋友热烈地为你祝福……
看完了这第一封也是最后的一封信,道静的眼泪反而停止不流了,她的脸色突然变得异常冷静。她站在地上好像一座美丽的苍白的大理石塑像。虽然他已经牺牲了,不在人世了,但她没有白等,多少忆念的眼泪没有白流。他是无愧于共产党员光荣称号的好同志,他是默默无声地爱着自己,直到生命的最后时刻还在想着自己的人。这时在绝望的悲哀中她反而感到了深沉的慰藉与温暖。这温暖和慰藉是和那个不朽的人同样永不衰朽的呵!
第二天晚上临睡前,道静低着头坐在床边沉思着。不能自抑的泪珠又悄悄地流在衣襟上。她曾经爱过吗?不、不,她再也不愿回忆和余永泽那噩梦一样空虚无聊的爱情。当她年事稍长,当她认识了生活,当她真正碰到了值得深深热爱的人,当她正准备用她那温柔、热烈的情感——只有成熟了的、经过了爱情的辛酸的女人才有的那种真挚炽烈的情感去爱卢嘉川的时候,他却突然被捕了。她没有来得及对他有任何表示,他就被反动派夺去了。朝朝暮暮,在每一个空闲的时刻,或者每一个艰难、危急的时刻,他就出现在她的面前,他就给她无限的力量和勇气。可是,日子一天天过去,一年、两年、三年……终于,回答她的是:“他已经牺牲了”、“我早已经丧身在雨花台上了……”这是多么沉重的打击,她的心痛苦得燃烧起来了!她要报仇——为卢嘉川报仇,为千千万万牺牲了的革命同志报仇,为她那失掉了的幸福报仇……于是,她突然站起身来,用力捏住站在她身边的刘大姐的手,用红肿的眼睛盯着她,说:“妈妈,允许我到苏区去吧!我要拿起枪来,我……我不能这样平静地生活下去了。……”
大姐坐在床上,半晌没有出声。她黄黄的脸上浮现着一种柔和、宁静然而又深深悲伤的神色。
“秀兰,这还有一封,你也看看吧。——你的痛苦我已经先经历过了。”大姐从贴身的衣兜里又掏出一张旧纸来。
“信?还有一封?”道静从大姐的手上又接过一张斑斑点点褪了色的旧信纸。她无意识地望了她一眼,就默读起来:
梅祥:我意料中的结果已经宣布了,这是我写给你的最后一封信。你不要过于悲哀,因为你即将临产。你将来的任务还沉重得很。好好地保护孩子,保护你的身体,准备为我复仇吧!
我的命运不决定于今天,早在平时我就估计到了。这就是我最后的归宿——光荣地死。我现在并不难过,相反的,能够为无产阶级革命事业奋斗到了最后一息,我感到无上的光荣,无上的欢乐。梅祥,你是忠实的经得起风浪的好同志,那么我们欢忭愉快地来道别吧。
只有一点我不放心你:你那种痴情,你那种主观的不顾一切的莽撞劲头,我很不放心。革命是长期的、艰苦曲折的。老老实实地投到群众当中去吧!老老实实地埋头苦干吧!千万不要因为我的牺牲而冲动乱来呀!
如果孩子累赘,你可把他送给别人。千万不要因为他影响你的前途。不过为了纪念,我请求你把我们唯一的孩子叫做念林。
我最后的一句话是:你要奋斗到底!你要锻炼自己成为更加坚强的布尔塞维克战士!你要勇敢地把我未完成的一份工作担当起来!
文林一九二八,三,二十七
两个运命相同的女人,在寂寞的深夜里,悄悄互相谈着她们的衷曲。大姐擦着不知不觉流下来的泪珠说:“文林的遗嘱鼓舞着我,从他牺牲,从看见了他这封信以后,秀兰,我的变化是很大的。过去,我虽是女工出身,但却有许多不踏实、粗鲁、逞英雄、为个人得失闹情绪的毛病,可是从这以后,我一步步地变得沉稳踏实了,工作也比较深入了。在极危险的斗争中我保存了他这封信。因为我要把它当成我们进军的号角,当成我的座右铭。”大姐站起身关了电灯。在窗隙透进的晶莹的月光下,她拉着道静的手,眼睛忽然射出异样的光彩,好像要燃烧似的。可是声音却很低、很慢。“秀兰,我经受过很多很多的痛苦——真是很难很难忍受的……文林牺牲了;许多亲爱的同志,几天之前还在一起开会、谈话,几天不见却听说已经叫刽子手杀死了;我的孩子——文林要叫他念林的那唯一的儿子,生下后把他寄养在上海一个工人同志的家里,后来组织突然遭到了破坏,工人同志搬了家,儿子就再也找不到了。我为找儿子,挎着买小菜的篮子,装做买小菜的,在念林住过的弄堂里来来回回走过多少趟呵,可是念林——我那唯一的孩子却再也找不到了……”
道静以为大姐会痛哭的。她探头望望,大姐却还是那么镇静、安详,仿佛在讲别人的事。只有嘴唇微微颤抖,眼睛也许因为泪光显得更加明亮。她还想说什么,一时说不出,苦笑笑,就沉默了。
道静紧挨在大姐的身边。自从昨夜听到卢嘉川牺牲的消息以来,她的身体一直有点颤巍巍的。她望着大姐憔悴的脸,竭力迸出了一句话:“妈,这些年你是怎样过来的?爸爸已经牺牲七年了。”
大姐好像恢复了平静,慢慢地说:“文林牺牲后,我也被捕了。孩子生在监狱里。三年监禁、非刑拷打,肋骨折了好几根,出得监狱,身体坏透了。秀兰,你以为我有四五十岁了吧?其实我只有二十三岁呢。”她突然笑了一下,笑得很微妙,“年岁并不老,可是,我已经不可能再享受家庭的幸福了。不过,秀兰,我希望你幸福……”说到这里,大姐的态度突然变了,变得严肃而冷峻。她看着道静的眼睛说:“文林当年劝我的话我要拿来劝你。踏踏实实地工作吧!党需要你在哪儿,你就在哪儿。不拿枪,但是你可以用笔、用思想、甚至用我们的洗衣服板子——它也是武器——和敌人战斗!”
