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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性的枷锁-第5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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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里的话,我很想去哩。”

他们沿着大路向前走了一段,然后穿过一片片草地。他们这么走,走不了一英里地就可以到海边。海水灰蒙蒙的,寒气逼人,菲利普一看,身上不觉一阵寒颤。可此时,孩子们都纷纷脱去衣服,一边喊着一边跑进海里。莎莉无论做什么事,总是不紧不慢的,直到孩子们围着菲利普溅水时,她才走了下去。游泳是菲利普的拿手好戏,一走进水里,他就感到舒展自如。没隔一会儿,孩子们一个个都模仿着他的姿态,忽而装成快淹死的人,忽而又装作想游泳又怕打湿了头发的胖女人的神态,欢声笑语不绝,热闹非凡。瞧他们这副德行,要是莎莉不严厉地吆喝,他们还个知要玩到何时才想上岸呢。

“你跟他们中任何一个一样坏,”莎莉责备菲利普说,说话时神情严肃,像是个做母亲的。其神态既富有戏剧性,又动人心弦。“你不在,他们从不像这样顽皮。”

他们走在回去的路上,莎莉手里拿着太阳帽,那头秀发飘垂在一只肩膀上。等他们回到茅屋时,阿特尔涅太太已经上蛇麻子草场干活去了。阿特尔涅下身套了条谁也没穿过的裤子,外套的钮扣一直扣到脖子,这表明他里面没穿衬衣。他头上戴了顶宽边软帽,正在火堆上熏着雄鳟鱼。他自得其乐,看上去活像个土匪。一看到他们一帮人,他便扯开嗓门,背诵着《麦克佩斯》①里巫婆的台词,在这同时,他手中熏的雄鳟鱼发出一股冲鼻的臭气。

①《麦克佩斯》系莎士比亚的著名悲剧之一。

“你们不该玩这么久,早饭时间都过了,妈妈可要生气了,”当他们来到他的跟前时他这么说。

几分钟以后,哈罗德和吉恩两人拿了几片牛油面包,晃悠着穿过草地,朝蛇麻子草场走去。他们是最后离开的。蛇麻草园子是同菲利普的童年紧密联系着的景色之一,而在他眼里,那蛇麻子烘房最富有典型的肯特郡的地方特色。菲利普跟在莎莉的后面,穿过一行行蛇麻草。他对这儿的切毫不感到陌生,就好像回到了自己的家里一般。此时,阳光明亮,人影投地,轮廓鲜明。菲利普目不转睛欣赏着茂盛的绿叶。蛇麻草渐渐变黄了,在他看来,它们中间蕴蓄着美和激情,正如西西里的诗人们在紫红色的葡萄里所发现的一样。他们俩并肩朝前走着,菲利普觉得自己完全为周围万物茂盛、欣欣向荣的景象所陶醉。肥沃的肯特郡大地升腾起缕缕甜蜜的、芬芳的气息;九月的习习微风,时辍时作,飘溢着蛇麻草浓郁诱人的香味。阿特尔斯坦不由得心头一热,情难自已地引吭高歌起来,可他发出的是十五岁男孩才有的那种沙哑声,怪不得莎莉转过身去说:

“阿特尔斯坦,你给我安静坐吧,要不,我们耳边听到的尽是轰轰的雷声。

不一会儿,耳边传来七嘴八舌的唧唧喳喳声,又过一会儿,采集蛇麻子的人说话声更高了。他们不停地起劲采着,一边不住地说啊,笑啊。那此人有的坐在椅子上,有的坐在方凳上,也有的坐在木盒子上,每人身边都放着篮了,有的干脆站在大箱旁边,把采得的蛇麻子径直扔进大箱内。周围有不少小孩,还有许多吃奶的婴儿,其中有躺在活动摇篮里的,也有裹着破被放在松软、干燥的地上的。小孩采的不多,可玩的倒不少。女人们一刻不停地忙着,她们自小就采惯了的,速度要比来自伦敦的异乡人快两倍。她们炫耀地报出她们一天中采的蛇麻子的蒲式耳①数,可又一个劲儿地抱怨,说眼下挣的钱可比从前要少得多。过去,每采五蒲式耳可得一先令,可现在要采八蒲式耳,甚至九蒲式耳才能挣得一先令。以往,一个快手一季挣得的钱,足够维持她当年其余时日的生活,现在可根本办不到,只是来度个假而已,啥也捞不到。希尔太太用采蛇麻子挣得的钱买了架钢琴——她是这么说的——不过,她的日子过得够寒酸的,那种日子谁也不愿过。有人认为她说是这么说,要是把事情揭开来的话,大家说不定就会知道她是到银行里取了些钱凑足款子才买那架钢琴的。

