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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性的枷锁-第5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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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对此反感吗?”菲利普双眼扑闪着问了一句。
索思大夫瞪了他一眼,但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
“你看的是什么书?”
“斯摩莱特①写的《柏尔葛伦·辟克尔》。”
①斯摩莱特(1721…1771):苏格兰小说家。《柏尔葛伦·辟克尔》是其长篇小说之一。
“碰巧我还晓得斯摩莱特写了本《柏尔葛伦·辟克尔》的小说呢。”
“对不住。请问,凡是行医的都不怎么喜欢文学,对不?”
菲利普把小说放在桌上,索思大夫顺手把它拿了起来。这是一种属于布莱克斯泰勃教区的版本中间的一卷。书很薄,是光泽暗淡的摩洛哥山羊皮装潢的,书名是铜版刻印的。书页切口一律烫金,但因年代已久,书中散发出一股呛鼻的霉味。索思大夫手里捧着小说的当儿,菲利普下意识地向前倾过身子,两眼不觉流露出一丝笑意。但他的表情并没有逃过索思大夫的眼睛。
“你觉得傻气吗?”他冷冰冰地问道。
“我看你一定是很喜欢看书的,只要见到别人拿书的样儿,就能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
索思大夫顿时把那部小说放回到桌上。
“八点半吃早饭。”说罢他掉头就走了。
“真是个有趣的老家伙!”菲利普心里嘀咕了一声。
时隔不久,菲利普就摸清了为什么索思大夫的助手们觉得此公难处的原委。首先,他强烈反对医学界近三十年中的一切新发现。某些药物,因据说有奇特的疗效而风行一时,结果不出几年就被弃置不用了,这种情形他可容忍不了。索思大夫曾在圣路加医院当过学生,走出医院大门时随身带了几种普通的混合药剂配方,他就靠这几味药行了一辈子医,而且发现他这几味药同历年来花样繁多的时新药品一样灵验。菲利普惊讶地发现索思大夫竟对无菌法抱有怀疑,只是有碍于人们都赞同这办法才勉强接受了。但是他却对病人采取菲利普早就了解的预防措施,坚持在医院里要把对儿童使用的预防措施用在士兵们身上,其谨小慎微的程度,简直令人发指。
“我曾经亲眼看到抗菌剂的出现并压倒了其他一切药物,可后来呢,又看到无菌法取而代之。真是乱弹琴!”
原来派来的那些年轻人只熟悉大医院的规矩,而且在大医院中的气氛的潜移默化的熏陶下,对一般诊疗医生总是毫不掩饰地流露出一种不屑一顾的神气。他们见过病房里的疑难病症。他们虽懂得肾脏的起因不明的疾病的治疗方法,可是碰到伤风感冒之类的毛病时,就一筹莫展,他们有的只是些书本知识,却自负矜夸,目中无人。索思大夫双唇紧闭,默默地注视着他们,一有机会便恣意出他们的洋相,表明他们是多么的无知,是多么的夜郎自大,并以此取乐。这里主要是给渔民们看病,赚不了几个钱,因此医生自己配制药剂。一次,索思大夫对他的助手说,如果给一个渔民配一种治胃疼的药水,里面和着一半贵重药剂的话,那医院还怎么能够维持下去呢。他还抱怨那些年轻助手没有修养,他们只读些《体坛新闻》和《不列颠医学杂志》,别的啥也不看;他们写的字,既不易辨认又常常拼错。有两三天时间,索思大夫时刻不停地注意着菲利普的一举一动,只要给他抓住一点过错,他便会把菲利普挖苦一番。而菲利普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一声不响地工作着,心里却暗自好笑。此时,菲利普对自己职业的改变感到由衷的高兴。他喜欢无拘无束地工作,也喜欢肩上担点斤两。他内心感到无比的喜悦,因为他看来可以通过自己的谈吐使得病人受到鼓舞,建立起信心来。他对能亲眼看到医疗的全过程感到着实愉快;如果在大医院里,他只能站得老远地看着。他常常出诊,这样,便经常出入一所所矮屋顶的小房子,那里面摆着钓鱼用具和风帆,间或也有些远海航行的纪念品,比如日本产的陶罐子啦,马来西亚的长矛和船桨啦,或者从布坦布尔露天集市买来的匕首啦,等等。在那一间间闷气的房间里,飘溢着一种传奇气氛,而大海的咸味却给它们带来一股辛辣的新鲜气息。菲利普喜欢跟水手们在一起拉呱,而水手们看到他这个人倒并不盛气凌人,便滔滔不绝地把他们青年时代的远航经历讲述给他听。
