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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性的枷锁-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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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彼鲁其诺(1446…1523):意大利画家,拉斐尔的老师。

②平图里乔(1454…1513):意大利画家,曾协助彼鲁其诺完成西斯廷教堂的壁画。

劳森说话的口气之大,菲利普不觉暗暗吃惊,不过他也不必去答理他,因为这时候弗拉纳根不耐烦地插嘴了。

“哦,让艺术见鬼去吧!”他大声嚷道。“让咱们开怀痛饮,一醉方休。”

“昨晚上你喝得够痛快的了,弗拉纳根,”劳森说。

“昨晚是昨晚,我说的可是今夜良宵,”他回答。“想想吧,来到巴黎之后,整天价净在想着艺术、艺术。”他说话时,操着一口浓重的西部口音。“嘿,人生得意须尽欢嘛。”只见他抖擞精神,用拳头砰地猛击餐桌。“听我说,让艺术见鬼去吧!”

“说一遍就够啦,干吗婆婆妈妈的唠叨个没完,”克拉顿板着脸说。

同桌还有个美国人,他的穿着打扮,同菲利普下午在卢森堡花园见到的那些个公子哥儿如出一辙。他长得很清秀,眸子乌黑发亮,脸庞瘦削而严峻。他穿了那一身古怪有趣的服装,倒有点像个不顾死活的海盗。浓黑的头发不时耷拉下来,遮住了眼睛,所以他时而作出个颇带戏剧性的动作,将头往后一扬,把那几络长发甩开。他开始议论起马奈的名画《奥兰毕亚》,这幅画当时陈列在卢森堡宫里。‘

“今儿个我在这幅画前逗留了一个小时。说实在的,这画算不得一幅。上乘之作。”

劳森放下手中的刀叉,一双绿眼珠快冒出火星来。他由于怒火中烧,连呼吸也急促起来,不难看出,他在竭力按捺自己的怒气。

“听一个头脑未开化的野小子高谈阔论,岂不有趣,”他说。“我们倒要请教,这幅画究竟有什么不好?”

那美国人还没来得及启口,就有人气冲冲地接过话茬。

“你的意思是说,你看着那幅栩栩如生的人体画,竟能说它算不上杰作?”

“我可没那么说。我认为右乳房画得还真不赖。”

“去你的右乳房,”劳森扯着嗓门直嚷嚷。“整幅画是艺苑中的一个奇」迹。”

他详尽地讲述起这幅杰作的妙处来,然而,在格雷维亚餐馆的这张餐桌上,谁也没在听他…一谁要是发表什么长篇大论,得益者唯他自己而已。那个美国人气势汹汹地打断劳森。

“你不见得要说,你觉得那头部画得很出色吧?”

劳森此时激动得脸色都发白了,他竭力为那幅画的头部辩解。再说那位克拉顿,他一直坐在一旁默默不语,脸上挂着一丝宽容的嘲笑,这时突然开腔了。

“就把那颗脑袋给他吧,咱们可以忍痛割爱。这无损于此画的完美。”

“好吧,我就把这颗脑袋给你了,”劳森嚷道,“提着它,见你的鬼去吧。”

“而那条黑线又是怎么回事?”美国人大声说着,得意扬扬一抬手,把一绺差点儿掉进汤盆里的头发往后一掠。“自然万物,无奇不有,可就是没见过四周有黑线的。”

“哦,上帝,快降下一把天火,把这个读神的歹徒烧死吧!”劳森说。“大自然同这幅画有何相于?自然界有什么,没有什么,谁说得清楚!此人是通过艺术家的眼睛来观察自然的。可不是!几个世纪来,世人看到马在跳越篱笆时,总是把腿伸得直直的。啊,老天在上,先生,马腿确实是伸得直直的!在莫奈发现影子带有色彩之前,世人一直看到影子是黑的,老天在上,先生,影子确实是黑的哟。如果我们用黑线条来勾勒物体,世人就会看到黑色的轮廓线,而这样的轮廓线也就真的存在了;如果我们把草木画成红颜色,把牛画成蓝颜色,人们也就看到它们是红色、蓝色的了,老天在上,它们确实会成为红色和蓝色的呢!”

