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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散文-第5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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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谢绝了她们的好意。看着她们都如同真寻得幸福一般的喜悦,我的心羡慕得微微有点发疼。
晚上我早早地蒙上被,除了想找一朵五瓣丁香,好像别的一切都不重要了。人有时就会有一些非常非常小的希望,由于太希冀,太向往,我甚至做了一个丁香梦:我的腿好了,来到一个好大的丁香园里找五瓣丁香,可到处都是四瓣的,无论我如何努力,也没有找出一朵神秘的五瓣丁香。
感觉天亮了,懒懒地不肯睁开眼睛,心中仍存着没有五瓣丁香的遗憾。做晨检的护士来了,问我:“别的人都去哪儿了?”我这才发现她们一个都不在。大概都因为太兴奋睡不着而早早地跑出去疯闹了吗,疾病竟使我变得有点妒嫉她们了。
门被轻轻地推开了。只见她们个个手里拿着一大束丁香花,原来她们一大早去替我折花了。她们把花递给我:“快找你的五瓣丁香吧!”我一时语塞,为她们的热情、真诚所感动,懊悔刚才对她们的妒嫉……顿时,我感到自己整个儿沐浴在友爱结成的温馨之中。
我细心地从她们采摘来的一束束丁香华中,找到了一朵白色的五瓣丁香,而我更在她们中间找到了真正意义上的五瓣丁香——好运、温暖和幸福。  
五十岁,我有了书房

名作欣赏
项冰如
50岁,我有了自己的书房。
我不知是高兴还是凄凉,或许二者兼而有之,像糖加盐混在一起,谁也分不清,只有品味者自己心中有数。
我常常坐在书房里发呆,点燃一支烟卷,默默地望着前后的两排书柜。好像想得很多,又好像什么也没有想。有时想着想着,自己会忽然发笑。
因为,我毕竟有了自己的书房,在50岁的时候。”“我可以关起门来,看自己喜爱的书,写自己想写的文章;不再有人干扰,也不再干扰别人。即使楼下仓库的汽车噪音大作,搬运大捆纸头落地之声,震得窗玻璃也琅琅作响,但与我无关,车走人寂,世界又变得宁静,心地也一片空明轻远,像蓝空的月,似舒卷的云。
温暖的春夜,那远近不绝的蛙声,更不啻是悦耳的音乐,能激发人的灵智,也能惹引人的遐思。
还在枕着故乡的蛙声中做梦的少年时代,我的那一串绿色的梦中,有一个梦就是有一间属于自己的书房。
这个梦好长,一做就是几十年,醒来已是额头划纹,双鬓染霜。
我的书房并不大,是套房中最小的一间,不足十二平方米,不过,我已是极为满足了。十多年前,这样大小的一个亭子间,曾住过一家三代五口人。书籍堆得顶上天花板,堆在书桌、床头、地面,堆在一切能占领的空间。现在毕竟不同了,一排四只新式书柜,是朋友专为我设计的,几乎是顶天立地。两只旧式书柜来之不易,弃之可惜,也占据了一面墙。六只书柜密密地排着古代的和今天的,外国的和中国的朋友们,他们沉默而又自信,高傲而又谦逊,亲切而又深情。他们从不会拒绝我的拜访,从不会背叛我的友情。在我痛苦时,给我以安慰;在我软弱时,给我以力量;在我傲慢时,给我以警告……潇潇春雨,浸润着土地,浸润着绿叶,也浸润着人们的心。我又坐在自己的书房里,妻儿早已熟睡,伴随着蛙声的是远处江上的轮渡的机声,隐约而飘忽。