“妈,你放心!”道静的态度也变得严肃冷静了,“看见了念林爸爸的信,我明白了自己……妈妈,我保证向你学习,永远向你们这些老同志学习!”
(第二部第二十五章完)

第26章

大姐常常出去。道静就留在家里看家、做饭、洗衣、应酬主顾。
这天午后大姐又出去了。道静抄好了一份文件,就动手和起半小盆玉米面。她熟练地捏好了六七个窝头蒸在锅里。当她在脸盆里洗手的时候,忽然侧过了头注意地倾听着什么——
“哎唷!……我操你铁路局的奶奶!”
这是一声轻轻地呻吟夹杂着怨忿的咒骂。道静一听到这声音,立刻像母亲听到了自己心爱的幼儿的啼哭,匆忙地把手巾一丢,三脚两步就奔向隔壁房间里去。
一间幽暗的闷臭的小屋里,在靠窗的一条小炕上躺着一个面色焦黄头发很长的年轻人。他有两只很大的但是疲惫无神的眼睛,高高的颧骨好像镶在脸上一样突出着。他一看道静走进屋里来,立刻也好像孩子见了妈妈似的,掩饰不住地露出了天真的喜悦。
“大姐,您又过来看我啦!”他在枕上仰起头来,没有血色的嘴唇扭动着,孩子般露出了真挚的羞怯的微笑。
“你躺着别动!”道静弯下身去制止着他,“大哥,你要喝水吗?这会儿痛得好点没有?”她拿起一只破杯子从水壶里倒了一杯水递给这青年。她的声音又亲切又温柔,“我们蒸上窝头了,一会儿熟了,你趁热吃一个。老大爷又出去了吗,你别着急,慢慢会好起来的。”
奇怪,这青年刚才还在呻吟,还在悲愤地咒骂,这会儿一见道静,他就老实了,服服帖帖地像个小孩子。他睁着无神的大眼睛凝视着她,慢慢地两行热泪滚到了污黑的枕头上。
“张大姐,您,您,我一辈子也忘不了您的好处呀!”
这时,站在炕边的道静反而不好意思起来了。这个青年人也差不多二十一二岁了,他口口声声叫自己大姐。而且,在孤单痛苦中,对真切关心他的道静“母女”俩,他竟产生了一种亲人的感情,他总希望她们过来看他。他有时故意呻吟,有时轻轻敲墙,有时还忍不住直接喊着张大姐。可是,道静是很忙的——在家里要抄写,要分发文件,又要洗衣做饭,还要出去联络奔走……但是不论怎样,对这卧床不起的病邻居,她好像不自觉地负起了一个母亲、姐姐,也好像护士的责任。
道静和大姐住的这地方,是个劳动人民杂居的小后院。这后院一共有三间北房,她们租了两间,另一间住着光棍父子俩。儿子是从铁路上被裁下来的失业工人;父亲原先也是铁路工人,现在只能当个小工,或者挎着篮子做个小买卖。但是奔跑一天,父子俩还是不断挨着饿。
这个年轻工人名叫任玉桂,原是平汉路火车上的司炉。因为煤块砸伤了腿,好几个月不能上班,结果叫路局裁下来了。
他失了业,腿又化脓不收口,就成天瘫在小土炕上受着煎熬。
当大姐和道静刚搬过来看见他时,病痛、饥饿、缺乏照顾,任玉桂已经是奄奄一息了。但是一个多月以来在这邻居“母女”俩的照顾下,任玉桂有了起色。道静和大姐借着送活的名义,每天都要出去工作的,可是无论她们谁在家,只要看见任玉桂家的火炉还没生,她们就替他生上火;要不就给他送些汤水。任老头成天不在家,她们也常把老头留下的冷饭热好端给他。如果老头没有给儿子留下吃的,在过去,任玉桂就只有饿着等父亲赚了钱买两个窝头给他带回来,现在道静母女绝不叫他饿着,虽然她们的生活也很困苦。尤其道静因为在家的时间比较多,更多地照顾着这青年,因此这年轻的病人对她也就产生了格外亲切的情感。
道静和任玉桂坐了一会儿,就回到自己屋里。等窝头蒸熟了,她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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