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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狄公案-第9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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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门开了,一个宽肩阔背的汉子闯进屋来。衙役左右一跃而上将他押了,套上锁链,按倒在狄公面前。一个纸包从他的衣袖里掉了下来,白面洒了一地。
一名衙役从地上捧起那推散包的白面。
“老爷,这白面泼洒了一地,污脏不堪,不能吃了。”
狄公发现那大汉的右手手指上果然有血迹。
“王么哥,你手上的血迹是怎么回事?”
王么哥睁大了眼睛望着自己的右手手指,又看了看地上的血,不由大惊,嘴唇动了动,没吐出一个字来。半晌,他忽然仰起脸来焦急地问道:“我的妻子在哪里?她……她莫非出了什么事?”
狄公冷冷道:“此刻是本官问你!快与我从实招来!这屋里这么多血是怎么回事?”
“我的妻子在哪里?”王么哥大梦初醒,疯狂地跳了起来。衙役迎头给了他一棍。他摇了摇头,只觉眼冒金星,天旋地转,又扑通跪倒:“我的妻——难道她?哦!我的宝生——我的儿子在哪里?”他一对眼睛闪出近乎恐怖的光芒。
狄公缓和了口气,问道:“王么哥,今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今夜?”王么哥犹豫起来。
衙役又是一棍,吼道:一老爷问话,快快回答!”
王么哥忍住疼痛,皱了皱眉头,低眼又看了看地上的血,嗫嚅道:“今夜,小人回家来时路上遇见米铺的一个小伙计,他说他亲见沈掌柜下午来过我家。小人回得家来一看,锅灶是冷的,年夜饭都没有准备上,只见贱妻还坐在床头翻弄一方绢帕。我见那绢帕上绣着个‘沈’字,心中明白七分。肚子本来饿得发慌,又撞上这心病,一时怒起便去厨下抽出一柄莱刀,心想先杀了这淫妇再去找那姓沈的算账。贱妻见我手拿菜刀,吓得拔腿逃出门去。我想先不忙收拾她,怕她插翅飞了不成?我抡起菜刀便待赶去沈掌柜质铺,转念一想,又顺手从床上抓起那方绢帕,拿着了这证验,好教姓沈的死得明白。谁知那绢帕上一枚针扎得我指尖出血。——原来那方绢帕上的花边尚未绣完。
“这时我记忆起贱妻一向为富户人家做绣花针黹,借以添补家用。莫非这绢帕正是为沈掌柜接的生意。早几日见床头边一叠绢帕,也都像是别人订的货。小人这才略有所悟,怕是错疑了贱妻。我急忙赶到西门里她姐姐家,见反锁了门。又匆匆赶到沈掌柜质铺问究竟。沈掌柜一见我去,便堆起一脸笑,递过两贯铜钱与我,说是他向贱妻订的十方花绢帕,今天下午他去我家取了九方,尚有一方未绣完。他的侍妾见了绢帕十分高兴,说少一方也不性急着要,今夜又是除夕,故及早先奉上两贯铜钱的工酬。小人接过铜钱,乃知道冤屈了贱妻,便匆匆赶到米铺买了这一包白面,准备回家包饺子吃。又后悔适才鲁莽,使贱妻受了惊吓,心中很是不安,便又去买了一朵小簪花,回家向贱妻赔罪,与她戴了,也好高兴。小人这话句句是实,望老爷鉴察。眼下只不知贱妻在……”
衙役听得火起,口中大声骂道:“俐牙伶齿的,说得倒是巧好。杀死了人,这满地是血,还想狡辩?眼见这沈掌柜的尸身都已掩埋,还来老爷面前花言巧语蒙混!”正待抡起棍棒狠狠打去。狄公摇头止住了衙役,又捋了捋颏下那又黑又长的大胡子,频频点头。“王么哥,你将那买的小簪花与我看看。”
王么哥从怀中将出一支紫红色的小簪花递上给狄公。狄公擎在手中看了半晌,又看了看桌上那堆散包的白面和桌下的血,沉凝不语。
突然楼上爆发出一阵狂笑,薄薄的一层天花顶板被踩得“登登”作响。
狄公命道:“将张氏及那小孩带下楼!”
