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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散文-第6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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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实秋
钟表上的时针是在慢慢的移动着的,移动的如此之慢,使你几乎不感觉到它的移动。人的年纪也是这样的,一年又一年,总有一天会蓦然一惊,已经到了中年,到这时候大概有两件事使你不能不注意。讣闻不断的来,有些性急的朋友已经先走一步,很煞风景,同时又会忽然觉得一大批一大批的青年小伙子在眼前出现,从前也不知是在什么地方藏着的,如今一齐在你眼前摇晃,磕头碰脑的尽是些昂然阔步、满”“面春风的角色,都像是要去吃喜酒的样子。自己的伙伴一个个的都入蛰了,把世界交给了青年人。所谓“耳畔频闻故人死,眼前但见少年多”,正是一般人中年的写照。
从前杂志背面常有“韦廉士红色补丸”的广告,画着一个憔悴的人,弓着身子,手扶在腰上,旁边注着“图中寓意”四字。那寓意对于青年人是相当深奥的。可是这幅图画却常在一般中年人的脑海里涌现,虽然他不一定想吃“红色补丸”,那点寓意他是明白的了。一根黄松的柱子,都有弯曲倾斜的时候,何况是二十六块碎”“骨头拼凑成的一条脊椎?年青人没有不好照镜子的,在店铺的大玻璃窗前照一下都是好的,总觉得大致上还有几分姿色。这顾影自怜的习惯逐渐消失,以至于有一天偶然揽镜,突然发现额上刻了横纹,那线条是显明而有力,心想那是抬头纹,可是低头也还是那样。再一细看,头顶上的头发有搬家到腮旁颔下的趋势,而最令人怵目惊心的是,鬓角上发现几根白发,是一惊非同小可,平夙一毛不拔的人到这时候也不免要狠心的把它拔去,拔毛连茹,头发根上还许带着一颗鲜亮的肉珠。但是没有用,岁月不饶人!
一般的妇人到了中年,更着急。哪个年轻女子不是饱满丰润得像一颗牛奶葡萄,一弹就破的样子?哪个年轻女子不是玲珑矫健得像一只燕子,跳动得那么轻灵?
到了中年,全变了。曲线都还存在,但满不是那么回事,该凹入的部分变成了凸出,该凸出的部分变成了凹入,牛奶葡萄要变成为金丝蜜枣,燕子要变鹌鹑。最暴露在外面的是一张脸,从“鱼尾”起皱纹撒出一面网,纵横辐辏,疏而不漏,把脸逐渐织成一幅铁路线最发达的地图,脸上的皱纹已经不是熨斗所能烫得平的,同时也不知怎么皱纹之外还常常加上那么多的苍蝇屎。所以脂粉不可少。除非粪土之墙,没有不可圬的道理。在原有的一张脸上再罩上一张脸,本是最简便的事。不过在上妆之前下妆之后容易令人联想起聊斋志异的那一篇《画皮》而已。女人的肉好像最禁不起地心的吸力,一到中年便一齐松懈下来往下堆摊,成堆的肉挂在脸上,挂在腰边,挂在踝际。听说有许多西洋女子用擀面杖似的一根棒子早晚混身乱搓,希望把浮肿的肉压得结实一点,又有些人干脆忌食脂肪,忌食淀粉,扎紧裤带,活生生的把自己“饿”回青春去。有多少效果,我不知道。
别以为人到中年,就算完事。不。譬如登临,人到中年像是攀跻到了最高峰。
