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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性的枷锁-第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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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能再像这个样子生活下去了。你不爱我,我宁可走。”

“别傻了,你没地方可去,你可以在这儿爱呆多久就呆多久。不过务必记住,我们俩除了朋友关系,别的啥关系都没有。”

猛地,米尔德丽德一反刚才那种激情奔放的神态,柔声媚气地笑了笑。她侧着身子挨近菲利普,张开双臂一把搂住了他。她操着一种轻柔的、甜蜜的声调说:

“别再傻里傻气的啦。你心里不好受,这我知道。可你还不知道我也是个好女子。”

说罢,米尔德丽德把脸依偎在菲利普的脸上,并使劲地厮磨着。可在菲利普看来,她那双笑眼是令人生厌的媚眼,从那里射出的猥亵的目光使得他心里充满了恐怖。他本能地往后退了退。

“放开我!”他喊了一声。

但是米尔德丽德就是不松手。她噘起嘴唇直往菲利普的嘴边凑过去。菲利普抓住她的双手,粗暴地把它们掰开,然后猛地把她推开去。

“你真使人讨厌!”他喝道。

“我?”

米尔德丽德伸出一只手撑着壁炉稳了稳身子,定睛瞅了菲利普一会儿,双颊顿时泛起了两片红晕。她突然发出一阵尖利、愤怒的笑声。

“我还讨厌你呢!”

她顿了顿,深深地吸了口气。接着,她便拉开嗓门,破口大骂起来。凡是她能想到的脏话都写出来了。她骂出的话竟那么污秽刺耳,菲利普不觉为之愕然。过去她一向热切地要使自己变得高雅,每当听到一声粗鲁的话语都会为之变脸。菲利普倒从来没料到她居然也学会了她刚刚说出的那些脏话。她走到菲利普的跟前,把脸直冲着他的脸。她那张脸因情绪激愤而扭曲着。在她扯开嗓子滔滔不绝地骂娘的当儿,口水顺着嘴角滴答滴答直滴。

“我从来就没把你放在眼里,一天也没有过。我一直拿你当傻瓜耍。看到你,我就讨厌,讨厌极了。我恨死你了,要不是为了几个钱,我从来也不会让你碰我一个指头。我不得不让你吻我时,我心里腻味极了。格里菲思和我在背后讥笑你,笑你是个十足的蠢驴。蠢驴!蠢驴!”

接下去是一连串不堪入耳的骂人话。她把天底下所有的卑鄙行为都往菲利普头上栽,说他是个吝啬鬼,头脑迟钝,骂他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为人自私刻薄。凡是菲利普很敏感的事情,她都言语刻毒地挖苦一番。最后,她猛地转过身走开去。此时,她还是歇斯底里大发作,嘴里不干不净地叫骂着。她一把抓住房门把手,使劲打开房门。接着她掉过脸来,口吐恶言,刺伤菲利普的心。她知道有句话是菲利普最忌讳听到的。于是,她把满腔的怨恨和恶意一股脑儿地倾进她的话中,憋足气冲口骂了一声,好似一记当头棒喝!

“瘸子!”

97

次日早晨,菲利普一觉从梦中惊醒,发觉时间不早了,连忙望了望表,只见指针指着九点。他一骨碌从床上跃起,跑进厨房弄了点热水刮了刮脸。此时,连米尔德丽德的人影都未见。她吃晚餐用的餐具都堆在洗涤槽里,还没有洗呢。菲利普走过去敲了敲她的房门。

“醒醒,米尔德丽德,时间不早了。”

