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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云梦传-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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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松云氏


校点说明

《英云梦传》又名《英云梦三生姻缘》,全书共十六回,题“震泽九容楼主人松云氏撰,”首有弁言,后署“扫花头陀剩斋氏拜题”。
作者真实姓名无考。据“弁言”所称“癸卯之秋”及“昭阳单阏”,知此书成于清乾隆四十八年(公元1783年)。
才子王云与佳丽吴梦云、英娘为是书主人公,故取名《英云梦传》。
《英云梦传》自行世以来,流传较广,版本亦多。天津图书馆藏乾隆间刊本为现存最早的版本。
本书据锡环堂梓本校点,参校扫叶山房仁记重刻本。

弁言

晋人云:“文生情,情生灾。”盖惟能文者善言情,不惟多情者善为文。何则?太上忘情,愚者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世未有鲁莽灭裂之子而能言之。即有钟情特甚,仓猝邂逅,念切好逑,矢生死而不移,历患难而不变,贵不易以情坚,一约必遂其期而后已者,亦往往置而弗道。非不道也,彼实不知个中意味,且不能笔之,记之,以传诸后世。天地间不知埋没几许,可慨矣!
癸卯之秋,余自函谷东归,逗留石梁之铜山,与松云晨夕连床,论古酌今,浑忘客途寂寞。一日,检渠案头,见有抄录一帙,题日《英云梦传》,随坐阅之。阅未半,不禁目眩心惊,拍案叫绝。思何物才人,笔端吐舌,使当日一种情痴,三生佳偶,离而含,合而离,怪怪奇奇,生生死死,活现纸上。即艰难百出,事变千端,而情坚意笃,终始一辙。其中之曲折变幻,直如行山阴道上,千岩竞秀,万壑争流,几令人应接不暇。因笑而问之曰:“当时果有是人乎?抑子之匠心独出乎?”松云应声日:“唯唯,否否,当时未必果有是人,亦未必竟无是人。子第观所设之境,所传之事,可使人移情悦目否?为有为无,不任观者之自会?此不过客窗寄兴,漫为叙次,以传诸好事者之口,他非所计也。”予曰:“善,然则是集之成,不属子虚乌有,与海市蜃楼等耳。”吾愿世之阅是集者,即谓松云之善言情也可,谓松云之善为文也可。因僭序数语,授笔于简首。
时岁在昭阳单阏良月,同里扫花头陀剩斋氏拜题。

第01回 玩春光山塘遇美 寻秋色玄墓赠金

诗曰:
人生幻景皆成梦,混沌乾坤渺茫中。
沧海桑田常易变,歌楼舞榭总然空。
清名胜事垂今古,慧质佳情表锡风
岁月如流催甲子,郎君又作白头翁。
盖闻天、地、人称为三才,轻清上浮者为天,则为风云、雷雨、日月星辰;重浊下凝者为地,则载山川社稷。惟人生于中央,且种种不一。若得山川之秀,社稷之灵,或生天才,或生神童,此非凡人可比,若非文星下降,岂能有锦心绣口,下笔千言,可称为才子?又有香闺女子,无师无友,亦能韵古博今,才华竟胜过男子者,此乃得天地之气,钟山川之秀而成,此则淑美,可为佳人。世间既有佳人,必生才子,而佳人始字,若非其配,不免于终身之叹。如一才子错配村姑,亦难免无花朝月夕之怨。所以才子务配佳人,不失室家之好,关雎之雅矣,正是:
从来才子配佳人,偏是红颜薄命真。