“让艺术见鬼去吧!”弗拉纳根咕哝道,“我要的是开怀痛饮!”

劳森没理会他。

“现在请注意,当《奥兰毕亚》在巴黎艺展中展出时,左拉——在那批凡夫俗子的冷嘲热讽声中,在那伙守旧派画家、冬烘学究还有公众的一片唏嘘声中——一左拉宣布说:’我期待有那么一天,马奈的画将陈列在卢佛尔宫内,就挂在安格尔①的《女奴》对面,相形之下,黯然失色的将是《女奴》。‘《奥兰毕亚》肯定会挂在那儿的,我看这一时刻日益临近了。不出十年,《奥兰毕亚》定会在卢佛尔宫占一席之地。”

①安格尔(1780…1867):法国画家,古典主义画派最后的代表人物。

“永远进不了卢佛尔宫,”那个美国人大嚷一声,倏地用双手把头发狠命往后一掠,似乎想要一劳永逸地解决这个麻烦。“不出十年,那幅画就会销声匿迹。它不过是投合时好之作。任何一幅画要是缺少点实质性的内容,就不可能有生命力,拿这一点来衡量,马奈的画相去何止十万八千卫。”

“什么是实质性内容?”

“缺少道德上的内容,任何伟大的艺术都不可能存在。”

“哦,天哪!”劳森狂怒地咆哮。“我早知道是这么回事。他希罕的是道德说教。”他双手搓合,做出祈祷上苍的样子:“哦,克利斯朵夫·哥伦币。克利斯朵夫·哥伦布,你在发现美洲大陆的时候,你可知道自己是在干什么啊?”

“罗斯金说……”

他还要往下说,冷不防克拉顿突然用刀柄乒乒乓乓猛敲桌面。

“诸位,”他正言厉色说,那只大鼻子因为过分激动而明显地隆起一道道褶皱。

“刚才有人提到了一个名字,我万万没想到在上流社会竟然也会听到它。言论自由固然是件好事,但也总得掌握点分寸,适可而止才是。要是你愿意,你尽可谈论布格柔:这个名字虽招人嫌,听上去却让人感到轻松,逗人发笑。但是我们可千万别让罗斯金,G·F·瓦茨和E·B·琼司①这样一些名字来玷污我们贞洁的双唇。”

①瓦茨(1817…1904)与琼司(1833…1898)均系英国画家。

“这个罗斯金究属何人?”弗拉纳根问。

“维多利亚时代的伟人之一,擅长优美文体的文坛大师。”

“罗斯金文体——由胡言乱语和浮华词藻拼凑起来的大杂烩,”劳森说

“再说,让维多利亚时代的那些伟人统统见鬼去!我翻开报纸,只要一看见某个伟人的讣告,就额手庆幸:谢天谢地,这些家伙又少了一个啦。他们唯一的本事是精通养生之道,能老而不死。艺术家一满四十,就该让他们去见上帝。一个人到了这种年纪,最好的作品也已经完成。打这以后,他所做的不外乎是老凋重弹。难道诸位不认为,济慈、雪莱、波宁顿①和拜伦等人早年丧生,实在是交上了人世间少有的好运?假如史文朋在出版第一卷《诗歌和民谣集》的那天溘然辞世,他在我们的心目中会是个多么了不起的天才!”

①波宁顿(18O2…1828):英国画家,擅长水彩画及油画。

这席话可说到了大家的心坎上,因为在座的没一个人超过二十四岁。他们立刻津津有味地议论开了。这一回他们倒是众口一词,意见一致,而且还各自淋漓尽致地发挥了一通。有人提议把四十院士的所有作品拿来,燃起一大片篝火,维多利亚时代的伟人凡满四十者都要——往里扔。这个提议博得一阵喝彩。卡莱尔、罗斯金、丁尼生、勃朗宁、G·F·瓦茨、E·B·琼司、狄更斯和萨克雷等人,被匆匆抛进烈焰之中。格莱斯顿先生、约翰·布赖特和科勃登①,也遭到同样下场。至于乔治·梅瑞狄斯,曾有过短暂的争执;至于马修·阿诺德②和爱默生,则被病痛快快讨诸一炬。最后轮到了沃尔特·佩特。

①布赖特(1811…1889)和科勃登(1804…1865)均为英国政治家。

②阿诺德(1822…1888):英国诗人,文艺批评家。

“沃尔特·佩特就免了吧,”菲利普咕哝说。

劳森瞪着那双绿眼珠,打量了他一阵,然后点点头。

“你说得有理,只有沃尔特·佩特一人证明了《蒙娜丽莎》的真正价值。你知道克朗肖吗?他以前和佩特过往甚密。”

“克朗肖是谁?”