有那么一两次,他犯了误诊的错误。以前他从来没有看过麻疹。一天,有个出疹子的病人来找他看病,他却把它诊断为病因不明的皮肤病。又有那么一两起,他的疗法正好跟索思大夫所设想的相悖。第一次,索思大夫言词尖刻地数说了他一顿,而他却饶有情趣地在一旁听着;菲利普本有敏捷答辩的天赋,这当儿他回了一两句嘴,使得正在数说他的索思大夫一下子愣住了,用惊异的目光打量着他。菲利普脸上一本正经,可那双眼睛却熠熠闪光。那位老先生不由得认为菲利普这是在讥笑自己。以往,助手们讨厌他,惧怕他,他习以为常,但菲利普的这副德行,他倒是平生头一次遇到。他真想痛痛快快地把菲利普臭骂一通,然后请他卷铺盖乘下一班火车滚蛋。从前他就是这样对待他的助手的。可是,他内心惴惴不安,心想要是真的那样的话,菲利普准会当场奚落他一番,想着想着,他蓦地觉得眼前的事儿还怪有趣的。他微微启开了嘴,毫不情愿地笑了笑,随即转身走开了。过了一会儿,他渐渐意识到菲利普是故意拿他开心的。起初他吃了一惊,可不久心里也乐了。
“真他妈的皮厚,”他暗自笑着,“真他妈的皮厚!”
117
菲利普写信告诉阿特尔涅,说他正在多塞特郡当临时代理医生,没几天工夫,便接到了阿特尔涅的回信。阿特尔涅矫揉造作,把信写得礼貌有加,里面堆砌了一大堆华丽的词藻,宛如一顶镶满珍贵宝石的王冠;一手黑体活字,龙飞凤舞,却很难辨认,可他就为自己能写这一手好字而感到自豪。在信里,阿特尔涅建议菲利普上肯特郡蛇麻子草场同他及他家里的人欢聚,而他本人是每年都要上那儿去的。为了说服菲利普,他在信里还就菲利普的心灵以及弯弯曲曲的蛇麻草的卷须,作了一大套既优美动人又错综复杂的议论。菲利普立即回了封信,说一俟有空便上肯特郡。虽说那儿并非是自己的诞生地,可他对那个塔内特岛怀有一种特殊的感情。想到自己即将回到大地母亲的怀抱,在蔚蓝的吴天下过上半个月,菲利普觉得自己仿佛来到了那富有田园牧歌式的诗情画意的阿卡迪亚①的橄榄林,内心不觉燃起火一般的激情。
①阿卡迪亚,古希腊一地名,常比作风光明媚、人情淳朴的理想之乡。
光阴如梭,在法恩利当临时代理医生的一个月期限很快就到了。临海的山崖上,一座新兴城镇拔地而起,一幢幢红砖别墅鳞次栉比,环抱着一个个高尔夫球场。一家大饭店刚刚落成开张,以接纳蜂拥前来避暑的游览观光者。不过,菲利普难得走到那里去。山崖下面靠近港口处,上世纪遗留下来的小石头房子虽杂乱无章地拥挤在一起,却也无伤大雅;那一条条狭窄的街道,坡度挺大,但却有发人遐思的古色古香风味。水边立着一座座整洁的小平房,屋前都有一个小巧玲珑的花园,里面不是住着业已退休的商船船长们,就是住着靠海为生的母亲们和寡妇们。这些小房子都笼罩在一片古朴、宁静的气氛之中。小小的港口,停泊着来自西班牙和法国勒旺岛的小吨位货船;时而随着一阵富有浪漫色彩的微风,一只只帆船徐徐漂进港口。眼前的这番景致,使得菲利普想起了充斥着污黑的煤船的小小的布莱克斯泰勃港口。他想,正是那小小的港口勾起了他向往一睹东方诸国和热带海上阳光灿烂的岛屿的风采的欲念,而眼下这种欲念依然扎根于他的内心深处。但是,只有在这儿,你才会感觉到自己比在那北海边更加贴近那浩瀚、深邃的海洋;而在北海边,你总感到自己的视野受到限制。在这里,面对着宁静的、广阔无垠的大海极目远望时,你不觉舒爽地吸一口长气;而那习习西风、那英格兰特有的亲切可人的带有咸味的微风,会使你的精神亢奋,同时还会使你的心肠变软,变得温情脉脉。
菲利普在索思大夫身边工作的最后一周的一天晚上,正当他们俩在配制药剂的时候,一个孩子脚步咚咚地跑到外科手术室门口。原来是个衣衫褴褛的女孩子,脸上很脏,还光着脚丫子。菲利普应声把门打开。
“先生,请你马上到艾维巷的弗莱彻太太那儿走一趟,好吗?”