米尔德丽德在里面一声不吭。菲利普接着重叩了几下,可她还是闷声不响。菲利普心想她这是故意同自己怄气。此时,菲利普急着要到医院去,没工夫来理会她。他自个儿烧了点水,然后跳进浴缸洗了个澡。浴缸里的水通常是前一天晚上就放好的,以便驱赶寒气。穿衣的当儿,他脑子里在想米尔德丽德总会给他准备好早餐的。他边想边步出浴室,来到起居室。以前有那么两三次,她虽发脾气,但早餐还是给他做的。可是他还没见米尔德丽德有什么动静,此时,他意识到这一回他真想吃东西的话,就得自己动手罗。这天早晨。他一觉睡过了头,可她倒好,还这么捉弄他,菲利普不觉又气又恼。他早餐都准备好了,可还不见米尔德丽德出来,耳边只听得她在卧室里走动的脚步声。她显然是起床了。菲利普自顾自倒了杯茶,切了几片牛油面包,一边吃着。一边往脚上套着靴子。然后,噔噔冲下楼去,穿过小巷,来到大街上等电车。他两眼一眨不眨地望着报亭前的告示牌,搜寻着有关战争的消息。在这同时,他心里暗自思量着前一天晚上发生的事儿。眼下事情算是过去了,第二天再说吧。他忍不住认为这件事太离奇了。他觉得自己太可笑了,连自己的情感都抑制不住,有时候还被它冲得昏头昏脑的。他非常憎恨米尔德丽德,因为是她使得自己陷入眼下这种荒谬的境地的。菲利普重新怀着惊奇的心情,回味着米尔德丽德歇斯底里大发作的场面,以及她嘴里吐出的一连串污言秽语。一想起她最后骂他的话,菲利普的脸就不由得红了,可他只是神情轻蔑地耸了耸双肩。他的同事们一生他的气,总是拿他的残疾来出气,对此,他早就司空见惯了。他还看到医院里有人模仿他一瘸一拐的走路姿势。当然,那些人是不会在他面前学的,总是在他们认为菲利普不注意的时候才模仿。现在他也知道那些人学他走路,绝不是出于一种恶意,而是因为人本来就是一种好模仿的动物。再说,模仿他人的动作是逗人发笑的最简便的办法。他深深懂得这一点,但他永远不能听之任之,无动于衷。

菲利普为自己又要开始工作而感到高兴。走进病房,他觉得里面洋溢着一种愉快、友好的气氛。护士同他打着招呼,脸上挂着职业性的微笑。

“您来得太迟了,凯里先生。”

“昨晚我尽情玩了一个晚上。”

“从你的脸色就看得出来。”

“谢谢。”

菲利普满面春风地走到第一个病人——一个患有结节溃疡的男孩——跟前,给他拆去绷带。那孩子看到了菲利普感到很高兴。菲利普一边给他上干净绷带,一边逗着他玩。菲利普可是病人心目中的宠儿。他对他们总是和颜悦色地问寒问暖;他那双手又柔软又敏捷,病人们从没有疼痛的感觉。可有些敷裹员就不一样,做起事来毛手毛脚,不把病人的痛痒放在心上。菲利普和同事们一道在俱乐部聚会室吃中饭,只是吃几块烤饼和面包,外加一杯可可。他们一边吃着一边议论战事。有些人也准备去参战,然而上司对此事倒挺顶真的,一概不接纳那些尚未获得医院职位的人。有人认为,要是战争继续打下去的话,到时候他们会乐意接纳凡是取得医生资格的人的,不过大多数人都认为要不了一个月就会停战的。眼下罗伯兹就在那儿,形势很快就会好转的。马卡利斯特也持同样看法,并对菲利普说,他们得瞅准机会,抢在宣布停火之前购进股票,到时候,股票行情就会看涨,这样他们俩都能发笔小小的洋财。菲利普托付马卡利斯特一有机会就代为购进股票。夏天赚得的三十英镑,吊起了菲利普的胃口,这次他希望能捞它三百两百的。