“他是个诗人,就住在这儿附近。现在让咱们上丁香园去吧。”

丁香园是一家咖啡馆,晚饭后他们常去那儿消磨时间。晚上九时以后,凌晨二时之前,准能在那儿遇到克朗肖。对弗拉纳根来说,一晚上的风雅之谈,已够受的了,这时一听劳森作此建议,便转身对菲利普说:

“哦,伙计,我们还是找个有姑娘的地方去乐乐吧。上蒙帕纳斯游乐场去,让咱们喝它个酩酊大醉。”

“我宁愿去见克朗肖,而不想把自己搞得醉醺醺的,”菲利普笑呵呵地说。

42

席上的人一哄而散。弗拉纳根和另外两三个人往杂耍剧场而去,菲利普则随克拉顿、劳森两人慢悠悠地朝丁香园而来。

“你也该上蒙帕纳斯游乐场去看看,”劳森对菲利普说。“那儿算得上是巴黎的一大胜景。过些日子我打算去把它画下来。”

由于受到海沃德的影响,菲利普认为杂耍剧场是个不雅的场所,不屑一顾,殊不知他这阵子上巴黎来,正值杂耍剧场的黄金时代,它们的潜在艺术魅力刚被人们发掘出来。灯光设计的新颖别致,暗红与失却光泽的金黄色的浑成一片,灯火阑珊处的浓阴密影,还有各种各样的装饰线条,都为艺术创作提供了新的主题。拉丁区有一半左右的画室,都陈列了在本地这家或那家剧场所作的写生画。文人紧步画家的后尘,也突然不谋而合地探索起杂耍剧目的艺术价值来。于是,那些红鼻子的丑角演员顿时被捧上了天,说他们把角色演活了;那些肥胖的女歌手,曾默默无闻地嚎叫了二十年,这时人们也刮目相看,发现她们的演唱声情并茂,曲尽诙谐之妙。还有些文人在要狗戏中获得了美的感受,另一些则竭尽人间言同,百般称颂魔术师和飞车演员的精湛绝技。杂耍戏的观众也因此沾了光,成为舆论界同情关注的对象。菲利普同海沃德观点一致,向来瞧不起大哄大嗡的芸芸众生;他也像一般生性孤傲的人那样,洁身自好,独来独往,对市井之徒的古怪行径横眉侧目,不胜厌恶;但此时克拉顿和劳森却热情洋溢谈论着百姓大众。他们绘声绘影地谈到巴黎各类集市上摩肩接踵的人流,那真是万头攒动,人山人海;在乙炔灯的强光之下,人们的脸半隐半现;嘟嘟的喇叭声、呜呜的汽笛声、嗡嗡的低语声,交相错杂,不绝于耳。他们所说的这一切,菲利普听来新鲜而陌生。他们向他介绍了克朗肖的情况。

“你可曾看过他的作品?”

“没看过,”菲利普说。

“他的作品发表在《黄皮书》上。”

他们对克朗肖的态度,就像一般画家看待作家那样,既有几分轻视(因为他在绘画方面是个门外汉),又有几分宽容(因为他搞的毕竟也是门艺术),同时还有几分敬畏(因为他所运用的艺术媒介,颇使他们惴惴不安)。

“此人可是个不同凡响之辈。一上来,你也许会对他有点失望,只有等他喝醉了,才会露出他人杰的本色。”

“伤脑筋的是,”克拉顿接口说,“他得喝上好几个时辰才有醉意。”

到了咖啡馆门前,劳森告诉菲利普,他们还得往里面去。秋风送凉,尚不觉寒意,但克朗肖出于一种畏惧风寒的病态心理,即使逢到温暖如春的天气,也非要坐在店堂里不可。

“凡属值得结交的有识之士,他全都认得,”劳森解释说,“佩特和奥斯卡·王尔德和他曾有过交往,现在他和马拉美①这类名流也保持往来。”

