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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性的枷锁-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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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我已经邀请戈登夫妇来吃中饭”——演员戈登偕同妻子正在外省游览,星期日要在伦敦过——“这事我一周前就告诉你了。”
“实在对不起,我忘了,”他嗫嚅道。“我恐怕十有八九不能来。你就不能另请旁人吗?”
“那你明天干什么去?”
“我希望你不要盘问我。”
“难道你真的不想告诉我吗?”
“我还不至于不愿告诉你,不过硬逼着一个人讲自己的行踪,这也太恼人了!”
眨眼间,诺拉换了另外一副脸孔。她极力克制着不让自己发脾气,走到菲利普的跟前,拉起他的手。
“明天别让我失望,菲利普,我一直殷切地期望着能同你在一起过个星期天。戈登夫妇想见见你,我们一定会玩得很快乐。”
“要是能来,我倒是极想来的。”
“我待人不算太苛刻,对不?我不是常常找你的麻烦的。你不能不赴那个讨厌的约会吗?就这一次好吗?”
“实在对不起,我认为我不能这么做,”菲利普冷冷地回答说。
“告诉我这是什么样的约会,”她带着哄孩子似的口吻说道。
菲利普抓紧时间编造了个理由。
“格里菲思的两位妹妹要来度周末,我们俩要带她们出去玩玩。”
“就这些吗?”她高兴地说道。“格里菲思很容易就可以找到另一个人嘛!”
他希望能想出个比上面所说的更为紧迫的事儿来。那个借口太拙劣了。
“不,实在对不起,我不能——我已经答应了,我就得信守诺言。”
“可是,你也曾答应过我的。完全可以肯定,是我首先提出来的。”
“我希望你不要坚持了,”菲利普说。
诺拉勃然大怒。
“你是不想来,所以才不来的。不知你前些日子在干些什么勾当,你完全变了。”
菲利普看了看自己的手表。
“恐怕我一定得走了,”他说。
“你明天不来吗?”
“不来。”
“这么说,不必再劳驾光临了,”她叫嚷着,这下可大动肝火了。
“随你的便,”他回敬了一句。
“别再让我耽搁你了,”她挖苦地补了一句。
菲利普耸了耸肩膀,走出屋外。他感到如释重负,事情总算还不环。还没有出现涕泗滂沱的场面。一路上,他因这么容易就摆脱那桩事情而额手庆幸。他走进维多利亚大街,买了几束鲜花带给米尔德丽德。
这个小型便宴进行得十分成功。菲利普早先送来了一小罐鱼子酱,他知道米尔德丽德就爱吃这种东西。房东太太给他俩端上来几块炸肉排、蔬菜和一道甜食。菲利普还订了她最爱喝的红葡萄酒。帷幕敞开,炉火熊熊,灯泡安上了米尔德丽德的灯罩,房间里弥漫着舒适惬意的气息。
“这儿真像是一个家,”菲利普满面春风地说。
“兴许我会变得更加不幸,会吗?”她回答道。
吃完饭,菲利普把两张安乐椅拉到壁炉前。他俩坐在上面歇息。他悠然自得抽着烟斗,感到心旷神怡。
“明天你要做什么呢?”他问米尔德丽德说。
“喔,我要到图尔斯山去。你记得那爿店里的女经理吗?嘿,她现在已经结婚了,她邀请我去同她在一起过星期天。当然罗,她想我现在也结婚了。”
菲利普听后垂头丧气。
“可是,为了能同你在一起过星期天,我还谢绝了一张请柬呢。”
他想,米尔德丽德要是爱他的话,一定会说那就同他在一起吧。
菲利普心里明白,诺拉碰上这种情况是决不会犹豫的。
“唔,你这个笨瓜竟干出这号事来。三个星期前,我就答应她了。”
“但是,你一个人怎么去呢?”
