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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性的枷锁-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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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米尔德丽德不知不觉地被他迷住了。

“说来这也是难免的,”他最后这么说道。“谁出的价高,就该归谁所有。你们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就在下星期六。我已经通知亲友了。”

菲利普心里猛地一揪。

“这么快?”

“我们不准备搞什么结婚仪式,去登记处办个手续就行了。埃米尔喜欢这样。”

菲利普心力交瘁,想快点脱身,立即上床去睡觉。他招呼跑堂结帐。

“我去叫辆马车送你去维多利亚车站。我想你不用久等就能上火车的。”

“你不陪我去了?”

“假如你不介意,我想就不奉陪了。”

“随你便吧,”她口气傲慢地说,“我想明天用茶点的时候还会再见面的吧?”

“不,我想咱俩最好就此一刀两断。我何苦要继续折磨自己呢。车资我已经付了。”

他强作笑颜,朝她一点头,随即跳上公共汽车回寓所去了。上床前,他抽了一斗烟,但似乎连眼皮子也撑不开。他不觉得有一丝半点的痛苦,头一搁到枕头上,便立即呼呼睡去。

64

凌晨三点光景,菲利普就醒了,且再也不能人睡。他想起了米尔德丽德。他试图不去想她,但无奈情思缠绵,不能自已,就这样,时作时辍,反反复复,直弄得自己头昏脑胀。米尔德丽德要嫁人,这是不可避免的,因为对一位要自谋生计的姑娘来说,生活是艰难的;倘若她发现有人能够给她提供一个舒适的家并接受之,那也是无可指摘的。菲利普意识到,在米尔德丽德看来,让她同自己结婚才是个愚蠢的行动呢,因为只有爱情才,能使眼下这种捉襟见肘的日子得以忍受。然而,她却并不爱他。这绝不是米尔德丽德的过错,这不过是他不得不接受的又一个事实罢了。他试图说服自己。他深知他那被刺伤的自负深深地埋在心底,此时他的情欲却从被损害的虚荣中勃然而起。实际上,在很大程度上,正是由于这一点,他才变得颓唐消沉。菲利普像鄙视米尔德丽德那样鄙视自己。他为未来作出种种打算,反来复去地考虑着那些同样的计划。在这当儿,他又回想起自己在她那娇嫩、苍白的脸颊上亲吻的情景,耳际又响起她那回荡不绝的嗓音。在医学院里,他同朋友们断绝来往,而眼下他却希望有人作伴。事情真凑巧,半个月前,海沃德来信说他要路过伦敦,邀请菲利普一同进餐,但那时菲利普因不愿受人打扰而婉言谢绝了。海沃德快要返回伦敦,在此度过社交季节,于是,菲利普决定写封信给海沃德。

钟敲八点。他还能爬起来,对此他感到欣慰。他脸色苍白,倦容满面。但是,在洗了把澡,穿上了衣服,用过早餐之后,他感到自己又重新回到了尘世,病痛也显得较易忍受了。这天上午,他不想去听课,而来到陆海军商场,为米尔德丽德买件结婚礼物。菲利普犹豫了半晌,最后决定买个化妆手提包。它花去了二十镑,大大超出了他的支付能力。不过,这只包既艳丽夺目又俗不可耐。他知道米尔德丽德一定会十分精确地估计出这只包的价钱来的。这件礼物既能使她感到快乐,又能表达自己对她的鄙视。他为自己挑中了这件礼物而内心感到一种隐隐扎痛的满足。

菲利普怀着惶恐不安的心情期待着米尔德丽德成亲的日子,他这是在期待着一种难以忍受的痛苦。他感到宽慰的是,星期六早晨他接到海沃德的一封信,信中说,他就在当天早些时候来伦敦,并请菲利普替他事先找好住处。菲利普急于摆脱眼下的心境,便去查阅时刻表,找出海沃德可能搭乘的那趟车。他赶往车站迎接海沃德。朋友聚首,兴奋之至。他俩将行李寄存在车站,随后便欢天喜地地走了。海沃德还同往常一样,提议他俩首先花一个小时去游览国立美术馆。海沃德已经好些时候没有观赏图画了,说是一定得去瞧上一眼,使自己跟生活的旋律合拍协调起来。数月来,菲利普找不到一个人能同自己谈论艺术和书籍。自从去巴黎以来,海沃德一直在专心致志地研究法国的现代诗人。而在法国,这类诗人繁若群星,数不胜数。眼下,海沃德就有好几位新跃文坛的天才诗人的事儿要告诉菲利普听。他们俩漫步在美术馆,各自给对方指点着自己心爱的图画,情绪激昂地交谈着,从一个话题转到另一个话题。此时,阳光普照,微风和煦。

