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巧联珠-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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奸人之计。贾有道看了,假意道:“经老社翁一评,更加妙了。”因说道:“闻得尊作甚多,不知可以赐教一二么?”闻生道:“前偶刻一册,正要请教。”就叫燕喜取一册诗稿,送与贾有道。又吃了一杯茶,作别起身。
贾有道一路想道:“不好,不好。我只说他有病不能出来,回去说他相貌丑陋、人物轻挑就罢了。如今他明日要来。老者一见,这事就要成了。须得另生一计方好。”一头走,一头想道:“有了,有了。他圈点了方公的诗,拿出来我看。老方生性从来极喜欢人赞他的诗,极恼的是人扫他的诗。我如今拿他一本,尽行抹坏,只说是小闻抹的,他请我到书房中,被我看见袖了来。老者看了自然大怒,再从旁下他几句火,明日若是小闻来时,叫家人呵叱他一番。再把小闻送我的诗稿也抹坏了,只说老方涂的,叫家人丢还他,不怕他两家不恼。”
正想之间,已过缪家门首。只见缪成正背着手,在那里走来走去,见了贾有道,忙问道:“小闻生得如何?”贾有道说:“好。”缪成道:“比学生如何?”贾有道说:“你是极标致的了。看起他来,觉得又比你好些。”缪成叫道:“怪哉,怪哉,我不信天地之间还有标致如我的!”老贾道:“你且不要闲说,我有一条妙计在此。”就把路上想的计,告诉了一遍。缪成拍掌道:“妙计,妙计!陈平之所不如也。这位小姐听起是学生的了。”贾有道说:“你且不要欢喜,快些拿老方前日送你的诗同笔砚来。”二人就坐在库房里,一边吃酒,一边乱抹乱叉。缪成道:“我又不晓得诗中之意,若是批得不时,岂不露出马脚!我只批‘不通’二字便了。”顷刻之间,早已批完,立起身来说道:“我去了。所许之物,见赐了如何?”缪成果然取出一百两银子,送与贾有道。贾有道接了,欣欣得意而归。正是:
美色人人爱,黄金易动心。
一时贪念起,百计即相侵。
未知贾有道此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03回 富家儿当场出丑 穷秀才暗地遭秧
诗曰:
千古无人解爱才,伤心国士几寒灰。
苏秦憔悴人多丑,张俭飘零实可哀。
有笔空题鹦鹉赋,无家独上凤凰台。
悠悠行路何须问,好向花前复酒杯。
话说贾有道得了缪成一百两银子,欣然而归。回到船上,方公问道:“你回来了,曾见闻生么?其人何如?”贾有道正色道:“人到也生得将就,只是太轻薄些。”就摇了一摇头道:“也没有如此轻薄的道理。”方公道:“你怎么见得他轻薄?”贾有道说:“恐伯老爷动恼,晚生不好说得。”方公越发疑心起来,嚷道:“他的轻薄与我何干?你快说来!”贾有道才向袖子里摸出诗来,说道:“老爷送他的诗稿,他意如此乱抹,岂不可恶!”方公道:“你怎么晓得?这诗从何处得来?”贾有道说:“他推病不出来相见,被晚生再三说,请晚生到书房里去。只见摊在桌上,被晚生袖来。老爷的诗果然不好,也不该如此乱抹。况且老爷尊作,天下皆称。所以说,如今少年轻薄的多。”