一天的工作结束后,菲利普乘电车返回肯宁顿大街。他心里有些纳闷,不知晚上米尔德丽德会做出什么事来呢。一想到她很可能倔头倔脑不搭理自己,菲利普感到腌(月赞)极了。每年这个时候,傍晚温暖宜人,即使光线幽暗的伦敦南端的街上,也充斥着二月那令人昏昏欲睡的气氛。漫长的隆冬季节消逝了,世间万物蠢蠢欲动,一切生物均从长眠中苏醒过来了。整个大地响遍窸窸窣窣声,好似春天重返人间的脚步声,预示着春天又要开始其万世不易的活动了。此时此刻,菲利普实在讨厌回到寓所去,只想坐车朝前再走一程,尽情地呼吸一下户外的新鲜空气。但是,一种急着想见见那孩子的欲望蓦地攫住了他的心。当脑海里浮现出那孩子咧着嘴嘻嘻笑着,一步一颤地向他扑来的情景时,菲利普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他来到寓所跟前,抬头一望,只见窗户黑咕隆咚的,心里不觉一惊。他连忙跑上楼去叩房门,但屋里毫无动静。米尔德丽德出门时,总是把钥匙放在门口的蹭鞋垫底下的。菲利普在那儿拿到了房门钥匙。他打开门走进起居室,随手划亮一根火柴。他顿觉出事了,但脑子一时没反应过来,不知究竟出了什么事。他开足煤气,点亮灯盏,灯光把整个房间照得通明雪亮。他朝四下里打量了一番,不禁倒抽了口凉气。房间里被弄得一塌糊涂,所有东西都被捣毁了。顿时,他火冒三丈,一个箭步奔进米尔德丽德的卧室。那里漆黑一团,空空荡荡的。他点了盏灯照了照,发现米尔德丽德把她和孩子的衣物一应席卷而去(刚才进门时,他发觉手推车没放在原处,还以为米尔德丽德推着孩子上街溜达了哩),洗脸架上的东西全被搞坏了,两张椅子上布满纵横交错的砍痕,枕头被撕开了,床上的床单和床罩被刀戳得像破鱼网似的。那面镜子看上去是用榔头敲碎的。菲利普感到不胜惊骇。他转身走进自己的卧室,那儿也是一个样,被搞得乱七八糟,乌烟瘴气。木盆和水罐被砸破了,镜子粉碎了,床单撕成了布条子。米尔德丽德把枕头上的小洞撕开,伸进手去把里面的羽毛掏出来,撒得满地都是。她一刀捅穿了毯子。梳妆台上凌乱地摊着他母亲的一些相片,镜框散架了,玻璃砸得粉碎。菲利普跑进厨房,只见杯子、布丁盆、盘子和碟子等凡能砸碎的东西全都被砸成了碎片。

面对眼前一片凌乱的景象,菲利普气得七窍冒烟,连气都喘不过来。米尔德丽德没留下片言只字,只留下这副烂摊子,以示其满腔的憎恨。菲利普完全想象得出她造孽时那副咬牙切齿、紧绷着脸的神态来。菲利普重新回到起居室,惘然地环顾四周。他感到惊奇的是他内心竟无一丝怨恨。他好奇地凝视着米尔德丽德放在桌子上的菜刀和榔头。随即,他的目光落在扔进壁炉里的那把断裂的切肉用的大餐刀上。米尔德丽德着实花了番时间才把这些东西捣毁的。劳森给他画的那张肖像画被米尔德丽德用刀划了个“十”字,那画面可怕地开裂着。菲利普自己创作的画都被她撕成了碎片。所有的照片、马奈的名画《奥兰毕亚》、安格尔的《女奴》以及腓力普四世的画像都被米尔德丽德用榔头捣烂了。桌布、窗帘和两张安乐椅都留下了斑斑刀痕,破得不能用了。菲利普用作书桌的桌子上方,墙上挂着一条小小的波斯地毯,那还是克朗肖生前赠送给他的。米尔德丽德一向对这条地毯心怀不满。

“如果那是条地毯的话,那就应该把它铺在地板上,”她曾经这样对菲利普说过。“那东西又脏又臭,真不是个玩意儿”

那条波斯地毯惹得米尔德丽德经常发火。菲利普曾对米尔德丽德说过,那条地毯隐含着一个难猜的谜语的谜底,而米尔德丽德印以为菲利普是在讥诮她。她用刀在地毯上连划三下,看来她还真的花了点气力呢。此时,那条地毯拖一块挂一片地悬在墙上。菲利普有两三只蓝白两色相间的盘子,并不值钱,不过是他花很少几个钱一只只陆续买回来的。这几只盘子常常勾起当时购买时的情景,因此他非常珍爱它们。可眼下它们也同遭厄运,碎片溅得满屋都是。书脊也被刀砍了。米尔德丽德还不厌其烦地把未装订成册的法文书拆得一页一页的。壁炉上小小的饰物被弄破扔进了炉膛。凡是能用刀或榔头捣毁的东西都捣毁了。