“走,咱俩上公园去坐一会儿,”海沃德提议说,“吃过中饭再去找房间不迟。”

公园里,春意盎然,沁人心脾。这种日子叫人感到,人只要活着就是幸福。在天空的映衬下,青翠欲滴的树林,分外妖烧。淡蓝色的天幕上嵌镶着朵朵白云。玉带般的河流的尽头,是一群身穿灰色制服的皇家禁卫骑兵队。这种层次分明的优美景色,带有一种十八世纪图画的风采眼前的景色,使人想起的是约翰一巴普蒂斯特·佩特的那种平凡质朴的图画,而不是沃特①画的画。沃特的风景画富有诗意,画中只有在梦幻虚境中才能看到的那种森林幽谷的景致。菲利普心里不觉一阵轻松。他从过去读过的书本中领悟到,艺术(因为艺术的存在正如他认为自然界的存在一样)还可以将人的心灵从痛苦中解救出来。

①约翰·安托万·沃特(1684…1721):法国风俗画家。

他们俩来到一家意大利餐馆吃中饭,还要了一瓶香提酒。两人慢啜细嚼,边吃边谈,一起回忆着他俩在海德堡的熟人,谈论菲利普在巴黎的朋友,议论书籍、图画、道德和人生。猛然间,菲利普听到一只钟接连敲了三下,直觉得声声撞击着他那颗心。有那么一两分钟,海沃德说的话他啥也没听见。但是,他还一个劲儿地往自己杯子里勘酒。他喝不惯酒,并已经感到酒力直冲脑门。不管怎么说,他眼下是无忧无虑的了。多少个月来,他那敏捷的脑于闲着不思想,这时却完全陶醉在谈话中间。他为有个同自己情趣相投的人在一起交谈而感到无比欣慰。

“我说呀,咱们可别把这良辰浪费在寻找房间上头。今晚我来安顿你。你可以在明天或者下星期一再去找房间嘛!”

“好的。那眼下咱俩干什么呢?”海沃德应声说道。

“咱俩花上一个便士,乘汽船到格林威治去。”

这个主意正中海沃德的下怀。于是,他同菲利普一起跳上一辆出租马车,来到威斯敏斯特大桥,接着又乘上一艘刚要离岸的汽船。此时,菲利普的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他说:

“我还记得当初去巴黎那会儿,克拉顿,对,就是他,还发了一通长篇宏论呢。他说是画家和诗人把美赋予事物中去的,是他们创造了美。在”他们看来,乔托①的钟楼和一家工厂的烟囱没有两样。然而,美丽的事物随着它们勾起一代代人们的情感而变得越来越绚丽多彩。古老的事物要比现代的事物更加美丽,其道理也就在于此。那篇《希腊古瓶颂》②现在就比刚问世那会儿要更加隽永妩媚,这是因为上百年来,情侣们不断地吟诵它,那些悲观失望者也从诗句中求得安慰的缘故。“