“哦,我会说埃米尔外出办事了。她的丈夫是干手帕行当的,他是个态度非常傲慢的家伙。”
菲利普默然不语,一股难过的感情涌上了心头。米尔德丽德凝睇着他。
“你不会连这一点儿乐趣都不给我吧,菲利普?你是知道的,这是我能够出去走走的最后一个机会了,还不知要隔多久才会再有这种机会呐。况且这是我早讲定了的。”
他拿起她的手,笑着对她说:
“不,亲爱的,我要你去痛痛快快地玩上一玩。我只是想让你感到愉快。”
一本用蓝纸包着的小书打开着,书页朝下地躺在沙发上,菲利普懒懒地把它拿了起来。这是一本定价两便士的中篇小说,其作者是科特纳·帕各特。这就是诺拉写书时用的笔名。
“我非常喜欢看他写的书,”米尔德丽德说,“凡是他写的书我都看,写得太美了。”
他仍然记得诺拉对她自己的评价。
“我在那些帮厨的女工里面享有盛誉。她们都认为我颇有绅士风度。”
第08章
71
菲利普为报答格里菲思的知遇之恩,便把自己那些暧情昧意的纠葛一五一十地抖落给他听。星期天早晨用过早饭后,他俩身披晨衣坐在壁炉旁抽烟,这当儿,菲利普又给他讲起了前日与诺拉龃龉不和的事儿。格里菲思祝贺他如此干净利落地摆脱了困境。
“同一个女人谈情说爱,这是世上最容易的事儿了,”他故作庄重地说,“可是,要斩断绵绵情丝却令人十分生厌。”
菲利普对自己如此巧妙地摆脱了干系,颇有些沾沾自喜的味儿。不管怎么说,他现在可是心安理得了。一想起米尔德丽德在图尔斯山过得很愉快,他为她的幸福而的的确确感到心满意足。尽管他自己深感失望,但还是没有掠人之美,这对他来说,完全是一种自我牺牲的行为,也正是这一点使得他内心充满了喜悦。
但在星期一早晨,菲利普发觉桌子上赫然躺着一封来自诺拉的信,信上写着:
最亲爱的:
星期六那天,我大发脾气,实感抱歉,望能谅察。请同往常一样于下午来用茶点。我爱你。
你的诺拉
菲利普神情沮丧,茫然不知所措。他走到格里菲思的跟前,把这封信递了过去。
“你还是不写回信的好,”格里菲思说。
“喔,我可不能这样,”菲利普嚷道。“要是我想起她老是在盼我的回信,我心里会很不好受的。你可不知道等待邮递员的叩门声是啥滋味,我可算是有体会的了。我决不能让人家也忍受这种折磨。”
“老兄,一个人要断绝这种关系,又要不让人感到难过,这是不成的。干那号事,你得咬紧牙关。要知道,那种痛苦是不会持续多久的。”
菲利普重新坐了下来,挥笔写了下面这封信:
亲爱的诺拉:
使你感到不愉快,我深感内疚。不过,我想我们俩还是让事情停留在星期六那种地步为好。我认为,既然事情已毫无乐趣可言,那么,再让它继续下去又有什么意义呢?你叫我走开,我就走了。我不存回去的奢望。再见。
菲利普·凯里
他把信拿给格里菲思看,并征求他的意见。格里菲思读完后,闪动着晶莹的眼光注视着菲利普。他心里究竟怎么想的,却只字未吐。
“我认为这封信定能奏效,”他说。
菲利普出去把信寄走了。一上午,他过得很不舒畅,一直在推测着诺拉接信后感情变化的细枝末节。他为诺拉可能要掉泪的念头所苦恼。但是在这同时,他又感到轻松。想象中的痛苦总是要比目睹的痛苦来得容易忍受,何况他眼下可以无拘无束地、情思专一地爱着米尔德丽德了。医院下班时,想到那天下午要去看望米尔德丽德,他的心几乎要跳出胸腔。
跟往常一样,他回到自己房间梳理一下。他刚把钥匙塞进门上的锁眼,突然从身后传来一个人的说话声。
“我可以进来吗?我已经等了你半个小时了。”
这是诺拉的声音。他顿觉自己的脸刷地红到了耳根。她说话时,声调欢快,没有一丝怨恨,从中听不出可资证明他俩双方龃龉的端倪。他觉得自己无地自容。他既害怕又厌恶,但还竭力装出一副笑脸。
“可以,请进吧,”他说。
菲利普把门打开,诺拉在他头里走进起居间。他心中忐忑不安,为使自己镇静下来,他递给诺拉一支烟,同时自己也点了一支。诺拉神采奕奕地凝望着他。