①蒲式耳,计量谷物等的容量单位,在英国等于36。368升。

采蛇麻子的人分成几个小组,每组十个人,但其中不包括孩子。因此,阿特尔涅高声夸口说,总有一天他有个全是他家里人组成的小组。每个小组有个组长,负责把一扎扎蛇麻草放在各人的蛇麻草袋子旁边(蛇麻草袋是个套在木框架上的大麻袋,高达七英尺。一排排麻袋放在两堆蛇麻草的中间),而阿特尔涅眼红的正是组长这一位子,所以他盼着孩子们快快长大,到那时可以自家组成一个小组。此时,与其说他是在卖力地干活,倒不如说他是为了鼓励别人出劲干才来的。他悠哉悠哉地荡到阿特尔涅太太的身边,嘴上叼了支香烟,动手采蛇麻子。阿特尔涅太太两手不停地干了半个小时,刚把一篮蛇麻子倒进麻袋里。阿特尔涅口口声声说这天他要比任何人都采得多,当然要除去孩子他妈,因为谁也不可能采得像她那么快。这件事使他回想起阿佛洛狄忒①对普塞基②的几次试探的传说,于是他便给孩子们滔滔不绝地讲起了普塞基倾心爱着她从未见过的新郎的故事来了。他讲得娓娓动听。菲利普谛听着,嘴角含着微笑;在他看来,那古老的传说跟周围的场面无比和谐一致。天空,瓦蓝瓦蓝的,他认为即使在希腊,天也不会这么美。孩子们头发金黄,两腮宛如两朵玫瑰,身体结实、壮美,充满了生命的活力;蛇麻子形状玲珑剔透;叶子碧绿,色泽有如喇叭形植物;富有魔力的绿草丛中的小径,极目远眺,在远处缩成一点;采集蛇麻子的人,一个个头戴太阳帽。所有这一切,要比你在那些教授们著的教科书或博物馆中察觉到的更富有希腊精神。菲利普对英国之美,内心里充满了激情。他想起了一条条蜿蜒、清静的路,一簇簇编成树篱的灌木丛,一片片绿茵茵的、点缀着榆树的芳草地,一座座小山的幽雅线条和上面覆着的一个个坟丘,一块块平坦的沼泽地,以及北海那惨淡凄怆的景象。他为自己感受到了英国的优美动人之处而感到非常高兴。可是不久,阿特尔涅变得坐立不安,声称要去看看罗伯特·肯普的妈妈的生活近况。他跟蛇麻子草场的每个人都混得很熟,总是直呼其教名,而且还对每一个家庭的家史及其每个成员的身世无不了如指掌。他虽爱虚荣,但心眼倒不坏,在人们中扮演了一个时髦绅士的角色。他待人亲热,但那股亲热劲里含有几分故献殷勤的味儿。菲利普不愿跟他一块儿去。

①阿佛洛狄忒,古希腊执掌爱与美的女神,相当于罗马神话中的维纳斯。

②普塞基,阿佛洛狄忒之女、小爱神厄洛斯所爱的美女。

“我要干活挣顿饭吃吃,”他说。

“说得好,我的老弟,”阿特尔涅说罢,手臂在空中一挥便走了。“不干活,没饭吃!”