“弗莱彻太太怎么啦?”索思大夫操着他那刺耳的声音问了一句。
可那女孩子理也不理他,继续朝菲利普说道:
“先生,弗莱彻太太的小儿子出事故了,请你去一趟好吗?”
“去告诉弗莱彻太太,就说我马上就去,”索思大夫在里面关照孩子说。
那女孩迟疑了一下,把一个污黑的手指塞进那张肮脏的嘴巴里,一声不响地站在那儿,目不转睛地望着菲利普。
“孩子,怎么啦?”菲利普笑吟吟地问道。
“先生,弗莱彻太太说,请新来的大夫去。”
药房里传来一阵声响,索思大夫随即从里面走了出来,来到过道上。
“难道说弗莱彻太太信不过我吗?”他咆哮起来。“打她出生那天起,我就一直给她看病。为什么现在我连给她的小崽子看病都不行了呢?”
有一会儿,那个小女孩看上去像是要哭的样子,可后来她还是忍住了。她有意朝索思大夫伸了伸舌头,索思大夫还没来得及还过神来,她便用足力量撒腿跑走了。菲利普看出这下那位老先生可恼怒了。
“你看上去累得够呛了,再说,从这里到艾维巷的路可不近唷,”菲利普这样说,是在暗示索思大夫不要抢着去了。
索思大夫瓮声瓮气地骂着。
“这点儿路,对一个双腿齐全的人来说,要比一个只靠一条半腿走路的人近得多哩。”
菲利普脸刷地涨得通红,好一会儿,只是一动不动地站着。
“你是要叫我去呢,还是你自个儿去?”菲利普最后淡淡地问了一声。
“既然他们点的是你,我还去干吗?”
菲利普拿起帽子,出诊去了。他回来时,都快八点了。此时,索思大夫正背朝着壁炉站在餐厅里。
“你这次去的时间可不短呀,”索思大夫说。
“对不住。你为什么不先用饭呢?”
“我喜欢等嘛。你出去这么久,是一直呆在弗莱彻太太家的吗?”
“不,并不是一直呆在她那儿的。回来的路上,我停下来观赏了一下日落的景致,倒没有留意时间过得这么快。”
索思大夫没有吱声。此时,女用人给他俩送来了一些炙烤虾。菲利普津津有味地吃着。索思大夫突然发问说:
“你为什么要去观赏日落的景致?”
菲利普嘴里塞满了东西,只是嘟囔了一句:
“因为我感到愉快。”
索思大夫神情古怪地瞪了他一眼。那张苍老、疲倦的脸上绽开了一丝笑意。此后,他们一声不响地埋头吃饭。可是,当女用人给他们斟完红葡萄酒离开的时候,索思大夫身子往后靠了靠,把犀利的目光停在菲利普的身上。
“年轻人,刚才我提到了你的跛足,你生气了吧?”他接着对菲利普说。
“人们生我气的时候,常常直接地或间接地提到我的跛足。”
“我想,人们了解这正是你的弱点。”
菲利普面对着他,两眼直勾勾地望着他。
“你发现了这一点感到很高兴,是不?”
