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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性的枷锁-第4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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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格拉姆大夫说话做事关心的倒不是对与不对,而是要不得罪人,只要有可能,他总是不会冒险提出明确的意见来的。他在布莱克斯泰勃行医已有三十五年之久,赢得了为人可靠的名声,而许多病人认为作为一个医生,要紧的倒不是聪明,而是为人可靠。布莱克斯泰勃新来了位医生——虽说此人在此定居已达十年,但是人们仍旧把他看作是个抢人饭碗的侵夺者——据说他人非常聪明,可是体面人家很少找他看病的,因为没有人真正了解他的情况呀。

“喔,他比意料的要好得多,”威格拉姆回答菲利普的询问时说。

“他身上有没有要紧的毛病呀?”

“唔,菲利普,你大伯可不年轻罗,”那位大夫说话间,脸上泛起一种审慎的微笑,这笑容似乎在说那位布莱克斯泰勃教区牧师毕竟还不是个龙钟的老人哪。

“他似乎认为他的心脏不怎么好。”

“对他的心脏,我倒是不大满意的,”那位大夫竟妄加猜测起来,“我认为他应该小心才是,要多加小心啊。”

一个就在菲利普舌边打滚而没问出口的问题是:他大伯究竟还能活多久?他怕问出来,威格拉姆会感到震惊。碰到诸如此类的问题,就要遵循生活的礼节,话要说得含蓄。不过,菲利普在问另一个问题的当儿,脑际突然掠过一个念头,那位大夫想必对一个病人的亲人的焦急心情已是司空见惯,不会心生奇怪的。他一定能透过他们衷切怜悯的表情看到他们的心。菲利普对自己的虚伪报以淡淡一笑,随即垂下眼睑,问威格拉姆大夫道:

“我想他马上还不至于有生命危险吧?”

这种问题是医生最忌讳的。要是说病人至多只能再活上一个月,那他家里就会立即忙着操办丧事,可是如果到时病人依然活在世上,他家里人就会带着满肚子的不高兴朝护理人员发泄,埋怨让他们过早地遭受到不必要的精神折磨。从另一方面来讲,要是说病人或许还能活上一年,可他不出一个礼拜就命赴阴曹,那死者家属就会说你是不懂医术的饭囊。他们想要是早知道病人这么快就会咽气的话,他们满可以趁他咽气之前多给他点温暖啊。威格拉姆大夫打了个手势,表示不再让菲利普纠缠下去了。

“只要他能维持现状,我认为他还不会有什么严重的危险,”他终于不揣冒昧地说。“不过,从另一方面来说,我们别忘了,他毕竟不年轻了,嗯,这部机器渐渐磨损了。如果他能挺过夏天,我看不出他为什么就不能非常舒适地活到冬天;然后,要是冬天不给他带来多大的不快,唔,我不认为他还会发生什么不测。”

菲利普返身折回餐厅,他大伯还坐在那儿。牧师头上戴了顶室内便帽,肩头裹着一条长方形钩针编织的披巾,看上去样子古怪极了。他两眼直愣愣地望着餐厅门口,菲利普走进来时,眼光一下子停留在菲利普的脸上。菲利普发觉他大伯一直在焦急地等待着他。

“嗯,关于我的情况他说什么来着?”

菲利普突然领悟到他大伯非常怕死。菲利普感到有点惭愧,于是自觉不自觉地把目光移向别处。他常常因人性的怯弱而陷入困窘。

“他说他认为您眼下大有好转,”菲利普答了一声。

他大伯的双眸顿然放出一丝兴奋的光亮。

“我的体格简直强健极了,”牧师说道,“旁的他还说了些什么?”他又满腹狐疑地追问了一句。

菲利普粲然一笑,接着说:

“他说,只要您当心,就没有理由说明您为什么不能活到一百岁。”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活到一百岁,但是我就不信活不到八十岁。我母亲就活到八十四岁才去世的嘛。”

凯里先生座位旁摆着一张小桌子,上面放着一本《圣经》和一卷厚厚的《英国国教祈祷书》,多少年来,他一直惯于对全家吟诵这中间的内容。此刻,他伸出不住颤抖着的手,拿起了《圣经》。