回头看看,一串串的小伙子正在“头也不回、汗也不揩”的往上爬。再仔细看看,路上有好多块绊脚石,曾把自己磕碰得鼻青脸肿,有好多处陷阱,使自己做了若干年的井底蛙。回想从前,自己做过扑灯蛾,惹火焚身;自己做过撞窗户纸的苍蝇,一心想奔光明,结果落在粘苍蝇的胶纸上!这种种景象的观察,只有站在最高峰上才有可能。向前看,前面是下坡路,好走得多。
施耐庵《水浒》序云:“人生三十未娶,不应再娶;四十未仕,不应再仕。”
其实“娶”“仕”都是小事,“不娶不仕”也罢,只是这种说法有点中途弃权的意味,西谚云:“人的生活在四十才开始。”好像四十以前,不过是几出配戏,好戏都在后面。我想这与健康有关,吃窝头米糕长大的人,拖到中年就算不易,生命力已经蒸发殆尽。这样的人焉能再娶?何必再仕?服“维他赐保命”都嫌来不及了。
我看见过一些得天独厚的男男女女,年轻的时候愣头愣脑的,浓眉大眼,生僵挺硬,像是一些又青又涩的毛桃子,上面还带着挺长的一层毛。他们是未经琢磨过的璞石。可是到了中年,他们变得润泽了,容光焕发,脚底下像是有了弹簧,一看就知道是内容充实的。他们的生活像是在饮窖里藏了多年的陈酒,浓而芳冽!对于他们,中年没有悲哀。
四十开始生活,不算晚,问题在“生活”二字如何注释。如果年届不惑,再学习溜冰、踢毽子、放风筝,“偷闲学少年”,那自然有如秋行春令,有点勉强。半老徐娘,留着“刘海”,躲在茅房里穿高跟鞋当做踩高跷般的练习走路,那也是惨事。中年的妙趣,在于相当的认识人生,认识自己,从而做自己所能做的事,享受自己所能享受的生活。科班的童伶宜于唱全本的大武戏,中年的演员才能担得起大出的轴子戏,只因他到中年才能真懂得戏的内容。
终身大事
萧乾
“终身大事”是我国著名作家萧乾为他的长篇小说《梦之谷》写的代序。全文九节:1.宿命;2.浪漫;3.实际;4.变迁;5.标准;6.灵与肉;7.异与同;8.基础;9.跋。本刊分两期选载其中的3、5、6、7、8节。——编者3.实际朋友讲过一个只有在“文革”时期的中国才会发生的事:据说(因为我并不认识她)有位臭名昭著的伪满大汉奸的外孙女,长得如花似玉,然而苦于身上背了个某某人的外孙女这么个无形的沉重包袱。由于貌美,追逐她的大有人在。她决心要利用自己的外形这笔资本,甩掉那个使她成天坐立不安的包袱。在追逐者中间,她挑了一位有权有势的大人物之子。她提的条件是:给我党籍军籍。她一切都如愿以偿了,只是婚后不久,她就发现自己原来嫁了个难以容忍的浪荡子。她抱怨,她抗议,因为她的自尊心受到了创伤。终于闹翻了。她提出离婚,对方说,离就离。军党二籍也随着婚姻关系一道消失,她作了场不折不扣的黄粱梦。
另一个同样属于“人生小讽刺”的真实故事:一位刚满六旬的男人,有一次他的老伴儿患了重病。他琢磨:万一老伴儿病故,自己成为鳏夫,晚年既孤寂又无人照顾,岂不苦矣哉!于是,他就托中人为他物色一名候补夫人。恰巧有位待嫁的寡妇,觉得条件合适,就欣然允诺。不料患病的太太还未去世,那位未雨绸缪的男人却因暴病先进了火化场。
有位英国文艺界的朋友,一个傍晚坐在壁炉前同我谈起一桩伤心事。他是个戏剧家,曾爱过一位女演员,并且同居了。他对女演员是一往情深。一天,女演员在枕畔对他说,以我适宜演的角色为主角,你给我写一出戏,我给你5年幸福。这位戏剧家并没接受这笔交易,他们分居了。
1966年8月,有位朋友像许多人一样,由于忍受不住凌辱和虐待,自尽了。他的爱人咬着牙活了下来。“四人帮”倒台后,党对知识分子的温暖又回来了,其中包括解决牛郎织女问题。这时,一个调到甘肃边远地区的科技人员就托人同那位孀居的女同志搞对象。她生活很空虚,所以马到成功。登完记,甘肃那位立刻就积极着手解决“两地”问题。新婚燕尔,领导特别关心。于是,他真的调回来了。