索思大夫没有回答,只是凄苦地哧哧笑了几声。他们俩就这样四目凝视着静坐了一会儿。接着,索思大夫所说的话倒使得菲利普不胜惊愕。
“你为什么不留在这里呢?我将把那个该死的笨蛋辞掉。”
“难为你想得这么周到,不过我希望今年秋天在圣路加医院得到个职位。这对我以后谋求别的工作有很大好处。”
“我的意思是跟你合伙办这所医院,”索思大夫执拗地说。
“为什么呢?”菲利普惊讶地问道。
“这里的人像是欢迎你留下来。”
“我以前还想你是决不会赞同这种事情的呢,”菲利普干巴巴地说。
“我行医都有四十年了,难道你以为我还在乎人们喜欢我的助手而不喜欢我吗?我才不在乎呢,朋友!我和我的病人之间没有什么情感可言,我也不指望他们对我感恩戴德,我只要他们付我的医疗费就行了。唔,对我的建议,你有什么想法?”
对此,菲利普没有做声。这并不是因为他在考虑索思大夫的建议,而是因为他感到诧异。居然会有人主动邀请一个刚取得医生资格的嫩手合伙开办医院,很显然,这件事太异乎寻常了。菲利普很惊奇地意识到,索思大夫已经喜欢上自己了,虽然他嘴上永远也不会明说。他想,要是他去把这件事告诉给圣路加医院的那位秘书所,不知此君会有何感想呢?
“在这儿给人看病一年可收入七百镑。我们俩合计一下你搭多少股份,你可在以后逐步偿还给我。我死后,你来继承我的位子。你至少得花两三年时间到处去谋求医院职位,然后才能带助手,最后才能独立开业行医。我想我的建议比那样子要强。”
菲利普心里明白,像这样的机会,在他那个行业里的大多数人都求之不得哩。他知道,行医的人比比皆是,尽管索思大夫的医院的资产并不多,但其中一半人都会感激涕零地接受他这一建议的。
“实在对不起,我不能接受你的建议,”菲利普终于开口说。“接受你的建议就意味着我要放弃多年来所追求的一切。虽说我遭受过这样那样的不幸,但我从来没有放弃过我的目标,即取得当医生的资格,以便去周游世界。眼下,每当我早晨醒来,我浑身骨头酸痛,像是在催促我快点动身。至于到什么地方去,我倒并不介意,反正只要出国,到我从未到过的地方去就行。”
眼下,看来离实现这个目标为期不远了。他在圣路加医院的任期将于第二年年中结束,此后便径直上西班牙去。他可以在那里呆上几个月,在那个对他说来总是充满传奇色彩的国度里到处漫游。然后,他就乘船远涉重洋到东方去。人生的道路还长着呢,时间充裕得很。只要高兴,他可以花几年时间在人迹罕见的地方和在陌生的人群中到处漫游,而在那些地方,人们以各种各样的离奇古怪的方式生活着。他不知道他要追求什么,也不知道旅行会给他带来什么,但他感到,通过旅行他将会了解到生活中许多新鲜事,并为自己刚揭开的奥秘找到些线索,结果都会使自己发觉生活的奥秘更加不可思议。即使他啥也得不到,至少叶以消除扰乱他心境的不安心理。然而索思大夫却向他表示了自己的深情厚谊,不说出恰当的理由而断然拒绝他的好意似乎有些忘恩负义。于是,菲利普照例涨红着脸,竭力表现出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向索思大夫解释他要完成多年来一直珍藏在心中的打算是多么的重要。
索思大夫静静地倾听着,那双狡黠的、昏花的眼睛渐渐变得柔和起来。菲利普觉得索思大夫并不逼他接受自己的恩惠这一点格外亲切可人,因为仁慈常常是带有强制性的。索思大夫看来认为菲利普的理由还挺有道理的,便不再谈论这一话题,转而讲起了他的青年时代的经历。他曾经在皇家海军服过役,这段经历,使得他同大海结下了不解之缘。退役时,他便定居在法恩利。他给菲利普讲述了昔日在太平洋航行的情景和在中国的充满冒险的经历。他曾参加过一次镇压婆罗洲①的蛮人的远征,曾经到过当时还是个独立的国家的萨摩亚。他还停靠过珊瑚群岛。菲利普出神地谛听着。他一点一点地给菲利普介绍了自己的身世。索思大夫是个鳏夫,他的妻子早在三十年前就亡故了,而他的女儿嫁给了罗得西亚的一位农夫。翁婿俩反目,他女儿一气之下十年没有回英国。这样,他等于从来没有结过婚,也没有过孩子。