方公听了此语,已有几分怒色,乃至接来一看,不觉大骂道:“如此放肆!小畜生,我到怜他的才,哪晓得他到如此狂妄!”贾有道便接口道:“他病已好了,看老爷不在眼里,所以不肯来拜。”方公道:“如此轻薄小子,要他来拜甚么。”贾有道便说:“依晚生愚意,若是他来拜时,不要接他帖子,呵叱他一番才是。”方公未及回答,只见家人禀道:“钱老爷移席到了。”方公只得叫请进来。
钱推官行过了礼,只见方公怒气冲冲,推官打一恭道:“老师何以有不豫之色?”方公道:“士风浇薄,适才受一轻薄少年之辱,所以不觉忿忿。”推官又问道:“敢问何人得罪老师?”方公道:“就是此地闻友。”钱推官道:“原来就是闻友。去年考个案首,还会做几句文字,怎么得罪老师?”方公就把前事说了一遍,因叹道:“老夫一片怜才之心,竟付之流水!”钱推官道:“这有何难。目下文宗就到,待门生对文宗讲,革去他的前程就是。”方公怒气正盛,也不应他,也不止他,便问道:“学生明日开舟,贤契有何见教?”钱推官移近椅子道:“门生待罪三年,瓜期已满,要求老师提挈。望一行取真,再造之恩矣!”方公道:“学生此番入都,恐就要差。若是在京,断无不竭之理。”方公也没心吃酒,谈了一会儿,钱推官告辞起身。
〔方公〕将批坏的诗稿递与小姐道:“你说有如此轻薄少年!”遂将闻生之事,说了一遍,说着又怒气冲冲。小姐十分不安,说道:“少年轻薄,诚为可恨。”回到寝处,心里想道:“此生想自负有才,看爹爹的诗不中意?我且看他批得如何。”展开一看,不觉柳眉倒竖,星眼圆睁,恨了一声道:“纵不得意,也何必涂抹至此。爹爹为我择婿,受了如此之辱。此气不可不出。”又来见方公道:“狂生如此可恶,爹爹该处治他一番!孩儿想宗师是父亲同年,不日就到。爹爹何不对钱推官说了,托他转致文宗,革去他的前程,以消父亲之气。”方公道:“适才钱推官正如此对我说,我因心中不乐,未曾应他。”小姐道:“我们如今就要开船,爹爹何不留一札嘱咐他。”方公道:“这也说得是。你就替我草一书稿起来,叫贾有道誊了,明日送去。”小姐就在灯下写就一书,写道:
两承惠顾,玉谊稠叠。仆因王命严迫,不敢入城,即契好如门下,亦未及一登堂抱歉,何以别论,自当铭心。狂生轻薄,诋毁过情,拙作虽非明珠,亦何至按剑如此!督使按临,想扶进淳风,主持名教,门下亦有与责成也。何如,何如,草布不即。
写完,就拿与方公看了。次早起来,就叫家人传与贾有道誊写。贾有道〔见〕正中他计,就立刻写完,请方公用个图书,着人送去。
只见一乘小轿沿河而来,抬近船边,问道:“这是方老爷船么?闻相公来拜。”家人还不知就里,请进帖来。方公见帖上写道:“眷社晚生闻友顿首拜”,不觉大怒,叫家人扯碎他帖子,叱辱他一番。对小姐道:“他还来拜我,岂不可恨!”小姐道:“便是!”却折身从纱窗里一张,只见一个书生从轿中出来,衣冠儒雅,举止风流,缓步而行,若不胜衣;正欲上船,却被家人将帖子劈面掷去,说道:“甚么闻有闻无!我家老爷并没有你这个相知,不劳赐顾。”闻生见他如此光景,便道:“你家老爷自要见我,托富相公再三相订,故特带病而来,你为何如此可恶!”家人一齐道:“甚么可恶,把他两个耳刮子才好!”闻生大怒道:“我是相公,你们怎敢如此放肆!贾相公可在船上?快请出来,我有话说。”家人道:“贾相公哪有闲工夫出来见你!”贾有道听见问他,便叫家人进去,把闻生的诗叫家人丢上岸来,说道:“老爷说:你这样不通的诗,奉还!”闻生越发大怒,见他豪奴众多,谅不能理论,心里想道:“我且回去,寻了富相公,再与他讲理。”就叫家人拾了诗稿,竟上轿而去。正是:
本是相亲意,如何反作仇?