①马拉美(1842…1898):法国诗人,象征派诗歌的代表人物。

他们搜索的目标,此刻正坐在咖啡馆的一个遮风最严的角落里。他穿着外套,衣领朝上翻起,帽檐压得低低的,一直盖到脑门上,生怕着了凉。他身材魁梧,敦实而不流于臃肿;圆圆的脸盘,一撮小胡子;眯细的眼睛,呆板无神。那颗脑袋瓜似乎小了些,同他的魁梧躯干很不相称,好比是一粒豌豆放在鸡蛋上,随时有滑下来的可能。他正在跟一个法国人玩多米诺骨牌,见有人过来,也不搭腔,只是朝来人淡淡一笑,同时顺手把餐桌上的一小叠茶托往边上一推(他手边有多少只茶托,就说明他已灌下了多少杯酒),算是给来者腾出了点地盘。当别人把菲利普介绍给他时,他点了点头,继续玩他的骨牌。菲利普虽然自己的法语不怎么高明,可还是听得出克朗肖的法语讲得很糟,亏他还在巴黎混了好多年呢。

他总算直起腰,把身子往椅背上一靠,脸上漾起胜利的微笑。

“Je vous ai battu。”①他说的法语口音够别扭的。“Garcon!”②他大声招呼侍者,然后转过脸对菲利普说:

①法语,你输给我了。

②法语,跑堂的。

“你刚从英国来?看过板球赛没有?”

菲利普给这么个出其不意的问题给问懵了。

“对近二十年来第一流板球队的球艺水平,克朗肖可谓了如指掌,一劳森笑嘻嘻地说。

那个玩牌的法国人离开他们,到另外一张餐桌找自己的朋友去了。克朗肖随口议论起肯特队和兰开夏队双方的球艺长处。他说起话来慢声细语,懒洋洋的,这倒是他的一个与众不同之处。他给他们讲了上回看到的板球决赛,并描述了比赛中各击球员一一被击败的详细经过。

“这是我来巴黎之后唯一惦念的事儿,”他喝完了侍者端来的book①,这么说。“这儿一场板球赛也看不到。”

①法语,啤酒。

菲利普大失所望。劳森有点不耐烦了,说来也难怪,他是急于要向菲利普炫耀一下拉丁区的一位名流。那天晚上,克朗肖慢饮细酌,迟迟不见醉意。不过他身边的那一叠茶托表明他至少是诚心想把自己灌醉的。克拉顿看着这光景,觉得煞是有趣:克朗肖如数家珍似地摆弄他在板球赛方面的学问,显然有几分做作;他就是喜欢在听客面前卖关子,故意讲些易招人嫌的话题。克拉顿插嘴问了一句:

“你最近可见到过马拉美?”

克朗肖不紧不慢地打量了克拉顿一眼,仿佛是在揣摩这个问题。他并不急于应答,而是拿起一只茶托,轻叩了几下大理石餐桌。

“把我的那瓶威士忌拿来。”他嚷了句,接着又转过脸对菲利普说:“我在这儿存了瓶威士忌。喝那么一小杯要付五十生丁,我可喝不起。”

侍者端来了酒瓶,克朗肖拿过来凑着灯光仔细端详。

“有人喝过了。跑堂的,是谁偷喝了我的威士忌?”

“Mais personne,Monsieur Cronshaw。”①

①法语,没人喝过,克朗肖先生。

“昨晚上我特地做了个记号,你瞧这儿。”

“先生是做了记号的,可是过后先生仍照喝不误。像先生这样做记号还不是白白浪费时间!”