他形单影只,孑然一身。他脾气暴躁,不过是他用来掩盖其绝望心理的保护色而已。对菲利普来说,看到索思大夫,与其说是不耐烦倒不如说是怀着一种嫌恶的心情在等待着死神的降临,整日诅咒老年,且又不甘心受随老年而来的种种束缚,然而又觉得只有死亡才是他摆脱生活的苦海的唯一办法,这确是一幕悲剧。菲利普突然闯进了他的生活,于是,由于同女儿长期分手而早已泯灭了的做父亲的天性——在他同女婿吵架时,他女儿站在她丈夫一边,她的几个孩子他一个也没见过——一下子都倾注在菲利普的身上。起初,这件事使得他挺生气的,他自言自语地说这是年老昏聩的迹象。可是,菲利普身上有种气质强烈地吸引着他。有时他发觉自己莫名其妙地对菲利普微笑。菲利普一点不惹他讨厌。有那么一两回,菲利普还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这种近乎是爱抚的动作,打他女儿多年前离开英国之后,他从未得到过。菲利普要走时,索思大夫一路陪着上火车站,这当儿,他的神情莫名地沮丧。
①婆罗洲,今加里曼丹的旧称。
“我在这儿过了一段非常愉快的日子,”菲利普说,“你待我太好了。”
“我想,你对于离去感到很高兴吧?”
“在你这儿,我一直感到很高兴。”
“可你还是想出国见见世面去?啊,你还年轻。”他踌躇了一会后说:“我希望你别忘了,你一旦改变主意,我的建议依然有效。”
“那就太感谢你了。”
菲利普同车窗外的索思大夫握手告别。不一会儿,火车徐徐驶离车站。菲利普想起了他将在蛇麻草场度过半个月的事儿。想到朋友再次聚首,他心里乐滋滋的;他之所以感到高兴,还因为那天天气真美。在这同时,索思大夫却朝着他那幢空寂的房子踽踽走去。他感到自己异常衰老,非常孤独。
118
菲利普到达费尔内时,夜已很黑了。费尔内是阿特尔涅太太的故乡。她自小就养成采集蛇麻子的习惯,嫁了丈夫,有了孩子以后,她还是每年偕同他们来到这里采集蛇麻子。同许多肯特郡老乡一样,她一家子定期外出采集蛇麻子,一来可赚得几个钱补贴家用,但主要还是把此行看作一年一度的远足,并把此行当作最愉快的节日。早在这节日到来之前几个月,一家人就都翘首企足地期待着啦。这活儿并不重,大家在露天里通力合作,起劲地采着。对孩子们来说,这是次漫长的、不无乐趣的野炊。在这蛇麻子草场,小伙子们得以与姑娘们相遇;工作之余,在那漫漫长夜,他们便成双成对地戏耍追逐于街头巷尾,恣情欢娱一番。于是,采集蛇麻子季节一过,接着就是举行婚礼。新郎新娘们坐在一辆辆大车上,车上放着被褥、瓶瓶罐罐,还有椅子和桌于等等什物。采集蛇麻子的季节一过,费尔内便显得空空荡荡的。本地人却非常排外,一向反对“异乡客”——他们常常把伦敦佬唤作“异乡客”——…的侵入。本地人瞧不起那些伦敦佬,同时又惧怕他们。他们把伦敦佬视作粗野的货色,地方上体面人家不愿意跟他们联姻结亲。过去,来这儿采集蛇麻子的人都睡在谷仓里面,但十年前,在草场的一侧盖起了一溜茅屋。于足,阿特尔涅一家同别的人家一样,每年来到此地都住在同一间茅屋里。
阿特尔涅驾了辆马车上火车站去接菲利普。马车是从草场小酒馆里借来的,他还在那里为菲利普订了个房间。小酒馆离草场只有四分之一英里。他们把菲利普的行李留在房间里,然后便来到盖满茅屋的蛇麻子草场。这里的茅屋狭长、低矮,分隔成几个房间,每个房间约十二平方英尺。每座茅屋前都用树枝燃起一堆篝火,一家人围坐在篝火旁,一个个目光急切地注视着烹调晚餐。海风和阳光把阿特尔涅的孩子们的脸膛染成了棕红色。阿特尔涅太太戴了顶太阳帽,简直判若两人,使人感到多年的城市生活并没有使她发生多大的变化。她是个道道地地的乡村妇人。瞧她身处乡村的氛围中是多么从容自如啊。此时,她正在油煎香肠,同时一刻不停地照看着身边的小孩子。不过菲利普到时,她还是腾出手来同他热烈握手表示欢迎,脸上绽开了笑容。阿特尔涅激情满怀地数说起乡村生活的种种乐趣来了。
“生活在城市里,我们渴望着阳光和光明。那不是生活,是一种长期监禁。贝蒂,我们把一切都卖了,到乡村来办个农场吧!”