119

菲利普自己没有篮子,便同莎莉坐在一起。吉恩对菲利普不帮她而去帮她大姐采蛇麻子感到可笑至极。于是菲利普只得答应等莎莉的篮子装满后就去帮助她。莎莉摘得几乎跟她母亲一样快。

“采这种东西会碰伤你的手,使你不好缝衣服吧?”菲利普问莎莉说。

“哦,不会的。采蛇麻子同样需要一双柔软的手。这就是为什么女人总比男人采得快的缘故。粗活干久了,手就会变得粗糙,手指就会变得僵直不灵活,要快也快不起来。”

菲利普就喜欢欣赏她那敏捷的动作,而莎莉也不时地注视着他,脸上带有一种俨然是个母亲似的神气,令人看了不觉有趣,然而又不无迷人的魅力。起初他笨手笨脚的,为此,她常常嘲笑他。莎莉弯下腰来,教他如何把整棵蛇麻子拔起的诀窍,这样一来,他们俩的手就碰到了一起。他不胜惊讶地觉得莎莉顿时满脸绯红。他无论如何也不能使自己相信她眼下已是个盈盈女子了,这是因为他打她还是个黄毛丫头时就认识她了,总是情不自禁地还把她当作小孩子看待。然而,她身后有许多求婚者这一事实,表明她已不再是个黄毛丫头了。虽说他们来到这儿还没几天工夫,可是莎莉的一位姨兄倒已经盯上她了,使得她不得不耐着性子听着他那倾筐倾筐的痴情话。她这位姨兄名叫彼得·甘恩,是阿特尔涅太太的姐姐的儿子。阿特尔涅太太的这位姐姐嫁的是费恩附近的一位农夫。彼得·甘恩觉得每天来一趟蛇麻子草场很有必要,个中的缘由,大家都心照不宣。

八时整,耳边传来一阵号角声,算是收工吃早饭的号令。虽然阿特尔涅太太不住地唠叨着他们不配吃这顿早饭,可他们一个个狼吞虎咽,吃得可香甜啦。一吃完饭,他们就接着干,一直干到十二点,这时号角声又响了,招呼人们收工吃中饭。计量员趁这个空子,带上记帐员,一箱一箱地过数。这位记帐员先是在自己的帐本上然后在采集者的帐本上登录所采的重量。从装满蛇麻子的箱子里,用蒲式耳的量器钩起蛇麻子灌进大布袋里。然后,计量员和车夫把一袋袋蛇麻子抬上马车。阿特尔涅不时地跑来跑去,不是说希思太太摘了多少多少,就是说琼斯已经收了多少多少蛇麻子,接着便想当然地要全家加油,努力超过她们。他总是想创造采蛇麻子的记录。他情绪高昂时,可以手脚不停地采上个把小时;可是,他的主要兴趣在于采蛇麻子的动作可以把他那双高贵的手的妙处表现得淋漓尽致。他对自己的那双手总是感到无比的自豪。为了修剪美化指甲,他可是花了一番心血的。在张开他那渐渐变尖的五指的当儿,他对菲利普说,为了使手常年洁白如玉,西班牙的大公们睡觉时手上还套着上了油的手套。他带着戏剧性的口吻说,那只扼守欧洲的手跟女人的手一样,总是那么漂亮和纤巧。他姿势优美地采摘蛇麻子的当儿,他一边端详着自己的手,一边怀着满意的心情感叹着。对这种动作产生腻味时,他便给自己卷上一支烟,然后便跟菲利普大谈特谈文学和艺术。一到下午,天气变得热不可耐。人们干起活来劲头不如先前那么足了,而且交谈声也停止了。上午那种滔滔不绝的说话声,眼下却变成了语无伦次的杂谈。莎莉的上唇沁出一颗颗小小的汗珠,在干活的当儿,她那张嘴微微地启开着。她看上去活脱像一个含苞待放的玫瑰花蕾。

收工时间要看烘炉房的情况而定。有时候烘炉房很早就装满了。到下午三四点钟,如果所采的蛇麻子已够当晚烘的了,那就吹号收工。但是,在通常情况下,一天中最后一次计量工作要到五点才开始。每一批采集者把蛇麻子过完数后,便动手收拾工具;放工时间一到,他们一边聊着天,一边悠哉悠哉地荡出草场。女人们纷纷赶回茅屋,忙着打扫和准备晚饭,而不少男人则结伴朝小酒馆走去。一天工作之余,喝上一杯啤酒确是一大快事。

阿特尔涅家的蛇麻子是最后一个过秤。当计量员朝他们走来时,阿特尔涅太太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随即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因为她以同样的姿势一坐就是几个小时,身上都有些发僵了。