王么哥一见到他妻子和儿子,两眼顿时闪出喜悦的泪花,苍白的脸上泛出了红润。
“谢天谢地!你们母子原来无事。”
张氏跪倒在王么哥面前,呜咽道:“么哥,都是贱人的不是,我原只想开个玩笑,谁想到会弄假成真。如今你已成了罪人,他们马上就要将你抓走,杀了人命,能不抵偿?往后我们母子俩如何活下去哦!”说着忍不住又噎哽堕泪。
狄公吁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大声道:“你们都与我站立起来!”又转脸命衙役:“将王么哥身上的锁链解了。”
两名衙役面面相觑,狐疑重重地望了狄公一眼。见狄公微微笑着,又不敢多问,只得上前将套在王么哥身上的锁链解了取下。
狄公扶起王么哥,和颜悦色说道:“今夜你险些闯出大祸。你有如此贤慧的妻子,是一大福气,哦,你的儿子宝生也是一个十分聪明可爱的孩子,今夜要不是他,可真要家破人亡了。好了,此刻已近除夕午夜,你们灶头尚未起火哩。我走了,你们包饺子,准备辞旧岁迎新年吧!”
狄公示意两名衙役,正待走出门去。
张氏颤抖着声音说道:“老爷,那沈掌柜被杀的案子如何处置?真的宽豁了么哥?”
狄公笑道:“哪有什么案子?沈掌柜好端端的正在他家中与侍妾欣赏着你的绣花绢帕哩。——王么哥并没有杀沈掌柜。”
“那么——那么,屋里这许多血——血流成河了,是如何一回事?”
狄公仰头望了望天花顶板,笑道:“今夜楼上刘裁缝家排宴请客,请李屠夫来宰杀了一口猪。刘太太笨手笨脚,不慎将装猪血的大木盆泼翻了,猪血从天花顶板上流下来,流了你们家一桌一地,——如今乃明白了吧?一场虚惊啊!”
王么哥夫妇惊喜交集,仰头看污黑的天花顶板上果然还粘着有鲜红的血迹,禁不住相对大笑:“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两名衙役乃大梦初醒,忍不住也高声大笑起来。
“哈哈。”楼上也传来了那些吃撑了烤肉、灌醉了白酒的宾客们的笑声。
王么哥将那朵紫红色的小簪花小心插戴在张氏的鬓发间。他们三人笑吟吟望着狄公,眼中流荡着由衷的感激之情。
午夜的钟声撞起,大街小巷顿时响起鞭炮声,此起彼落,连成一片。
狄公乃想到已是新年元旦的清晨了,忙拱手向王么哥一家拜年:“恭贺新禧。”
红丝黑箭
狄公在登州蓬莱县任县令时,理政事,导风化,听狱讼,察冤滞,及督课钱谷兵赋、民田收授等公务,与驻守蓬莱炮台的镇军互不干预。蓬莱为唐帝国屏东海疆,镇军在海滨深峻险要处筑有炮台,设立军寨。本故事就发生在离蓬莱县城九里的炮台军寨里。
狄公在内衙书斋翻阅公文,渐渐心觉烦躁,两道浓眉紧蹙蹩,不住地捋着颌下那又黑又长的胡子:“作怪,作怪,甲卷第四百零四号公文如何不见了?昨日洪亮去州衙前曾匆匆理过,我以为是他插错了号码,如今我全部找寻了一遍,仍不见那份公文。”
他的亲随干办乔泰、马荣侍候一边。马荣间:“老爷,甲卷公文都是关乎哪些事项的?”
狄公道:“这甲卷系蓬莱炮台报呈县衙的存档文牍,关乎两类事项:一是军士职衔变动,人事升黜;二是营寨军需采办,钱银出纳。我见甲卷四百零五号公文上注明‘参阅甲卷四百零四号公文办’,四百零五号公文是有关戎服甲胄采买的,想来那四百零四号也必是关于军械采办事项的。”
马荣插嘴道:“这些公文是他们附送给县衙存档的抄件,上面说的事一件与我们无涉,我们也无权过问。”
狄公正色道:“不然。此等官样文章正经是官府军镇重要的治理依据。国家法度,官衙公例,哪一件不要制订得严严密密,天衣无缝?即便如此,歹徒奸党还欲寻破绽,钻空隙哩。这四百零四号公文或许本身并不甚重要,但无故丢失,却不由我心中不安。”
马荣见狄公言词危苦,不觉后悔自己的轻率鲁莽,低头道:“适才言语粗鲁,老爷,莫要见怪。只因我们心中有事……”
狄公道:“你们心中有何事,不妨说来与我听听……”
马荣道:“我们的好友孟国泰被炮台的镇将方明廉拘押了,说他有暗杀炮台镇副苏文虎的嫌疑。”
狄公道:“既是方将军亲自审理,我们也不必过问。只不知你俩是如何认识那个孟国泰的?”