“那些基督教创始人一个个寿命都很长,对不?”牧师说着,神情诡谲地笑了笑。从他的笑声里,菲利普听出有一种胆怯的恳求的调子。

那老头儿死死抱住尘世不放。诚然,他对他的宗教教义绝对信奉,对灵魂不灭说笃信不疑。他感到就凭他所处的地位,他一直修身养性,行善积德,足以使他的灵魂在他死后升上天国!在那漫长的传教布道的岁月里,他一定给众多生命垂危的人们带来了宗教的安慰!也许,他也像那从自己为自己开的处方里得不到一点好处的医生一样。菲利普为他大伯那种依恋俗世的执拗劲所震惊,所迷惑。那老头儿的灵魂深处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难以言状的恐惧,他感到莫名其妙。他恨不能深入到他大伯的灵魂中去,那样的话,那种对他所怀疑的未知世界所怀有的恐惧感将赤裸裸地暴露在他的眼前。

时光似流水,半个月的假期一晃就过去了。菲利普又回到了伦敦。在那挥汗如雨的八月里,他都呆在服装部屏风后面,穿着衬衫,不停地挥笔作画。轮休的店员们都外出度假去了。晚上,菲利普通常到海德公园里去听乐队演奏。他渐渐适应了自己的工作,因此,工作倒变得不像开始时那么累人了。他的脑子从长期的呆滞状态中恢复了过来,寻求着令人清新的活动。他一门心思期盼着他大伯快快死去,不停地做着同样的梦:一天清晨,递来一份报告那牧师猝然去世的电报,从此他彻底自由了!可眼皮一睁开,却原来梦幻一场,心里头顿时忧愤交加,不是个味儿。既然那老头儿的死亡是随时可能发生的,菲利普便沉湎于为自己的未来作出精心的安排。就这样,他很快就把这一年光阴打发过去了。这一年是他取得合格资格前必经的阶段,他竟还一心扑在他计划的西班牙之行中。他阅读有关该国情况的书籍,这些书籍均是他从免费公共图书馆借来的。从各式各样的图片中,他精确地知道西班牙每一座城地的风貌。他仿佛看到自己驻足在科尔多瓦那座横跨瓜达尔基维尔河的大桥上,穿行在托尔多市的弯弯曲曲的街道之间;坐在教堂里,从埃尔·格列柯那儿索取他感到这位神秘莫测的画家吸引他的人生奥秘。阿特尔涅体谅他的心情,每到星期天下午,他们俩就在一起绘制详尽的旅行路线,以便菲利普不致漏掉一块值得一游的地方。菲利普还开始自学西班牙语,以消除自己的不耐烦心理。每天黄昏,他就坐在哈林顿街宿舍楼里的无人问津的起居室,花一个小时做西班牙语练习,还借助手边的英语译稿,绞尽脑汁思索着《唐·吉沟诃》的妙语佳句。阿特尔涅每周给他上一次课,这样菲利普学会几句话,好在旅行时用。阿特尔涅太太在一旁讥笑他们。

“瞧你们俩还学西班牙语!”她说。“你们就不能找件有益的事情做做吗?”

可是莎莉有时却站在一旁,神情严肃地谛听着她父亲和菲利普用一种她听不懂的语言交谈着。莎莉渐渐长大成人,这年圣诞节时,她就要把头发梳上去了①。她认为她父亲是世界上有史以来最了不起的人物,总是引用她父亲对菲利普的赞词来表达她对菲利普的看法。

①过去的英国少女在十五岁左右就要把头发梳上去,盘在头上。

“爸爸对你们的菲利普叔叔可推崇了,”她对弟妹们这样说道。

长子索普已经是可以上“阿雷休所”号船当水手的年龄了,于是阿特尔涅便在家人面前绘声绘色地吹起他那儿子穿着水手制服回来度假时的模样儿来了。莎莉一到十七岁,就将去跟一位裁缝学徒。阿特尔涅又像发表演说似的谈论着小鸟翅膀硬了,一只只正扑翅飞离父母修筑的窝巢。他两眼噙着泪水告诉他们,说他们还想回来的话,窝巢依然还在原地,随时对以来吃顿便饭,叶以在临时搭起的地铺上歇息,还说做父亲的心扉永远对着他孩子们的苦恼开放。