①乔托(1266?…1337):佛罗伦廷派画家和建筑师。

②《希腊古瓶颂》,为英国著名诗人约翰·济慈(1795…1821)所作。

菲利普让海沃德去推断,面对两岸摇曳而过的景色,听了他的话会作何联想。他发现自己有意作出暗示而未被对方觉察,不觉窃窃自喜。长期来他过着的那种生活,突然间在他心灵中激起了强烈的反应,使得他思绪万千,感慨系之。伦敦缥缈的大气,晕光闪烁,给建筑物的灰石蒙上了一层柔和的轻淡优美的色彩;那一个个码头、一座座仓库透出丝丝类似日本版画式的纯朴、庄重的气息。他们俩继续向前泛舟荡漾。那雄伟壮丽的水道,是大英帝国的标志,越往前越开阔。河面上千帆竞发,穿梭不息。菲利普想起那些画家和诗人把所有这一些描绘得如此婀娜多姿,心头充满了感激之情。他们随船来到伦敦地区的泰晤土河面上。有谁能够描绘出它的庄严仪容呢?顿时,他思绪驰骋,激动不已。天晓得是什么使得人们把这浩瀚的河面变得平静如镜,使得鲍士威尔①老是跟随在约翰逊②的左右,使得老佩皮斯③跨上军舰的。啊,原来是壮丽的英国历史,是离奇的际遇和充满惊险的冒险!菲利普笑容可掬地转向海沃德。

①詹姆斯·鲍上威尔(174O…1795):苏格兰律师兼作家。著有《约翰逊传》一书。

②塞缪尔·约翰逊(1709-1784):英国著名的问典编纂家、作家和评论家。

③塞缪尔·佩皮斯(1633…1703):曾为英国海军大臣,以其日记闻名。

“亲爱的狄更斯,”他喃喃地说。当觉察到自己的感情激昂起来,他不觉莞尔。

“你放弃学画,就不感到后悔吗?”海沃德问道。

“不后悔!”

“看来你是喜欢行医的?”

“不,恰恰相反,我很不喜欢当医生。不过也没有旁的事情可做呀。头两年的功课重得快把人压垮了,再说,遗憾的是,我可没一点儿科学家的气质。”

“哦,你可不能再见异思迁了。”

“嗯,不会的。我要坚持学医。我想,到了病房,我会更加喜欢上这一职业的。我有个想法,我对人比对世界上任何一样东西都更有兴趣。照我看,只有当医生,才能享有充分的自由。你把知识装在脑于里,拎着医疗器械箱,外加几味药,你就可以到处混饭吃。”

“这么说,你是不想当一名开业医师的?”

“至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不想当开业医师,”菲利普回答说。“我一取得医院的职位,便去搭乘海轮。我想到东方去——到马来群岛、暹罗①、中国等等地方去——…然后,我将找些零星的活儿干干。事情总是有得做的,比如说,印度闹霍乱病啦,诸如此类。我还想去周游列国。一个经济拮据的人要做到这一点,唯一的办法就是行医。”

①暹罗,泰国的旧称。

接着他们来到了格林威治。英尼戈·琼斯①设计的宏伟的大厦,仪态雍容地正视着河面。

①莫尼戈·琼斯(1573…1652):英国著名建筑师、舞台设计师。

“嘿,快瞧,那儿准是可怜的杰克跳下去捞钱的地方,”菲利普说。

他们俩在公园里信步闲逛。衣衫褴褛的孩子们在嬉耍,他们的吆喝声响遍整个公园。年迈的海员们这儿一群那儿一帮地坐着晒太阳。这儿弥漫着一种百年前的那种古朴的气息。

“你在巴黎白白浪费了两年,有些可惜,”海沃德感叹了一声。

“白白浪费?瞧那个孩子的动作,瞧那阳光穿过树叶照在地上的图案,再瞧瞧头顶上那块天——啊,要是我不到巴黎去,我就看不到那儿的天空。”

海沃德发觉菲利普语塞哽咽,不禁诧异地凝视着他。

“你怎么啦?”

“没什么。对不起,我太伤感了。不过,这半年来,我无时无刻不渴望着来观赏一下大自然的美。”

“你过去一直很讲究实际。真有趣,还能从你嘴里说出那种话来。”

“去你的,我可不想变得有趣,”菲利普哈哈笑着说。“走,咱们喝杯浓茶去!”