谁知个中计,宵小弄权谋。
方公正在船上,见如此光景,十分不乐,就叫点鼓开船。
却说方小姐见了闻生,心下想道:“我看此生相貌端雅,不像如此轻薄的。况他既已涂坏了诗,如何肯与贾有道袖来!既被他袖来,岂有不知,又如何带病来拜,讨此耻辱?其中必有缘故。”就把批坏的诗稿,又拿来细看一番道:“越发可疑。如何好处乱抹,不好处到不抹?且上面批的‘不通’二字,又写得潦草粗俗。”拿出日前那首诗来一对,笔气大不相同,暗想道:“若果是他抹的,受此凌辱也该;若还不是,岂不屈冤了他?我又叫爹爹坏他的前程,岂不说我的恶薄?”又不好对方公说得,只是以心问心,沉吟不语。一个侍儿,叫做柳丝,是小姐极得用的,生得也有几分姿色,十分伶俐,自小随着小姐读书,亦颇通些文墨。看见小姐如此沉吟,便问道:“小姐,你看两岸桃红柳绿,何不赏玩赏玩,只是纳闷!”小姐也不回答。
行了一日,船到无锡,吹打住船。只见一只浪船歇将拢来,一个人同了贾有道到了大船上来,原来是缪成来送,并送礼物。家人传了帖子,方公说:“请进官舱。”见了道:“不及奉别,何劳远送。”缪成十拘束,唯道:“不敢。”贾有道替他送上礼帖。方公展开一看,只见上面写道:
犀爵特进,银壶一执,杭罗贰端,湖绵二斤。
方公道:“如此厚礼,学生断不敢领。”贾有道便替他说:“舍亲竭诚备来,要求老爷全收的。”就叫管家收进舱里。原来这些管家,都是老贾贿赂的,竟都收了去。方公便叫置酒款待。
小姐在舱内,见收进礼帖来,展开一看,见写着“门生缪成有拜”,道:“原来是老贾的亲,前日来拜门生、求亲事的。我且张他一张。”从窗里看时,只见那人坐在下边,生得:
身如松段,面似桔皮。身如松段,欲俏而愈觉难俏;面似桔皮,非麻而其实类麻。头戴一顶纱帽唐巾,高耸密珀一块,身穿一领金红道袍,斜扯偏袖半边,两眼注定方公,一口唯称不敢。三家村暴发财主,五百两新进秀才。
小姐看了,不觉暗笑。只见方公问他道:“贤契还是从师,还是自坐?”缪成挣了半日答道:“从一个鲁业师,是本地一位名公。”方公又道:“贾令亲极称足下大才,老夫甚慕。前因匆匆,未暇接谈;今日舟中无事,正好领教。”就向家人道:“取出我的‘永谐图’来。”只见家人持一轴小画,方公就叫展开。原来正是方公夫妇的喜容,上边有许多题咏。方公对缪成说:“这是愚夫妇小影,已蒙诸名公题赠,要求贤契珠玉。”缪成听见,就象青天里一个大霹雳的一般,惊得魂不附体,坐在椅上,好似泥塑木雕的,只不做声,一眼盯定着老贾。方公看他如此光景,便道:“老夫暂别,好让足下构思。”进舱去了。缪成便将手乱扯老贾的衣袖,道:“那处,那处?”贾有道也惊得出呆说:“这事我就替不得你了。”缪成见他如此说,越发着忙,急得满面通红,汗流如雨。左思右想,无计可施,又恐怕方公就要出来,只得托说出恭,便跳上自己的船,一溜烟走了。
方公出来,不见了缪成,又好恼,又好笑。贾有道自觉没趣,不敢久坐,也过二号船去了。方公进京不题。
却说闻生受了一场大辱回来,分咐家人去请富子周,心中想道:“这件事是你自托富子周来讲,又叫老贾来拜,如何反叫恶奴把我如此凌辱。”愈想愈恼。只见家人回来说:“富相公上坟未归。”只得过了一夜。
到次日绝早,自到富家来。富子周连忙出来相见道:“吾兄为何今日恁早?”闻生道:“多谢兄好作成。”富子周见闻生满面怒气,便道:“小弟不解,求吾兄明言。”闻生就把老贾来拜,自己带病去会,被他叱辱之事细说一遍。便道:“小弟受了这场恶气,难道就罢了不成?原来兄起的祸根,还得兄去问个明白!”富子周听了,不觉惊讶道:“这又来奇了!他前日无心见兄之作,十分爱慕,再三托小弟致意,又要小弟执柯。今日吾兄既去拜他,这是极妙的了,如何反有此举动?殊令人不解。”就雇了两乘轿子,同出城来。