我的思绪也隐约而飘忽,捉摸不定。孔夫子说五十而知天命,我只能苦笑,我连自己的命运也闹不清,焉知“天命”?古诗人又说,人到中年万事休,我又有些于心不甘。中年是人生的秋季,而秋季是属于收获的。春华秋实,青年时代开什么花,今天就收什么果。是甜、是酸、是苦、是辣,反正你都得兜着,不用埋怨,也不必悔恨。
然而年岁终究不饶人,50岁,头发渐白,齿牙渐松,中宵常久醒不寐,上楼梯也感到气喘。20岁时绝不会如此的,那时爱幻想,好郊游,可以三夜不睡,能够一口气登上黄山天都峰。床头上贴着普希金或者拜伦的肖像,一晚上会吟出二十首情诗。30岁的时候有些不一样了,朋友渐渐少了,纸上的字却多起来;书桌上放着鲁迅的半身塑像,三朋四友常常争论到半夜,争论着没有结论的问题,好像真理总是掌握在自己手上。40岁,又是一个样儿了,人开始发胖,走路变得缓慢而沉重;朋友更少,却懂得了友情之可贵;喜欢听到年轻人的笑声,以显示自己春春的不衰。
那么,50岁,50岁又该喜爱些什么呢?我问我自己。
“孤独!”我的心在回答。
据说少年人是害怕孤独的,所以他们总是成群结队在一起。据说老年人也害怕孤独。50岁不算老,深秋,离开萧瑟的寒冬还有一段日子,所谓“秋阳力尚刚”吧,生命还有力量,但也是最后的力量了。
孤独,并不是凄凉,更不是悲哀。农夫在孤独中耕耘,才有好的收成。十年寒窗的儒生,也一定是孤独的。把生命和精力花在哗众取宠的闲聊和茶楼酒馆的应酬,那才是真正的悲哀!
孤独,就是将最后的生命,生命中最后的力量留给自己,留给创造。在孤独中寻求自我的价值,实现自我的价值!
我从闹市区的黄金地段,搬到这寂静的郊野,有人甚为不解,有人以为不值,我却终不后悔,不仅不后悔,还深以为乐。因为在这里,我得到了一片蛙声,一间梦寐以求的书房,也得到了一个50岁人的孤独。
50岁,我有了自己的书房。
我将在自己的书房里咀嚼人生,收获人生……。  


张秀亚
我喜欢雾。
我喜欢那使世界呈现出朦胧之美的雾。我赞美雾之神那种象征派诗人一般的笔法。
有人说过:落雾的时候,世界整个的变成了一间白色的屋子,而这屋子既没有门,也没有窗,你既无从进来,也无从出去,只有在那一片白色的氤氲中,和自己的影子捉迷藏,这真是一种很有趣味的说法。
古今诗人吟咏雾的词句很多,宋代的词人秦观郎曾写过那样的句子:雾失楼台月迷津渡这八个字已在纸上展现出那一片微茫的境界。
美国一位现代诗人桑德堡也曾写过:雾来了附在小猫的足上。
他的想像的确非常丰富,还有什么比猫足更能表现出那轻而且软,落地无声的雾呢。
在雾中,一个富丽堂皇的世界是隐去了,我们徘徊雾中,正如读到一首意境高远、含蓄深厚的诗,其妙处,原只可以意会。(你在雾中一步步的向前挪移时,正如将诗中妙句一字字地仔细默咏)当你隔着一片浓雾,忽然听到你熟悉的那条小河的潺潺水音,那份喜悦,确不是在阳光朗照时所能体会得到的。
我喜欢雾霭烟横的晨昏,一如我喜欢晓阴翳日的微雨天气。薄雾与轻阴笼罩下的世界,虽然是那样地迷离恍惚,使人有无处不凄凄之感,但是霏雾弄晴的光景,不是已予人无限的希望吗?——浓雾微阴之后,必能看到更灿美的阳光。  
西藏·神的乐园

演艺圈
张子杨
天看过地中海沿岸拉丁语区的蓝天。诗人里尔克也曾将自己比做白色的鸥在天海的蓝中穿梭。也听到过非洲毛里求斯阳光的热烈,那鼓点的急促和草裙的婆娑。这一切都使人感动,为那份浓郁的活着的气息,那呼和吸的气息。但天不是都这样。