65

海沃德的来访,给菲利普带来了莫大的好处,冲淡了他对米尔德丽德的思念。回首往事,菲利普不胜厌恶之至。他自己也闹不清,过去怎么会堕入那种不体面的爱情中去的。每当想起米尔德丽德,菲利普心中不免忿恨交加,全是米尔德丽德使他蒙受这奇耻大辱。此时,呈现在他想象中的是被夸大了的她人身、仪态方面的瑕疵。他一想到自己竟同米尔德丽德这种女人有过一段暧情昧意的纠葛,不禁不寒而栗。

“这一切都表明我的意志是多么脆弱啊,”菲利普喃喃地说。先前那段经历,犹如一个人在社交场合犯下的过错,过错之严重,无论做什么都无法宽宥,唯一的补救办法,就是把它从记忆中抹去。他对自己先前的堕落十分憎恶。这倒帮了他的忙。他像一条蜕了皮的蛇,怀着厌恶的心情,鄙夷地望着自己过去的躯壳。他为自己恢复了自制力而感到欣喜若狂。菲利普意识到,在他沉湎于人们称之为爱情的痴情之中的时候,他失去了世界上多少别的乐趣啊。那种滋味他可尝够了。要是那就叫爱情,那他从此再也不会堕入那张情网中去了。菲利普把自己的一些经历告诉了海沃德。

“索夫克勒斯①不就祈求有朝一日能挣脱吞噬他最诚挚爱情的情欲这头野兽吗?”他问道。

①索夫克勒斯(公元前496?…前406):希腊悲剧作家。

菲利普俨然一副获得了新生的样子。他贪婪地呼吸着周围的空气,仿佛从来没有呼吸过似的。他像稚童般惊喜地打量着世间万物。他把那段痴狂时期看作是服了半年的劳役。

海沃德来伦敦后没几天,菲利普接到一张寄自布莱克斯泰勃的请柬,邀请他去参观在一家美术馆举办的画展。他带上海沃德一同前往。在浏览画展目录册时,他们发现劳森也有一张画参加了这次预展。

“我想请柬就是他寄的,”菲利普说,“我们找他去,他肯定站在自己那幅画的前面。”

那张露思·查利斯的肖像画被摆在一个角落里,劳森就站在这张画的附近。他头戴一顶轻便的大帽子,身着宽大的浅色服装。置身在蜂拥而来观赏预展的时髦人物中问,他显出一副迷离惝恍的神色。他热情地同菲利普打招呼,随即同往常一样,又口若悬河地给菲利普诉说起他搬来伦敦住下了,露思·查利斯是个轻佻的女子,他租到了一间画室,并因代销一张肖像而得到一笔佣金等等。他提议他俩在一起用餐,借此机会好好叙谈叙谈。菲利普使他想起了他的相识海沃德。菲利普饶有兴趣地看着劳森面对海沃德的风雅的服饰和堂皇的气派有点儿肃然起敬的样子。

他俩奚落挖苦劳森,比在劳森和菲利普合用的那间寒枪的小画室里还要厉害。

吃饭的时候,劳森继续讲他的新闻。弗拉纳根业已返回美国。克拉顿不见了。克拉顿得出个结论,说一个人一旦同艺术和艺术家搭上关系,就不可能有所作为,唯一的办法就是立即脱离。为使出走顺利,弗拉纳根同他在巴黎的朋友们一个不落地都吵翻了。他培养了一种给他们诉说令人难堪的事实的才能,迫使他们以极大的耐心听他宣布说,他在巴黎已经呆够了,准备去赫罗纳定居。这座位于西班牙北部、深深吸引着他的小城镇,还是在他乘车去巴塞罗那的路上偶然发现的呐。他现在就独自一人住在那儿。

“我怀疑他能有什么出息,”菲利普说。

克拉顿就好作出人为的努力,来表达人们头脑里混沌不清的问题,因此,变态、易怒同他这个人就完全相称。菲利普朦胧觉得自己也是这样,不过,对他来说,是他的道德行为使他陷入了困窘。那就是他的自我表现的方式,至于对此怎么办,他可心中无数。但是,他没有时间来继续他的思索,因为劳森坦率地把同露思·查利斯的风流韵事一股脑儿地倒了出来。她遗弃了他,转而同一位刚从英国来的青年学生打得火热,闹得乌烟瘴气。劳森认为应该有人出来干预并拯救那个年轻人,要不她将毁了他。菲利普暗自忖度着,劳森最感伤心的还是他画画的中途突然闯进了那个关系破裂的插曲。