马荣答言:“孟国泰是炮台军寨里的校尉,放枪骑射般般精熟,尤其那射箭功夫,端的百步穿杨。人称‘神箭孟三郎’。我们与他认识才半月有余,却已肝胆相照,成了莫逆之交。谁知如今忽被判成死罪,必是冤枉。”
狄公摇手道:“我们固然无权过问军寨炮台的事,但孟国泰既是你们两位的好友,我也倒想听听其中的原委。”
乔泰沉默半日,见狄公言语松动,不禁插话:“老爷与方将军亦是好友,总不能眼看着方将军偏听误信,铸成大错。”
马荣道:“半月来我们时常一起饮酒,亲同兄弟,知道孟国泰秉性爽直,行为光明。苏文虎对属下课罚严酷。倘若孟国泰不满,他会当面数责,甚至不惜启动拳头刀兵,但决不会用暗箭杀人。”
狄公点点头,又问道:“你们俩最后一次见到孟国泰是在何时?”
“苏文虎被暗杀的前一天夜里。那夜我们在海滨一家酒肆喝了不少酒,又上了花艇。后来碰上了两名番商,自称是东海外新罗人。彼此言语投机,便合成一桌,开怀畅饮。临分手,乔泰哥将孟国泰送上回炮台的小船,那时已经半夜了。”
狄公呷了一口茶,慢慢捋了捋胡子,说道:“方将军月前来县衙拜会过我,至今未尝回访。今日正是机会。快吩咐衙官备下轿马船用,我就去炮台见方将军。顺便正可问他再要一份甲卷四百零四号公文的抄件。”
官船在浊浪中摇晃了半个时辰,便从内河驶到了海口。狄公下船,便沿一条陡峭的山道拾级而上,马荣、乔泰身后紧紧跟随。抬头看,高处最险峻的咽喉要地,便是军寨辕门。辕门内一门门铁炮正虎视着浩瀚无际的大海。辕门外值戍的军士听说是县衙狄老爷来拜访方将军,不敢怠慢,当即便引狄公向中军衙厅走去。马荣、乔泰遵照狄公吩咐,留在辕门内值房静候。
炮台镇将方明廉闻报狄县令来访,赶紧出迎。两人步入正厅,分宾主坐定,侍役献茶毕,恭敬退下。方明廉甲胄在身,直挺挺坐在太师椅上。他是一个沉静拘谨的人,不好言谈,几句寒喧后,只等着狄公问话。狄公知方明廉不喜迂回曲折,故开门见山道:“方将军,听说军寨内出了杀人之事,镇副苏将军不幸遇害,凶犯已经拿获,并拟判死罪。——不知下官闻听的可属实?”