“好啦,我们到‘快乐的水手’去吧,”阿特尔涅说。“每天的礼仪都要一项不拉地履行。眼下再也没有比上小酒馆更神圣的事儿了。”

“阿特尔涅,带个酒壶去,”他的妻子吩咐说,“带一品脱半的啤酒回来,吃晚饭时好喝。”

说罢她往阿特尔涅的手里一个铜币一个铜币数着。酒馆里早已挤满了人。店堂里,沙色地板,四周摆着长条椅,墙上贴满了泛黄了的维多利亚时代的职业拳击家的画像。酒馆老板能叫出所有顾客的姓名,此时,他身子倾过柜台,脸上堆着宽厚的笑容,正注视着两个年轻人往两根立在地上的杆子上套圈圈。他们俩都没有套中,逗得周围的旁观者发出阵阵喝倒彩声。人们互相挤了挤,为新来的顾客让座。菲利普发觉自己坐在两个陌生人中间,一边是位上了年纪的身穿灯心绒衣服的雇工,两膝下面都系了根细绳子,另一边是个十七岁的毛头小伙子,只见他油光满面的,一绺鬈发平展地贴在红彤彤的额头上。阿特尔涅执意要试试手气,去套圈圈玩。他下了半品脱啤酒的赌注,结果硬是赢了。在为败北者祝酒时,他说:

“我的孩子,与其去赢赛手,我还不如来赢你这半品脱啤酒喝喝哩。”

阿特尔涅胡子翘翘的,头上戴了顶宽边帽,挤身在这群乡下佬中间,那副模样显得有些希奇古怪,而且从周围人们的表情中不难看出,他们都觉得他古怪。尽管如此,阿特尔涅却兴致勃勃,热情洋溢,他颇有些感染力,使得周围那些人一个个不得不喜欢上他。人们无拘无束地交谈开了,互相操着粗犷的、缓慢的塔内特岛的方言打趣逗乐,当地爱说俏皮话的人一说出连珠妙语,顿时引起哄堂大笑。真是一次难得的愉快的聚会!只有铁石心肠的人才会对这些伙伴表示不满。菲利普的目光移向窗外,只见外面依然一片光明,充满了阳光。窗户就跟村舍的窗户一样,上面挂着块小小的系了根红布带的窗帘。窗台上摆着几盆天竺葵。不多时,这些会享清福的人们一个个离座起身,晃晃悠悠地返回草场,那里家家户户正忙着做晚饭呢。

“我想你该准备上床歇着了,”阿特尔涅太太对菲利普说,“你是过不惯一早五点就起床,成天价呆在户外的日子的。”

“菲利普叔叔,你要跟我们一道去游泳,对不?”孩子们大声地嚷道。

“那当然啦!”

他身体疲乏,但精神却很愉快。晚饭后,他坐在一张没有靠背的椅子上,身子靠着茅屋的墙壁,嘴里衔着烟斗,两眼凝视着星空。莎莉正忙着呢,不停地走出走进。他目光懒懒地注视着她井井有条地工作。她的步态引起了他的注意,倒不是因为她的步态特别优美,而是因为她连走起路来都是那样的自如和沉着。她依靠臀部的力量,向前摆动着双腿,两只脚似乎断然地踏在地上。阿特尔涅早已溜到邻居家里去嗑牙扯淡去了,而这时菲利普听到阿特尔涅太太在不指名地唠叨着。

“喂,家里茶叶完了,我想让阿特尔涅上布莱克太太的小店里去买些回来。”一阵沉默过后,她又提高嗓门喊道:“莎莉,快到布莱克太太的小店去给我买半磅茶叶,好吗?我的茶叶喝光了。”

“好的,妈妈。”

沿大路约半英里路开外处,布莱克太太拥有间小屋子。她把这间屋子既用作女邮政局长的办公室,又办了爿小百货商店。莎莉走出茅屋,捋下卷起的衣袖。

“莎莉,我陪你一道去好吗?”菲利普问道。

“别麻烦了。我一个人走不怕的。”

“我并没有说你怕的意思,我马上要上床休息了,我刚才只是想在临睡前舒展舒展两条腿。”