西藏的天是浑圆无迹的一整块,宛如亘古以来未曾搅动的池水,宛若千载下风没触过的岩冰。这就是西藏的天,是千年不见人回乌斯藏的孤寂,是万里纵横风雪声的回响。
我看到它时,并没有意识到它,汽车从机场到拉萨缓缓地开着,大脑里却是空白的。夜里,我闭上眼睛,一切都还在,那强烈的蓝,那远远的闪光,只有一个词来形容——纯洁。它是清澈的,但底在哪里呢?它是那么的炽烈,但又是绝对的无情。佛就在里面,所以佛是宽容的,又是冷酷严峻的。也许这就是藏歌高亢激越的原因,否则又有什么能够用来穿越这天的寂寞呢?拉萨是我生活的主要地方。因为阳光格外好,所以又叫日光城。这里守着阳光,就有了晒佛的节日。百米长的巨大唐卡佛图由诚信的人从寺中请出,蜿蜒通过寺山脚下的巷道,应和着喇嘛口中悠长的佛号,接引生与死的灵境。巨大的唐卡佛像缓缓展开,每个人都在光下屏住呼吸。天和穹庐遮蔽四野,而这巨大的佛正是天在人间的象征。正是为了天的光辉,寺庙遍布金顶,以那铄目的光芒来歌颂天的恩泽。
我们曾在后藏路上遇到过雨。那雨云低低地吊在我们的上方。前面几十米远的地方就是阴和晴的分界线。能看到雨水如何溅起尘土;舔湿了路面。这样的云伴我们走了几个小时,不急不徐,从容有致。我们只能敬畏,感叹天工的奇巧。
这里还有风,能看着风从雪山上吹来。风带来万年前那场雪积下的寒意,啸声中又夹着僧徒虔诚的叹息。这风还使那神鹰高高浮在空中。
藏民尊敬鹰,因为他们相信飞翔在那珠穆朗玛峰雪线之上的大鹰能听到神的声音。雪线上那强劲的罡风是神的旨意,是神对鹰的专宠。从天葬台,神鹰,藏民将自己投入那雪的世界,神的家园。从雪山上那凝住的鹰类的影子我们看到天的存在,而这山的雄大证明了天的容纳。
插一支灵幡在那山坡上吧,让荡起的五色旗帜指着天界的方向。
地西藏是世界的屋脊。自然界永不停止创造的力在这里隆起。我知道珠穆朗玛峰还在缓慢却坚定地升高。这块土地记录了亿万年前海涛、冰川、太阳和风的神工雕凿。
不能想象文成公主踏上这块土地时的情景了,但山川的色彩,云霞的投影还是一样地动人。天在地的下面,而地又在天中。这是雪域高原的永恒。
我带着摄影队爬过雪格拉山。看着遍野的帮锦花,我们都知道身处夏天。可随着脚步的前行,大雪来到了。我去过远东,见过西伯利亚寒流带来的大雪。那雪是干冽的,刺骨的,应叫做雪砂。但这里雪是一片片巨大的,湿润的,它们从空中飘下来,从我们身边飘下去。科学上这就叫垂直气候带分布。但我们却觉得这是山的灵异。
藏民对山是敬畏的。每一座山都是一位神佛的领地。这里的山水是藏民的祖先千年来歌颂的,因为每一寸土地都有格萨尔王征战的遗迹。为了幸福,为了永远的安宁,格萨尔的白马踏过这一切,英雄们的血洒过每座山梁,沟谷。
而山和土的颜色又是那么的热烈。人间的色彩在这里成了天上的色彩。它们永不褪色,不论是寺庙门檐上的佛画还是山野间绝壁上的岩石。
毫无疑问,这里的自然环境极其严酷。自然力不仅撕扯着大地,还摧动着人的心灵。更大的威胁来自孤独,面对无边的荒原,人没有伙伴。但这一切都给了这块土地上人们的尊严。没有人会比他们更了解什么是崇高,什么是存在的意义。
这块土地太高了,高得接近天堂。而正是这天和地的逼仄才反衬出生命的高大卓然。我是在这里学会爱生命的。因为生命在这里接受了真正的考验。