只见船已开了。问岸上的人,说道:“昨日开船去了。”富子周向闻生道:“令人不解,到是小弟得罪了。我们赶上去何如?”闻生道:“他既有心辱我,此时再赶上去,又讨他一场没趣,烦兄一行罢。只问他为何如此!”富子周就叫家人叫船,叫了半日,只叫得一只船来。船家先要船钱,不想二人都不曾带得银子,船家见没有银子,竟撑船去了。
富子周就叫家人回去拿银子。二人寻一个观音庵坐下等他,再等不来,心中十分焦燥。只见一个人走将过来道:“呵呀!二位相公还有工夫坐在此处。”原来这人是学里王斋夫。二人见了,齐问道:“老王何往?”王斋夫道:“正要到相公府上。学院老爷到了,初十日取齐,月半就要考了。急忙而来,叫我们如何来得及!”说罢,拱拱手道:“我就要到社相公家里去。”急忙的别了。
又过了一会,家人取了银子才来。只见夕阳西下,又无船只可叫,富子周道:“今日将晚,明日去罢。”闻生道:“明日起身,不知何日赶着。来往要数日工夫,万一宗师挂牌,岂不误事!只得罢了。”恨恨而别,富子周就留闻生吃酒,闻生不肯,遂各自回去。
闻生归到家中,闷闷不乐,觉得身子困倦,和衣睡了。他的病还未全好,受了这场气,又病将起来。闻公夫妇听见宗师要考,儿子又病起来,十分着急,日夜请医生调治。过了十数日,只见家人来说:“学院老爷挂牌,先考吴县。”闻生只得带病入场。做完两篇文字,颇觉得意,头牌就出来了。闻公夫妇接着,问道:“身子不甚狼狈么?”又叫他念了个破承起讲,闻公道:“大意已见,论起理来,科举还该取得。”过了月余,专等宗师出案。
只见一日,杜伯子、富子周二人慌慌忙忙走到书房里来,见了闻生,口里只道:“奇事,奇事,真个奇事!”闻生大惊,问道:“有何奇事?莫非小弟考在劣等么?”二人都不开口。闻生又问道:“小弟想是四等?”杜伯子才道:“天下有如此可恨的事!更甚于此。”闻生道:“难道六等?”富子周道:“不是六等,竟是兄考在五等,岂非奇事?”闻生听了,气得面如土色。又问道:“二兄如何?”二人答道:“小弟辈皆在前列。”闻生又问:“同社诸子何如?”二人道:“止有王楚兰三等。”闻生道:“既有如此批看文章的,我前日文章虽不好,也不至于如此耳!”二人道:“兄也不消气他,得失不过偶然,文章自有定衡。赵太尊待见甚厚,何不会见他一见?”闻生道:“也不去见,听他罢了。考了五等,还有甚么面目见人?”富子周道:“兄不肯去见,让小弟明日代兄去一见,求他对宗师讲了,提在三等。到不必使老伯知道,恐他老年人着恼。”闻生道:“极蒙二兄骨肉之爱。”
三人正说间,只见一个小厮走过来道:“老爷请相公。”二人就站起来道:“小弟且别,见过赵太尊再来奉复。”闻生走到里面,只见闻公夫妇各有愠色,对闻生道:“案已发了,你竟在五等!前日文字里面,必有差讹。”闻生道:“文虽不好,若论差讹,其实没有。”闻公不语。夫人便道:“你父亲说你平日三朋四友,吃酒做诗,时文必竟荒疏,所以如此。如今富、杜二生都是一等,你同社的个个都有科举,唯你如此,岂不被人耻笑!你爹爹又不做官,单望着你。”说到此处,不觉流泪。闻生哀不自胜,大哭起来,闻公也流泪道:“如今也罢了。但自今以后,须低头读书,再不可象前日。”闻生哭了一场,闻公道:“你须自宽怀,不消过悲,且将息身子。”