“你这个淘气鬼,为什么要给我写来这么一封可怕的信?我要是拿它当真的话,它足以使我感到痛心疾首。”
“这封信决不是闹着玩的,”他神情抑郁地回答道。
“别这么傻里傻气的。那天我是发了脾气,可是我写了信,道了歉。你还不满意,喏,今天我又上门请罪来了。归根结蒂,你是独立自主的,我无权对你提出任何要求。我决不要你做你不愿意做的事情。”
她从椅子里站起来,两手张着,感情冲动地朝菲利普走来。
“让我们言归于好吧,菲利普。要是我触犯了你,我感到难过。”
他不能不让她握住自己的双手,但是他不敢正视她。
“恐怕现在太迟了。”他说。
她一屁股坐在他腿旁的地板上,抱住了他的双腿。
“菲利普,别傻!我性情急躁,我知道是我伤害了你的感情,不过为了这一点就生气,那也太傻了。弄得大家都不开心,这又有什么好处呢?我们的友谊是多么令人愉快啊。”她的手指缓慢地抚摩着他的手。“我爱你,菲利普。”
他站起身子,躲开她,走到房间的另一端。
“实在抱歉,我无能为力。整个事情就此完结。”
“你的意思是说你不再爱我了?”
“恐怕是的。”
“你是在找个机会把我抛弃掉,而你就抓住了那件事,是不是?”
他默不作声。她两眼直勾勾地盯视了他一会儿,看上去她已到了妨无可忍的地步。她还是坐在原地不动,背靠着安乐椅。她无声地哭着,也不用双手蒙住脸面,豆大的泪珠一颗颗顺着她的面颊滚落下来。她没有抽泣。看到她这种样子,令人不觉悚然,痛苦万分。菲利普转过身去。
“我伤了你的心,实在对不起。就是我不爱你,这也不是我的过错。”
她默默无言。她似乎不胜悲切,只是木然地呆坐着,眼泪不住地顺着面颊流淌。要是她声色俱厉地呵斥他,他也许好受些。菲利普想诺拉脾气上来时会控制不住自己,而且他也准备她来这么一着。在思想深处,他,觉得干脆大吵一场,两人都用刻毒的语言咒骂对方,在一定程度上,还能证明自己的行为是无咎的。时光匆匆流逝。最后他看到她无声地哭着而变得惊慌起来。他走进卧室,倒了杯水来,朝着诺拉俯下身去。
“你不喝点儿水吗?喝了,心里要好受些。”
她嘴唇设精打采地伸向杯子,喝了两三口水。然后她精神倦怠地、轻声地向菲利普讨了块手帕。她擦干了眼泪。
“自然,我早就知道你从来就没有像我爱你那样爱过我,”她呻吟地一说。
“恐怕事情往往就是如此,”他说,“总是有人去爱别人,也总是有人被别人爱。”
他想起了米尔德丽德,一阵剧痛袭上心头。诺拉沉默了好一会儿。
“我总是那么悲惨不幸,我的一生又是那么的可恨,”她最后说。
这话诺拉并不是对菲利普,而是对她自己说的。以往,他可从来没有听到她埋怨过她同丈夫在一起的生活,也没有听到她诅咒过穷困的境况。他过去总是非常钦佩她敢于正视世界的凛然态度。
“后来,你同我邂逅相逢,而且又对我那么好。我钦佩你,是因为你聪明,再说,找到了一个自己信得过的人,这有多可贵啊。我爱过你。但万万没料到会有如此结局,而且我一点儿过错都没有。”
她又淌下了眼泪,不过此时她较能控制住自己,用菲利普的手帕蒙住自己的脸。她极力克制住自己的情感。
“再给我些水喝,”她说。
她擦了擦眼睛。
“抱歉,我竟做出这种蠢事来。我是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啊。”
“太对不起你了,诺拉。我想叫你知道的是,我非常感激你为我所做的一切
他不知道诺拉究竟看中了他什么。
“唉,事情全是一个样,”她叹息地说,“倘若要男人们待你好,你就得待他们狠;要是待他们好,他们就给你罪受。”
诺拉从地板上站起来要走,她向菲利普投来长长的、沉静的一瞥,接着是一阵欷瞒叹息声。
“太莫名其妙了。这一切究竟是什么意思?”