在通向色拉、哲蚌等大寺院的路口,在一座座神山的山顶,我们能看到那巨大的玛尼石堆。每一个去敬佛的人在这里会停下来,再投一块石头进去。不知道第一块石头是什么人放下的。但现在这石堆已是可注在地图上的巨大石山。这里的人以这种方式改变了自然。
在这片高原上还有湖泊。那木错——神湖。水静静地荡着,映着远方的雪山。
安静,唯一的声音就是安静。雪山连着雪山,看不到对面的湖岸。这一切让人屏息,为了怕打破这份静谧,可以这样说,这静来自亿万年前,并将延续到亿万年。
这块土地满是颜色,但又不是可以说出来的颜色。唯一可以告诉你的是:这颜色是热烈奔放的敬畏之情。
人在西藏不单只有藏民,还有来自内地的汉人,来自异域的尼泊尔人、印度人、欧洲人。他们都喜欢这里,他们都需要这里。因为在这里能找到先民在我们心底深处遗留下的对自然力的敬畏,能找到崇高和纯洁的注释。
自然是严酷的,所以一切的美好都是那么的珍贵。在阳光下,藏民到处摆满鲜花,各种颜色的帮锦花,即便寺庙中每个扎仓的窗口上也是如此。所以有了沐浴节,望果节,有了晒佛节,有了藏戏节……这一切都是为了歌唱,歌唱世界的美好一瞬。
我拍下了许多的照片来记录我的感受。有那年老的僧人和狗,有那年少的僧人和威严的庙墙。但有些是错过了,只能在心中咀嚼回想。那是为了参加祭礼而从远方赶来的牧民。他们穿着家里最好的节日盛装。马儿胸前垂着铜铃和红缨,鞍前摆放着迎神的树枝,上面挂满了五彩的经幡。几十个人的喜悦改变天地,所有的一切都似乎露出了笑脸。他们纵马从高高的山坡上驰下,帮锦花摇摆着迎合着马蹄的板眼。
这里是有着神秘的,在八角街曲折深邃的巷道里,诚信的人祈祷着幸福和未来。在拉萨河对岸的那片草坡上,我曾见到一个人悠然但坚定地走着,在他的前面是荒野,沟岩。看不出他是从什么地方走来的,我们也无从去猜想他要奔向何方,可那份自信的悠然使我无力思索,他就是这土地,他就构成了这里的自然。
藏民是信佛的,他们将时间、精神、钱财投入到诚信中。因为这天和地之间,人能感到仙佛的存在,因为这里本就是众神的家园。
让一切来自它的来吧,让一切走向它的去吧,在这亿万年不变的静穆里倾听自然的声音。让我们守着我们的爱吧,让我们持着我们的信吧,在这近天的土地上摇动身躯,放开喉咙。因为这里本就是众神的乐园。□  
西风不相识

稻草人手记
三毛
我年幼的时候,以为这世界上只住着一种人,那就是我天天看见的家人、同学、老师和我上学路上看到的行人。
后来我长大了,念了地理书,才知道除了我看过的一种中国人之外,还有其他不同的人住在不同的地方。
我们称自己叫黄帝的子孙,称外国人以前都叫洋鬼子,现在叫国际友人。以前出国去如果不是去打仗,叫和番。现在出国去,无论去做什么都叫镀金或者留洋。
我们家里见过洋鬼子的人,要先数祖父和外祖父这两个好汉。他们不但去那群人里住过好久,还跟那些人打了很多交道,做了几笔生意,以后才都平安地回国来,生儿育女。
我的外祖父,直到现在还念念不忘他在英国时那个漂亮的女朋友。他八十多岁了,高兴起来,还会吱吱的说着洋话,来吓唬家里的小朋友。
我长大以后,因为常常听外祖父讲话,所以也学了几句洋鬼子说的话。学不对时,倒也没发生什么特别的现象;不巧学对了时,我的眼睛就会一闪一闪冒出鬼花,头顶上轰一下爆出一道青光,可有鬼样。
我因为自以为会说了几句外国话,所以一心要离开温暖的家,去看看外面那批黄毛碧眼青牙血嘴的鬼子们是怎么个德性。
我吵着要出去,父母力劝无用,终日忧伤得很。
“你是要镀金?要留洋?还是老实说,要出去玩?”
我答:“要去游学四海,半玩半读,如何?”