方明廉锐利的目光瞅了瞅狄公,站起身来,爽直地说:“这事何必见外?狄县令若有兴趣,不妨随我去现场看视。”
方明廉走出军衙大门,对守卫的军校说:“去将毛兵曹和施仓曹叫来!”说着便引着狄公来到一幢石头房子前。这房子门口守着四个军士,见是方将军前来,忙不迭肃立致礼。方明廉上前将门上的封皮一把撕去,推开房门,说道:“这里便是苏镇副的房间。他正是在那张床上被人杀死的。”
狄公跨进门槛,溜眼将房内陈设一抹看在眼内。引起狄公注意的不是苏文虎被害的那张简陋的木板床,而是撂在窗台上的一个漆皮箭壶。箭壶内插着十几支红杆铁镞灰羽长箭,靠窗台的地上掉落有四支。左边一张书案上搁着苏文虎的头盔和一支同样的箭。整个房间只有一扇门和一扇窗。
方明廉道:“苏镇副每日早上操练军马后,必在这房中那张床上稍事休歇,到午时再去膳房用饭。前天,施成龙中午来房找他,对,施成龙是军寨的仓曹参军,专掌营内军需库存、钱银采买之事。施成龙敲了门,并不见苏镇副答应,便推开房门一看,谁知苏镇副躺在那张木板床上只不动弹。他身上虽穿有铠甲,但裸露的腹部却中了一箭,满身是血,早已死了。死时两手还紧紧抓住那箭杆,但箭头的铁镞是长有倒钩的,他如何拔得出来?如今想来必是当他熟睡之机,被人下了毒手。”
正说着,仓曹参军施成龙和兵曹参军毛晋元走进了房间。方明廉介绍道:“这就是我刚才说的施仓曹,正是他最先发现苏镇副被害的。那一位是兵曹毛晋元,专掌营内军械,戎器,管钥、土木事项。——两人正是我的左右臂膊。”
施兵曹、毛兵曹彬彬有礼向狄公拜揖请安,狄公躬身回礼。
方明廉道:“你们两位不妨也与狄县令说说对此案件的看法吧。”
毛晋元道:“方将军还犹豫什么?快将那孟国泰判决,交付军法司处刑便是。”
施成龙忙道:“不!卑职愚见,孟校尉并非那等放暗箭杀人之人。此事或许还有蹊跷。”
方明廉指着对面窗外一幢高楼说:“狄县令,但看那楼上的窗户便可明白。那楼上窗户处是军械库,苏镇副熟睡时,肚腹正对着这窗户。我们做了一个试验,将一个草人躺放在苏镇副睡的地方,结果证明那一箭正是从对面军械库的窗里射下来的。当时军械库内只有孟国泰一人,他鬼鬼祟祟在窗内晃荡窥觑。”
狄公惊奇:“从那窗口射到这窗内,——有如此好箭法?”
毛晋元道:“孟国泰箭法如古时李广一般,百发百中。不然。如何营里上下都称他作‘神箭孟三郎’。”
狄公略一思索说道:“此箭会不会就在这房内射的?”
方明廉道:“这不可能。从门口射来的箭只可能射到他的头盔,只有窗外射进来的箭,才有可能射穿他的肚腹。而窗外值戌的四名军士昼夜巡视。——这房子虽简陋,究竟是苏镇副的私舍,一般人不能轻易进出。事实上出事那天,苏镇副进房之后至施仓曹进房之前,并无闲杂人等进来过,值戌的军士众口一词证实这点。”
狄公又问:“那么,孟国泰为何要杀害苏文虎呢?”
毛晋元抢道:“苏镇副操演极严,动辄深罚,轻则呵斥,重则赐以皮鞭。几天前,孟国泰挨了苏镇副一顿训斥,他当时脸色气得铁青。孟国泰每以英雄自诩,蒙此耻辱,岂肯干休?”
施成龙摇头道:“孟国泰受苏镇副训责不止一回,岂可单凭受训斥,便断定是孟国泰所为?”
狄公道:“射杀苏文虎之时,是谁看见孟国泰在对面军械库窗口晃荡窥觑?他可是亲口作了证?”