“你在乡村的表现,我可清楚着哪,”阿特尔涅太太兴高采烈地怪嗔着丈夫说。“嘿,冬天一下雨,你就会一个劲儿地吵着回伦敦啦。”她说着掉头转向菲利普。“我们一来这儿,阿特尔涅总是这副样子。说什么,啊,乡村,我太喜欢你啦!嘿,他连哪是甜菜,哪是甘蓝,都还分不清哩。”
“爸爸今天偷懒,”吉恩插进来说,她的个性非常直率,“他连一篮都没采满。”
“我很快就学会怎么采了,孩子。到了明天你瞧着吧,我一定采得比你们加起来的还要多。”
“孩子们,快来吃晚饭吧,”阿特尔涅太太嚷了一声。“莎莉到哪儿去了?”
“妈妈,我在这儿。”
话音刚落,莎莉从茅屋里走了出来。此时,火堆里的木头噼啪作响,火舌往上直蹿,火光将她的脸孔映得通红。近来,菲利普发觉她身上老是穿着洁净的工装;自从她去缝纫厂做工以来,她就喜欢穿这种服装,可这天晚上,她却穿着印花布上衣,倒别有一种迷人的魅力。这上衣宽宽大大的,穿着它干起活来身子灵便多了。衣袖卷着,裸露着她那健壮的、圆滚滚的双臂。她同她妈妈一样,也戴了一顶太阳帽。
“你看上去像是神话里的挤奶女工,”菲利普在同她握手的当儿这样说道。
“她可是蛇麻子草场用的美人,”阿特尔汉说,“我敢说,要是乡绅老爷的儿子看到你的话,他马上就会向你求婚。”
“乡绅老爷可没有儿子,爸爸,”莎莉回了一句。
她环顾四周,想找个座位。菲利普看到后,便挪了挪身子,腾出地方让她坐在自己的身边。在这被篝火照得通明的夜晚,莎莉的模样儿美得惊人,活脱像个淳朴的女神,令人想起了老赫里克①以幽雅细腻的诗句描绘的那些水灵、健美的婷婷女郎来。晚餐吃得很简单,香肠就着牛油面包。孩子们喝茶,而阿特尔涅夫妇俩同菲利普喝啤酒。阿特尔涅狼吞虎咽地吃着,每吃一口都高声地赞美一番。他一个劲儿地嘲笑鲁克勒斯②,还把布里拉特…沙瓦林③臭骂了一顿。
①赫里克(1591…1674):英国诗人。
②鲁克勒斯(公元前110?…前56?):古罗马将军,以宴会豪奢著名。
③布里拉特…沙瓦林(1755…1826):法国名厨师。
“阿特尔涅,有一点你还是值得称赞的,”他的妻子说,“那就是你吃东西的胃口真好,这没错的!”