闻生是个有志气的,只抱恨不已,道:“我平日心高气傲,今日考坏了,教我如何见人?况且父母如何望我,我今日又不得进场。”只是左思右想,忽然想道:“前日舅舅有书来,他升了济南知府,就要到任,要请我去一会。我因有事,不曾去得。如今不如去见见母舅,问他借几百两银子进京纳监。舅舅至亲骨肉,料不笑我。”又想道:“我对父母说了,决不放我去,不如不说而行。这里到济南不过四、五日,到了那里,再写书回来不迟。”算计已定,叫起燕喜来,对他说了。急急忙忙收拾些书籍衣服,带了几两盘缠,等不得天明,竟同燕喜出门。
次日早起,管门的起来,见大门升了,又见园门已开,心里有些疑惑。走到书房一看,只见房门锁着,燕喜与相公都不见了。慌忙报与闻公,闻公道:“他小小年纪到哪里去?不过在别人家纳闷。”差人到相与人家去问,都说没有,闻公才有些着急,差人四下追寻。正是:
游子轻离别,父母□□□。
思儿肠欲断,何日赋归程。
毕竟不知闻生此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04回 为守风江中遇美 因步月邗上被偷
诗曰:
世事从来未可凭,寄缘作合一迴文。
人间未许言红定,天上应先系赤绳。
侍女偏能生慧侠,征人何幸得殷勤。
至今犹忆相逢处,江岸芦花月正明。
话说闻生同燕喜出了城,到了码头上,叫了一只船,竟往南京来。
行了几日,到了昌城地方。闻生立在自己船头上观看,只见前头一只小船,扯着满篷,顺流而下,正在船边擦过。那只船上有一人伸出头来,把闻生一看。原来这人正是闻生母舅的老家人胡忠,见了闻生便道:“大相公那里去?”闻生道:“我到南京去。”胡忠道:“老爷正差我到姑老爷那里去。”闻生便问道:“你老爷几时起身?”胡忠道:“老爷就起身了。”说话之间,两船去了一箭,听得含糊了些,闻生少听了一个“就”字,疑心母舅已起身了,便问道:“几时起身的?”胡忠只道问他起身日子,便答道:“前日起身的。”再要问时,船已去得远了,闻生想道:“舅舅既已起身,我又到南京何用?又不好回去。”心中好生烦恼,又想道:“他前日起身,只去得两日,少不得到扬州耽搁;他大船,又行得慢,我不如赶到扬州,到他船上。我原要进京,山东是进京顺路,止同他到了任上,再作道理。”算计已定,就对船家说了,加了他银子,竟往扬州而来。
出得镇江,好一派江景,但见:
万顷银涛,千层碧浪。金焦对立,江心涌出青山;小镇差参,水面远浮素壁。萧萧芦荻,洲前隐只渔船;漠漠黄沙,岸际排许多鹤阵。万里孤帆天际下,一轮红日海中来。
闻生看了江景,不觉感伤。次日开船,正行之间,船家道:“不好了,有飓风来了!我们收拾住船。”刚收入港来,果然狂风大作,白浪滔天。只见一只大船,也收入港来。闻生举目观看,但见那只船上,纱窗内有个女子,眉目之间,生得十分标致,身上穿一领秋葵色夹袄,一件玄色背心,一只手托在香腮,斜靠在栏干上,看似真如琼台仙子。闻生见了,不觉目荡心摇,暗暗道:“好标致女子!目所未见。”遂定睛观看。那女子因痴痴看水,忽然抬起头来,看见闻生,连忙把身子闪了进去。又伸出头来一看,若象有个惊异的光景,便隐在纱窗里,也一眼看着闻生。正看之际,又有一个披发丫环出来,一看就进去了。
闻生呆呆看了半日,不见出来,心中想道:“那女子看见了我,若有惊异之状;后来身子虽然退了进去,却把我仔细观看,顾盼之间,似乎有情。但未知谁家女子,让我问他船上人便知道了。”就跳上岸来,见船头上立着许多家人,上面贴着察院封条,不好问得。立了一会,只一个老家人走上岸来,闻生向他拱了拱手道:“借问船上是那一位老爷?到何处去的?”那人答道:“我们是嘉兴方老爷的船,回家去的。”原来方公到了京师,就了山东巡按,因不便带家眷,故此打发夫人、小姐回去。也避飓风,收入港来。小姐因江中无人,靠着窗子看水,抬头见了闻生,心里惊疑道:“这好象苏州闻生。”故此在纱窗内细看。正看之时,那柳丝出来,就进去了。