“阿特尔涅!你又胡说了,”他的妻子嗔怪地说。“只要孩子们老老实实做人,我就不信他们会遭遇到什么烦恼。只要你做事牢靠,不怕吃苦,你的饭碗就永远不会被人砸掉,这就是我的看法。我还可以告诉你说,就是我再也看不到他们自己挣饭吃,我也不会感到难过的。”

由于生育孩子、繁重的家务和不断的操心,阿特尔涅太太开始显得衰老了。有几次,黄昏时分,她的背疼痛难忍,只得坐下来歇息。她心目中的幸福就是能雇个姑娘来干些粗活,免得她每天早晨七点以前就得起床。阿特尔涅挥了挥他那秀美、白皙的手,说:

“哎哟,我的贝蒂,你跟我两人为这个国家立了一大功劳哩。我们养育了九个身体壮实的孩子。男孩们将来可以为国王陛下效劳。姑娘们将来可以做饭、缝衣服,到时将轮到她们来生育白白胖胖的小崽子。”他掉过脸去,面对着莎莉,为了安抚她,用一种跟刚才适成对照的平稳但又不无夸张的口吻补了一句:“她们还可以伺候那些光站着不动只是等待的人。”

近来,阿特尔涅在狂热地信奉各种自相矛盾的学说的同时,又钻研起社会主义理论来了。此刻,他说:

“贝蒂,在社会主义国家里,你和我两人可以领到优厚的退休金。”

“喔,别在我面前夸你那些社会主义者了,我可没这份耐心,”阿特尔涅太太嚷道。“我的生活信条是:别管我!我可不喜欢别人来打扰。我虽身处逆境,但不会灰心丧气。人各为己,迟者遭殃啊!”

“你把我们的生活说成是逆境吗?”阿特尔涅说。“根本不是那回事!我们的一生有过苦,也有过乐,我们作过斗争,我们家一向很穷,但是这种生活有意义,啊,当我看到站在周围的孩子,我得说,这种生活值得过上一百次!”

“你又吹开了,阿特尔涅!”她说着,用一种不是忿恨而是稳重的责备的目光凝望着阿特尔涅。“生这些孩子,你倒舒服,自得其乐,可我却身受十月怀胎之苦,生下来还要我带。我不是说我不喜欢他们,眼下他们都在这儿,不过,要是我能回过去重新生活的话,我倒愿意一辈子一直一个人过。唉,要是光我一个人的话,说不定现在我自己就开了爿店了,银行里存着四五百英镑,还雇个姑娘替我做些粗活。喔,无论如何,我可不愿再回忆我这辈子过的日子。”

菲利普暗自思忖,对难以数计的千百万芸芸众生来说,生活不过是没完没了的干活,既不美也不丑,只是像接受四季转换那样接受这种生活。世间的一切似乎都毫无意义,他不由得变得激愤起来。他不甘使自己相信人生毫无意义的说法,而他所见的一切,他的全部思想,无不更加坚定了他的信念。虽然他不胜愤慨,但这是一种令人快乐的愤慨。人生纵然没有意思,但还不至于那么吓人。于是,他以一种奇异的力量面对人生!