古往今来多淑媛,看有几个得良姻。
话说唐朝德宗年间,江南苏州府有一乡宦,姓王名礼,字仁诚,官拜翰林侍读,却也是世代簪缨。年已半百,独旅京师,后携家眷到京。夫人徐氏,系昆山徐御史之女。所生一子,名云,表字清霓,年交十六岁,已入泮,真是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一日,仁诚见儿子聪俊,就感念祖宗,打发夫人同儿子仍到苏州阎门外祖房居住。因仁诚官居翰苑,是个清高衙门,故此仆从无多,童仆、婢十数人而已。常言道:“有其父必有其子。”谁知王云亦不好繁华交结,惟有闭读为事。所有往来者,莫过文朋诗友三四人。最契者:一姓张名兰,表字秀芝;一姓万名鹤,表字飞仙,亦是在痒,这二人与王云不时诗酒往来,况徐夫人治家严肃,教子有方,故此王云轻易不敢放荡。
一日,正值仲春天气,王云想着那花娇柳媚,欲到虎丘一游,奈夫人严谨,不敢启齿,心闷无聊,只得在大门前闲望。正看着来往之人,忽听得叫“王相公”,王云回头看时,即是张兰家人,遂问道:“张盛,到此何干?”张盛道:“家相公有书在此。”遂就呈上。王云接过,展开看道:
弟张兰顿首致书于清翁年兄台下:日来春光明媚,正值柳歌桃笑之时,想虎山游人杂沓,鸟列笙簧,吾辈岂可虚此良辰?当以寻花问柳,聊借为行乐。度足下亦不阻其佳兴,望来辰早降交旌。此订。
王云看完,问张盛道:“承你家相公美情,何以克当?可上复你家相公,说我明日自然来领情。”张盛领命,回复主人不题。
却说王云回至内室,徐夫人道:“我儿,这一会到那厢去来?”王云道:“告母亲得知:孩儿适往门前闲步,有张秀芝着人送书来,明日请孩儿。”夫人道:“书在那里?”王云在袖中取出,递与母亲。夫人看道:“既承朋友之请,也不好却他,只是不要荒疏儒业。”王云道:“晓得,不消母亲吩咐。”
当日晚景不题。次早,王云梳洗已毕,去问夫人安。才用过早饭,家人进来禀道:“张相公家张盛,在外请大相公。”王云闻言,即起身换了巾服,进内堂禀夫人道:“孩儿去,背了母亲来。”夫人道:“我儿游春可早些回来,免我挂怀。”王云道:“孩儿晓得。”出来叫锦芳跟随,同了张盛来到船边,见有三四客已在座,船中诸友看见王云,忙出舱上来迎道:“清霓兄,为何来迟?”叫船家搭了扶手。王云上船进舱,与众友揖罢,道:“弟至甚速,何言来迟?”向张兰道:“承长兄日昨赐华翰见招,弟不胜雀跃。只是屡叨厚爱,何以克当?”张兰道:“游春消遣,何出客言?”王云道:“还有何客?”张兰道:“并无他客,只候兄至,就开船矣。”遂吩咐开船。船家解缆,望虎丘进发。
张兰就请了四人:王云、万鹤,那两人亦系相知朋友,却不比他三人知己。一姓李名贵,字尊九;一姓金名圣,字洛文,总在城中居住。金、李二人家道到也丰厚,只是不大通,俱是买的武生。文虽不通,亦甚有趣。金圣开言,向王云道:“清霓兄,连日未获尊颜,佳文佳句自然重叠案头矣。奈弟辈不能领教,甚觉惭愧。”王云道:“小弟并无拙句,间或有之,亦是鄙陋之词,何当洛文兄过奖。”李贵道:“前日小弟在县尊处贺寿,见一座围屏寿文甚佳,因问起县尊,说是费二衙送的,后道及我兄佳作,县尊大赞不已。清霓兄青年如此大才,将来为庙廊重器。”王云道:“岂敢!此前费二公烦弟作寿文,不过草草应酬,不堪入目。”万鹤向王云道:“前日小弟有一篇窗课,送与兄涂抹,不知可曾赐教?”王云道:“正是小弟到忘了,也不敢当涂抹之言,飞仙兄之文篇篇锦绣,字字珠玑,取青紫如拾芥耳。”万鹤笑道:“兄又来取笑于弟!”王云道:“岂敢假言!”
