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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都孤儿-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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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托比说道,那个年轻一点的犹太人已经把一些零七碎八的食物和一瓶酒放在了桌上。“祝马到成功。”为了祝酒,他特地站起来,小心翼翼地将空烟斗放在一旁,然后走到桌旁,斟满一杯酒,咕嘟咕嘟喝了下去,赛克斯先生也照样来了一杯。
“给这孩子喝一口,”托比斟了半杯酒,说道。“把这喝下去,小天真。”
“真的,”奥立弗抬起头,可怜巴巴地瞅着那个人的面孔。“我真的——”
“喝下去。”托比应声说道,“你以为我不清楚什么对你有好处吗?比尔,叫他喝下去。”
“他犟不过去。”赛克斯说道,一只手在衣袋上拍了拍。“妈的,这小子比一大帮机灵鬼都要麻烦,喝,你这个不识抬举的小鬼头,喝。”
奥立弗叫这两个家伙凶神恶煞的样子吓坏了,赶紧把杯里的酒一口气吞了下去,随即拼命地咳嗽起来,逗得托比·格拉基特和巴尼乐不可支,连绷着脸的赛克斯先生也带上了一丝笑容。
这桩事了结了,赛克斯美美地吃了一顿(奥立弗什么也吃不下,他们逼着他咽了一小片面包),两个家伙便倒在椅子上打起盹来。奥立弗依旧坐在壁炉旁边的凳子上。巴尼裹上一床毯子,紧挨着挡灰板,直挺挺地在地板上躺了下来。
他们睡着了,或者说表面上睡着了,好一阵子,除了巴尼爬起来往炉子里加了一两次煤,谁也没有动一动。奥立弗昏昏沉沉地打起瞌睡来,想像中仿佛自己是在黑洞洞的胡同里走迷了路,又像是在教堂墓地里游来荡去,过去一天中的这个那个场景又浮现在眼前,就在这时,托比·格拉基特一跃而起,说已经一点半了。奥立弗被他搅醒了。
眨眼间,另外两个人也站了起来,一齐风风火火地投入繁忙的准备。赛克斯和他那位搭档各自用黑色大披巾将脖子和下巴裹起来,穿上大衣。巴尼打开食橱,从里边摸出几样东西,急急忙忙地塞进他俩的口袋。
“巴尼,把大嗓门给我。”扎比·格拉基特说道。
“在这儿呢,”巴尼一面回答,一面取出两把手枪。“你自个儿上的药。”
“好哩。”托比应了一声,将手枪藏好。“你的家伙呢?”
“我带着呢。”赛克斯回答。
“面纱、钥匙、打眼锥黑灯——没落下什么吧?”托比把一根小铁撬绑在大衣内襟的一个套环上问道。
“忘不了,”同伴答道,“给他们带几根木棒去,巴尼。时候到了。”
说罢,他从巴尼手中接过一根大棒,巴尼已经把另一根递给了托比,自己正忙着替奥立弗戴斗篷。
“走吧。”赛克斯说着,伸出一只手。
少有的长途跋涉,周围的气氛,被迫喝下去的酒,奥立弗已经叫这一切弄得晕头转向,他机械地把手伸给赛克斯握住,他伸出手来就是这个目的。
“托比,抓住他那一只手,”赛克斯说道,“巴尼,瞧瞧外边。”
那家伙朝门口走去,回来报告说一点动静也没有。两个强盗一左一右把奥立弗夹在中间走出门去。巴尼关好大门,插上门闩,又跟先前一样将自己裹了个严严实实,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外边夜色正浓。雾比前半夜浓多了。尽管没下雨,空气却还是那样潮湿,出门没几分钟,奥立弗的头发、眉毛便叫四下里飘浮着的半凝结状的水汽弄得紧绷绷的了。他们过了桥,朝着他先前已经看见过的那一片灯火走去。路程井不太远,他们走得又相当快、不久便来到了杰茨。
“从镇上穿过去,”赛克斯低声说,“今儿晚上路上不会有人看见我们。”