109

秋尽冬来。菲利普曾将自己目前的住址留给伯父的管家福斯特太太,好让她写信跟自己联系。不过,他现在还是每星期去医院一次,看看有没有信。一天黄昏,他看到自己的名字赫然出现在一只信封上,而那字体笔迹正是他永远不愿再看到的。他心头不由得产生一股不可名状的感觉。有一阵子他真不想伸手去拿信。它勾起了一连串令人憎恶的回忆。可是后来,他终究沉不住气,还是把信撕了开来。

亲爱的菲尔:

是否可以尽快和您见一面。我的境遇很不妙,不知怎么办才好。不是钱的事儿。

您的忠实的

米尔德丽德

于菲茨罗伊广场

威廉街七号

他将信撕得粉碎,走到街上,随手把碎片撒向茫茫的暮曛之中。

“巴不得她见鬼去哩,”他嘟哝了一句。

他想到要同她再次见面,心头禁不住涌起一阵厌恶之感。她是不是真的在受苦,他才不在乎呢。不管她落到何等地步,都是罪有应得!想到她,他又恼又恨,过去的一片痴情,现在变成了满腔的厌恶。回首往事,他心烦意乱,直打恶心。他漫步走过泰晤士河时,由于竭力避免再想到她,甚至本能地把身子缩到了一边去。他上了床,可是没法人睡。他暗自纳闷,不知她究竟出了什么事。她不到走投无路的地步是不会给他写信的。担心她生病、挨饿的念头,怎么也没法从脑子里驱散掉。他恼恨自己意志薄弱,但是他知道,如果不亲眼见她一面,自己怎么也安不下心来。第二天一早,他在一张明信片上匆匆涂了几笔,随后在去店里上班的途中投寄了出去。信里尽量写得冷冰冰的,只说得知她境况窘迫,颇觉黯然,说他将于当晚七时按所写的地址前去探访。

那是一幢肮脏破败的出租公寓,坐落在一条污秽的街道上。菲利普想到要同她见面,心里头就很不是个滋味。他在向人打听她是否住在这儿的时候,忽然异想天开地巴望她已经搬离了。这儿看上去正是那种人们经常搬进迁出的住所。昨天他没想到看一下她信封上的邮戳,不知道那封信在信架上已搁了多久。应铃声出来开门的那个妇人,并没有开腔回答他的询问,只是默不作声地带他穿过通道,在屋子深处的一扇门上敲了几下。

“米勒太太,有位先生来看你,”她朝屋内招呼了一声。

房门开了一线,米尔德丽德心环猜疑地打缝隙里朝外瞟了一眼。

“噢,是你呀,”她说,“进来吧。”

他走了进去,她随手把门带上。这是一间狭小的卧室,那乱糟糟的样子,和她住过的每一间寓所没有什么两样。地板上有一双鞋,东一只,西一只,上面的尘土也没擦拭干净。帽子丢在五斗橱上,旁边还有几绺假卷发,外套就撂在桌子上。菲利普想找个放帽子的地方,门背后的衣帽钩上挂满了裙子,他看到裙边上还沾有泥污哩。

“坐下好吗?”她说着,尴尬地笑了一声。“我想,这回你又收到我的信,你觉得有些意外,是吗?”

“你嗓子哑得很哪,”他回答说,“喉咙痛吗?”

“是的,痛了好一阵子了。”

菲利普没有吱声,在等待着她解释为什么要跟他见面。卧室里狼藉的景象足以表明她又堕入先前的那种生活里去了,而他一度把她从那种生活里硬拖了出来。他不知道那小孩究竟怎么样了,壁炉架上倒有一张那孩子的照片,但房问里看不到一丝痕迹能说明孩子和她住在一起。米尔德丽德手里捏着手帕,把它揉成个小球,两手传来传去。他看出她内心十分紧张。她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炉火,他对以从容打量她而不会遇上她的目光。她比离开他的时候消瘦得多了,脸上的皮肤焦黄而干枯,更加紧绷绷地贴在颧骨上。头发染过了,成了亚麻色,这使得她模样大变,越发俗不可耐了。

“说实在的,一接到你的回信,我的心就定下来了,”她终于开腔了,“我怕你说不定已经离开医院了。”

菲利普没有吱声。

“我想你已经正式取得医生资格了,是吗?”

“没有。”

“怎么会呢?”

“我已经不在医院了。一年半以前,我不得不改行,另谋生汁。”

“你就是好见异思迁,似乎干什么事都干不长。”

菲利普又沉默了半晌。接着,他冷冷地说:

“我做了笔投机买卖,但不走运,把手头仅有的一点本钱赔了个精光。再没钱继续学医了。我只得尽量想办法挣钱糊口。”

“那么你现在干哪个行当呢?”