张兰命家童献茶,众人吃茶之间,说说笑笑,不觉已到虎丘泊岸,船家请相公们上岸,五人出舱,带了两个家人上岸,步到山门前来,但见那:
纷纷游玫客,队队觑红妆。
沸沸笙歌处,幽幽桃柳光。
重重瑶殿阁,片片酒家坊。
闹闹寻春女,翩翩假进香。
五人步进山门,看不尽眼前景致。但见那游春女子,络绎不绝,描不尽脂脂粉粉,说不尽的窈窕风流,王云甚觉舒怀,遂同众人走到一个洁净茶坊中坐下吃茶,看着那山下来往游人,正看之间,走进两个女子,一个年将三十多岁,一个只好十二三岁,是个女儿,虽然无倾国之容,到也生得洁净。但见他:
脸傅微粉,色带轻桃。
金莲窄窄,云鬓高挑。
青衣妆俏,身赛柳条。
行来袅娜,手执竹敲。
那女子走进来道:“众位相公,小妇人来唱个曲,教敬相公们。”李贵道:“原来你们是唱唱的。既如此,可拣个幽雅的唱来。”那女子闻言,轻敲竹板,宛转歌喉,唱道:
纱窗外月影儿香,春云暖,游兴忙忙,青海如豆和风和风畅。茜红裙妒煞佳芳,烧香客尽是娇娘,画船叠满山门山门浃,柳伴莺燕翅轻狂。花间蝶,粉壁东墙,新声燕语翻花翻花浪。笙箫处,多少才郎,歌楼内谁要还乡?纷纷醉客传杯传杯觥。
女子唱完,众人唱彩。王云向女子道:“你们不象是这里人氏,好象是江右口气。”女子道:“小妇人是江西人氏,因家里被难,流落在此,不久也就要回乡了。”王云道:“我说是江右口气,可有好曲儿再唱一支。”女子又唱了一套,张兰叫家人称三分银子赏他,女子接了,道声“多谢”,又到他处唱曲去了,李贵道:“那个女子倒也生得风骚。”万鹤道:“尊九兄一只眼睛不住地相着他,原来有心与彼。待弟做个东,叫他转来,请兄消遣一番。”李贵道:“飞仙兄又来作乐小弟了。弟不过说笑话,那有此心!只怕兄未娶佳人,到有此意。闻得今冬恭喜,难道就等不得?”张兰道:“兄们不必取笑。”随起身算还了茶钱,步下山来。
正行之间,一个小童跑来说道:“酒席完备,请相公们坐席。”五人回至舟中,张兰送席,李贵居长,金圣次之,万鹤年十九岁,送第三席,送王云第四坐。李贵道:“往往叨僭诸兄,今日再不再僭!”王云道:“诸位长兄,该坐就坐,何必客套!”李贵道:“又要小弟放肆。”随依次坐定,家人斟上酒来,轮流把盏。不觉酒过数巡,万鹤道:“今值此春游,清霓兄同金、李二兄在此,不可无佳句,负此良辰。”王云、张兰道:“小弟们正有此意。”向金、李二人道:“二兄意下如何?”李贵道:“兄素晓弟等不知文墨,待兄们诗文之后,弟自另有别法。”张兰道:“既如此,飞仙兄请起韵。”万鹤道:“小弟先放肆,却无题,怎好起韵?”王云道:“今日此游,就可为题,何必别寻?”张兰道:“甚佳。”家人就送笔砚锦笺到万鹤面前,万鹤道:“先献丑。”随取笔在手,不待构思,挥就一诗,迭至王云面前道:“先成俚句,望长兄改正。”王云道:“岂敢。”看上面写的是《仲春游虎山即景》,诗道:
风光春去又春还,绿水流霞片片鲜。
夹蝶迷香魂未足,游鱼系橹意犹翩。
寻歌《白雪》声声调,步韵红裙朵朵莲。
若得桃源沉醉去,青衿安有不从怜。
王云看完道:“飞仙兄佳句,真为铿金戛玉,可为兼品。”随递与张兰,吟毕亦道:“清新之句,不减古才。”万鹤道:“真乃班门弄斧。如今该到清霓兄了。”王云道:“秀芝兄先请。”张兰道:“主不僭客。”王云随取过笔来,亦不加思索,就和一律,送在万鹤面前道:“长兄珠玉在先,小弟之作甚觉污眼。”万鹤尚未开口,李贵、金圣站起来道:“清霓兄之才如此敏捷,弟们虽不知诗中深意,也借一观。”四人同看诗道:
春光九十惯循还,惹得花枝朵朵鲜。
紫燕剪云翻扇扇,新莺梭柳舞翩翩。