托比同意了。他们急匆匆地走过这座小城的正街。夜静更深,街上一片寂寥冷落,间或一家住户卧室里闪出昏暗的灯光,偶尔几声嘎哑的狗叫划破黑夜的沉寂。街上音无人迹。他们出城的时候,正赶上教堂的钟敲两点。
他们加快脚步,往左踏上一条大路。约莫走了四分之一英里,三个人在孤零零的一所四周有围墙的宅院前边停住脚步。托比·格拉基特几乎没顾得上歇口气,一转眼就爬上了围墙。
“先递那小子,”托比说道,“把他托上来,我抓住他。”
奥立弗还来不及看看四周,赛克斯已经抓住他的两条胳臂,三四秒钟以后,他和托比已经躺在围墙里边的草地上了,紧跟着赛克斯也跳了进来。三个人蹑手蹑脚地朝那所房子走去。
奥立弗这时才明白过来,这次远行的目的即便不是谋杀,也是入室抢劫,痛苦与恐惧交相袭来,使他几乎失去理智。他把双手合到一块儿一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压抑的惊叫,眼前一阵发黑,惨白的脸上直冒冷汗,两条腿怎么也不听使唤,一下子跪倒在地_
“起来。”赛克斯气得直哆嗦,从衣袋里拔出手枪,低声喝道。“起来,不然我叫你脑浆溅到草地上。”
“啊。看在上帝的分上,放了我吧。”奥立弗哭叫着,“让我跑到一边去,死在野地里吧。我再也不到伦敦这边来了,再也不了,再也不了。啊。求你们可怜可怜我,别叫我去偷东西。看在天国所有光明天使的分上,饶了我吧。”
那家伙听到这一番冲着自己发出的恳求,不由得恶狠狠地骂了一句,扣上了扳机,托比一把打掉他手中的枪,用一只手捂在孩子的嘴上,拖着他往那所房子走去。
“嘘。”那家伙叫道,“这儿可不兴这一套。再说一个字,我也要收拾你,叫你脑袋开花。那样没一点响动,保准可靠,而且更文雅一些。喂,比尔,把窗板撬开。我敢发誓,他胆子大些了。我见过有些他这个年龄的老手在冷嗖嗖的晚上来这一套,一两分钟就没事了。”
赛克斯一边把费金骂了个狗血喷头,居然派奥立弗来干这个差使,一边使足了劲,悄没声地用撬棍干了起来。折腾了一阵,托比又上前帮忙,他选中的那块窗板便摇摇晃晃地打开了。
这一扇格子窗很小,离地面大约五英尺半,位于这所房子后部的走廊尽头,那里可能是洗碗间或者小作坊。窗洞很小,宅子里的人可能认为在这里严加防范没有什么价值,然而,这个窗子已经大得足以让一个像奥立弗这种个头的小孩钻进去。赛克斯先生略施小计便制服了紧闭着的窗格,窗子顷刻间也大打开来。
“给我听着,小兔崽子,”赛克斯从日袋里掏出一盏可以避光的灯,将灯光对准奥立弗的脸,压低声音说道。“我把你从这儿送进去,你拿上这盏灯,悄悄地照直往面前的台阶走上去,穿过小门厅,到大门那儿去,把门打开,我们好进来。”
“大门上头有个门闩,你够不着,”托比插嘴说,“门厅里有椅子,你弄一把站上去。那儿有三把椅子,比尔,上边画着一头挺大的蓝色独角兽和一把金色的草叉,是这家老太太的纹章。”
“你就不能少说两句,嗯?”赛克斯瞪了他一眼。“通房间的门是不是开着的?”
“大开着呢,”托比为了保险,往里边瞅了瞅,答道。“妙就妙在他们老是让门开着,用搭钩挂住,狗在那地方有个窝,这样一来它睡不着的时候可以在走廊里来回溜达。哈哈!巴尼今儿晚上把狗引开了。干得真漂亮。”
尽管格拉基特说话时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也没笑出声来,赛克斯还是专横地要他把嘴闭上,动手干活。托比住嘴了。他把自己那盏灯掏出来,放在地上,然后用脑袋顶住窗户下边的墙,双手撑住膝盖,站得稳稳当当,用自己的背搭成一级台阶。台阶刚搭起来,赛克斯就爬了上去,光把奥立弗的双脚轻轻选进窗户,稳稳地将他放到地上,但却没有松开他的衣领。
“拿上这盏灯,”赛克斯朝屋子里望了望说,“看见你面前的楼梯没有?”