可是调京手续刚办完,另外一种手续就开始了:他正式提出离婚。
男女结合确实有实际的一面,然而实际的性质各有不同。
1944年比利时刚从纳粹手中解放出来时,我就由伦敦赶去采访。在布鲁塞尔街头,我遇到一位华侨——青田商人。他殷勤地要我去他家度复活节。那是我第一次体会到飘流在外的华侨生活多么艰苦,也认识到中国人民超凡的生存本领。除了青田石头,他们没有任何资本;语言又不通,竟然徒步由浙江而山东……经过西伯利亚,来到了西欧。他们那幢小楼住了三户青田人。从那位萍水相逢的主人的邻舍那里得知,他本来是个单身汉。一道从青田出来的另一对夫妇,男的前两年死了。没有二话,他就把大嫂接了过来,成为患难夫妻。
最近住医院听到一个美谈:一位患癌症的妇女临终前嘱咐她丈夫说,两个孩子还很小,我死之后,你可向这里某某护士求婚。他马上制止她,不许胡言乱语。不久,她离开人世,而且他也察觉由于自己不擅料理家务,孩子果然大吃苦头。他记起已故妻子那段“胡言”,就冒昧地写信向那位护士求婚。回信说:“您夫人在病榻上早已一再向我恳求过了,她又对我保证您是位好脾气的丈夫。既承您不嫌弃,那么我就答应了。”
5.标准我这个人向来不替人作媒。几年前我还住在一个门洞里时,有一天闯进一名青年,手持一张类似履历表的单子,要我帮他介绍对象。我一看,单子上除了姓名、籍贯、年龄之外,还有身高体重以及工资工种。说要个身量比他略矮的。紧接着他作了一个郑重声明:要全民制的,可不要集体制的,特别不要学徒工。他要对方也给他照样开这么个履历表。然后考虑“成熟”再见面,因为他工作实在忙,不愿意浪费时间。
我对这位具有科学工作方法的青年说,你那履历表开的项目虽然不少,可还缺两个无形的而又很重要的项目。他赶紧问我是什么,我告诉他:性格和品质,而要把这两项考虑成熟,可非得浪费点时间不可。
我顺手给他举了个例子。我有个学化学的同学,他找到一位同课目、同籍贯、身高体重什么的都中意的对象。见面后,双方彬彬有礼,在恋爱过程中,自然是甜甜蜜蜜。婚后他才发现夫人原来是火爆性子,一天他回到家中进午餐,饭是夫人做的。他坐下来尝了口汤,咂了咂舌头说:“今儿这汤咸了点儿吧?”哎呀,转瞬之间,那碗汤垮喳就扣在他头上了。
在男女感情上,“品质”首先指的应是真诚。一对打得火热的情侣,只因为男方所预定的住房出了变故,女方立刻就变了卦,固然可以说是缺乏真诚;但更严峻的考验还在大风大浪中,而在“阶级斗争天天讲”的岁月里,这种不测风云是随时可以光临的。我的熟人中间,至少有4位女同志在丈夫遇到风浪时,立刻就丢下亲生的娃娃,离了婚,另外找了响当当的人物。“立场鲜明”是幌子,“自我保存”是实质,这里不仅包含安危,也包含荣辱得失。当然,那时下去劳动锻炼倘若能像判徒刑那样说个期限,不少婚姻还是可以保全下来的。
《暴风雨》一剧里,普洛士皮罗就先让那不勒斯王子弗丁南干了一堆苦活儿,来考验他的爱情是否真实。《威尼斯商人》中的女律师鲍细霞在胜讼之后,也用戒指考验了一下丈夫。看来莎翁在男女结合这个问题上,也是很重视坚贞的。有句西谚说:“甲板上的爱情以下一个港口为终点。”这是告诫人们说,在特定的孤寂生活中产生的“感情”很不可靠。我在一条法国邮船上确实就看到一个前往魁北克举行婚礼的新娘子,在航程中还玩弄着感情游戏。我真替她那位新郎捏把汗。另一方面,美满婚姻往往又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拿着履历表有意识地去寻找,不一定会逢上知己;偶然遇上的,倒也有可能情投意合。