菲利普突然打定了主意。
“我想我还是告诉你,我不想让你把我看得太坏了,你是我的话,也是没有办法的啊。米尔德丽德已经回来了。”
诺拉涨红了脸。
“你为什么不立刻告诉我?我是当然应该知道的。”
“我不敢讲。”
她对着镜子端详自己,把帽子戴正。
“劳驾叫辆出租马车,”她说,“我实在走不动了。”
菲利普走到门口,叫住一辆路过的双轮双座马车。当她跟随他走到街上时,他发现她脸色非常苍白,不禁吃了一惊。她的步履沉重,好像转眼间变得苍老了似的。看到她的病容,他不忍心让她独自一人回去。
“要是你不反对的话,我陪你回去。”
见她不置可否,他便坐进了马车。他们默默地驶过大桥,穿过几条穷街陋巷,孩子们尖声匐喝着在马路上戏耍。马车来到诺拉寓所门前时,她没有立刻走出车子,看上去她似乎不能聚集足够的气力来挪动步子。
“我希望你原谅我,诺拉,”菲利普说。
她把眼睛转向菲利普。此时他发觉那双眼睛又闪烁着晶莹的泪花,但是她还极力使自己的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可怜的人!你太为我担忧了、你不必费心。我不怪你。我会好起来的。”
她轻轻地、敏捷地抚摸他的脸,以表示她对他不怀怨恨之心,这一动作仅仅起点暗示的作用,如此而已。然后,她跳下马车,头也不回地走进屋去。
菲利普付了车资后,便朝米尔德丽德的寓所走去。他怀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沉重心情,真想把自己臭骂一顿。但是,为什么呢?他不知道他还能做些什么。路过一爿水果店时,他记起了米尔德丽德喜欢吃葡萄。他非常感激自己能够通过回忆记起她的每一种嗜好来表达对她的爱慕之情。
72
以后的三个月里,菲利普每天都去看望米尔德丽德。他去时随身带着书,一用过茶点,便埋首攻读,这当儿,米尔德丽德便躺在沙发上欣赏小说。有时,他抬起头来,盯着她瞅上一会儿,嘴角隐隐露出一丝甜蜜的笑意。然而,米尔德丽德总是能觉察出他向自己投来的目光。
“别望着我浪费你的时间,傻瓜!快做你的功课吧,”她说。
“好一个独裁者,”他兴高采烈地应答着。
菲利普见房东太太进来铺台布准备开饭,便放下书本,兴致勃勃地同她打趣逗乐。这位房东太太是个上了年纪、个儿瘦小的伦敦佬,伶牙俐齿的,具有逗人发笑的幽默感。米尔德丽德已经同她交上了朋友,并且还把导致自己处于目前这种不幸境遇的种种情况,对她作了一番详尽的但是虚假的叙述。这位好心肠的瘦小女人却深受感动,觉得只要米尔德丽德日子过得舒适,再大的麻烦也不为大。米尔德丽德出于礼貌起见,建议菲利普以她兄长的身分出现。他俩在一起用餐,米尔德丽德的胃口变幻莫测。但每当订到能引起她的食欲的饭菜时,菲利普心里总有说不出的高兴。看到她就坐在自己的对面,他不禁为之心醉;他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不时地拉起她的手紧紧地攥着。饭后,米尔德丽德坐进靠近壁炉的安乐椅里,他则紧挨着她坐在地板上,身子倚着她的双膝,嘴里叼着支烟。他俩常常不言不语。有时,发觉她打着盹儿,菲利普便不敢动作,生怕惊醒她,悄没声息地坐在那儿,眼睛懒懒地望着炉火,尽情享受着他的幸福。
“午觉睡得香吗?”她醒来时,他笑吟吟地问道。
“我可没睡,”她回答说,“只是闭闭眼睛就是了。”