奥立弗吓得魂飞魄散,好容易说了一声“看见了”。赛克斯用枪口指了指当街的大门,简略地提醒奥立弗留神,他始终处于手枪射程之内,要是他畏缩不前,立刻就叫他送命。
“这事一分钟就办妥了,”赛克斯的嗓门依然压得很低。“我一放手,你就去十。听!”
“怎么啦?”另一个家伙打着耳语说。
他们紧张地听了听。
“没事,”赛克斯说着,放开了奥立弗。“去吧。”
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奥立弗恢复了知觉。他拿定主意,一定要奋力从门厅冲上楼去,向这家人报警,就算自己这样做会迭命也不怕。主意已定,他立刻轻手轻脚地朝前走去。
“回来。”赛克斯猝然大叫起来,“回来。回来。”
四周死一般的寂静突然打破了,紧接着又是一声高喊,奥立弗手里的灯掉到地上,他不知道究竟应该上前,还是应该逃走。
喊声又响了起来——前边显出一点光亮——他的眼前浮动着一团幻影,那是楼梯上边两个惊慌失措。衣冠不整的男人——火光一闪——一声巨响——烟雾——哗啦啦,不知什么地方有东西打碎了——他跌跌撞撞地退了回去。
赛克斯已经不见了,但转瞬间又冒了出来,趁着烟雾还没消散,一把抓住奥立弗的衣领。他用自己的手枪对准后边的人开火,那两个人往后退去,他赶紧把奥立弗拖上去。
“胳臂抱紧些,”赛克斯边说边把他从窗口往外拽。“给我一块围脖,他中了枪子了。快。这小子淌了那么多血。”
一阵响亮的钟声混合着枪声。人的喊叫声传了过来,奥立弗感到有人扛着自己一阵风似的走在高低不平的地上。远外的喧闹声渐渐模糊,一种冰冷的感觉偷偷地爬上孩子的心头,他什么也看不清听不见了。
第二十三章
邦布尔先生和一位女士进行了一次愉快的交谈,说明在某
些时候甚至一位教区干事也会多情善感。
这大夜里天气格外寒冷。雪垫在地面上,凝结成厚厚的一层硬壳。只有飘撒在小路。角落里的团团积雪才感受到了呼啸而过的朔风,风找到了这样的战利品,似乎越加暴躁地滥施淫威,气势汹汹地抓起雪片抛到云端,把雪搅成难以计数的白蒙蒙的旋涡,撒满天空。夜,萧瑟,黑暗,刺骨的寒冷。在这样的夜晚,家境优裕,吃饱穿暖的人们围坐在熊熊的炉火旁边,为自己舒适的家而感谢上苍。无家可归。饥寒交迫的人们则注定只有倒毙路旁的命运。遇到这种时候,多少备受饥饿折磨的流浪者在我们那些空荡荡的街头巷尾闭上了双眼。就算他们罪有应得,咎由自取吧;反正他们再也不会睁开眼睛来看一个更为悲惨的世界了。
这不过是门外的光景罢了。眼下,济贫院女总管柯尼太太正坐在自己的小房间里,面对着欢腾跳跃的炉火。这所济贫院就是奥立弗·退斯特出生的地方,前边已经向读者介绍过了。柯尼太太往一张小圆桌看了一眼,一副。冶然自得的神气基本矛盾既区别又联系。参见“基本矛盾”。,桌上放着一个跟圆桌很相称的托盘,女总管们心满意足享用一餐所需要的一切,托盘里应有尽有。事实上,柯尼太太正打算喝杯茶解解闷。她的目光掠过圆桌落到壁炉上边,那儿有一把小得不能再小的水壶正用小小的嗓门唱着一首小曲,她内心的快感显然平添了几分——确确实实,柯尼太太笑出来了。
“哎,”女总管把胳膊肘依在桌子上,若有所思地望着炉火,自说自话起来。“我敢担保,我们人人都有很多理当感恩的东西。多了去了,可惜的是我们不知道。啊。”
柯尼太太悲哀地摇了摇头,像是对那些愚昧无知的贫民居然不明白这一点深感痛惜似的,她将一把银汤匙(私有财产)插进一个容量两盎司的锡茶壶里,着手熬茶。
真是的,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就足以打破我们脆弱心灵的平静。黑色的茶壶真小,很容易漫出来,柯尼太太正在探讨道德问题,壶里的茶溢了出来一种小资产阶级思潮。代表农民利益,反对农奴制度和资本,柯尼太太的手给轻微地烫了一下。
“该死的茶壶!”可敬的女总管骂了一句,忙不迭地把茶壶放在炉边。“愚蠢的小玩意儿,只能盛两杯。谁拿着都没用。除了,”柯尼太太顿了一下,“除了像我这样一个孤单寂寞的女人。天啦!”