红楼细曲调笙管,绿馆绒妆点翠莲。
曲水橹声留不住,东风摇颺醉心怜。
四人看毕,大赞不已。王云接过来,送与张兰道:“这该轮到兄了。”张兰道:“兄们锦绣在前,弟不如不献丑罢。”万鹤道:“兄如此大才,何必太谦?”张兰取笔要写,又向金、李二人道:“然虽如此,二兄方才云有别法,让二兄作了法,小弟再当献丑。”二人道:“岂有此理,兄快完了佳作,待等弟作法。”张兰道:“既如此,得罪了。”张兰想一想,取笔写在锦笺之上,送与万鹤、王云二人面前。他二人同看,也是一首和韵。诗道:
晓日和风春易还,山川花木总研鲜。
新黄系柳垂烟禁,玉白冰梅含露翩。
画阁红儿留翠眼,湖舫绿士写青莲。
年年此节韶光好,甚是无情却也怜。
二人看毕,互相称赞。三人向金、李二人道:“弟等丑俱献过,二兄有何别法可作?不然罚以金谷酒数。”李贵道:“且消停。长兄们作了佳句,且将杯暖酒润润笔再讲。”张兰道,“说得有理。”命家童斟酒,各各饮了几杯。王云道:“尊九兄如今没得推托了。”李贵道:“小弟不推托。也不是什么别法,前日偶学得一只《黄莺儿》,到也十分有趣。今日当唱与兄们听,可不要见笑。”万鹤道:“若是唱雅曲,到还有趣,比做诗更妙,弟们洗耳。”金圣道:“尊九唱得好便罢,若唱得不好,却要罚酒。”李贵道:“这个自然。”咳嗽一声,将扇子一拍,唱道:
黄昏月正斜,俏冤家,不回家,多因恋着风流〔妩〕。想思顿加,衾冷难挝,阳台梦里情儿假。狠心呀,翻云覆雨,刻刻望灯花。
四人听罢,俱各大笑。万鹤道:“尊九兄唱得妙!虽妙,同意却淫,非是文人气象,该罚,该罚!据小弟,竟该罚十大觥!”李贵道:“淫词艳曲,乃文人以寓兴情,何以到要罚酒?这个定然不敢领教!”金圣道:“唱这等曲子出来,一定要罚的!”王云道:“小弟说个情儿,尊九兄罚个三杯罢!”李贵经不得众口嗷嗷,勉强饮了三杯。随饮完,向金圣道:“小弟唱得不好,又要罚酒。看我兄如何?”张兰道:“这也说得有理。”金圣笑道:“小弟前日听见一云游道人唱一《道情》,我尚记得,乱唱与兄们听听。”万鹤道:“妙极,妙极!若唱得不好,有榜样在先。”金圣笑道:“兄这等量小。”随取筯在手,在桌上一拍,唱道:
采药仙,晚归岩,讲《玄经》,说道签,烧丹运度成真炼。芝半满室生光彩,凤鹤飞鸣火枣兼,青松道法容常恹。但见那云童垂发,真个是桃源无限。
万鹤道:“好妙音!”独李贵不做声,隔了一会说道:“独他唱的便好,偏是我唱了还要罚酒!”王云道:“尊九兄之妙音,谁敢说不好?系是风骚曲故耳,敬三杯非是罚也。”李贵闻言,哈哈大笑道:“清霓兄说得有趣。”张兰道:“二兄法已作了,请用酒罢!”金圣道:“秀芝兄,酒已有了,略散散再领如何?”张兰道:“既如此,请用过饭再饮酒罢。”随命家人捧上饭来,各各用过,起身盥手饮茶,倚着水窗闲话。
家童换过席,众人复入坐饮酒。酒过三巡之后,张兰道:“吾辈先前成句,此际该行一个雅令,才好饮酒。”家童捧过骰盆,张兰奉在李贵面前道:“请教长兄行个小令。”李贵道:“小弟断然不敢领教。”张兰道:“逢场作戏,必要请教的。”李贵道:“小弟愿罚一杯,让洛文兄行罢。”金圣道:“兄不行令由你,不要来攀扯小弟。”万鹤道:“尊九兄既然愿罚,就请教洛文兄罢。”张兰道:“飞仙兄说得有理。”命家童满斟杯酒,奉在李贵面前,李贵接过,一饮而尽。张兰将骰盆竟奉金圣道:“兄不可学尊九兄,随意求作一法。”金圣道:“弟也效尊九兄,罚一杯罢。”(原书下缺)“二兄岂有不行令之理?务必要请教。”金圣道:“小弟其实不能,愿罚一杯。”张兰道:“恭敬不如从命。”金圣也饮了一杯酒,张兰将骰盆奉与万鹤道:“求长兄脱套些罢。”万鹤笑道:“弟也不能,请教清霓兄行罢。兄意若何?”王云道:“兄也学此俗套。”万鹤方饮完了酒,道:“尊九兄、洛文兄总不令小弟放肆,既二兄不动骰盆,只行口令罢。”万鹤道:“弟说此令要个一点红,白头翁,花花锦,万物空,凑成一绝。如不合式者,定罚三大觥。”金圣道:“此令只觉太难。”王云道:“洛文兄不消着急。且待飞仙兄说了看。”万鹤念道:
日出扶桑一点红,光阴催攒白头翁。
世间多少花花锦,回首江山万物空。
万鹤念罢,向李贵道:“顺行。”李贵道:“小弟不能,让诸位兄说完了,等我慢慢想出来,然后说。”万鹤道:“既如此,到洛文兄。”金圣道:“小弟也然后说。”万鹤晓得二人不能,道:“竟到清霓兄。”王云也不推辞,随口念道:
玉兔东升一点红,嫦娥可笑白头翁。
广寒总是花花锦,轮转乾坤万物空。
王云说毕,道:“如今该那一位?”李贵道:“顺下来。”张兰道:“那有主人僭客之理?”万鹤道:“秀芝兄从直些罢。”张兰亦随口念道:
翰苑榴花一点红,花枝未取白头翁。
春来如许花花锦,苦雨酸风万物空。
张兰念完,金圣赞道:“三兄真正仙才,随口而出,就成句法。”万鹤道:“不要大才不大才,如今轮到二位兄了。”李贵道:“小弟也想一个在此,只得献丑说一说。”众人道:“请念来。”李贵随念道:
细口樱桃一点红,佳人不喜白头翁。
身穿红绿花花锦,夫丧依稀万物空。
众人听过,拍掌笑道:“罚,罚,罚!”李贵道:“为何许多罚字?”万鹤道:“此令甚好,但末句不利于妇女,故此要罚。”李贵道:“这个不敢领教。小弟想了这一会,连心中的黄水也想出来,才想得这个令儿,到还要罚酒。不服,不服!”万鹤道:“莫说想这一会,就想一年,连心都想了出来,也是要罚的。况有言在先,若不合式,罚以三大觥。”张兰道:“尊九兄说此令,甚是亏他,若罚以酒多,必竟不服,可罚了一大杯罢。”万鹤笑道:“既然东君说情,遵教便了。”李贵无及奈何,竟饮了一大杯,向金圣道:“如今轮到兄了。”金圣道:“小弟说出来不如式,也是要罚的,到不如不说,竟罚了一大杯罢。”万鹤道:“竟遵教。”金圣饮完酒,向万鹤道,“令已终,还是如何?”万鹤将骰盆交还张兰,张兰道:“飞仙兄,再求教一令。”万鹤道:“岂有此理。”张兰欲送令与王云,王云知觉,随道:“小弟有些小事,要告罪上岸一行。”李贵道:“清霓兄可是去解手?”王云道:“然也。”张兰道:“弟奉陪了去。”王云道:“兄们不必起身。若是拘理,使小弟不安。弟一去就来,连小介也不要跟上去。”锦芳道:“同了大相公去。”王云道:“不同。”竟独自一人上岸。众人道:“清霓兄可就来,莫使弟们久等。”王云道:“晓得。”众人在船饮酒不题。
王云一路东行,却没有坑厕,又走几步,才见一厕。正要上去出恭,转眼望见河边泊着一只大船,纱窗中隐隐的好象是女眷在内,王云就立伫脚不动。少顷,只见几个侍婢扶出一个女子,年可十四五岁。船家搭上扶手,先是一个年老仆妇上来,挽扶那个美女上岸,然后众婢上岸,簇拥而行。但见那美人生得好:
色似芙蓉带雨,眉如新月初升。樱桃呖呖吐娇声,云鬓堆鸦丰韵。窄窄金莲三寸,芝苎文采光生。纤腰一捻住捻恐倾城,袅娜蹁跹名胜。
右调《西江月》