毛晋元答道:“有一小军校亲眼看见那孟国泰在军械库拨弄一张硬弓,神色慌张。”
方明廉叹了口气道:“那日这小军校偏巧去军械库西楼找一副铠甲。西楼上偏巧也开一小窗,离军械库窗口两丈多远。事发当时,是他从西楼那小窗口望见施兵曹在这房中大惊失色。叫喊不迭。他不知出了何事,正欲赶下楼来。隔窗忽见军械库内孟国泰正在拨弄一张硬弓。事后调查,孟国泰也供认不讳。”
“那小军校在西楼便不能放暗箭么?”狄公诧异。
毛晋元拉狄公到窗前,指着西楼道:“那一窗口倘使射箭来,倒是能射着当时在房中的施成龙。——那个小窗口根本看不到苏镇副的身子。”
“那么,盂国泰因何去军械库呢?”狄公又问。
方明廉面露愁苦道:“他说,那天操演完,他感到十分疲累,回营盘正待躺下休息,却见床铺上一纸苏镇副的手令,命他去军械库等候,有事交待。我要他拿出那纸手令,他却说丢了。”
狄公慢慢点头,沉吟不语。又去书案上拈起那支长箭细细端详。那支箭约四尺来长,甚觉沉重,铁镞头十分尖利,如燕尾般岔山两翼,翼有倒钩。上面沾有血污。
“方将军,想来射杀苏文虎的便是这支箭了?”他一面仔细端详手中那件杀人凶器。箭杆油了红漆,又用红丝带裹札紧了,箭尾则是三茎灰紫发亮的硬翎。
毛晋元道:“狄老爷,这是一支寻常的箭,苏镇副用的箭与营寨内军士的箭都是一样的。”
狄公点头道:“我见这箭杆的红丝带撕破了,裂口显得参差不齐。”他看了看周围几张平静无异常的脸,又道:“看来孟国泰犯罪嫌疑最大,种种迹象都与他作案相合。下官有一言不知进退,倘若方将军不见外,可否让下官一见孟国泰。”
方将军蓦地看了狄公一眼,略一迟疑,便点头答应。
毛晋元安排一名姓高的小军校陪同狄公去军寨尾角的土牢。那小军校正是事发时亲见孟国泰在军械库拨硬弓的证人。狄公一路与他攀谈,乃知小军校平时十分敬重孟国泰。问到案子本身要紧处,小军校言语锐减,微微局促,似十分负疚。
两人来到土牢,小军校与守牢军士递过方将军的手令。军士不敢怠慢,赶紧掏出管钥,开了牢门。
“呵,老弟,可有什么新的消息?”孟国泰体躯丰伟,十分雄武,虽身陷缧泄,仍令人栗栗敬畏。
“孟大哥,蓬莱县县令狄老爷来看望你了。”小军校言语中闪过一些胆怯。
狄公示意小军校在牢门外等候,自己则钻进了土牢:“孟国泰,下官虽初次见你。却与马荣、乔泰一般称呼了。不知你有何话要说。倘属冤枉,下官定设法与你开脱。”
孟国泰闻听此言,心中一亮。呆呆望了狄公半晌,乃叫道:“狄老爷仁义慈悲,我孟某实蒙冤枉。奈何木已成舟,有口难辩。”
狄公道:“倘若果属冤枉,作案的真凶必然忌恨你与苏文虎。正是他送的假手令,诱你上当。一箭双雕,除了你们两个,你不妨细想这人是谁。”
孟国泰道:“忌恨苏镇副的人许多。他操演峻严,苛虐部下,就是我也三分忌恨他。至于我自己,似无仇家,朋友倒有不少。”
狄公也觉有理,又问:“事发的前一天晚上,你与乔泰、马荣分手回军寨后,都干了些什么?”
孟国泰紧皱双眉,望牢顶苦思了片刻,答道:“那夜我喝得烂醉,回到辕门,守值的一个军校将我扶同营盘。那日因是寨里放假,故弟兄们都在饮酒作乐。我便乘兴与他们谈了那件遇见的好事,这事衙上的乔泰、马荣也知道。我们在海滨酒家时遇见两个慷慨大度的新罗商人,一个姓朴,一个姓尹。两下一见如故,十分投机,他们不仅为我们会了酒账,又说等他们京师办完事回来,还要专治一席,与我们三人深谈哩,哈哈。第二天,谁知筋酥骨软,操演毕便觉头晕目眩,浑身困乏。急回营盘正欲睡觉,却见了苏镇副的那纸手令。”
“你没细看那纸手令是真是假?”狄公问。
“我的天!哪里辨得真假?那大红印章分明是真的。”
“你在军械库等候了半日,终不见苏文虎上来,对否?”
“是,老爷。我等得心焦,便拣了几件兵器拨弄拨弄,也拉过那张硬弓。可我哪里会向对面楼下苏镇副的房间放暗箭啊?”
狄公点头说:“既然是方将军错判了你,你有何证据证实自己的清白?”