侍者是个嘻嘻哈哈的快活人,同克朗肖混得很熟。克朗肖目不转睛地瞅着他。

“如果你像贵族和绅士那样用名誉担保,说除了我之外谁也没喝过我的威士忌,那我就接受你的说法。”

这句话经他不加修饰地逐字译成生硬的法语,听起来煞是有趣,柜台那儿的女掌柜忍俊不禁,噗哧笑出声来。

“II est impayable,”①她轻声嘟哝。

①法语,这人真逗。

听到这话,克朗肖冲着她挤眉弄眼(那女掌柜的是个胖墩墩的中年妇人,一副女管家的派头),而且还一本正经地给了她个飞吻。她耸耸肩。

“别害怕,太太,”他吃力地说,“我可早过了不惑之年,半老徐娘的眷顾,于我已无吸引力。”

他给自己斟了点威士忌,又掺了些苏打水,细细品味着。他用手背抹了抹嘴。

“他讲得娓娓动听。”

劳森和克拉顿明白,克朗肖的这句话,是针对刚才有关马拉美的询问而说的。每星期二晚上,这位诗人都要接待文人和画家。他巧言善辩,在座的人不论提及什么题目,他都能对答如流。克朗肖是那儿的常客,最近显然也去过。

“他讲得娓娓动听,可惜全是废话。他谈到艺术,似乎那是世界上头等重要的东西。”

“怎么不是呢!要不咱们何必来这儿?”菲利普问。

“你干吗要来这儿,我可不知道。这和我毫不相干。不管怎么说,艺术是件奢侈的身外之物。人们重视的只是自我保存、传种接代。只有在这两种本能得到满足之后,他们才愿意忙里偷闲,借作家、画家和诗人所提供的余兴来消遣一下身心。”

克朗肖停下来呷了一口酒。二十年来,他一直在思考这样一个问题:究竟是因为酒能助长谈话的兴致,他才如此贪杯的呢,还是因为谈话使他口渴思酒,所以他才喜欢高谈阔论?

他接着说:“昨天我写了首诗。”

不等人请,他当即朗诵了起来。他一词一语地缓缓吟诵,一边还伸出中指打着节拍。也许这是首极精致的好诗。可偏巧这时闯进来了一位妙龄女郎。她浓妆艳抹,两片嘴唇涂得血红,那鲜艳的双颊,显然并非出自其平庸的本色;眉毛和睫毛染得漆黑,上下眼睑都抹上一层醒目的蓝色,而且一直抹到眼角处,构成一个奇怪而有趣的三角形。一头乌黑的云鬓梳理得很考究,从耳朵上方往后挽,那种发型由于克莱奥·德梅罗德小姐的提倡而风行一时。菲利普的一双眼睛,直勾勾地围着她转。克朗肖朗诵完了,朝菲利普宽容地微微一笑。

“你没在听呐,”他说。

“哦,不,我听着呢。”

“我不责备你,因为这恰恰证明我刚才说的话一点儿不假。离开了爱情,有何艺术可言?刚才你出神地望着这位妩媚动人的人间尤物而对我的好诗无动于衷,为此,我向你表示敬意和赞赏。”

她打他们的餐桌旁边走过时,克朗肖一把拉住她的手臂。

“坐到我身边来,我的宝贝,让咱俩演一出神圣的爱情喜剧。”

“Fichez…moi la paix.”①说着她用力将他推开,又大大咧咧地去了。

①法语,让我安静一会。

“所谓艺术,”他一扬手,又继续说,“无非是聪明人在酒醉饭饱、玩够了女人之后,为了消遣解闷而发明的玩意儿。”

克朗肖又给自己斟了满满一杯,然后滔滔不绝地高谈阔论起来。他嗓音圆润,口齿清楚,措辞很考究,是经过一番斟酌的。他将精辟妙语和愚蠢无聊的昏话捏合在一起,其荒诞程度,足以令人瞠目。他一会儿板着脸拿他的听客打趣,一会儿又嘻皮笑脸地向他们进言忠告。他谈到艺术、文学和人生。他忽儿虔诚恳切,忽儿满口秽言,忽儿笑逐颜开,忽儿凄然泪下。他显然已酩酊大醉,接着他又背诵起诗歌——他自己的和弥尔顿的,他自己的和雪莱的,他自己的和基特·马洛①的。

①基特·马洛,即克利斯朵夫·马洛(1564…1593):英国诗人。

最后,劳森感到筋疲力尽,起身告辞了。

“我也得走了,”菲利普说。

他们几个人中开口最少的是克拉顿,他留下来,嘴角上挂着一丝讥诮的浅笑,继续听克朗肖胡言乱语。劳森陪菲利普回到旅馆,互道了晚安。菲利普上床后,却毫无睡意。别人在他面前信口胡诌的那些标新立异之说,这会儿在他脑海里翻腾起伏。菲利普兴奋不已,感到自己身上积聚着喷薄欲出的巨大力量,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为自信。

“我知道自己会成为大画家的,”他自言自语说,“我感到自己身上有这种气质。”

当另一个念头闪过脑际时,他的整个身心禁不住震颤起来。不过,即使对自己,他也不愿把这个念头付诸言词。

“苍天在上,我相信我是有天才的!”