父母听我说出如此不负责任的话来,更是伤心,知道此儿一旦飞出国门,一定丢人现眼,叫外国人笑话。
“这样没有用的草包,去了岂不是给人吃掉了。”他们整日就反反复复地在讲这句话,机票钱总也不爽快地发下来。
外祖父看见我去意坚定,行李也打好了,就叫父母说:“你们也不要那么担心,她那种硬骨头,谁也不会爱去啃她,放她去走一趟啦!”
总司令下了命令,我就被父母不情不愿地放行了。
在闷热的机场,父亲母亲抹着眼泪,拉住我一再地叮咛:“从此是在外的人啦,不再是孩子罗!在外待人处世,要有中国人的教养,凡事忍让,吃亏就是便宜。
万一跟人有了争执,一定要这么想——退一步,海阔天空。绝对不要跟人呕气,要有宽大的心胸……”我静静的听完了父母的吩咐,用力地点点头,以示决心,然后我提起手提袋就迈步往飞机走去。
上了扶梯,这才想起来,父母的帐算得不对,吃亏怎么会是便宜?退一步如果落下深渊,难道也得去海阔天空?
我急着往回跑,想去看台下问明白父母才好上路,不想后面闪出一个空中少爷,双手捉住我往机舱里拖,同时喊着:“天下那有不散的筵席,快快上机去也,不可再回头了。”
我挣扎着说:“不是不是,是弄明白一句话就走,放我下机啊!”
这人不由分说,将我牢牢绑在安全带上。机门徐徐关上,飞机慢慢地滑过跑道。
我对着窗户,向看台大叫:“爸爸,妈妈,再说得真切一点,才好出去做人啊!怎么是好……”飞机慢慢升空,父母的身影越来越小,我叹一口气,靠在椅子上,大势已去,而道理未明,今后只有看自己的了。
我被父亲的朋友接下飞机之后,就送入一所在西班牙叫“书院”的女生宿舍。
这个书院向来没有中国学生,所以我看她们是洋鬼子;她们看我,也是一种鬼子,群鬼对阵,倒也十分新鲜。
我分配到的房间是四个人一间的大卧室,我有生以来没有跟那么多人同住的经验。
在家时,因为我是危险疯狂的人物,所以父亲总是将我放在传染病隔离病房,免得带坏了姐姐和弟弟们。
这一次,看见我的铺位上还有人睡,实在不情愿。但是我记着父母临别的吩咐,又为着快快学会语文的缘故,就很高兴地开始交朋友。第一次跟鬼子打交道,我显得谦卑、有礼、温和而甜蜜。
第一两个月的家信,我细细地报告给父母听异国的情形。
我写着:“我慢慢地会说话了,也上学去了。这里的洋鬼子都是和气的,没有住着厉鬼。我没有忘记大人的吩咐,处处退让,她们也没有欺负我,我人胖了。……”起初的两个月,整个宿舍的同学都对我好极了。她们又爱讲话,下了课回来,总有人教我说话,上课去了,当然跟不上,也有男同学自动来借笔记给我抄。
这样半年下来,我的原形没有毕露,我的坏脾气一次也没有发过。我总不忘记,我是中国人,我要跟每一个人相处得好,才不辜负做黄帝子孙的美名啊!