孟国泰摇了摇头。
“狄县令对盂国泰印象如何?”方将军问。
“下官以为孟国泰不像是行为苟且之人。不过他只说是冤枉,却提不出为自己辩解的证据。下官是局外人,岂可越俎代庖,滋扰方将军睿断。哦,下官还有一事拜托,贵镇军衙送付县衙档馆的公文中少了甲卷四百零四号抄件,敬劳将军嘱书吏再抄录一份转赐,好教敝衙档馆资料齐全。”
方明廉心中嘲笑狄县令迂腐,又不好推阻,便令左右将掌管军衙公文的书吏叫来,井带上四百零四号公文的副本。
片刻,军衙的书吏前来叩见方明廉和狄公。恭敬递上四百零四号公文的存档副本。
狄公接过翻阅,见是晋升四名军校的呈文。公文共两页,第一页上是军衙的提议,及四名军校的姓名、年庚、籍贯、功勋,盖着苏文虎的印章。第二页却只有一行字:“敦候京师兵部衙门核复准请。”下面是方明廉的朱钤,注着签发日期及公文号码:甲卷四百零四号。
狄公摇头说:“这公文想是拿错了。我丢失的那份,虽同编人甲卷,却是关于军需采买、钱银出纳事项的。因为紧挨着的四百零五号公文上有手批:‘参阅甲卷四百零四号公文办’。——这四百零五号系军营购买戎服铠甲的,故四百零四号内容必不会是四名军校职衔晋升的人事呈文。”
方明廉笑道:“我们这里公文确也大多,莫说我弄不清,专办掌管的书吏已增至四名,都还理不清头绪来。甲卷已四百多号,乙卷、丙卷、丁卷、戊卷都已有二三百号。唉,只恨军寨内秀才大少,文牍大繁。——说实在的,我只要炮台的铁炮打得响,番寇进不来便行。哪有精力去一一验看这些烦琐乏味的公文。”
狄公将那四百零四号公文还与那书吏,苦笑一声,便起身拜辞。方明廉送狄公到辕门。马荣、乔泰在辕门正等得性急,见狄公出来,也不便细问,便护着狄公走下辕门外险陡的石级。
正午火辣的骄阳烤得海面发烫。官船在海口绕了个大弯后,便驶人水波平缓的内河,官船上张着一幅水绿色凉篷,狄公坐在一张竹椅上,将适才在军寨内的详情细末,一一告诉了马荣、乔泰。狄公呷了一口香茶,沉默良久,静下心来。此时舵浆鸦轧,波声汩汩。低飞的水鸟有时闯进了凉篷,倏忽回旋又鼓翼高飞。
狄公突然说:“我见施成龙和毛晋元两人对此案的见解最是相悖,施成龙说孟国泰无罪,而毛晋元则坚持说正是孟国泰杀的苏文虎。你们平日可听孟国泰谈起过这两个人,尤其是毛晋元,他是否忌恨孟国泰?”
马荣答言:“盂国泰从未谈起过施成龙,只是说起过毛晋元这个人狡诈多疑,秉性刻薄。”
狄公问:“那天你们与孟国泰聚饮时遇到两名番商,究竟是如何一回事?”
马荣道:“我们开了一个玩笑。那个姓朴的问我们三人做何营业,我们答是响马,那两个新罗人信以为真,不仅替我们会了酒账,又说等他们去京师回来还专门治一桌丰盛酒席与我们交个长年朋友。”
乔泰补充道:“他们去京师支领一笔款目,说是卖了三条船给谁。他们说时闪烁其词,又禁不住都捧腹大笑。”
狄公又道:“那天夜里,孟国泰他究竟干了些什么?我想苏文虎被杀与他那夭夜里的勾当大有关联。”
乔泰道:“孟国泰并没独个有勾当,我们三人一直在一起。后来遇到了那两位番商,便五人一桌灌起黄汤来。”
狄公点点头,忽回首大声问掌舵的艄公:“船到哪里了?”
艄公道:“恰走了一半路。”
狄公命令:“快,掉转船头再回炮台!”
狄公、马荣、乔泰三人再回军寨辕门时,得知方将军正召集众军官在军衙议事。守门的军士欲去禀报,狄公阻止道:“不必惊动方将军了,只请毛兵曹一见便可。”
毛晋元听得狄公有请,心中纳罕,不由狐疑重重。见了狄公,忙躬身施礼。
狄公道:“烦毛兵曹引下官再去看一遍苏镇副的房间。”毛晋元不便推辞,只得领着狄公三人再去苏文虎被杀的房间。
狄公一进门,便吩咐乔泰、马荣道:“你们伏在地上细细搜查,看有没有铁丝、钩刺、钉头之类的小物件。”
毛晋元笑道:“狄县令莫非要寻秘道机关?”