女总管颓然倒在椅子上,又一次将胳臂肘靠在桌上,自己凄苦的命运涌上心头。小小的茶壶,不成双的茶杯,在她心里唤起了对柯尼先生的哀思(他告别人世已经二十五年有余),她承受不住了。
“我再也找不到了,”柯尼太太怪里怪气地说,“再也找不到了——像那样的。”
谁也不知道这话是指那位作丈夫的呢,还是指茶壶。想来应当是后者,因为柯尼太太说话时眼睛一直盯着茶壶,随后又把茶壶端起来。她刚品过头一杯茶,就被门上传来的一记柔和的敲门声打断了。
“喔,进来。”柯尼太太的话音十分尖锐。“照我猜,准是那几个老婆子要死了。她们老是挑我吃饭的时候去死。别站在那儿,把冷气放进来,真是的。什么事啊,唔?”
“没什么事,太太,没事。”一个男子的声音回答。
“哦哟哟。”女总管发出一声惊呼,嗓门变得柔和多了。“是邦布尔先生吗?”
“乐意为您效劳,太太,”说话的正是邦布尔先生,他刚在门外擦去鞋上的污泥,抖掉外套上的雪花,这才一只手捏着三角帽,另一只手提着一个包袱走进来。“要不要把门关上,太太?”
女总管有些难为情,迟迟没有回答,关上门会见邦布尔先生多少有点不成体统。邦布尔趁她正在犹豫,不待接到进一步的指示,便把门关上了,他也确实冻坏了。
“天气可真厉害,邦布尔先生。”女总管说。
“厉害,太太,是那话,”教区干事答道,“这天气跟教区过不去啊,太太。单是这一个该死的下午,我们就拿出去,柯尼太太,我们就拿出去四磅重的面包二十个,干酪一块半,他们那帮贫民还嫌不够。”
“当然嫌不够喽,邦布尔先生,他们什么时候满足过?”女总管说着呷了一口茶。
“什么时候,太太,是这话呀。”邦布尔先生答道,“可不,眼下就有一个男的,考虑到他有老婆和一大家人,领了一个四磅重的面包和整整一磅奶酪,分量都挺足的。他道谢了没有,太太,他道谢了没有?真连一个铜板都不值。他干什么来着,太太,又来要几块煤,他说了,只要满满一小手绢。煤。他要煤干吗?用来烤他的干酪,然后又回来要更多的。太太,这些人老是这一套,今天给了他们满满一围裙的煤,后天又会来再要一围裙,脸皮真厚,跟石膏一样。”
女总管表示自己完全赞同这一精辟的比喻,教区干事接着说道,“我绝没有见过有什么东西像这么黑的。前天,有个男人——太太,您是过来人,可以说给您听听——有个男人,身上几乎一丝不挂(听到这里,柯尼太太的眼睛直往地板上望),跑到我们济贫专员家门口去了,当时专员正请人吃饭,柯尼太太,他说非得要领点救济不可。他怎么也不肯走,客人都很生气,我们专员给了他一磅土豆、半品脱麦片。这个忘恩负义的坏蛋,居然说:‘我的天啦,这点东西能有什么用?还不如给我一副铁边眼镜。’‘好极了,’我们专员说着把东西收回。‘你甭想得到别的东西了。’那个无赖说:‘那我就去死在大街上。’我们专员说:‘啊,不,你不会的。’”
“哈哈!太妙了。倒真像格兰力特先生的风格哩,不是吗?”女总管插嘴说,“邦布尔先生,后来呢?”