四个人住的房间,每天清晨起床了就要马上铺好床,打开窗户,扫地,换花瓶里的水,擦桌子,整理乱丢着的衣服。等九点钟院长上楼来看时,这个房间一定得明窗净几才能通过检查,这内务的整理,是四个人一起做的。
最初的一个月,我的同房们对我太好,除了铺床之外,什么都不许我做,我们总是抢着做事情。
三个月以后,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的,我开始不定期地铺自己的床,又铺别人床,起初我默默地铺两个床,以后是三个,接着是四个。
最初同住时,大家抢着扫地,不许我动扫把。三个月以后,我静静地擦着桌子,挂着别人丢下来的衣服,洗脏了的地,清理隔日掉在地上的废纸。而我的同房们,跑出跑进,丢给我灿烂的一笑,我在做什么,她们再也看不到,也再也不知道铺她们自己的床了。
我有一天在早饭桌上对这几个同房说:“你们自己的床我不再铺了,打扫每人轮流一天。”
她们笑咪咪地满口答应了。但是第二天,床是铺了,内务仍然不弄。
我内心十分气不过,但是看见一个房间那么乱,我有空了总不声不响地收拾了。我总不忘记父母叮嘱的话,凡事要忍让。
半年下来,我已经成为宿舍最受欢迎的人物。我以为自己正在大做国民外交,内心沾沾自喜,越发要自己人缘好,谁托的事也答应。
我有许多美丽的衣服,搬进宿舍时的确轰动过一大阵子,我的院长还特别分配了我一个大衣柜挂衣服。
起初,我的衣服只有我一个人穿,我的鞋子也是自己踏在步子下面走。等到跟这三十六个女孩子混熟了之后,我的衣柜就成了时装店,每天有不同的女同学来借衣服,我沉着气给她们乱挑,一句抗议的话也不说。
开始,这个时装店是每日交易,有借有还,还算守规矩。渐渐地,她们看我这鬼子那么好说话,就自己动手拿了。每天吃饭时,可以有五、六个女孩子同时穿着我的衣服谈笑自若,大家都亲热地叫着我宝贝、太阳、美人……等等奇怪的称呼。
说起三毛来,总是赞不绝口,没有一个人说我的坏话。但是我的心情,却越来越沉落起来。
我因为当时没有固定的男朋友,平日下课了总在宿舍里念书,看上去不象其他女同学那么忙碌。
如果我在宿舍,找我的电话就会由不同的人打回来。
——三毛,天下雨了,快去收我的衣服。
——三毛,我在外面吃晚饭,你醒着别睡,替我开门。
——三毛,我的宝贝,快下楼替我去烫一下那条红裤子,我回来换了马上又要出去,拜托你!
——替我留份菜,美人,我马上赶回来。
放下这种支使人的电话,洗头的同学又在大叫——亲爱的,快来替我卷头发,你的指甲油随手带过来。
刚上楼,同住的宝贝又在埋怨——三毛,今天院长骂人了,你怎么没扫地。
这样的日子,我忍着过下来。每一个女同学,都当我是她最好的朋友。宿舍里选学生代表,大家都选上我,所谓宿舍代表,就是事务股长,什么杂事都是我做。
我一再地思想,为什么我要凡事退让?因为我们是中国人。为什么我要助人?因为那是美德。为什么我不抗议?因为我有修养。为什么我偏偏要做那么多事?因为我能干。为什么我不生气?因为我不是在家里。
我的父母用中国的礼教来教育我,我完全遵从了,实现了;而且他们说,吃亏就是便宜。如今我真是货真价实成了一个便宜的人了。
对待一个完全不同于中国的社会,我父母所教导的那一套果然大得人心,的确是人人的宝贝,也是人人眼里的傻瓜。
我,自认并没有做错什么,可是我完全丧失了自信。一个完美的中国人,在一群欺善怕恶的洋鬼子里,是行不太通的啊!我那时年纪小,不知如何改变,只一味退让着。
有那么一个晚上,宿舍的女孩子偷了望弥撒的甜酒,统统挤到我的床上来横七竖八地坐着、躺着、吊着,每个人传着酒喝。这种违规的事情,做来自是有趣极了。开始闹得还不大声,后来借酒装疯,一个个都笑成了疯子一般。我那夜在想,就算我是个真英雄林冲,也要被她们逼上粱山了。
我,虽然也喝了传过来的酒,但我不喜欢这群人在我床上躺,我说了四次——好啦!走啦!不然去别人房里闹——但是没有一个人理会我,我忍无可忍,站起来把窗子哗的一下拉开来,而那时候她们正笑得天翻地覆,吵闹的声音在深夜里好似雷鸣一样。
“三毛,关窗,你要冻死我们吗?”不知那一个又在大吼。
我正待发作,楼梯上一阵响声,再一回头,院长铁青着脸站在门边,她本来不是一个十分可亲的妇人,这时候,中年的脸,冷得好似冰一样。
“疯了,你们疯了,说,是谁起的头?”她大吼一声,吵闹的声音一下子完全静了下来,每一个女孩子都低下了头。
我站着靠着窗,坦然地看着这场好戏,却忘了这些人正在我的床上闹。
“三毛,是你。我早就想警告你要安分,看在你是外国学生的份上,从来不说你,你替我滚出去,我早听说是你在卖避孕药——你这个败类!”