王云心中想道:“世界女子我阅过也多,未尝今日见此女子,真为天姿国色矣。”不觉心荡神迷,出了半日的呆神,连出恭二字打入九霄云外。又想道:“此美人不知那家宅眷?总是些侍女相随,并无长辈相从,好生奇异!看他这个排场,自然是乡宦人家,不知姓甚名谁?可是本城人否?又不知美人可曾字人?”一会就有许多的想头。又想道:“我不如赶上前去,访个下落,又恐有貌无才。”又想道:“天既生美,岂得无才?”一头走,一头想,不觉行至山门前,竟不见美人,心中又自恨道:“为何不走快些?只是延捱,以至人归何处?”又想道:“美人舟泊于此,不过在此山上游玩,待我细细找寻,少不得遇着他。”就急急忙忙走上山来,各处追踪,直寻到山顶亭子内,见一丛女子在那里走下来。王云喜之不胜,站立在旁,看那些侍婢簇拥着美人,又往别处游玩去了。王云道:“这美人如此端然,头也不回一回。若见了小生,美人可能留意小生在此思慕你?若是美人茫然不知,可为空想思耳。”随走至亭中道:“这厢是美人所坐之处,小生也少坐片时,沾些余光。”随坐下,抬起头来,见两行墨迹尚还淋漓。起身近前看时,就喜得眉开眼笑:“我猜美人有才,果不出其所料。字迹尚新,又写得龙蛇飞舞,自然是美人所题之句,非他人所作。”随吟读道:
金屋花香登法亭,姑苏城外虎丘青。
行云湖泊山为伴,借此浮踪影复形。
王云吟哦了几遍,鼓掌大笑道:“我说非他人所作,真正是香奁之句,非出美人之口而出于何人!”又复看道:“为何诗后竟不落款?是了,恐被旁人晓得,故不落款。美人诗中之意道:‘行云湖泊’,‘借此浮踪’,自然不是近地之人。为何得到此游玩?其中必有缘故。”故又将诗吟咏了两遍,欲要和他一首,又无笔砚,心中又恐美人去远,只得走下亭来,又去追踪觅迹。寻到山门外一望,只见美人已往前去,就忙忙赶上,偎在旁边,欲要问个姓名,何奈总是妇女,不好启齿。渐渐望着美人已至船边,只见丫头、仆妇簇拥进舱而去,船家解缆开船。王云见船去远,美人似隔巫山十二,心中十分着恼。正是:
风流从此荐相思,意乱魂迷无了时。
眼望横河帆影远,寸肠百结有谁知?
王云见舟已云远,无可奈何,只得垂头丧气而回。
却说舟中李贵等,见王云解手半日不回,李贵道:“清霓兄许久不回,莫非失足,坠入东厕?”张兰道:“尊九兄又来取笑了。”随向锦芳道:“去迎迎你家相公来。”锦芳上岸去寻了一会,回来着急道:“小人四处寻遍,不见大相公是往那里去了。若不早回家,犹恐夫人责罚小人。”万鹤道:“痴子,你家相公必定遇着一个得意人儿,留连在那里,我们总去寻去。”众人上岸,各处寻觅不见,复回到船边,正在议论之际,只见王云从东垂头而来,众人迎上笑道:“清霓兄,这半日到何处玩耍来,使弟们各处寻找?”王云也不回答,也不做声。李贵笑道:“想是清霓兄着了魔也,为何不做声?这副嘴脸,其中必有缘故。”王云由他们只是说长道短,只是口也不开。张兰道:“兄们且不必闲讲,请到舟中再叙。”众人随上船进舱坐定,万鹤见王云只是垂头叹气,笑道:“清霓兄真被魔矣。”向锦芳道:“汝快去请一个道士来,与你家相公解祥解祥。”众人闻言拍手大笑,王云也不觉笑将起来。张兰道:“情霓兄端的所为何事?去了这一会,可细谈与弟们知之。”王云道:“此言因说不得,故不说与兄们。”李贵道:“小弟等也还算与兄相契,有何大事,不肯说出?”王云道:“不是弟不言,还要少迟几日,言之方可。”张兰道:“清霓兄既不肯言,何必强之。我们还是饮酒罢。”王云道:“酒已不能饮了,弟要告辞返舍矣。”万鹤向张兰道:“日将西坠,恐清霓兄令堂相望,可叫开船罢。”张兰就吩咐开船,不多时,船到阊门,众人登岸,谢过张兰,各自归家不题。