“我的贝蒂,这都是你亲手做的呀,”阿特尔涅说话的当儿,像演说家似的向前伸了伸食指。
菲利普心情非常愉快。他欢乐地凝视着连成长串的篝火。人们围坐在火堆旁取暖,凝视着划破夜幕的通红的火光。草场的尽头矗立着一排榆树;头顶上,星光灿烂。孩子们喧哗着,嬉笑着,而阿特尔涅,活脱像个小孩,挤在他们中间,用他的拿手戏法和荒诞离奇的故事,逗着孩子们发出阵阵狂呼乱叫。
“这儿的人可喜欢阿特尔涅了,”阿特尔涅太太对菲利普说。“嗯。一天,布里奇斯太太对我说,现在离了阿特尔涅先生,我们还不知怎么办才好呢。他总是变着戏法儿玩,说他是一家之长,还不如说他像个小学生更恰当些。”
莎莉不言不语地坐着,可她却非常周到地伺候着菲利普,那神态倒把菲利普给迷住了。有她坐在自己的身边,菲利普感到很高兴。他不时朝她那张健康的、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脸瞥上一眼。一次,两人的目光相遇时,莎莉朝他恬静地微微一笑。晚饭后,吉恩和另一个小男孩被支去到草场尽头的小溪里打一桶洗碗水。
“孩子们,快领你们的菲利普叔叔去看看我们睡觉的地方。你们也该上床歇着去了。”
孩子们伸出一双双小手,拉的拉,拽的拽,簇拥着菲利普朝茅屋走去。他走进茅屋,随即划亮了一根火柴,只见茅屋里面几乎什么家具都没有,除了一只存放衣服的铁皮箱外,就只有几张床。一共是三张床,都靠墙摆着。阿特尔涅跟着菲利普走进了茅屋,骄傲地把床指点给他看。
“我们就睡在这种床上,”他嘴里不住地嚷道。“你睡的那种弹簧床和盖的天鹅绒被褥,这里可一样也没有。我睡在哪儿也没有像睡在这儿这么香甜过。你可得要裹着被单睡罗。亲爱的老弟,我打心眼里替你难过。”
三张床都垫了一层厚厚的蛇麻草蔓,蛇麻草蔓上面又铺了层稻草,最上面都蒙了块毯子。露天里散发着馥郁的蛇麻草香味,在这种环境中干了一整天之后,那些无忧无虑的采集者们倒头便睡,一个个睡得都像死人似的。晚上九点时,草场四周阒无人影,笼罩在一片静谧之中。一两个酒鬼赖在小酒馆里,不到酒馆十点打烊不会回家。除此之外,其他人都进入梦乡了。阿特尔涅送菲利普去酒馆安歇,临行前,阿特尔涅太太对菲利普说:
“我们五点三刻吃早饭,我想你肯定不会起那么早的。叫我说,六点钟我们就得干活了。”
“他当然也得早早起身咯,”阿特尔涅接着话茬嚷道。“他也得跟大家一样干活,出力挣饭钱嘛。不干活,没饭吃,我的老弟。”
“孩子们早饭前下海游泳,他们回来的路上会叫醒你的。他们要走过‘快乐的水手’酒馆的。”
“他们来叫醒我,那我就同他们一块去游泳,”菲利普说。
他这么一说,吉恩、哈罗德和爱德华高兴地叫了起来,次日清晨,菲利普的一场好梦被孩子们闯进房间来的吵闹声打断了,他们一个个跳到他床上。他不得不提起拖鞋把他们赶下去。他匆匆穿了件上衣,套上裤子,尾随着他们奔下楼去。天刚破晓,空气里还透着丝丝寒意,天空万里无云,金灿灿的阳光普照大地。莎莉站在大路中间,一手牵着科尼的手,手臂上挎着条毛巾和一套游泳衣。他这时才看清,她那顶太阳帽是淡紫色的,在它的映衬下,她的脸蛋黑里透红,像只苹果似的。她照例不慌不忙地朝菲利普微微笑了笑,算是跟他打招呼。蓦然间,菲利普发现她那口牙齿小小的,整整齐齐,雪白雪白的。他不禁对自己以前怎么会没有注意到这一点而感到惊奇。
“我是想让你再睡一会儿的,”莎莉开腔说道,“可他们非要上去把你叫醒不可。我对他们说你并不想去海里游泳。”
“哪里的话,我很想去哩。”
他们沿着大路向前走了一段,然后穿过一片片草地。他们这么走,走不了一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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