我听见她居然针对着我破口大骂,惊气得要昏了过去,我马上叫起来:“我?
是我?卖药的是贝蒂,你弄弄清楚!”
“你还耍赖,给我闭嘴!”院长又大吼起来。
我在这个宿舍里,一向做着最合作的一分子,也是最受气的一分子,今天被院长这么一冤枉,多少委屈和愤怒一下子象火山似的爆发出来。我尖叫着沙哑地哭了出来,那时我没有处世的经验,完全不知如何下台。我冲出房间去,跑到走廊上看到扫把,拉住了扫把又冲回房间,对着那一群同学,举起扫把来开始如雨点似地打下去。我又叫又打,拚了必死的决心在发泄我平日忍在心里的怒火。
同学们没料到我会突然打她们,吓得也尖叫起来。我不停地乱打,背后给人抱住,我转身给那个人一个大耳光,又用力踢一个向我正面冲过来女孩子的胸部。一时里我们这间神哭鬼号,别间的女孩子们都跳起床来看,有人叫着——打电话喊警察,快,打电话——我的扫把给人硬抢下来了,我看见桌上的宽口大花瓶,我举起它来,对着院长连花带水泼过去,她没料到我那么敏捷,退都来不及退就给泼了一身。
我终于被一群人牢牢地捉住了,我开始吐捉我的人的口水,一面破口大骂——婊子!婊子!
院长的脸气得扭曲了,她镇静地大吼——统统回去睡觉,不许再打!三毛,你明天当众道歉,再去向神父忏悔——“我?”我又尖叫起来,冲过人群,拿起架子上的厚书又要丢出去,院长上半身全是水和花瓣,她狠狠地盯了我一眼,走掉了。
女孩子们平日只知道我是小傻瓜,亲爱的,那个晚上,她们每一个都窘气吓得不敢作声,静静地溜掉了。
留下三个同房,收拾着战场。我去浴室洗了洗脸,气还是没有发完,一个人在顶楼的小书房里痛哭到天亮。
那次打架之后,我不肯道歉,也不肯忏悔,我不是天主教徒,更何况我无悔可忏。
宿舍的空气僵了好久,大家客气地礼待我,我冷冰冰地对待这群贱人。
借去的衣服,都还来了。
“三毛,还你衣服,谢谢你!”
“洗了再还,现在不收。”
每天早晨,我就是不铺床,我把什么脏东西都丢在地上,门一摔就去上课,回来我的床被铺得四平八稳。
以前听唱片,我总是顺着别人的意思,从来不抢唱机。那次之后,我就故意去借了中国京戏唱片来,给它放得个锣鼓喧天。
以前电话铃响了,我总是放下书本跑去接,现在我就坐在电话旁边,它响一千两百下,我眉毛都不动一下。
这个宿舍,我尽的义务太多,现在豁出去,给它来个孙悟空大闹天宫,大不了,我滚,也不是死罪。
奇怪的是,我没有滚,我没有道歉,我不理人,我任着性子做事,把父母那一套丢掉,这些鬼子倒反过来拍我马屁了。
早饭我下楼晚了,会有女同学把先留好的那份端给我。
洗头还没擦干,就会有人问:“我来替你卷头发好不好?”
天下雨了,我冲出去淋雨,会有人叫:“三毛,亲爱的,快到我伞下来,不要受凉了。”
我跟院长僵持了快一个月。有一天深夜,我还在图书室看书,她悄悄地上来了,对我说:“三毛,等你书看好了,可以来我房间里一下吗?”
我阖起书下楼了。
院长的美丽小客厅,一向是禁地,但是那个晚上,她不但为我开放,桌上还放了点心和一瓶酒,两个杯子。
我坐下来,她替我倒了酒。
“三毛,你的行为,本来是应该开除的,但是我不想弄得那么严重,今天跟你细谈,也是想就此和平了。”
“卖避孕药的不是我。”
“打人的总是你吧!”
“是你先冤枉我的。”
“我知道冤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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