菲利普的全部财产加起来也卖不到三十英镑,可是其中好多东西已伴随他多年了。菲利普是个会治家的人,非常珍惜那些零星什物,因为那些零星什物都是他的财产呀。他只花了区区几个钱,却把这个家装扮得漂漂亮亮的,又富有个性特征,因此他很为自己这个小小的家感到自豪。他神情颓丧地瘫进了椅子里。他喃喃自语地问道,米尔德丽德怎么会变得如此心狠手辣。转瞬间,一阵惊悸向他心头袭来。他从椅子里一跃而起,三步并作两步地奔进过道,那儿有一只盛放着他全部衣服的柜子。他急切地打开柜门,顿时松了口气。米尔德丽德显然把柜子给忘了,里面的衣服一件都没动过。

他又回到起居室,再次看了看那混乱不堪的场面,茫然不知所措。他无心整理那堆废品。屋里连一点吃的东西都没有。他肚子饿得叽里咕噜直叫唤。他上街胡乱买了点东西填了填肚子。从街上回到寓所时,他心情平静了些。一想到那孩子,菲利普心里不由得咯噔了一下。他思忖着,不知那孩子会不会想念他,刚开始的时候,她也许会想他的,但是过了个把星期之后,怕是会把他忘得一干二净的。啊,终于摆脱了米尔德丽德的胡搅蛮缠,菲利普暗暗额手庆幸。此时,他想起米尔德丽德,心中已没有忿恨,有的只是一种强烈的厌倦感。

“上帝啊,但愿我这辈子再不要碰见米尔德丽德了!”他喟然一声长叹。

眼下,他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搬出这套房间。他决定第二天上午就通知房东太太,说他不再赁住这套房间了。他无力弥补这场损失,再说,身边余下的几个钱,只够租个租金低廉的房间了。他巴不得赶快离开这套房间:一来租金昂贵,他不能不为此犯愁;二来在这套房间里,米尔德丽德的影子无时不在,无处不有。菲利普一拿定了主张,不付诸行动,他总是心神不定,坐立不安。于是,第二天下午,他领来了一位做旧货生意的经纪人。这位经纪人出价三英镑,买下了那些被毁坏的和未被毁坏的家具什物。两天之后,菲利普搬进了医院对面的一幢房子。他刚进圣路加医院那会儿,就赁住在这儿的。房东太太是个正正经经的女人。菲利普租了个顶楼卧室,她只要他每周付六先令的租金。卧室狭小、简陋,窗户正对屋背后的院子。此时,菲利普除了几件衣服和一箱书籍以外,身边别无长物。不过,菲利普对自己还能住上这间租金不贵的卧室,心里还是很高兴的。

98

菲利普手头的些许钱财,在别人眼里是九牛一毛,可对他本人来说,却是性命攸关。可就是他这笔微乎其微的钱财,却也受到他的祖国目下所经历的一连串事件的影响。人们正在作出名垂青史的业绩,这一过程具有极其伟大的意义,但竟波及到一名默默无闻的医科学生的人生道路,似乎又有些荒谬。马格斯方丹、科伦索、斯平·科珀的相继败北,使国家蒙受奇耻大辱、给贵族绅士们的威信以致命的一击。那些贵族绅士一向宣称他们天生具有治理国家的能力,在这之前,他们还没有谁敢认真地向他们这一断言挑战过呢。然而,旧秩序在土崩瓦解;人们真的在作出名垂史册的光辉业绩。接着,巨人施展其威力,可因仓促上阵又犯了大错。最后竟无意中造成了一种种胜利的假象。克隆杰在派尔德堡投降了,莱迪史密斯解围了。三月初,罗伯兹勋爵开进了布隆方丹。

这则消息传至伦敦两三天后,马卡利斯特一走进皮克大街那家酒菜馆,就高兴地嚷道,股票交易所的情况大有起色。战火不日就要平息,不出几个星期,罗伯兹就要开进比勒陀利亚,股票行情已经涨了,而且很快就会暴涨。

“好机会来了,”他对菲利普说。“可等到大家都抢购股票就不行了。功败垂成,就在此一举啦!”