莎莉什么也没说。他们俩便动身朝小店走去。大路白晃晃的,静悄悄的。夏日之夜,万籁俱寂。他们俩谁也没说多少话。

“这时候天还是很热,是不?”菲利普开腔说道。

“我认为这是一年之中最好的天气。”

不过,他们俩不言不语,倒也不显得尴尬。他们觉得两人肩并肩地走路本身就是件令人愉快的事情,因此,觉得没有说话的必要。当来到掩映在栽成树篱的灌木丛中的梯磴跟前时,耳边突然传来一阵喃喃细语声,夜幕中显出两个人的身影来。这两个人紧挨着坐在一起,莎莉和菲利普走过时,他们连动也没动一下。

“不知道他们是些什么人,”莎莉说了一句。

“他们看上去很幸福,是不?”

“我想他们也把我们当作一对情侣了。”

他们看到了前面那间小店射出来的灯光,不一会儿,两人便走进了小店。一时间,那雪亮的灯光照得他们连眼睛都睁不开。

“你们来迟了,”布莱克太太说,“我正打算打烊,”说着,她朝钟望了一眼,“瞧,都快九点了。”

莎莉买了半磅茶叶(阿特尔涅太太买茶叶从来不肯超过半磅),接着两人返身上路回家。间或耳边传来一声夜间野兽发出的短促、尖利的嘶叫声,但这不过使夜显得格外静寂罢了。

“我相信,你静静地站着,一定能听见大海的声音,”莎莉说。

他们俩竖起耳朵谛听着,脑海里的想象使得他们听到了细浪拍击沙石发出的微弱声响。当他们再一次走过梯磴时,那对恋人还在原地没走,不过这一回他们不再喁喁私语,而是相互搂抱着对方,那个男的嘴唇紧紧地贴着女的双唇。

“看来他们还怪忙乎的哩,”莎莉说了一声。

他们拐了个弯,有好一会儿,一缕温暖的微风吹拂着他俩的面颊。泥上散发着清香。在这极其敏感之夜,似乎蕴藏着一种不可名状的东西,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东西在远处伫候着他们。阒寂顿时变得意味隽永。菲利普心中萌生出一种不可名状的情感,这种情感似乎非常丰富,仿佛要融化了(这些平庸的词藻倒把那种奇特的感觉描述得恰到好处)。菲利普感到愉快、热切和有所期待。此时,菲利普突然想起了杰西卡和洛伦佐两人所写的诗句来。他们各自用接引诗句的办法向对方低声朗诵自己的优美动人的诗句;但是他们俩胸中的激情,却透过两人都觉得有趣的巧妙的奇想,放射出夺目的光芒。他不知道大气中究竟是什么使得他的感官变得如此异乎寻常地机敏起来。在他看来,他才是享受香气、声响和大地芬芳的纯洁的心灵。他从未感受到有这样一种高雅的审美能力。他真担心莎莉开口说话,把这宁静给破坏了,然而她到底没吐一个字。他真想听听她那润喉发出的声音。她那低低的、音色优美的嗓音正是这乡村之夜本身发出的声音。

他们来到草场前,莎莉就要在这里穿过栅门回茅屋去。菲利普走进草场,替莎莉启开栅门。

“唔,我想我该在这里同你分手了。”

“谢谢你陪我走了那么多路。”

莎莉把手伸向菲利普,菲利普一边握着她的手,一边说:

“如果你是真心诚意的,那你就该像你家别的人那样同我吻别。”

“我不在乎,”她说了一句。

菲利普原本是说着玩的。他只是想吻她一下,因为这样他感到快乐,他喜欢莎莉,再说这夜晚又是多么的迷人。

“祝你晚安,”他说,随即轻轻地笑了笑,把莎莉拉向自己的身边。莎莉向他翘起了她那温馨、丰满和柔软的双唇;他吻着,并留恋了一会儿,那两片嘴唇微启着,宛如一朵鲜花。接着,他不知怎么搞的,顿时张开双臂环抱住她。莎莉默默地顺从了他。莎莉的身躯紧紧地贴着他的身躯。他感到她的心紧贴自己的心。他顿然昏了头,感情犹如决口的洪水将他淹没了。他把莎莉拉进了灌木丛的更暗的阴影处。