30年代在一篇书评里,我曾不揣冒昧地为男女结合开过一个公式:主观的爱慕(感情的)60%客观的适合性(理智的)40%文中还有这么一段:“没有那不可言说的爱情,两颗心根本无法亲近;但若缺乏客观的适合,亲近后,爱情仍无从滋长。”接着,我讥笑了西洋过去盛行过的求婚制。“在一个明媚的春天,男的咕咚跪了下来,死命哀求,直到那位本来心软的女方点了头。然后,趁势把有预定意义的亮晃晃的戒指套在女方明文规定的手指上。讨来的爱情不比讨来的残汤剩饭可靠,因为爱情会飞——如果你管不住。”
种种可爱
幻思——台湾席慕蓉散文赏析
席慕蓉
作为一个小市民有种种令人生气的事——但幸亏还有种种可爱,让人忍不住的高兴。
中华路有一家卖蜜豆冰的——蜜豆冰原来是属于台中的东西,但不知什么时候台北也都有了——门前有一幅对联,对联的字写得普普通通,内容更谈不上工整,却是情婉意贴,令人劝容,上句是“我们是来自纯朴的小乡村”下句是“要做大台北无名的耕耘者”。
店名就叫“无名蜜豆冰”。
台北的可爱就在各行各业间平起平坐的大气象。
永康街有一家卖面的,门面比摊子大,比店小,常在门口换广告词,冬天是“100℃的牛肉面”。
春天换上“每天一碗牛肉面,力拔山河气盖世。”
这比“日进斗金”好多了,我每看一次简直就对白话文学多生出一份信心。
好几年前,我想找一个洗衣兼打扫的半工。介绍人找了一位洗衣妇来。“反正你洗完了我家也是去洗别人家的,何不洗完了就替我打扫一下,我会多算钱的。”
她小声地咕哝了一阵,介绍人郑重宣布:“她说她不扫地,因为她的兴趣只在洗衣服。”
我起先几乎大笑,但接着不由一凛:原来洗衣服也可以是一个人认真的“兴趣”。
原来即使是在“洗衣”和“扫地”之间,人也要有其一本正经的抉择——有抉择才有自主的尊严。
隔巷有位老太太,祭祀很诚,逢年过节总要上供。有一天,我经过她设在门口的供桌,大吃一惊,原来上供的主菜竟是洋芋沙拉,另外居然还有罐头。
后来想倒也发觉她的可爱,活人既然可以吃沙拉和罐头,让祖宗或神仙换换口味有何不可?她的没有章法的供菜倒是有其文化交流的意义了。
从前,在中华路平交道口,总是有个北方人在那里卖大饼,我从来没有见过那种大饼整个一块到底有多大,但从边缘的弧度看来直径总超过二尺。
我并不太买那种饼,但每过几个月我总不放心地要去看一眼,我怕吃那种饼的人愈来愈少,卖饼的人会改行。我这人就是“不放心”。
那种硬硬厚厚的大饼对我而言差不多是有生命的,北方黄土高原上的生命,我不忍看它在中华路慢慢绝种。
后来不知怎么搞的。忽然满街都在卖那种大饼,我安心了,真可爱,真好,有一种东西暂时不会绝种了!华西街是一条好玩的街,儿子对毒蛇发生强烈兴趣的那一阵子我们常去。我们站在毒蛇店门口,一家一家地去看那些百步蛇、眼镜蛇、雨伞节……“那条蛇毒不毒?”我指着一条又粗又大的问店员。
“不被咬到就不毒!”没料到是这样一句回话,我为之暗自感叹不已。其实,世事皆可作如是观。有浪,但船没沉,何妨视作无浪;有陷阱,但人未失足,何妨视作坦途。
我常常想起那家蛇店。
在一家最大规模的公立医院里,看到一个牌子,忍不住笑了起来,那牌子上这样写着:“禁止停车,违者放气。”
我说不出地喜欢它!老派的公家机关,总不免摆一下衙门脸,尽量在口气上过官瘾,碰到这种情形,不免要说“:违者送警”或“违者法办”。
美国人比较干脆;只简单单的两个大字“No”。
但口气一简单就不免显得太硬。