马卡利斯特还打听到内部消息。南非的一座矿山的经理给他所在公司的一位高级合伙人打了一份电报,电报中说工厂未受丝毫破坏。他们将尽快复工。那可不是投机,而是一宗投资。为了表明那位高级合伙人也认为形势无限好,马卡利斯特还告诉菲利普,说那位高级合伙人为他两个姐姐各买进了五百股。要不是那个企业跟英格兰银行一样牢靠,他那个人是从不轻易向任何企业投资的。

“鄙人就准备孤注一掷,”马卡利斯特说。

每份股票为二又八分之一至四分之一英镑。马卡利斯特劝菲利普不要太贪心,能涨十先令也该满足了。他自己准备买进三百股,并建议菲利普也买同样数目的股票。他将把股票攥在手里,一有合适的机会便把它们抛售出去。菲利普非常信任马卡利斯特,一方面因为马卡利斯特是个苏格兰人,而苏格兰人办事生来就小心谨慎,另一方面因为上一次他给菲利普赚了些钱。于是,菲利普二话没说,当场认购了同样数目的股票。

“我想我们一定能够抢在交易冻结之前把股票抛售出去,”马卡利斯特说,“万一不行,我就设法把本钱交还给你。”

对菲利普来说,这个办法再好也没有了。你尽可沉住气,直到有利可图时再抛售出去,这样自己永远也不必掏钱。他又开始怀着兴趣浏览报纸上刊登股票交易所消息的专栏。第二天,无论什么都往上涨了一点,马卡利斯特写信来说他不得不用二又四分之一英镑买一股。他说市况坚挺。不过,一两天之后,股票行情有所下跌。南非方面来的消息令人不安,菲利普不无忧虑地看到自己的股票跌了两成。可是马卡利斯特却充满了乐观,他认为布尔人撑不了多长时间,四月中旬以前,罗伯兹将挺进至约翰内斯堡,并为之跟菲利普赌一顶大礼帽。结帐时,菲利普得付出将近四十英镑。这件事把他的心弄得七上八下的,不过他觉得唯一的选择就是咬紧牙关坚持到底:照他的境况来说,这笔损失他可付不起呀。以后的两三个星期内,一点动静都没有。那些布尔人却不愿承认他们打输了,不承认他们目下别无他路只有投降这个结局,事实上,他们还取得了一两次小小的胜利呢。菲利普的股票又下跌了半个克朗。事情很明显,战争还未能结束。人们纷纷抛售手中的股票。在同菲利普见面时,马卡利斯特对前途悲观失望。

“趁损失不大时,赶快撒手这个办法不知是否是个上策。我支付的数目跟我想得到的差额的数目一样儿。”

菲利普郁郁不乐,忧心如焚,夜不成眠。为了要赶到俱乐部阅览室去看报纸,他三口两口就把早饭扒拉下肚。这些日子他早饭只是喝杯茶,吃上几片牛油面包。消息时好时坏,有时干脆什么消息都没有。股票行情不动则已,要动就是往下跌。他惶惶然不知所措。要是现在把股票脱手,那他实实足足要亏损三百五十英镑,这样一来,他手头就只剩有八十英镑维持生活了。他衷心希望当初他不那么傻,不到股票交易所去投机赚钱该有多好啊,尽管如此,目前唯一的办法就是硬硬头皮顶下去。具有决定性意义的事情随时都可能发生,到时候,股票行情又会看涨。眼下,他可没有赚钱的奢望,一心只想弥补自己的亏空。这是他得以在圣路加医院完成学业的唯一机会。夏季学期五月份开学,学期结束时,他将参加助产学的考试。此后,他再学一年就可以结业了。他心里仔仔细细地盘算了一番,只要有一百五十英镑,就足以付学费以及其他一切费用,但是一百五十英镑已经是最低限度的数字了,有了这笔款子,他才能学完全部课程。