120

菲利普睡得像个死人一样,蓦地从梦中惊起,发觉哈罗德手里正拿了根羽毛在他脸上撩痒呢。他睁开眼皮的当儿,身边爆发出一阵欢笑声。此时,菲利普却还像喝醉了酒似的,睡眼惺忪,迷迷糊糊的。

“快爬起来,你这个懒骨头,”吉恩嚷道,“莎莉说你不赶紧起来,她可不等你了。”

吉恩这么一嚷,菲利普才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他的心不由得一沉,刚刚钻出被窝的身子突然一动不动,心里直担忧自己怎么有脸去见莎莉。顿时,他内心充满了一种自责的心情,一个劲儿地懊恨自己竟干出这种事儿来。这天早晨,莎莉会对他说些什么呢?他害怕见到莎莉,心里不住地责问自己怎么这样傻呢。但是,孩子们可不给他时间多想,爱德华已经给他拿好了毛巾和衬裤,而阿特尔斯坦已把他的被子给掀掉了。三分钟以后,他们全都噔噔奔下楼梯,来到户外。莎莉朝他微微一笑,那笑容跟往常一样,依然是那么甜蜜,那么纯洁。

“你穿衣服真费时间哪,”莎莉说,“我还当你不会来了呢。”

她的态度没有一丝异样的感觉。菲利普原以为她的态度会起微妙的变化,或者来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他曾想莎莉见到他时会羞怯忸怩,或者会怒形于色,或许会比以前更亲热一些呢,可是她的神态却同以往一模一样,没有一点变化。他们结伴走向海滨;一路上谈笑风生。然而莎莉却一声不吭,不过她总是这样的含蓄、娴静,菲利普还从来没看到她不是这个样子的呢。莎莉既不主动说话,别人跟她说话时也不有意规避。这下可把菲利普吓坏了。他曾巴望前一天夜里他俩之间发生的事儿总会对莎莉带来些变化,可是从眼前的情景看来,就好像他俩之间啥事也没有发生似的。他仿佛觉得自己堕入五里雾中似的。菲利普向前走去,一手搀了个女孩,另一手拉着一个男孩的手,说话时,他尽量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企图借此求得个答案来。他脑海里折腾开了,不知莎莉是否把他俩之间发生的事儿忘了个精光。或许,莎莉也跟他一样,一时间感情上涌不能自制而干出那种傻事,只是把它当作在特殊情况下发生的突然事故来看待,眼下她兴许下决心把那件事从她脑海中涤除掉。这只能归结于与她的年龄和性格极不相称的意志力和早熟的智慧。菲利普意识到他对莎莉毫无了解,总觉得她身上蕴藏着一个令人猜不透的谜。

他们在海里玩跳背游戏,孩子们不住地鼓噪着,戏耍着,其热闹场面同前一天没有两样。可莎莉对他们像是个母亲似的,警觉地照料着他们,一见他们游得太远了,就把他们唤回来。当别的孩子们玩得热火朝天的时候,她却自个儿不紧不慢地在水里游来游去,时而仰卧在水面上,顺水漂浮着。不多时,她便爬上海滩,开始擦干身子,接着带着命令的口吻,把孩子们一个个唤出水,最后就剩下菲利普还在海里。菲利普乘机游了个痛快。他来到这儿,已是第二天了,对这冰凉的海水倒也适应了;对置身在散发着带有咸味的新鲜气息的大海中,他感到由衷的喜悦。他为自己的四肢能舒展自如地翻腾在碧波之中,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于是以坚强有力的动作在水里不停地划着,游着。然而,这时莎莉身上围了条浴巾,来到了海边。

“菲利普,你马上给我上来,”莎莉喊道,仿佛菲利普只是个归她照料的小孩子。

菲利普看到她俨然一副权威的神气,不觉有趣,便脸带微笑地向她跟前游来。这时,莎莉嗔怪地说:

“你真顽皮,赖在水里这么久不上来。你的嘴唇都发紫了,瞧你的牙齿,冷得直打哆嗦。”

“好,听你的,我这就上岸。”

莎莉从来还没有用这种态度同他说过话。看来,他俩之间发生的事情像是给予她一种制约他的权利似的。她完全把菲利普当作由她照料的孩子来看待了。几分钟以后,他们都穿好了衣服,便一同往回走去。莎莉两眼盯视着菲利普的双手。