突然马荣叫道:“老爷,这里有一冒出来的钉尖!”
狄公赶忙按马荣指点,伏身细看。地板上果然冒出一个小小钉尖,钉尖上还粘着一红丝碎片,再细看还见到一点暗储。
狄公道:“如今毛兵曹便是一个证人,劳动毛兵曹将那一丁点儿红丝片小心收起。”
毛晋元只得小心将那红丝片从钉尖剔下,递给狄公。
狄公笑道:“下官还想看看苏镇副的遗物。”
毛晋元将苏文虎生前的私物全数搬放在桌上:一只旧铁角皮箱,一包衣服布裤。
狄公打开那只铁角皮箱,一件一件东西验看。突然他看见箱角里有一个黄丝绒方印盒,急忙拿出打开一看,却是空的。
“我猜想苏镇副的印章平日不放在这印盒内,而是放在那书案的抽屉里吧!”
毛晋元道:“果如狄县令猜想,收拾苏镇副遗物时,施仓曹正是在那抽屉里找到他的印章的。”
狄公道:“想来方将军议事亦已完了吧,还劳毛兵曹将这些东西妥善收了。”
方明廉与众军官议事方毕,狄公四人便进了军衙正厅。狄公拜揖施礼,向方明廉道明来意,并告诉他苏镇副被害之事已有了眉目。希望方明廉此刻当堂开判,他则在一旁相机助审,提出证据,澄清案子情由本末。
方明廉虽心中狐疑重重,却还是答应了狄公要求。
方明廉让了狄公座。便命将孟国泰押来听候鞫审。他郑重宣布:今日蓬莱县令狄仁杰主审此案,当堂判决,并备文呈报军法司终裁。
狄公清了清嗓子,看了看左右两边侍立的乔泰、马荣,慢慢开口道:“苏文虎被杀的背后隐着一桩骇人听闻的盗骗贪污案!一笔巨款,购买三条辎重军船的巨款!”
方明廉及众军官莫名其妙。一个个如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据下官核查,本镇所需军备货物、兵戌器械的采买,经军衙议定后,由仓曹参军施成龙草具呈报公文,先由镇副苏文虎复核押印,再由方明廉将军终核押印在公文最末。公文或一页或二页、三页不等,一页者,苏、方两印章押在同一页,二页、三页甚而更多页者,则每页押苏镇副印,最末页押方将军印。然后备副本,自存抄件转呈蓬莱县衙门档馆。正本则加羽毛,封火漆,军驿飞驰京师兵部或登州军衙。然而这种程序有漏洞。倘若公文二页、三页以上者,胆大妄为之徒便会偷梁换柱,犯下怵目骇心的罪恶勾当。如何个偷梁换柱法呢?歹徒见是最末页无甚要紧字语时,便会偷偷藏过,因为那一页有方将军终核的印章,至关紧要。然后补上假造内容的前几页,手脚做成,已是轻而易举之事了……”
方明廉禁不住插上话来:“狄县令这话如何讲?须知前几页每页都需押盖苏镇副的印章啊!”
狄公莞尔一笑,轻声答道:“这正是苏镇副被杀害的原因!苏镇副大意将他的印章撂在从不上锁的抽屉里,故被人盗用十分容易。罪犯正是盗用了那枚印章被苏镇副觉察,才生出杀人灭口的歹念。原来,第四百零四号公文是晋升四名军校的内容那公文副本我看了,共两页,第一页写了军衙的提议及四名军校的姓氏、年庚、籍贯、功勋等等。第二页则只有一句话:‘敦候京师兵部衙门核复准请’,并押了方将军的大印。罪犯誊录了副本后,偷走了正本第二页,焚毁了第一页,补之以假造的内容。那内容写着什么呢?写着蓬莱炮台已向新罗籍商人朴氏、尹氏购进三条辎重军船,其价值必在巨额,尚不知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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