还是“违者放气”好,不凶霸不懦弱,一点不涉于官方口吻,而且憨直可爱,简直有点孩子气的作风——而且想来这办法绝对有效。
珠玑集(外一篇)
董桥一钱钟书先生的散文注重创造一些可以成为quotable警句:“矛盾是智慧的代价。这是人生对于人生观开的玩笑”;“自从幽默文学提倡以来,卖笑变成了文人的职业”;“吃饭有时很像结婚,名义上最主要的东西,其实往往是附属品”;“有许多文人,到四十左右,忽然挑上救世的担子,对于眼前的一切人事,无不加以咒骂纠正”;“有一种人的理财学不过是借债不还,所以有一种人的道学,只是教训旁人,并非自己有什么道德”;“偏见可以说是思想的放假。它是没有思想的人的家常日用,而是有思想的人的星期日娱乐。假如我们不能怀挟偏见,随时随地必须得客观公平、正经严肃,那就像造屋只有客厅,没有卧室,又好比在浴室里照镜子还得做出摄影机头前的姿态”;“情妇虽然要新的才有趣,朋友还让旧的好”。二钱先生闳识孤怀,标一义,创一例,下笔放眼,灿灿然若有古今中外人之在我面前。加上那些字字珠玑的警句,什么深奥的道理一经他点拨,立即悟解。《随园诗话》说:“诗得一字之师,如红炉点雪,乐不可言。”钱先生的大笔正是红炉上的一点雪,立刻融化,读来痛快!他对自己说过的一些很妙的话,似乎相当得意,在不同情况下加以引用。《〈写在人生边上〉重印本序》里有一段说:“我们在创作中,想象力常常贫薄可怜,而一到回忆时,不论是几天还是几十年前、是自己还是旁人的事,想象力忽然丰富得可惊可喜以至可怕。我自知意志软弱,经受不起这种创造性记忆的诱惑,干脆不来什么缅怀和回想了。”这篇序文是1982年8月写的。其实,早在1981年4月6日《答某记者问》的记录里,钱先生已经提出过这个论点了。记者当时建议钱先生还可以写一部回忆录,钱先生回答说:“回忆,是最靠不住的,一个人在创作时的想象往往贫薄可怜,到回忆时,他的想象力常常丰富离奇得惊人。这是心理功能和我们恶作剧,只有尽量不给它捉弄人的机会。
你以为怎样?反正文学史考据家不愁没有题目和资料,咱们也没有义务巴巴地向他们送货上门。”三语言文字是大家有权共用的工具,钱先生说那是比苏维埃实行共产主义还要早”“的共产。文字就那么一堆,看谁有本事将之堆砌成有深度的句子,集句成章。钱先生散文字字有脑,而且新鲜,魅力无穷,那正是《随园诗话》说的“诗贵翻案”了。钱先生熟读《随园诗话》,文章里引了不少,《论俗气》里引的一句是:“人但知满口公卿之人俗,而不知满口不趋公卿之人更俗!”袁枚说:“神仙,义称也;而昔人云:‘丈夫生命薄,不幸作神仙’。杨花,飘荡物也;而昔人云:‘我比杨花更飘荡,杨花只有一春忙’。”写文章最难是引述各家的话来撑起自家论点,处理失当,必成獭祭,酸气逼人。钱先生进出人家厅堂总是潇潇洒洒的,沏茶聊天都带“家常体”(familiar论补白报纸杂志上偶然会有空白的地方,需要用一些文字补填上去,美化一番,这就成了补白。补白有时是摘一句英雄高僧的话,有时是抄一段文豪名家的句子,甚至一首小诗一则笑话,也未尝不可以剪来做补白。有的补得很雅,有的补得很俗;有的读起来使人想到立正敬礼,有的读起来比大文章还要耐人寻味。总之,这是一种艺术,一种学问,就像壁上挂的字画,架子上摆的小摆设,虽然没有什么大道理,”“倒也有些小趣味。
我们日常生活中不时会碰到一些无聊的应酬,于是就有“今天天气哈哈哈”之类的废话。这种话既然是废话,但是又不能不说,所以也可以说是“补白”。反过来说,两个人意见不合吵了架,起初各人针对问题发抒自己的看法,进而驳斥对方的观点,最后实在没有办法再坚持下去了,于是就破口大骂,来一声“他妈的”。