闻生听了家人的话,回到船中,心下想道:“原来就是老方的船,这一定是他女儿了,如此美丽,又会吟诗作赋,岂非才色兼全!但他进京未久,为何又回家来?我想前日受了他如此大辱,他是我仇人,他的女儿如何肯与我?这又是空想的了。但是小姐顾盼之间,大似有情,况且如此一位美人,岂可当面错过!”又想道:“他前日元是一番美意,要富子周做媒,后来不知为何变卦起来?”心里左思右想,看看红日西沉,也没心吃饭。推窗一看,但见一片长江,半轮明月,四边芦荻萧萧,心下凄惨起来,想道:“我只因考坏,私自出来,在此大江之中,举目无亲。父母在家,不知如何记念!又不知赶得着舅舅否?”十分凄楚,临风长叹数声,不觉掉下几点泪来。抬头看那间壁船上,已寂无人声,心里又想着方小姐,就题一首《舟中美人》的词道:
花乱柳初晴,木兰轻,香拥仙娃水面行,盼卿卿。眼角不离秋水,眉边犹带春颦,身影自怜波影瘦,忒多情。
右调《春光好》
闻生写完,吟了数遍。又想道:“小姐的回文诗,我带在这里,等我再拿出来一看。”看了几遍,又高吟起来。
此时夜静无声,小姐那边也听得十分清切,心中想道:“这是我的回文诗,为何在他身边?”又想了想道:“是了,我前日夹在爹爹诗稿中,想是误带了去。为了这部诗,惹出许多是非,彼此结怨。其中缘故,又不得明白,岂不可恨!”想到此处,不觉叹了一声。柳丝见小姐叹气,便问道:“小姐为何此时不睡,叹起气来?”小姐道:“闻生之事,我一向疑惑。你所细知,适才间壁船上明明是他,又听得他念我的回文诗。我想他果然抹坏老爷的诗,如此一番之后,他就该恨我们了,为何到念起我的诗来?此生可谓多情!其中必然有错。况此时已是五月,试期将近,为何不在家读书,反到此处?必竟是钱推官坏了他前程,所以到此,岂不是我害了他?如今又不得个明白。”柳丝道:“既然如此,问他个明白便了。”小姐道:“痴丫头!你我都是闺中女子,谁去问他?”柳丝道:“老爷又不在船上,就叫人去问他一声何妨?”小姐道:“问到不妨,但恐传与老爷知道。况且夜静更深,又去叫谁?”柳丝道:“小姐又疑心,又怕事,这事如何得明白?我想此时人都睡静,让我开了窗子,问他一声,料无人知道。”小姐道:“你是个女子,如何好与他说话?”柳丝道:“我们又没甚私情,为正经事,问他一声何妨?”小姐道:“虽是不妨,但恐被人知道。”柳丝道:“若有人知道,都是我承当。”他就推开了窗,伸出头来。
只见闻生的船紧紧贴着大船。闻生正朝窗子呆呆的看,见了柳丝,便问道:“小娘子,此时开窗做甚?”柳丝故意道:“你是甚么人,在我们窗前窥探?”闻生恐怕又是前日之祸,便道:“小弟偶然看月,所以未睡。大江之中,彼此相傍,并非有意窥探。”柳丝便低声道:“你是苏州闻相公么?为何到此?”闻生见他说出自己姓名,吃了一惊,便问道:“小娘子为何识得?”柳丝道:“相公春天来拜老爷,我们在窗中见过。只是我家老爷见了相公的诗,一片怜才之心,托富相公致意,又送相公诗稿。为何将我家老爷的诗尽行抹坏!我家老爷见了,如何不恼!”闻生道:“这件事正不得明白,今天幸得见小娘子。你家老爷肯把小姐许我,托富相公送我诗稿,我所以带病出来。前日船上这番凌辱,小娘子亲眼看见的,我正不知何故。今日小娘子说我抹坏你家老爷的诗稿,这番话从何处得来?”柳丝道:“贾有道来拜相公袖回来的,如今抹坏的现在。”