却说王云所遇之美人,乃是浙江钱塘县人氏。其父姓吴名斌,字文勋,官拜兵部右侍郎,年已五旬。夫人孙氏,所生二子一女。长子年已十八岁,名璧字玉章。次子才交三岁,因父名而起,故叫文郎。其女年方二八,因夫人生他时梦白云满室,故取名叫做梦云,生得真正倾国倾城之貌,吟章咏絮之才。自交十龄之外,广读诸书,勤精输墨,所以吴璧之学问反不及梦云,故父母爱他如掌上之明珠。向因搬家眷上京,原取其便,奈夫人不服北地水土,故吴斌命他儿子,同母亲、妹子仍归故里,是以一路南来。所过名胜之处,梦云无有不到者。侍婢相从,带的有精良笔砚,可以留题之所,则就倾珠玉。
一日,舟至姑苏,梦云向夫人道:“孩儿闻姑苏虎丘名胜,母亲可同孩儿去走走。”夫人道:“我心里不耐烦,不去,你哥哥睡在那里,叫他同你去便是。”梦云就推着吴璧道:“哥哥,日间为何如此好睡?船已到姑苏,妹子要上虎丘一游,哥哥可肯同去?”吴璧睡思正浓,那里耐烦,糊涂说道:“妹子自去,我是不去。”一个翻身,又睡着了。梦云笑道:“少年人这等好睡!”夫人道:“孩儿,你同了丫环、妇女上去,少玩片时,就下船来,不必叫他了。”梦云依命。家人晓得小姐要游虎丘,久已叫船家泊在塘上。梦云就唤了几个丫环、仆妇,竟上山来,各处游览,山亭留韵,一心只看着山间景致,那里去看来往的游人,故此也不曾看见王云。若是看见王云,未必不留意,也要相思矣。此节道过不题。
却说王云回家,向夫人揖道,“孩儿有背母亲。”夫人道:“为何来得这样晚?”王云道:“到得虎丘己午,盘桓起来,所以晚了。”说罢,回书房中安歇。这一夜,在枕上千思万想,那里睡得着,一心只想塘上美人。次日起身,茶饭不思,口中惟吟柱上之句,不觉得恹恹成病。夫人着急,忙去请医调治,并不见效。有张兰、万鹤二人闻知王云抱病,一日到来问候,见王云卧床不起,张兰道:“长兄贵恙因何而起?”王云道:“小弟有恙在身,不能为礼,望兄恕罪。”张、万二人道:“岂敢。”王云道:“前日扰了秀芝,回来就得此疾,想是重冒风寒之故。”万鹤就笑道:“兄之恙未必是风寒,只怕是心病,前日定有所遇,故此这等光景。比时兄不肯说,今日并无外人,请试言之,或者能助得一臂之力,解得兄之心恙,也未可知。”王云道:“前日不是小弟吝言,因金、李二人在座,故此不言。今日自当奉陈。因上岸解手时,却见塘上泊着一只大座船,少停,舱中的侍婢簇拥着一位绝代的女子上岸,其美真难于形容。人云古之西子,未知如何为美,就是妙手的画工,也难描其形影,真正令人想煞。”万鹤道:“兄可曾问他姓名,住居何方?”王云道:“因眼目众多,不曾问得。”万鹤又道:“那女子可曾留情与兄?”王云道:“侍婢四绕而行,亦不见顾盼。”万鹤、张兰道:“兄真好痴也!聪明一世,为何懵懂一时?又不知女子的姓名、居址,又不顾盼于兄,害这等没头绪的想思,有何益也?速将此念丢入云霄,调养贵体为上。弟们今日别去,迟日再来候兄。”王云道:“贱恙在身,恕不相送。”张、万道:“素叨契爱,何出此言?”二人就回去不题。
王云自二人提醒之后,便觉病体一日好似一日,也则病有三月方得痊愈。正是光阴迅速,又值九月中旬。一日,王云在夫人房中闲话毕,向夫人道:“母亲,孩儿屡屡叨扰诸友,二则前卧病时,又承他们常问候,孩儿意欲设席,要候他们来坐坐,不知母亲意下如何?”夫人道:“我久有此意,见孩儿病才初好,故此未曾提起。目下也该候候他们了。或是在舟在家,择便罢了。孩儿,你可酌量。”王云道:“孩儿闻得玄墓近日秋色可观,可竟备席在舟,请他们去一游,省得在家烦杂。”夫人道:“到也罢了,可择定日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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