“我在一家商店里做事。”

“喔!”

她飞快地瞥了他一眼,随即又将目光移开去。他发现她脸红了。她神经质地用手帕轻轻拍打着自己的手掌。

“你总不至于把你的医道全忘了吧?”她好不容易把这句话从喉咙眼里挤了出来,腔调古里古怪的。

“还没有全忘掉。”

“我想见你,就是为了这个。”她的声音降低成沙哑的耳语。“我不知道自己害了什么病。”

“为啥不上医院去看呢?”

“我才不愿去呢,让那些学生哥儿们全冲着我直瞪眼,弄得不好,他们还要留我在那儿呢。”

“你觉得哪儿不舒服?”菲利普冷冷地问道,用的是门诊室询问病人的那套行话。

“嗯,我身上出了一片疹子,怎么也好不了。”

菲利普感到一阵说不出的厌恶猛然袭上心头,额头上沁出了汗珠。

“让我瞧瞧你的喉咙。”

他把她带到窗口前,尽自己的可能替她作了一次检查。陡然间,他看清了她那双眼睛,那对眸子里充满着极端的恐惧,叫人看了毛骨悚然。她真被吓环了。她要他来宽慰自己;她用哀求的眼光望着他,又不敢启口央求他讲几句宽慰的话语,但她全身的神经绷得紧紧的,巴不得能听到这样的话儿呢。然而,让她宽心的话儿,他一句也没有。

“恐怕你病得还不轻哩,”他说。

“你看是什么病?”

他对她实说了,她一下子面如死灰,甚至连嘴唇也变得焦黄。她绝望地流下泪来,起初是无声的痛哭,后来渐渐泣不成声了。

“实在对不起,”他沉默了良久,终于这么说了,“但是,我不得不以实言相告。”

“真还不如去寻死,两眼一闭也就一了百了了。”

对于这一威胁,他未予理会。

“你手头有钱吗?”他问道。

“有六七镑的样子。”

“要知道你不能再这样生活下去了。你不觉得自己可以找点活儿干干吗?我恐怕帮不了你的大忙,我一星期也只拿十二个先令。”

“我现在还能干些什么呢?”她不耐烦地大声嚷嚷。

“真是活见鬼,你总得想法子干点什么呀。”

他神情严肃地跟她说话,把她自己有什么样的危险,以及她对别人又会引起什么样的危险,一五一十地向她说了,而她则郁郁不乐地谛听着。他试图安慰她几句,讲到最后,尽管她一肚子的不高兴,他总算还是让她勉强同意按他的劝告行事。他开了一张药方,说要把它拿到最近的药房去配。他还再三叮嘱她,一定要按时服药。他站起身来,伸出手,准备告辞。

“别垂头丧气啦,你的喉咙要不了多久就会好的。”

但他刚动身要走,她的脸孔倏地扭曲了,她上前一把拉住他的大衣。

“哦,别离开我;”她声音嘶哑地嚷道。“我真害怕呀。别把我丢下不管啊,菲尔,求求你!我再没有别人可找了,你是我曾有过的唯一的朋友!”

他觉得出她的灵魂沉浸在恐怖之中。说也奇怪,这种惊恐之状和他在他伯父眼睛里看到的很相似,那时他伯父生怕自己将不久于人世。菲利普垂下了头。这个女人两次闯进他的生活,搞得他狼狈不堪;她没有资格对他提什么要求。然而,他却感到内心深处蕴藏着一种异样的隐痛,究竟为什么,他也闹不清楚;而正是这种隐痛,使得他在接到她的信后心绪不宁,直到他服从了她的召唤为止。

“我看啊,这种隐痛一辈子也别想排除得掉,”他自言自语地说。

他一挨近她,就会感到浑身不舒服,这种莫名其妙的嫌恶使得他茫然不知所措。

“你要我怎么办呢?”他问道。

“咱俩一块儿到外面去吃点东西。我请客。”