“唔,太太,”教区干事回答道,“他走了,后来果真死在街上了。死脑筋的贫民总是有的,你有什么办法。”
“我简直不敢相信。”女总管强调指出。“不过,邦布尔先生,难道你不认为街头救济再怎么说也是一件非常糟糕的事情吗?你是一位很有见识的绅士,应该知道,你说说。”
“柯尼太太,”男人们感觉到自己在见识上高人一等时常有的那种笑容在教区干事的脸上荡漾开来。“街头救济嘛,运用得当,太太,运用得当能起到保卫教区的作用,街头救济的首要原则就是,专拣穷小子们不需要的东西给他们,然后他们就再也不想来了。”
“我的天啦!”柯尼太太嚷了起来。“那么说,也是一件好事罗!”
“是的,太太,你我之间说说也无妨,”邦布尔先生回答,“首要原则就是这一条,妙就妙在这里,看一下那班胆大包天的报纸上登的随便什么案子,你就会发现,给有人生病的家庭发放的救济就是几条奶酪。柯尼太太,这可是风行全国的规矩。再者说,”干事弯下腰,一边打开带来的包裹,一边说道,“这些可是官方机密,我应该说,除开像我们这号在教区担任职务的,太太,你别对外边说。太太,这是理事会替医务室定购的红葡萄酒,真正新酿的纯正红葡萄酒,上午才出的桶,纯净得跟什么似的,没一点沉淀。”
邦布尔先生将第一瓶酒举到灯前,熟练地摇了摇,证明质量确属上乘,然后将两瓶酒一起放到柜橱上边,把先前用来包酒的手帕折起来,细心地揣进衣袋,拿起帽子,似乎打算告辞了。
“这一路可别把你冻坏了,邦布尔先生。”女总管说道。
“风挺厉害的,太太,”邦布尔先生一边回答,一边将衣领翻上去。“能把人耳朵割下来。”
女总管的目光从小茶壶移到了教区干事的身上,他正朝着门口走去。干事咳嗽一声,正准备向她道晚安,女总管红着脸问了一声,莫非——他莫非连茶也不肯喝一杯?
话音刚落,邦布尔先生立刻重新翻下衣领,把帽子和手杖放在一张椅子上,将另一张拖到桌边。他慢吞吞地在椅子上坐下来,借这功夫朝那位女士看了一眼。她的两只眼睛正牢牢盯住那个小小的茶壶。邦布尔先生又咳嗽了一声,露出一丝笑意。
柯尼太太站起来,从壁橱里取出另一副杯碟。她坐回椅子上的时候,又一次与教区干事合情脉脉的目光相遇了,脸顿时变得绯红,赶紧埋头替他沏茶。邦布尔先生又咳嗽了一声——这一声比先前响得多。
“你喜欢喝得甜一点,邦布尔先生?”女总管手里端着糖缸,问道。
“我爱喝很甜的,真的,太太。”邦布尔先生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盯着柯尼太太。假如一位教区干事什么时候也会显得十分温柔的话,此时的邦布尔先生就是一个例子。
茶彻好了,默默无言地递到了手中。邦布尔先生在膝盖上铺了一张手帕,以免面包屑弄脏了他那条漂亮的紧身裤,开始用茶点。为了使这类赏心乐事多点变化,他不时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不过这并没有给他的胃口带来不良影响,恰恰相反,茶和面包下肚倒像是越发顺当了。
“我发现你养了一只猎,太太,”邦布尔先生一眼看见,一只猎周围是她的一家子,正偎在炉前取暖。“我敢说,还有小猫。”
“邦布尔先生,你想像不出我多么喜欢它们,”女总管回答,“它们是那样快活,那样淘气,又那样招人喜欢,简直成了我的伙伴了。”
“真是些可爱的小动物,太太,”邦布尔先生深表赞同,“那么驯良。”
“噢,可不是嘛。”女总管兴致勃勃地说,“它们对自己的家那么有感情,我敢担保,这真是一大乐趣。”