三月初的一天,他走进皮克大街那家酒菜馆,一心想在那里碰上马卡利斯特。同他在一起议论战争形势,菲利普觉得内心会稍微宽松一些;当意识到除自己以外还有数不胜数的人们同遭拈据之苦,菲利普便感到自己的痛苦变得不再那么难以忍受了。菲利普走进一看,只见除了海沃德以外,旁人谁也没来。他刚坐下去,海沃德就开口说道:

“星期天,我要乘船去好望角了。”

“真的!”菲利普惊叫了一声。

菲利普万万没想到海沃德会上好望角。医院里也有许多人要出去。政府对凡是取得了当医生资格的人都表示欢迎。其他人出去都是当骑兵,可他们纷纷写信回来说上司一得知他们是医科学生,便把他们分配到医院去工作了。举国上下顿时掀起了一股爱国热浪,社会各阶层的人都纷纷自愿报名奔赴前线。

“你是以什么身分去的?”

“哦,我是去当骑兵的,被编在多塞特义勇骑兵队里。”

菲利普认识海沃德已有八个年头了。他们俩青年时代的那种亲密情谊已消失得无影无踪。那种亲密情谊源于菲利普对一个能够给他谈论文学艺术的人发自内心的敬慕之情。但是取代这种亲密情谊的是礼尚往来的世俗习惯。海沃德在伦敦的时候,他们俩每个星期碰一两次面。海沃德依旧带着一种幽雅、欣赏的口吻谈论着各种各样的书籍,菲利普都听腻了。有时,海沃德的谈吐弄得他怪恼火的。菲利普不再盲目相信世间除了艺术别的都毫无意义的那种陈词滥凋了,还对海沃德轻视实践和不求进取甚为反感。菲利普拿起杯子,晃了晃杯中的混合酒。这当儿,他想起了自己早年对海沃德所怀的友好情谊以及他殷切地期待着海沃德有所作为的事儿。这一切幻想,早已像肥皂泡似的破灭了。他心里明白,海沃德除了夸夸其谈外旁的什么事也成不了。海沃德已是三十五岁的人了,他发觉每年三百英镑的进帐越来越不够开销,可这点钱他年轻时还觉得颇为宽裕的呢。他身上穿的衣服,虽说依然是高级裁缝师缝制的,但穿的时间要长得多了,这在过去他认为是不时能的事。他身材太高大了,那头浅色头发梳理得也不得法,未能遮盖得住秃秃的脑顶心。他那对蓝眼睛浑浊、呆滞。不难看出,他喝酒太多了。

“你怎么想起要上好望角的呢?”菲利普脱口问了一声。

“噢,我也说不清楚,我想我应该这样。”

菲利普缄默不语,感到腌(月赞)极了。他心里明白,海沃德是在一种躁动不安的情感驱使下才上好望角的,而这种情感从何而来,海沃德本人也说不清。他体内有股力量在推着他奔赴前线去为祖国而战。他一向认为爱国热忱不过是一种偏见,又自我标榜笃信世界主义,他一直把英国视作一块流放之地,可又采取目下这一行动,此事简直令人不可思议。他的同胞们伤害了他的感情。菲利普心中不由得纳闷起来,究竟是什么促使人们做出跟他们的人生哲学截然相反的事情来的呢?要是让海沃德脸带微笑地袖手旁观野蛮人互相残杀,似乎显得更合理些。这一切似乎都表明,人们不过是被一种看不见的力量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傀儡而已,是它在驱使人们做出这样或那样的事情。有时,人们还凭借理智来为其行动辩护,要是做不到这一点,他们干脆悍然不顾理智,一味地蛮干。

“人真是特别,”菲利普说,“我万万没料到你会去当骑兵。”

海沃德微微笑了笑,神色显得有些尴尬,但没有说话。

“昨天我体检过了,”海沃德最后说,“只要知道自己体魄很健全,就是受点ggne①,那也还是值得的。”

①法语,意为“拘束”。

菲利普发觉,本来完全可以用英语表达的意思,海沃德却矫揉造作地用了个法文字。就在这时候,马卡利斯特一脚走了进来。

“我正想找你,凯里,”他说。“我们那儿的人都不想继续抱着股票不放了,市况很不景气,所以他们都想叫你认兑股票。”