“女人们对艺术缺乏真正的感受力,”他说。“她们只是佯装她们有罢了。”不过,他末了几句话倒是相当旷达:“话得说回来,我毕竟还给她画了四张画儿,至于正在画的这最后一张画儿,不能肯定是否还能画成功呢。”

这位画家处理他的爱情纠葛那样的漫不经心,菲利普着实羡慕。劳森相当愉快地度过了一年半,并未花分文就得到了一个漂亮的模特儿,最后同她分手时,心灵上没留太深的伤痕。

“克朗肖现在怎么样?”菲利普问道。

“噢,他算是完了,”劳森皮笑肉不笑地答道。“他不出半年就要死了。去年冬天,他得了肺炎,在一家英国医院里住了七个星期。出院时,他们对他说,他康复的唯一机会就是戒酒。”

“可怜的人儿,”菲利普微微一笑。他一向是饮食有度的。

“有一阵子他是滴酒不进。他还常常到利拉斯店里去,他可熬不住不去呀。不过,他经常只是喝杯热牛奶,或者桔子汁。也太没趣了。”

“我想你没有把事实瞒了他吧?”

“哦,他自己也知道。不久前他又喝起威士忌酒来了。他说他已经老了,来不及革面洗心了。他要快快活活地过上半年,到那时,就是死也比苟延残喘活上五年要强。我想他手头拮据,简直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你瞧,他生病期间,连一项进帐都没有,而且跟他同居的那个荡妇使他吃尽了苦头。”

“我记得,第一次见到他时,我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菲利普说。“我那时认为他简直了不起。庸俗的中产阶级的德行居然得此报应,真叫人作呕。”

“当然罗,他是个不中用的家伙。他迟早会在那贫民窟里了却残生,”劳森说。

菲利普感到伤心,因为劳森一点也没有怜悯之情。当然,这件事是因果报应,既有前因,必有后报,而生活的全部悲剧就寓于这一支配人类生活和行为的自然规律之中。

“啊,我忘了一件事,”劳森说。“你刚走不久,克朗肖叫人送你一件礼物。我当时想你会回来,因此我也就没有托人带给你,何况当时我认为根本不值得这么做。不过,那件礼物将跟我的其余几件行李一道运来伦敦,要是你想要的话,可以到我的画室来取。”

“你还没有告诉我那是个什么东西呢。”

“哦,那是条破烂不堪的地毯。我想它值不了几个钱。有一天我问他,他怎么想得起来送这种破烂货。他告诉我他在鲁德雷恩大街上一家商店里看到这条地毯,便花了十五个法郎把它买了下来。看上去还是条波斯地毯。他说你曾问过他什么是生活的意义,那条地毯就是个回答。不过,那时他烂醉如泥了。”

菲利普哈哈笑了起来。

“喔,是的,我知道了。我要来取这条地毯。这是他的绝妙的主意。他说我必须自己去找出这个答案,否则就毫无意义。”

66

菲利普心情愉快地埋头学习。他有许多事情要做,因为七月里他要参加第一次统考的三个科目的考试,其中两项是他上次未获通过的。尽管这样,他还是觉得生活充满了欢乐。他交上了一位新朋友。劳森在物色模特儿的时候,发现了一位在一家剧院练习当替角的姑娘。为了诱使那位姑娘坐着让他画像,劳森于一个星期天安排了一次午餐聚会。同那位姑娘一道来的还有一位女伴。菲利普也应邀出席。这样凑足了四个人。他的任务是专门陪伴那位姑娘的伴娘。他发觉这件事并不难,因为这位伴娘是个讨人喜欢的健谈者,有着逗人发笑的口才。她邀请菲利普到她住处去看她,并告诉他她在文森特广场有几个房间,一般于下午五点在家吃茶点。他真的去了,看到自己受到欢迎面感到高兴,以后又去登门造访。内斯比特太太不过二十五岁,身材矮小,面貌虽不美丽,但是丰采却是很温柔可爱的。她有对晶莹闪亮的眸子,高隆的颧骨和一张宽宽的嘴。她脸面各部的色调过分悬殊,使人想起了一位法国现代画家创作的一张人物肖像画。她的皮肤白皙,面颊颊红,眉毛浓密,头发乌黑发亮,其效果有些古怪,还有点不自然,但决不使人感到不适。她同丈夫分居,靠撰写稿酬微薄的中篇小说维持她和孩子的生活。有一两家出版商专门出这种小说,所以她能写多少就可以写多少。这种小说的稿酬很低,写一篇三万字的小说才给十五个英镑,不过,她也满足了。