事实上,他完全醉了,不过既然他喝下肚的充其量只有一杯啤酒,那么使他陶然忘情的,只可能是一种比酒精更危险的麻醉剂。

43

画师每逢星期二、五上午来阿米特拉诺画室评讲学生的习作。在法国,画家的收入微乎其微,出路是替人作肖像画,设法取得某些美国阔佬的庇护,就连一些知名画家,也乐于每周抽出两三小时到某个招收习画学生的画室去兼课,赚点外快,反正这类画室在巴黎多的是。星期二这一天,由米歇尔·罗兰来阿米特拉诺授课。他是个上了年纪的画家,胡子白苍苍的,气色很好。他曾为政府作过许多装饰画,而这现在却在他的学生中间传为笑柄。他是安格尔的弟子,看不惯美术的新潮流,一听到马奈、德加、莫奈和西斯莱tas de farceurs①的名字就来火。不过,他倒是个不可多得的好教师:温和有礼,海人不倦,且善于引导。至于周五巡视画室的富瓦内,却是个颇难对付的角色。此公长得瘦小干瘪,满口蛀牙,一副患胆汁症的尊容,蓬蓬松松的灰胡子,恶狠狠的眼睛,讲起话来嗓门尖利,语透讥锋。早年,他有几幅作品被卢森堡美术馆买了去,所以在二十五岁的时候,踌躇满志,期待有朝一日能独步画坛。可惜他的艺术才华,只是出自青春活力的一时勃发,而并非深植于他的个性之中。二十年来,他除了复制一些早年使他一举成名的风景画之外,别无建树。当人们指责他的作品千篇一律之时,他反驳说:

①法语,这伙丑类。

“柯罗①一辈子只画一样东西,我为何不可呢?”

①柯罗(1796…1875):法国风景画家。

别人的成功,无一不招他忌妒,至于那些印象派画家,他更是切齿痛恨,同他们势不两立。他把自己的失败归咎于疯狂的时尚,惯于赶时髦的公众——Sale bet e①——全被那些作品吸引了过去。对于印象派画家,米歇尔·罗兰还算留点情面,只是温和地唤他们一声“江湖骗子”,而富瓦内却和之以连声咒骂,crapule②和canaille③算是最文雅的措词了。他以低毁他们的私生活为乐事,用含带讥讽的幽默口吻,骂他们是私生子,攻击他们乱伦不轨,竭尽侮慢辱骂之能事。为了使那些不堪入耳的奚落之词更带点儿辛辣味儿,他还援用了东方人的比喻手法和东方人的强凋语势。即便在检查学生们的习作时,他也毫不掩饰自己的轻蔑之意。学生们对他既恨又怕;女学生往往由于受不了他那不留情面的嘲讽而哭鼻子,结果又免不了遭他一顿奚落。尽管学生被他骂得走投无路而群起抗议,可也奈何不得,他照样在画室内执教,因为他无疑是全巴黎首屈一指的美术教师。有时,学校的主持人,也就是那个老模特儿,斗胆规劝他几句,但在这位蛮横暴烈的画家面前,那规劝之语转眼就化为卑躬屈膝的连声道歉。

①法语,该死的畜生。

②法语,恶棍。

③法语,流氓。

菲利普首先碰上的便是这位富瓦内画师。菲利普来到画室时,这位夫子已在里面了。他一个画架一个画架地巡视过去,学校司库奥特太太在一旁陪着,遇到那些不懂法语的学生,便由她充当翻译。范妮·普赖斯坐在菲利普边上,画得很巴结。她由于心情紧张,脸色发青;她时而放下画笔,把手放在上衣上搓擦,急得手心都出汗了。她突然神情焦躁地朝菲利普转过脸来,紧锁双眉,似乎想借此来掩饰内心的焦虑不安。