菲利普的心不由得一沉。他知道那样是不行的,因为那样做意味着他得承受一笔损失,但碍于自尊心,他还是操着平稳的语调回答说:

“我不晓得我的想法好还是不好。你还是把股票抛出去算了。”

“嘴上说说倒省劲,我还没有把握能不能把股票卖出去呢。市况萧条,一个买主也找不到哇。”

“对股票的价格已跌到了一又八分之一英镑了哇。”

“噢,是的,不过这也无济于事。就是卖出去也卖不到那个价呀。”“

菲利普沉吟了半晌,极力使自己的情绪镇静下来。

“那你的意思是说股票一钱不值罗?”

“哦,我可没这么说。它们当然还是值几个钱的,不过,要知道,眼下没人来买呀。”

“那你一定得把它们抛售出去,能得多少就得多少。”

马卡利斯特眯缝着双眼瞅着菲利普,怀疑他是否被这个坏消息给震懵了。

“实在抱歉,老伙计,不过我们俩是风雨同舟啊。谁料到战争会像这样子拖延下去呢。是我拖累了你,可我自己也搭在里头呀。”

“这没有关系,”菲利普说,“人总是要冒险的嘛。”

菲利普说罢转身回到桌子边的座位上。他刚才是站着跟马卡利斯特说话的。菲利普惊得直发愣,脑瓜突然胀痛欲裂,然而他不想让在座的其他两位认为他懦弱,便又陪着坐了一个小时。不管他们俩说什么,他都发狂似的哈哈大笑。最后他离座告辞了。

“你对待这件事的态度非常冷静,”马卡利斯特在他握手的当儿说,“我想任何一个人损失了三四百英镑都不会像你这样处之泰然。”

一回到那间狭小、简陋的卧室,菲利普便一头扑倒在床上,伤心绝望透顶。他对自己的愚蠢行为非常懊悔。尽管他不住地告诫自己懊悔是荒唐的,因为木已成舟,无法挽回,但是他还是情难自已,悔恨不已。他痛苦极了,怎么也合不上眼。前几年中,他白白地浪费金钱的种种情景,一股脑儿地涌现在他的脑海里。他头疼得仿佛要炸开似的。

第二天傍晚,邮差在递送当天的最后一批邮件时,给他送来了帐单。随即,他翻了翻自己的银行存折,发现付清一切帐目以后,仅落得七个英镑。七个英镑!谢天谢地,他总算还有钱付清这些帐目。要是他不得不告诉马卡利斯特,说自己没钱付帐,那该是多么可怕呀。夏季学期期间,菲利普在眼科病房当敷裹员。他曾从一位学生手里买得一副检眼镜。他还没有付钱呢,但是他又没有勇气去对那位学生说自己不再想买那副检眼镜了。再说,他还得买些书籍。他手头还有五英镑左右。他靠这点钱过了六个星期。随后,他给牧师大伯写了封信,他认为这封信完全是用一种谈公事的口吻写成的。他在信中说,由于战争的缘故,他遭受了重大损大,除非他大伯伸手拉他一把,否则他就不能继续他的学业。他在信中恳请大伯借给他一百五十英镑,在以后一年半中按月寄给他。对这笔钱他将付利息,并许诺在他开始挣钱以后,将逐步偿还本金。他最迟在一年半以后就可以取得当医生的资格了,到那时,他肯定能得到一个周薪为三英镑的助手职位。他大伯回信说他无能为力,并说在眼下一切都跌价的情况下,叫他去变卖些许财产的做法是不道德的。至于他手头现有的几个钱,为了对他本人负责起见,他觉得很有必要仍旧由他保管,以备万一生病时好用。在信写结束的时候,他还稍稍训诫了菲利普几句,说他过去曾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诫菲利普,可菲利普只是把他的话当作耳边风。他不能不坦率地说,他对菲利普目下的处境并不感到奇怪。因为他早就认为菲利普花钱一向大手大脚,入不敷出,最后落得这种结局本是在意料之中的。在读信的当儿,菲利普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他不曾料到他大伯竟会拒绝他的请求,顿时火冒三丈。但是,他又满腹惆怅。要是他大伯不肯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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