“这样的小说,读者毕竟只要花两个便士,”她说,“而且同样的故事他们百看不厌,我只要换换名字就行了。有时我感到腻烦,但一想起我得付洗衣费和房租,还得给孩子添置衣服,我就又硬着头皮写下去。”

除此之外,她还到几家需用配角的剧院去寻找工作,借此挣几个钱。一旦受雇,她一星期可以赚得十六个先令到一个畿尼。可一天下来,却累得筋疲力尽,她倒头便睡,活像个死人。她生活道路坎坷,但能好自为之;她那强烈的幽默感使得她能够身处困厄之中,依然自得其乐。有时时运个济,她发觉身上分文不名,这时候,她那些不值钱的家什就被送进沃克斯霍尔大桥路上的那爿当铺。在境况有所好转之前,她就一直啃着涂黄油的面包。但是,她可从来没有失去她那乐呵呵的本色。

菲利普对她过着那种得过且过的生活颇感兴趣。她絮聒不休地叙述她那怪诞的个人奋斗的经历来逗他发笑。他问她为什么不试着写些质量好些的文学作品。然而,她知道自己没有这种天赋,况且她那些粗制滥造的低劣作品按千字计算的稿酬,也还说得过去,同时,这种作品也是她倾尽全力写出来的。她除了希望眼下这种日子得以延续之外,别无他求。她看上去没什么亲戚,几位朋友也同她一样一贫如洗。

“将来会怎么样,我根本不去考虑,”她说。“只要手头有钱付三个星期的房租,有一两个英镑买食品,我就什么也不想。要是成天想着今天,愁着明天,生活还有什么意思呢?就是事情糟到无可再糟的地步,我想总还是有路可走的。”

没多久,菲利普形成了每天都去同内斯比特太太共用茶点的习惯。这样,他带着一块糕或者一磅黄油或者些许茶点去拜访她时,她不至于感到难堪。他俩开始互唤对方的教名。他对女性的柔情还不熟悉,然而对有人乐意倾听自己的苦恼,心里头倒是乐滋滋的。时光一小时一小时地飞逝。他毫不掩饰自己对她的欣羡之情。她是一位令人感到愉快的伴侣。他不禁将她同米尔德丽德比较起来:一个是愚昧无知且固执己见,凡是她不知道的东西,她一概不感兴趣;另一个是思想敏捷,才智洋溢。想到他险乎终身同米尔德丽德这样的女人缠在一起,不觉精神为之沮丧。一天黄昏,菲利普把他同米尔德丽德之间的爱情纠葛原原本本地讲给诺拉听。他这么做倒不是因为这件事给他脸上增添什么光彩,而是因为他为能得到诺拉的媚人的同情而感到乐不可支。

“我想,你现在已经彻底摆脱了这种困境了,”他讲完后,她接着说了这么一句。

有时,她像阿伯丁木偶似的,滑稽地把头侧向一边。她坐在一张竖式椅子里,做着针线活儿。她可没有时间闭着不做事哟。菲利普舒适地依在她的脚旁。

“这一切终于结束了,我打心眼里感到高兴,这种心情实在难以形容。”

“可怜的人儿,在那段时间里,你一定很不愉快吧,”她喃喃低语,同时把只手搁在他的肩膀上,以示同情。

菲利普猛地抓起那只搁在自己肩头的手吻了起来。诺拉急忙把手抽了回来。

“你干吗要这样?”她红着脸问道。

“你不高兴了?”