他犹豫不决。他觉得她又在慢慢地潜回到自己的生活中来,而他原以为,她已永远地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了。她盯住他望,那副迫不及待的神情不免令人作呕。

“喔,我知道我一向待你很不好,但是现在,可别把我扔下不管呀。你也算解了心头之恨了、要是你现在撤下我孤零零一个人,我简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好吧,反正我也无所谓,”他说,“不过咱们得省着点儿,眼下我可没有钱来乱花。”

她坐下来,穿上鞋,随即又换了条裙子,戴上帽子,两人一同走了出去,在托顿汉法院路上找到了一家餐馆。菲利普已经不习惯在晚上这个时候吃东西,而米尔德丽德的喉咙痛得厉害,连食物也咽不下。他们吃了一点儿冷火腿,菲利普喝了一杯啤酒。他们相对而坐,以前他们就是这么坐着的。他怀疑这种情景她是否还会记得。他俩之间也实在无话可说,要不是菲利普硬逼着自己开口,就会一直这么一声不吭地呆坐下去。餐馆里灯火通明,好多面俗里俗气的镜子互相映照着,映像翻来复去,重叠不尽。在这一片华灯之下,她显得既苍老又憔悴。菲利普急于想打听那小孩的情况,但是没有勇气启口。最后还是她自己提起来的:

“告诉你吧,孩子去年夏天死啦。”

“啊!”他说。

“也许你会感到难过吧?”

“才不呢,”他回答道,“我高兴得很咧。”

她瞟了他一眼,理解到他这话的含义,随即把目光移了开去。

“你一度挺疼这个孩子的,对不?我那时总觉得奇怪,你怎么会那么疼爱另一个男人生的小孩。”

他们吃完了就来到药房取药,菲利普刚才曾把药方留在那儿,让他们先配好。回到那间凌乱破旧的卧室以后,他叫她吞眼了一剂。他俩又闲坐了一会,一直到菲利普得回哈林顿街时才起身告辞。这一番折腾实在使他厌烦透了。

菲利普每天都去看她。她服用他开的药,照他的嘱咐行事。不多久,疗效果然十分显著,这一来,她对菲利普的医术信服得五体投地。随着病情的逐步好转,她人也不再那么承头丧气了。说起话来也随便多了。

“只要我一找到工作,一切就全上正轨了,”她说。“我摔交也摔够了,现在想学点乖了,省得你再为我忙得团团转了。”

菲利普每次遇见她,总要问她有没有找到工作。她要他别担心,只要拿定主意了,准会找到点事情干干的。她有好几手准备,趁这一两个星期养精蓄锐岂不更好。对此,他也不便说她不是,但是随着这一期限的临近,他也越来越固执己见。现在她心情可开朗多了,她嘲笑他,说他是个专爱无事空扰的小老头。她把自己去找那些老板娘面谈的经过唠唠叨叨地说给他听,因为她打算在一家餐馆里弄一份差事。她还告诉他老板娘们讲了些什么,她又回答了些什么。眼下吗,什么还都没有敲定,但是她相信到下星期初肯定会有眉目的,没有必要仓促行事嘛,拣错了行当可追悔莫及啊。

“这种说法太荒唐了,”他不耐烦地说,“现在你不管找到什么差事都得干,我可帮不了你的忙,况且你也没有用不完的钱哪。”

“啊,不过我也还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还可以碰碰运气呐。”

他目光严厉地打量着她。他们初次见面以来已三个星期,那时候她手头的钱还不足七英镑。他顿时起了疑心。他回想起她说过的一些话,仔细玩味推敲。他怀疑她是否真去寻找过工作。说不定她一直在欺骗他哩。她手头的钱居然能维持这许多日子,真是天大的怪事。

“你这儿的房租要多少?”