“柯尼太太,夫人,”邦布尔先生慢吞吞地说,一边用茶匙替自己计算着时间。“我是说,夫人,不管大猫小猫,能跟你住在一块儿,夫人,倒会对这个家没感情,夫人,那准是头蠢驴。”
“喔,邦布尔先生。”柯尼太太提出抗议了。
“不顾事实不行,太太,”邦布尔先生慢悠悠地挥动着茶匙,显得情意绵绵,颇为庄重,给人留下了加倍深刻的印象。“我会不胜荣幸,亲自动手淹死这样的猫。”
“你可真是一个铁石心肠的男人,”女总管一边伸出手来接教区干事的茶杯,一边活泼地说。“还得加上一句,心肠忒硬的男人。”
“心肠忒硬,太太,心肠硬?”邦布尔先生把茶杯递过去,没再说下去,柯尼太太接过杯子,他顺势掐了一下她的小指头,重重地叹了口气,张开两个巴掌在自己的滚边背心上拍了拍,稍许把椅子从壁炉旁挪开了一些。
柯尼太太和邦布尔先生本来是相对而坐,中间隔了一张圆桌,面前是壁炉,两人之间的间隔说不上很大。可以想见,邦布尔先生这时正从壁炉前往后退,人依然挨着桌子,这样便增大了他与柯尼太太之间的距离——这一举动无疑会受到一些考虑周到的读者褒奖,看作是邦布尔先生这方面的一个了不起的豪侠举动。邦布尔先生此时多多少少正受到时间、地点和机会的诱惑,某种充满柔情蜜意的废话就要脱口而出,这种话从一班没长脑筋的轻薄之徒口中说出来倒是不要紧,如果出自堂堂法官、议员、大臣、市长以及其他达官显贵之口的话,似乎就会大大有失体面。对于一名教区干事的威严与庄重来说更是如此,这一类人(大家心中有数)比所有这些大人物还要来得严肃,不苟言笑。
无论邦布尔先生意向如何(肯定都是最高尚的想法),不幸的是,前边已经两次提到,桌子是圆的,邦布尔先生一点一点地挪动椅子,自己与女总管之间的距离不一会儿便开始缩短,他继续沿圆周外缘移动,不失时机地把自己的椅子往女总管坐的那把椅子挨过去。千真万确,两把椅子相碰了,与此同时,邦布尔先生停了下来。
在这个时候,女总管如果把椅子往右边挪一挪,就会引火上身,要是往左边挪,肯定栽进邦布尔先生的怀里,于是(考虑周到的女总管一眼就看清了这两种结果),她坐着一点没动,又递了一杯茶给邦布尔先生。
“柯尼太太,心肠忒硬吗?”邦布尔一边搅动着茶,一边抬起头来,盯着女总管的脸,说道。“你心肠硬不硬,柯尼太太?”
“天啊!”女总管嚷道,“这样稀奇的问题,你一个单身汉也问得出来,邦布尔先生,你问这个干吗?”
干事把茶喝了个一滴不剩,又吃了一片面包,抖掉膝盖上的碎屑,擦了擦嘴,不慌不忙地吻起女总管来。
“邦布尔先生,”这位考虑周到的女士低声嚷嚷着,这一阵恐慌来得非同小可,她简直说不出话来。“邦布尔先生,我要喊啦。”邦布尔没有回答,反而以一种缓慢而又不失尊严的姿势伸出胳臂,挽住女总管的腰。
正当这位女士声称自己要喊出来的功夫——对于这种得寸进尺的放肆行为,她理所当然是要喊的——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将这种意图变成了多余的。一听有人敲门,邦布尔先生分外敏捷地跳到一边,开始使劲地掸去酒瓶上的灰尘,女总管厉声问谁在那儿。值得一提的是,她的嗓门已经完全恢复了那种不折不扣的官腔,这是一个奇妙的实例,说明突如其来的意外事件可以有效地抵消极度恐惧造成的影响。
“夫人,劳您的驾,”一个干瘪的,相貌奇丑的女贫民从门口把脑袋伸了进来。“老沙丽快玩完了。”
“哟,跟我有什么关系?”女总管怒气冲冲。“她要死又留不住她,对不对?”