她从来不会承认自己睡着的。她生性冷漠,而眼下她身体状况也没有使她感到特别的不便之处。她为了自身的健康,可算是费尽心机,不论什么,只要他愿意提出建议,她都照听不误。每天早晨,只要天好,她都出去,在外面呆上一段时间。天气不太冷的话,她就坐在圣詹姆士公园里。一天余下的时光,她全是悠闲地坐在沙发里消磨掉的,不是读着一本又一本的小说,就是同房东太太在一块儿唠叨扯淡。她就爱说东道西的,其谈兴之浓,经久不衰。她对菲利普絮絮叨叨地讲述房东太太的身世,谈论住在起居室那层楼上的房客以及左邻右舍的趣闻轶事。时而她脸上现出惊恐的神色,对菲利普诉说起自己害怕分娩的痛苦,生怕自己因此而撒手人世。接着,又把房东太太以及那位住在起居室那层楼上的太太的分娩情况,对菲利普从头至尾说了个罄尽。(至于那位住在起居室那层楼上的太太,米尔德丽德还不认识呢。“我这个人就喜欢清静,”她说,“可不是那种见人就搭讪的人儿。”)她带着一种莫可名状的既兴奋又惊悸的口吻娓娓叙来,不过,在大部分时间里,她对近在眼前的临产一事,却处之泰然。
“不管怎么说,我不是第一个生孩子的女人呀,对不?况且大夫说我是不会有什么麻烦的。你瞧,看来我还不是生来就不能生孩子的女人呢。”
眼看产期将至,米尔德丽德去找了房东欧文太太。欧文太太给她推荐了一位大夫,米尔德丽德每隔一周去检查一次。这位大夫索费十五畿尼。
“当然咯,我完全可以还他的价,不过这位大夫是欧文太太竭力推荐的,因此我想总不能因小失大吧。”
“如果你觉得愉快、舒适,费用我才不在乎呢!”菲利普说。
菲利普为她做什么,她都心安理得,似乎这是天经地义的;而在菲利普这方面说来,他就喜欢为她花钱,每给她一张五英镑的钞票,都在他心头激起一种幸福感和自豪感。菲利普给了她好一笔数字的钱,因为她从来不是算计着花钱的。
“我也说不清钱是怎么花的,”她自言自语地说,“就像水似的,都从我指缝里流掉了。”
“这不打紧,”菲利普说,“我能为你做的,我都乐意去做。”
她既不擅针线活,又不为那即将出世的孩子缝制几件必不可少的衣衫。她对菲利普说到头来买它几件比自己做还要便宜得多。菲利普手头有几张抵押契据,这就是他的全部钱财。近日他卖掉了一张,换来的五百英镑,眼下存在银行里,准备往一桩其意义不能一下子就能理解的事业里投资。此时,他感到自己异乎寻常的富有。他们俩常常在一起憧憬未来。菲利普切望米尔德丽德把孩子带在身边,但是米尔德丽德却连声拒绝,因为她还得去挣钱糊口,要是不带孩子,去找工作就要容易得多。她打算重新回到她先前工作过的商店里去,而把孩子交给乡下一个正经女人抚养。
“我能找到只要七先令六便士就会带好孩子的人。这样,无论对我还是对孩子来说,都有好处。”
这在菲利普看来似乎有点不近人情。但是当他试图同米尔德丽德说理时,她却装作认为菲利普只是肉痛要付孩子的抚养费。
“孩子的抚养费,你大可不必操心,”她说,“我决不会叫你付的。”
“要我付多少钱,我是不计较的,这你是知道的。”
米尔德丽德内心深处巴不得这孩子是个死胎。虽说她丝毫没有流露,但菲利普看出她存有这份心思。起初,菲利普不由得一怔,可后来,经过一番考虑,也不得不承认,鉴于种种因素,事情果真如此,倒是求之不得的。
“坐着说这论那的倒是很动听,”米尔德丽德抱怨地说,“可是叫一个姑娘出去自谋生计就艰难了,要是身边再拖着个孩子,那就更不容易了。”
“幸运的是,你还有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呢,”菲利普笑吟吟地说着便拉起了米尔德丽德的手。
“菲利普,你一直待我很好。”
“喔,尽说些混帐话!”