“嘿,房东太太为人和气,跟其他的房东可不一样,她从来不上门来催缴房租,我什么时候手头方便,就什么时候付。”

他沉默不语。他怀疑的事如若属实,那真是太可怕了。这不禁使得他踌躇起来。盘问她也是白搭,她什么也不会承认的,要想知道真情,就只得亲自去查明。他已习惯在每晚八时同她分手,时钟一敲,他便起身告辞;但是这回他并没有直接回哈林顿街去,而是站在菲茨罗伊广场的拐角里,这样不管谁沿着威廉街走来,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他似乎觉得已等了好长时间了,心想也许是自己猜测错了。他正打算离开,就在这时,只见七号的门开了,米尔德丽德走了出来。他闪身躲回到暗处,注视着她迎面走来。她戴的帽子上还插着一簇装饰羽毛,他曾在她房间里看到过,她穿的那身衣服他也认得,在这条街上显得过分惹眼,而且也不合时令。他尾随她缓步前行,来到托顿没法院路,她放慢了脚步,在牛津街的拐角处站定身子,四下望了一眼,随即穿过马路,来到一家音乐厅门首。他急忙跨前几步,碰了碰她的胳膊。他看到她面颊抹着胭脂,嘴唇上涂着一层口红。

“你上哪儿去,米尔德丽德?”

听到他的声音她不由得吃了一惊,像她平时被人戳穿谎言时那样,脸刷地绯红。接着,她眼睛里射出一道他所熟识的愠怒的目光,她本能地企图借破口大骂来防身自己,然而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哟,我不过是想来看看演出罢了。每天晚上老是一个人孤零零地坐着,把人都要闷死啦。”

他不再装作相信她的话了。

“你不能这么干的。天哪,我对你讲了不下五十次了,这有多危险!你得赶紧悬崖勒马才是。”

“得了,别来这一套!”她粗暴地嚷道,“你以为我能靠喝西北风过日子吗?”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臂,下意识地想把她拖走。

“看在上帝的份上,来吧。让我送你回家去。你不知道自己在干些什么哟!这是犯罪!”

“关我什么事呢?让他们来碰运气吧!男人们一直这样对待我,难道我还得为他们操心吗?”

说罢,她一把推开菲利普,径自走到售票处跟前,付了钱就进去了。菲利普口袋里只有三个便士,无法跟她进去。他回转身子,沿着牛津街缓步向前走去。

“我再也无能为力了,”他喃喃地说。

事情就这样了结了。从此,他再也没有见着米尔德丽德。

110

这一年的圣诞节适逢星期四,菲利普所在的那爿商店要打烊歇业四天。他给大伯去了封信,询问他去牧师住宅度假是否方便。他接到福斯特太太写来的回信,信中说凯里先生身体有恙,不便写信,但是他极想见见自己的侄儿,要是菲利普能来,他感到很高兴。福斯特太太在门口迎候菲利普,他俩握手时,她告诉他说:

“先生,你会发现他比你上次在这儿时变得多了。不过,你得装作若无其事,好吗,先生?他为自己的健康状况而神经十分紧张。”

菲利普点了点头。于是,她领着他走进餐室。

“菲利普先生到了,先生。”

这位布莱克斯泰勃教区的牧师已是病入膏盲,奄奄一息。他那凹陷的双颊、佝偻的躯体最清楚不过地说明了这一点。他坐在扶手椅里,身子缩成了一团,头部怪诞地向后仰着,肩上披了条围巾了。现在,他离了拐杖就寸步难行,两手颤抖得非常厉害,连用餐都十分艰难。

“他看来活不了多久了,”菲利普一边望着他,一边暗自思忖着。

“你觉得我现在的气色怎样?”牧师问道,“你认为我比你上次在这儿的时候变多了吗?”

“我看,你现在身板比去年夏天要硬朗得多。”

“那是因为天气热的缘故。气温一高,总叫人受不了。”

在上几个月中,有好几个星期,凯里先生是在楼上卧室里度过的,其余几周的时光是在楼下消磨的。他手边有个手摇铃,说话的当儿,他摇铃叫福斯特太太来。福斯特太太就坐在隔壁房间里,时刻准备着听从凯里先生的召唤。他问福斯特太太他第一天走出卧室是哪个日子。

“十一月七日,先生。”

凯里先生两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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