她两眼烟烟闪光,对着他凝视了片刻,接着又嫣然一笑。

“不是的,”她说。

菲利普倏地跪立起来,面对着她。诺拉愣愣地望着他的眼睛,那张宽宽的嘴微笑地牵动着。

“怎么啦?”诺拉问。

“啊,你是个极好的人儿。你待我这么好,我感激不尽。我太喜欢你了。”

“尽说些傻里傻气的话,”她说。

菲利普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拉向自己。她未作抵抗,而是微微向前倾过身子。他吻着她那红润的嘴唇。

“你干吗要这样?”她又问道。

“因为这样舒服呗!”

她默默不语,但她那对眸子闪烁着温柔的光芒。她用手怜爱地抚摩着他的头发。

“你知道,你这样做太蠢了。咱俩是亲密无间的好朋友。我们一直像朋友一样相处不是很好吗?”

“要是你真正想要合我的心意的话,”菲利普回答道,“你最好还是不要像你眼下正在做的那样抚弄我的脸颊。”

她格格一笑,但她并没有停止抚摸他的面颊。

“我这样子错了,是吗?”她说。

菲利普惊喜交集,窥视着她的眼睛。在这当儿,他发觉她那双眼睛渐渐发亮,含情脉脉,蕴藏在那对眸子里的神情使得他心荡神驰。他的心不由得一阵激动,热泪涌进了他的眼眶。

“诺拉,你不喜欢我,是不?”他问道,一脸疑惑的神情。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寸你问得出这样愚笨的问题。”

他猛然搂抱着她。

不一会儿,菲利普松开了她,向后蹲坐在自己的脚后跟上,好奇地打量着她。

“嗯,我简直发狂了!”他说。

“为什么?”

“我觉得太惊讶了!”

“不感到愉快吗?”

“太高兴了,”他叫喊着,声音犹如从心底迸发出来似的,“太骄傲了,太幸福了,太感激了!”

他拿起她的手,不住地吻着。这对菲利普来说,一种既坚如磐石又永不泯灭的幸福开始了。他俩变成了情侣,但仍然是朋友。在诺拉的身上,存在着一种因把自己的爱倾注在菲利普身上而得到满足的做母亲的本能。她需要有个人受她爱抚、叱责和刺刺不休的称道;她有一种一心追求家庭情趣的气质,以照顾他的健康和替他缝补浆洗为人生快事。她深切同情他的残疾,而他本人对这一点异常敏感,因此,她本能地以柔情脉脉的方式来表达她对他的怜爱之情。她还是个刚过豆蔻年华的少妇,健康、丰腴。对她说来,奉献自己的爱是顺理成章十分自然的。她心境快乐,内心充满了欢笑。她喜欢菲利普,是因为他凡是听到生活中合她意的趣事儿,都同她一起畅怀欢笑;她之所以喜欢他,最重要的还是他就是他。

她把这一点告诉菲利普时,他欢欣地说:

“胡说八道。你喜欢我,因为我是个不多话的人,从不插嘴。”

菲利普压根儿就不爱诺拉。但是,他却非常喜欢她,乐意同她果在一起,兴趣盎然地谛听她那妙趣横生的谈吐。诺拉帮助他对自己树立起信心,宛如替他在心灵的创伤上涂搽愈合的药膏。他钦佩她有勇气,充满了乐观,大胆地向命运挑战。她自己没什么人生哲学,但讲究实际,不矫揉造作。

“你知道,什么教堂、牧师,诸如此类的东西,我统统不信,”她说。“但是,我信奉上帝。不过,只要你还能勉强维持生活,只要你有时还能够仗义勇为,拯人于危难之中,我就不信上帝还会想着你。我认为,人总的来说还是正派的,而对那些不正派的人,我感到遗憾。”

“那以后怎么办呢?”菲利普问道。

“喔,我自己也心中无数,你是知道的,”她莞尔一笑。“不过,我抱着乐观的希望。无论如何,我将不用付房租,也不用写小说。”

她有着女性所特有的那种在奉承别人时善于察言观色、投其所好的人才。她认为,菲利普自量无望成为一名伟大的画家便毅然离开巴黎,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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