这“他妈的”也是一种变相的补白。
严格说来,一个人一天里的时间,花在做补白工作上的,竟比花在其他方面的更多。谈生意要上茶楼海阔天空一番才言归正传;谈恋爱要献许多殷勤才可以一亲朱唇;找饭吃要向上司拍马屁吹牛才得以苟延残喘;结婚要借钱大摆宴席,惊动亲友,大忙一番才能够上床礼成。这都是可以不做而又不得不做的废事,可以不说而又不得不说的废话。总之这段补白加上花边,看起来像那么回事,也就比光着屁股好看。
年事越高、入世越深的人,就越觉得补白之不可或缺,慢慢也就越精于撰写补白。年轻人自视颇高,写文章往往把补白的资料写成长篇大论的文字;老年人历经沧桑,写文章往往把论文的题材写成三言两语的小品。于是,有人写一辈子大文章也不过如此,有人写一辈子序言跋语而成“家”。说穿了,实在关乎一个人懂不懂得补白的艺术而已。
所以说,文人的补白应该是“……”,女人的补白应该是泪,大人物的补白是干咳,就像哲学家的补白是蹙眉;而长头发是画家的补白,握手是领袖们的补白,钱是商人的补白,笑是妓女的补白,伸展双手频频挥动是教皇的补白,衣服化妆是明星的补白。
所以说,补白是文明的象征。一个人的生活里假如没有补白,这个人一定不是一个快乐的人。因为,为了不使自己的理想落空,为了不致彻底暴露自己的短处,每个人都要学习怎么去给自己生命里的空白填补些东西。所以说……写到这里,算算字数,觉得“补白”有余,而去“证果”之道远矣哉,不如掷笔。□
资江船夫曲
《春风》
廖静仁
资江,滩多浪急,全长614公里,流经邵阳、新化、安化、桃江、益阳等县城,从临淄口与湘江合并,然后注入洞庭……我家就住在资江中游北岸,属于安化境内。全家人的生活来源,一半靠山,一半靠水。家中除了有几分田地外,还有一个水船,一年里,要趁农闲跑好几趟长途。那又大多是装了山药及棕桐之类的特产,运往益阳换几个零花钱回来。尽管,那句“水上走,银水流”的民谣,一代复一代流传,实际上却不是那么回事。我们家里很穷。儿时,我常随父母亲在资水上走,但最远的长途也只不过是益阳。过洞庭、入长江要有上好的木船,风暴说来就来,时刻都有可能把条破船颠个稀巴烂。
选择了一个朗朗晴日,我们的船又要启航了,父亲又叉着两腿,铁塔般立在后艄掌舵;船头,母亲把手中竹篙嗖地射向江岸,随着一声“依哟嗬”的船夫号子喊响,我们家屋后那座巍巍青山,便退成隐隐的剪影了。
我们又要到益阳送货去。
那是一船药材。是父亲进山中老林采挖来的。回到家里时,他那套被柴棍和刺条划破得百孔千疮了的衣服,让血与汁染得又紫又乌真是难看极了。手、脚张开着娃娃口,积淤在伤口里的血,已经结成黑红的硬壳了。然而,他那如青铜铸成的脸膛上,却辉映着难得的满足和欣喜的光亮。说是把这船药材换钱后,便可以请来船木匠修补这与浪搏斗了数十载的木船了。那神情,就仿佛修补一新的木船已泊在他的瞳仁里,就仿佛他已经手操舵柄驾着船行驶在浩淼的洞庭抑或奔腾的长江……然而那又毕竟只是我父亲的梦想。
从我们家门口到益阳大码头,足足有整条资江一半的里程,要过七七——四十九滩。滩多浪急,险象丛生。更何况我们这条船已经是破烂不堪呢!它的淡黄色的油漆褪尽了,船梁与船板相衔接的地方,桐油灰桨也已经脱落,有些地方还露出了锈迹斑斑的船钉……船过乌鸦嘴,便接近“满天星”了。果真如繁星般密布的明崖暗礁,阴阴森森地逼在眼前了。恰在这时,天色倏忽变暗了,浓黑的乌云聚集着,越压越低……父亲的脸孔唰地铁青。他从喉咙里道出一句粗野的话来:“日你娘的个疤子!”可话音未落,暴雨就铺天盖地泼了下来。真正是应验了那句该死的民谚:“资江河里有个鬼,三点麻雨涨大水,”滚滚洪涛倾刻就翻腾着卷来……我吓得躲进了船仓,幼小的灵魂,就随着波涛一同在颤抖。