“你可不能说我以往对你为我所做的一切一点都没有酬报你啊。”
“老天在上,我可从来不曾想从你那儿得到什么酬报。如果说我为你做了些什么的话,那是因为我爱你才这么做的。你什么也不欠我。我希望你也爱我。除此之外,我对你没什么企求了。”
对米尔德丽德把自己的肉体看作是件商品,她可以为了尽其用途而随随便便地提供给买主的想法,菲利普感到有点吃惊。
“不过我真想报答你,菲利普。你待我一直是那么情深意切。”
“嗯,再等一段时间也无甚害处。等你身体好了以后,咱俩再去度几天蜜月不迟。”
“你真淘气,”她粲然一笑,怪嗔着菲利普。
米尔德丽德企望在阳春三月坐月子,身体一好便去海边过上半个月,这样可以让菲利普不受干扰地复习迎考,然后就是复活节,他们俩早已打算双双去巴黎度假。菲利普滔滔不绝地数说着他俩在巴黎的种种活动。到那时,巴黎可是个赏心悦目的好去处。他们可以在他所熟悉的拉丁区的一家小旅馆里开个房间,上各式各样的迷人的小饭馆去品尝食物,上戏院观看歌剧。他还要带她去欣赏音乐,引她去见见自己的亲朋好友。这一切会使她感到很有趣的。他曾在米尔德丽德面前谈起过克朗肖,她很想见见他。还有劳森,他已经去巴黎好几个月了。他们还可以去逛逛皮利埃舞厅,还将去凡尔赛、恰特兹、枫丹白露游览观光。
“那可要花一大笔钱哩,”她说。
“哦,甭管花多少钱。想想吧。我朝思暮想的就盼着这一天哪。难道你不清楚这对我有多么重要吗?过去我除了你谁也不爱,以后也不会去爱旁人。”
米尔德丽德笑眯眯的,默默地谛听着他这番慷慨陈词。他认为从她笑眼里看到的是一片脉脉柔情,对此,他对她满怀感激。她比往常要温存得多。以往她身上那种令人不快的傲慢神气,眼下已杏无踪影。她在他跟前呆惯了,不再故作姿态了,也不再像先前那样精心梳理她的头发了,只是随随便便地拢成一个发髻。她通常把她那浓密的刘海梳得齐齐整整,现在却任其披散着。她那张瘦削的脸庞使她那双眼睛显得格外的大。下眼睑布满了皱纹,在苍白的双颊衬托下,更显突兀分明。她神情阴郁,悲哀之至。从她身上,菲利普仿佛看到了圣母马利亚的影子。他希望米尔德丽德岁岁年年永不改颜。他体会到今生前所未有过的幸福。
每天晚上,一到十点,菲利普便起身向米尔德丽德告辞,一来因为她喜欢早早就寝,二来因为他回去后还得用功一两个钟头,以弥补先前几个小时耽误下来的功课。他通常在离开她之前替她梳理头发。在同她道过晚安之后,菲利普便举行仪式般地把他的亲吻奉献给她。首先,他吻吻她的手掌心(她的手指是多么的纤细,那指甲又是多么的秀美,因为她花了不少时间来修剪指甲),接着便先右后左地亲亲她那双合上的眼睛,最后贴着她的嘴唇亲了又亲,吻了又吻。在回家的路上,他那颗心充溢着爱。他引颈盼望能有机会一遂平生心愿,以弥补因自我牺牲而使自己心劳神疲的亏缺。
不久,米尔德丽德该移居私人医院了,她将要在那儿生产。此时,菲利普只能于下午去探望她了。米尔德丽德另编了一套说法,把自己说成是一名随团队驻扎在印度的士兵的妻子,而把菲利普作为自己的小叔子介绍给这家私人医院的女院长。
“我说什么都得当心,”她告诉菲利普说,“因为这儿还有一位太太,她的丈夫就在印度民政部工作。”
“我要是你的话,才不为此担忧呢,”菲利普说。“我相信她的丈夫同你的丈夫是搭乘同一条船去的。”
“什么船?”她天真地问道。
“鬼船①呗!”