闻生顿足道:“原来如此!你家老爷的诗,我十分敬眼,前日我圈点了拿与他看,不知他为何降此是非?如今此诗现在家中,极好辩的。我既抹坏你老爷的诗,岂可与贾有道见!既被贾有道袖来,我岂不知,又肯来拜!求小娘子代我向小姐前辩明,生死不忘!”柳丝见他着急,晓得是贾有道弄鬼,便道:“小姐也如此说,只是老爷如何晓得?如今相公为何不在家读书,出来何干?”闻生见他问到此处,提起心事,不觉叹了一声,说道:“小生自从受辱之后,又害起病来;如今万不得已。飘零远出,言之惭愧。”柳丝见他悲切起来,心下明白,便说道:“相公有心事,就说何妨。”
闻生见他问得殷勤,便把考坏与寻母舅要纳监的事说了一遍。柳丝正要回答,只见舱内叫声:“柳丝。”柳丝便对闻生道:“小姐呼唤,要进去了。”闻生道:“小生还有话奉告,求小娘子再来一谈,小生在此专候。”柳丝道:“且看说毕。”闪进身子,对小姐道:“果然不是他抹的。如今弄得如此奔波,好不可怜。”小姐道。“我已都听得了。是我一时错害了他,如今叫我如何是好?”柳丝道:“我看此生才貌双全,如今一番之后,又绝不怨恨,可谓多情。老爷当初原要把小姐配他,如今不如叫他去见了老爷,说明此事,依旧成了这段婚姻,岂非美事!”小姐低头不语。柳丝道:“小姐不要错了念头,如此才郎不嫁,异日纵然有像得他的才貌,未必能如此有情。”小姐:“这事你怎么好对他说!”柳丝道:“他如今还有话说,我想必是此事。看他如何开口,我随机应变便了。”小姐点头。
柳丝又走到窗子边来,果然闻生还在那里呆呆的。望见了柳丝,十分欢喜,笑面相迎道:“小娘子可谓信人!”柳丝道:“相公有何话说?快快说罢。夜深了。”闻生道:“小生有句不知进退之言,求小娘子恕罪。你家老爷原要把小姐许我,现有富相公为媒,只因贾有道这厮作奸,你家老爷错怪了我。如今既已说明,求小娘子向小姐前一言。依旧成此婚姻。小生死生不敢忘小娘子大德。”说罢,就在船里深深唱了一个大喏。柳丝笑道:“小姐面前,我可以代郎君说得,只是此事要老爷做主,相公去与老爷说明。小姐的事,都在我便了。”闻生道:“小娘子见教极是!只是我如何见得老爷?如今你老爷在何处?”柳丝道:“我家老爷极是怜才,你只消央富相公说明,再无不肯。”刚说到此处,只见船上有人说话,柳丝道:“有人醒了,我要进去。你用心去图,小姐断不负你。”说罢,身子一闪,就推上窗子,竟去了。
闻生也关了窗,心中想道:“他叫我放心去图,决不负我,他一个丫头,如何敢许!明明是小姐教他的。我想功名容易,美人难得,不如回去央富子周做媒,成了此事,再作计较。但他说方公又不在船上,我且到扬州寻见母舅,他定晓得方公下落,再作计较罢了。”筹画了一夜,将到天明,船家一齐道:“天亮了,我们开船去。”遂各自开船而去。
闻生行了一日,到了扬州码头上,遍访济南知府胡老爷的船,并无踪影。又到骡子行问店主人:“曾有南京胡老爷来御牲口往山东去么?”店主人齐道:“没有。”闻生进退两难,心下想道:“扬州必由之路,想是还不曾到。”只得寻个饭店歇了。
店主人见闻生进来,就把他上下看了又看,替他搬了行李,送在一间干净客房安歇。到了晚间,就问道:“相公可要请一位大姐么?我们这里许一娘、王素素、孟若兰都是极有名的,相公可要请一个来?”闻生摇头道:“不要。”店主人道:“既然相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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