“瞧,你那双手都冻得发紫了。”

“哦,没关系的。不过是血液循环的问题,要不了多久,就会正常的。”

“把手给我。”

莎莉把菲利普的双手握在自己的手掌心里,分别在他的两只手上不停地擦着,直到他的手泛起血色为止。菲利普深受感动,但又迷惑不解,两眼直勾勾地望着她。因为身边有别的孩子在,他不好说什么,也没接触她的目光。不过他心里明白,她那双眼睛决不是有意避开他的眼光的,只是没有相遇罢了。那大白天,莎莉的一举一动丝毫没有流露出一点她意识到他们俩之间发生的事情。要说有什么变化的话,那就是她比平时话说得多一些。当他们一起坐在蛇麻子草场时,莎莉告诉她母亲,说菲利普太顽皮了,直到浑身冻得发紫才上岸来。这件事简直不可思议。然而,看来前一天夜里所发生的事情,只是激发她处处保护菲利普的情感而已。正如对待她的弟妹们那样,她对他也抱有同样的一个做母亲的天性。

直到黄昏时分,菲利普才有个单独同莎莉相处的机会。那会儿,莎莉在张罗晚饭,而菲利普就坐在火堆旁的草地上。阿特尔涅太太到下边的村子里买东西去了,而孩子们则一个个散在各处,玩各自喜爱的游戏。菲利普局促不安,想说些什么,却又说不出来。莎莉态度安详,手脚麻利地忙乎着。沉默使得菲利普根尴尬,可她却无动于衷。除非是有事非讲不一可或者有人同她说话,否则莎莉一般很少主动开口说话的。菲利普最后实在憋不住了。

“莎莉,你生我的气了?”他突然脱口问了一句。

莎莉不声不响地抬起眼皮,毫无表情地望了望菲利普。

“我?不生气呀。干吗要生气呢?”

菲利普听完不觉一惊,无言以对。莎莉揭开锅盖,捣了揭锅里的食物,然后又盖上锅盖。周围空气里飘溢着一股食物的香味。莎莉又朝菲利普望了一眼,双唇微启,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倒是她那双眸子里充满了笑意。

“我一直很喜欢你,”她说。

菲利普的心不由得咯噔一下,顿觉双颊绯红。他勉强地轻声笑了笑。

“我以前可不知道这一点。”

“那因为你是个傻瓜呗。”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喜欢我。”

“我自己也说不清楚,”她说着,又往火里添了些柴禾。“你饿着肚子在外露宿了几天之后来到我家的情景,你还记得吗?就在那一天,我知道自己喜欢上你了。那天是我和妈妈两人把索普睡的床腾出来给你睡的嘛。”

菲利普的脸又涨得通红,因为他不知道她心里竟老是记着那件事,而他自己一想起那件事,心里总是充满了恐惧和羞愧。

“就是为了这个缘故,我才决心不跟旁的什么人有什么瓜葛。你还记得妈妈要我嫁给那个年轻人的事儿吗?我让他到我家来,是因为他老是死乞白赖地缠着我,不过我心里明白我是不同意这桩婚事的。”

菲利普惊讶得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股不可名状的情感涌上心头,如果这种情感不叫幸福的话,他还真不知道叫什么呢。莎莉再次捣了捣锅里的食物。

“真希望孩子们赶快回来吃饭。不知道他们溜到哪里去了。晚饭已经好了。”

“要不要我去找他们回来?”菲利普接着问了一句。

能有机会聊聊家庭琐事,菲利普感到不那么紧张。

“嗯,你这个主意倒也不错,我得说……喔,妈妈回来了。”

接着,菲利普从草地上站了起来,这当儿,莎莉不无尴尬地望着他。

“今晚我把孩子们送上床后,要不要我来陪你散散步呀?”

“好的。”

“嗯,你就在梯蹬旁边等着,我事一完就去找你。”

满天星斗下,菲利普坐在梯磴上静静地等候着,身子掩映在两边高高耸起的即将成熟的黑草丛中。泥土里散发出阵阵沁人心脾的芬芳气息,四周笼罩在一片静谧、幽雅的气氛之中。他的心狂跳不止。他对眼前发生的一切都不甚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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