“是的,是的,夫人,”老妇人回答,“没人留得住,她压根治不好了。我见过许多人死,小宝宝,身强力壮的男人,都见过,我知道死的时候是什么光景。可她心里放不下,一口气很难咽下去,她没发作的时候——这也不常有——她说她有话要说,你非得听一听。夫人,你要是不去一趟,她绝不安安生生死去。”
听到这消息,可敬的柯尼太太嘟嘟哝哝,冲着那些个老婆子就是一通臭骂,她们非得故意打搅一下上司才肯闭上眼睛,随后匆匆抓起一条厚实的围巾裹在身上,开门见山地请邦布尔先生等自己回来再走,说是怕要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柯尼太太吩咐报信的老太婆腿脚利索些,免得在楼梯上磨磨蹭蹭折腾一晚上,然后跟在老太婆后边走出房间,脸色十分阴沉,骂骂咧咧地去了。
邦布尔先生独自留下来以后的举动颇为令人费解。他打开壁橱,点了一下茶匙的数目,掂了掂方糖夹子,又对一把银质奶壶细细察看了一番,以确定它的质地。上述种种好奇心得到满足之后,他把三角帽歪戴在头上,一本正经地踏着舞步,绕着桌子转了四个花样不同的圈子。这一番非同寻常的表演结束了,他摘下帽子,背朝火炉,仰摊在椅子上,像是正在脑子里开列一张家具明细清单似的。
第二十四章
叙述一件非常乏味的事,本章虽然很短,但在这
部传记中却相当重要。
女总管房间里的谧宁气氛被那个老婆子打破了,老太婆担任报丧人倒是再合适不过了,因为她上了年纪而且弯腰驼背,瘫软的手脚直打哆嗦,脸歪嘴瘪,还老是咕咕哝哝地翻白眼,看她那个样子,与其说是造化之功,还不如说像是一个信笔涂抹出来的怪物。
哀哉!出自造化的姣好面孔留下来供我们欣赏的是多么稀少。世间的操劳、悲哀、饥饿,可以改变人们的心灵,也会改变人们的面容。只有当种种烦恼逝去,永远失去了它们的控制力时,翻覆汹涌的云层才会消散把当时流行的新柏拉图主义、新斯多葛主义等唯心主义哲学,留下清朗的天颜。死者的面容即便已经完全僵化,也往往会现出久已被人忘怀的那种熟睡中的婴儿的表情,恢复初生时的模样。这些面容又一次变得那样平静,那样温和,一些从欢乐的童年时代就了解他们的人在灵柩旁边肃然跪下,仿佛看见了天使下凡。
于瘪老太婆磕磕绊绊地穿过走廊,登上楼梯,嘴里嘟嘟哝哝,含混不清地回答女总管的责骂。她终于撑不住了,便停下来喘口气,把灯递到柯尼太太手里,自己在后边歇一歇,再尽力跟上去,她的上司越发显得敏捷了,照直走进患病的妇人住的屋子。
这是一间空荡荡的阁楼,前边尽头处点着一盏昏暗的灯。另外一个老太婆守候在床边,教区药剂师的徒弟站在火炉旁,正在把一支羽毛削成牙签。
“柯尼太太,晚上真够冷的。”女总管走进门去,这位年轻绅士说道。
“确实很冷,先生。”柯尼太太操着最谦和的腔调回答,一边说,一边行了个屈膝礼。
“你们应当要承包商提供稍好一点的煤,”代理药剂师抓起锈迹斑斑的火钳,将炉子上的一大块煤敲碎。“这种东西根本对付不了一个寒冷的夜晚。”
“那是理事会选购的,先生,”女总管答道,“他们至少应该让我们过得相当暖和,我们这些地方够糟糕的了。”
生病的女人发出一声呻吟,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哟。”年轻人朝床边转过脸去,似乎他先前已经把患者完全忘记了。“柯尼太太,没指望了。”
“没指望了,先生,是吗?”女总管问道。
“她要是拖得过两小时,我才会觉得奇怪呢,”见习药剂师说话时一门心思全放在牙签的尖头上。“整个系统崩溃了。老太婆,她是在打瞌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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