①“鬼船”,传说中注定在海上漂流直到上帝最后审判日的荷兰水手所乘的船,被认为是一种不祥之兆。此处系菲利普的戏谑语。
米尔德丽德顺利地生下了个女孩。当菲利普获准进去看她时,那婴儿就躺在她的身边。米尔德丽德的身体非常虚弱,但因为一切都过去了,心情还是轻松的。她把孩子抱给菲利普看,而她自己用一种古怪的目光打量着这孩子。
“这小东西看上去怪滑稽可笑的,是不?我简直不敢相信她是我生的。”
那新生儿浑身通红,皮肤皱皱的,模样古怪。菲利普瞅着瞧着,脸上现出了笑容,不知说什么是好。他感到很是尴尬,因为此时那位拥有这家私人医院的看护就站在他的身旁。从她瞧自己的目光看来,菲利普觉得她压根儿就不相信米尔德丽德那种颇为复杂的说法,她认为菲利普就是这孩子的生身父亲。
“你准备给她起个什么名儿?”菲利普问道。
“究竟是叫她马德琳还是塞西莉亚,我还没打定主意。”
那位护士走开了,让他们俩单独呆上几分钟。于是,菲利普弯下腰去,对着米尔德丽德的嘴吻了一下。
“亲爱的,一切都平安地过去了,我感到很高兴。”
她抬起纤细的双臂,勾住菲利普的脖子。
“你真是个热心肠的人儿,亲爱的菲尔①。”
①菲利普的昵称。
“现在我终于觉得你是我的人啦。我等你等了好久了,我的亲爱的人儿。”
他们听到那位看护走到门边的声响,于是菲利普急急乎直起身子。看护走进房间时,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
73
三周以后,米尔德丽德带着孩子上布赖顿,菲利普前往车站给她母女俩送行。她身体恢复得很快,菲利普发现她的气色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好。她打算住在布赖顿一家食宿公寓里,她曾经同埃米尔·米勒在那儿度过两三个周末。她预先写了封信去,说她丈夫奉命去德国出差,她将带着孩子到那儿去度假。她津津乐道于自己编造的谎言,而且在编造细枝末节方面还颇有些想象力呢。米尔德南德打算在布赖顿找个乐意领养她孩子的保姆。看到她竟如此冷漠,急着要摆脱掉这个孩子,菲利普感到震惊。但她却口口声声说先让这孩子在别处呆段时间,然后再领回来,让孩子慢慢习惯在她身边生活,这样做要好得多,还说这是人之常情。菲利普曾想,她亲自带了两三个星期的孩子,总该唤起她做母亲的天性了,因此他企图借助这一点来帮助自己说服米尔德丽德能把孩子留在身边,可是根本就没有那回事。米尔德丽德对孩子也不能说不好,该做的事她都做了。有时这孩子也给她带来乐趣,而且她也常常三句话不离孩子的事儿。但是,她内心深处,对这孩子可一点感情也没有。她不能想象这孩子会是她身上的一块肉。她已经预感到这孩子长相像她生身父亲。她常常暗自纳闷,待这孩子长大以后,她还不知怎么办呢。想到自己当初怎么会那样傻,竟怀了这么个孩子,她不禁自怨自艾起来。
“要是我当初像现在这么清醒就好了,”她嘟哝了一句。
她嘲笑菲利普,因为他为了那孩子的幸福而操心,简直到了忧心如焚的地步。
“假如你是父亲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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