这是一条长滩,而且又有着急弯,两侧呢,又被如星的礁崖挟持着,想停船靠岸是不可能的。但由于雨脚太密,在后艄掌舵的父亲根本就无法辨别前面的吉凶祸福了。
——左!——左!——右!——再右!风如鞭,雨似剑,父亲却如同桅杆般屹立着,他一边咕噜咕噜地灌着老白干,一边侧耳辨听。母亲的指挥很是沉稳地操持着舵柄。就在即将穿过“满天星”时,突然“咔哧——”一声闷响,船身也随着猛烈地抖了一下,那间作床铺用处的后舱底板,已被礁崖穿了一个碗大的窟洞,江水如注,呼啸着迸射进了船舱。我吓得傻了眼,说时迟,那时快,父亲飞起一脚把我挑开,毫不犹豫地把船上唯一的一床破棉絮卷成一团,严严地堵住了窟洞,随即就雷吼般朝我喝道:“还想活就给我死死地坐着棉絮!”此时,船已进了崩洪滩的咽喉处,两面悬崖压得江面陡地窄了。滩啸声轰轰隆隆,仿佛千万副石磨一齐在这江峡中碾过。只听见整个船身都在咔吧咔吧地响,那床堵着船底窟洞的破棉絮,早已被咝咝喷涌的水柱冲开了……我的心猛然一跳,赶紧搂过棉絮,用整个身子向洞口扑去……但是,过失已无法弥补,由于水的冲劲增加,那窟洞越来越大了。我向父亲投去恕罪的惊恐的目光,但父亲根本就来不及注意我了。他在用全副精力操持着舵柄,而母亲正把竹篙攥得叽叽作响,狠狠地对准迎面逼来的前方拐弯处的陡崖……这是一幅怎样的惊心动魄的场景哪!激流挟着飓风,呼啸着向铁青色的陡崖撞去,陡崖是雷打不动的,一个又一个浪涛全都被它掉成细碎的水沫……悲剧终于发生了:船头绝望地向东天一翘,“咕噜”一声便被卷进了深渊中……我只把双目紧紧地闭着,等待死神把我狠狠地摔向前面的陡崖……就在这千钓一发的时刻,我突然感觉到有一只巨擘把我钳住了,正一起一伏地托举着我,继而像扔软皮球一样把我扔在了江岸上……——父亲哪!——母亲哪!在我的哑哑的呼喊声中,从下游江岸的纤道上,蹒跚着走来了一个黑黑的人影。步子缓慢而又凝重。万万没有想到,那会是我的遍体鳞伤的父亲,正背着已经死去的母亲一同到来了!惨白的月光下,我已经不敢辨认我的母亲了,她的头部及身躯,已被撞得四分五裂,双手,却还紧紧地握着拳头。莫非母亲的灵魂还以为是在与激流险滩延续着那场搏斗?……我不敢打听父亲是从什么地方把母亲打捞上岸的,他的嘴唇在渗着血珠,脸上的肌肉的抽搐,却没有叹息,没有眼泪,只默默地勾下身去,叉开着十指,在沙滩上掘着,掘着……我的母亲就埋在崩洪滩的滩脚下。
父亲衰老多了。回家后,从不相信鬼神的父亲,第一件事便是在堂屋的神龛上点了一束香,并烧了几块纸钱,然后呆呆地立在神龛前,好久好久。父亲是在寄托着无边的哀思啊!资水,浩浩荡荡向东流去,永不停息,汇入汇庭,注进大海,然而又蒸腾成云,化为雨滴……如此周而复始。如此新陈代谢。哦,资水,日夜不停地讲述着一个又一个开启蒙昧人心的哲理。
我的父亲毕竟是条硬汉子。他怎能经得起资水的撩拨?终于,在老白干的兴奋中,他重又振作起来了,甩开步子,向崩洪滩的滩头上走去,他说他要在那儿选择一处平整地方,造一条新船,造一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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