“你看画得还可以吗?”她问,一边朝自己的画点点头。

菲利普站起身,凑过来看她的画。不看还罢,一看大吃一惊。她莫非是瞎了眼不成?画儿完全走了样,简直不成个人形。

“我要能及到你一半就挺不错了,”他言不由衷地敷衍说。

“没门儿,你还刚来这儿嘛。你现在就想要赶上我,岂不有点想入非非。我来这儿已经两年了。”

听了范妮·普赖斯的话,菲利普不由得怔住了。她那股自负劲儿,实在叫人吃惊。菲利普已发现,画室里所有的人都对她敬而远之,看来这也不奇怪,因为她似乎特别喜欢出口伤人。

“我在奥特太太跟前告了富瓦内一状,”她接着说。“近两个星期,他对我的画竟看也不看一眼。他每回差不多要在奥特太太身上花半个小时,还不是因为她是这儿的司库。不管怎么说,我付的学费不比别人少一个子儿,我想我的钱也不见得是缺胳膊少腿的。我不明白,干吗单把我一个人撒在一边。”

她重新拿起炭笔,但不多一会儿,又搁下了,嘴里发出一声呻吟。

“我再也画不下去了,心里紧得慌哪。”

她望着富瓦内,他正同奥特太太一起朝他们这边走来。奥特太太脾气温顺,见地平庸,沾沾自喜的情态之中露出几分自命不凡的神气。富瓦内在一个名叫露思·查利斯的英国姑娘的画架边坐了下来。她身材矮小,衣衫不整,一对秀气的黑眼睛,目光倦怠,但时而热情闪烁;那张瘦削的脸蛋,冷峻而又富于肉感,肤色宛如年深日久的象牙——这种风韵,正;是当时一些深受布因一琼司影响的切尔西①少女所蓄意培养的。富瓦内,今天似乎兴致很好,他没同她多说什么,只是拿起她的炭笔,信手画上几笔,点出了她的败笔所在。他站起来的时候,查利斯小姐高兴得满脸放。光。富瓦内走到克拉顿跟前,这时候菲利普也有点紧张起来,好在奥特大。太答应过,有事会照顾着他点的。富瓦内在克拉顿的习作前站了一会儿,默默地咬着大拇指,然后心不在焉地把一小块咬下的韧皮吐在画布上。

①伦敦西部的一个地区,环境幽静,风景优美,十九世纪的许多著名画家、诗人都住在那儿从事创作。

“这根线条画得不错,”他终于开了腔,一边用拇指点着他所欣赏的成功之笔,“看来你已经有点人门了。”

克拉顿没吭声,只是凝目望着这位画家,依旧是那一副不把世人之言放在眼里的讥诮神情。

“我现在开始,你至少是有几分才气的。”

奥特太太一向不喜欢克拉顿,听了这话就把嘴一噘。她看不出画里有什么特别的名堂。富瓦内坐定身子,细细地讲解起绘画技巧来。奥特太太站在一旁,有点不耐烦了。克拉顿一言不发,只是时而点点头;富瓦内感到很满意,他的这一席话,克拉顿心领神会,而且悟出了其中的道理。在场的大多数人虽说也在洗耳恭听,可显然没听出什么道道来。接着,富瓦内站起身,朝菲利普走来。

“他刚来两天,”奥特太太赶紧解释道,“是个新手,以前从没学过画。”

“Ca se voit,”①画师说,“不说也看得出。”

①法语,不说也看得出。

他继续往前走,奥特太太压低嗓门对他说:

“这就是我同你提起过的那个姑娘。”

他瞪眼冲她望着,仿佛她是头令人憎恶的野兽似的,而他说话的声调也变得格外刺耳。

“看来你认为我是亏待你了。你老是在司库面前嫡咕抱怨。你不是要我关心一下你的这幅大作吗?好吧,现在就拿来让我开开眼界吧。”

范妮·普赖斯满脸通红,病态的皮肤下,血液似乎呈现出一种奇怪的紫色。她不加分辩,只是朝面前的画一指,这幅画,她从星期…一直画到现在。富瓦内坐了下来。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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