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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狄公案-第8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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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问那年轻侍仆:“今晚你放进来府里什么客人没有?”
  “老爷,小人并未放进来一个人,只不知侯爷自己可曾放人进来?小人整日都在厨下干活,不曾留意这门户。”
  “这耳门有几柄钥匙?”狄公又问。
  “只有一柄,一直由侯爷自己掌管。”那年轻侍仆有些忐忑不安。
  狄公道:“乔泰,领我去枕流阁现场!”
  乔泰迟疑了一下,说:“老爷最好去见一见叶夫人,叶夫人悲恸欲绝,象有许多话儿要与老爷诉说。”
  狄公一想,忙答允:“就由这侍仆引我去见叶夫人。乔泰,你此刻便回衙署,马荣正等着你一起去巡值哩。”
  年轻侍仆擎起一盏油灯,、领着狄公、陶甘穿过一个青石墁地的大院落和陈列着矛戈弓箭的演武厅,绕过许多处楼台亭馆,回廊曲槛,来到一个花木扶疏的小花园。——
  一路行来并不见有人影。夜气寒冽,阴风森然。
  侍仆轻轻地敲了敲花园粉墙下的一扇琵琶形描金雕花门大的铜环。一个年纪五十开外的妇人开了门。
  “娘,官府狄老爷来府上查问侯爷被害之事了。”
  狄公见那妇人面容憔悴,蓬头垢面。便开口问道:“老妇人你是什么时候发现主人被害的?”
  “约莫半个时辰前,我正捧着茶盘上楼去长廊,只见侯爷血肉模糊躺在地上,早已断了气。”
  “娘,先领狄老爷去见叶太太吧!”那年轻侍仆说。
  老妇人将他们引进一个殿堂。殿堂里幽暗闷热,一支银烛台哗喇地闪着烛火,地上正中大铜火盆上搁着一个白瓷药罐正在嘟嘟冒气。
  狄公惊讶地发现殿堂中央的高台上端正安着一张金漆盘龙大御座。御座上直挺挺坐着一个金钗凤袍的妇人。御座的绸缎软垫四边镶着金箔;垂下金黄色整齐流苏。御座两恻各垂下一幅黄绫幔幛。高台两侧各竖着一柄龙凤五明扇。狄公见了这些僭越的装饰,心中不免厌恶。
  狄公见那妇人的眼睛闪烁着冷淡的光芒,疾病和悲痛已经损毁了她昔日的端庄仪容,狄公这时才发现御座上的金漆已经斑驳脱落,妇人的凤袍满是污垢,黄绫幔幛多有霉斑。
  整个殿堂灰上层积,狄公感到仿佛进了一座香火衰谢的古庙,那位古董一般的老妇人同神龛里的娘娘相去无几了。
  叶夫人动了动嘴唇,开言道:“狄老爷枉驾亲自来敝府查讯侯爷被害之事,老妇人见礼。”
  “叶夫人,这是本官应尽的职责。夫人猜来是谁杀害了叶先生?”
  “侯爷久不在朝中做官了,昔时的仇家仍不肯放过于他。那康靖侯尤虎便是一个。
  八十年来一直是仇家。其实,男人们的事我一个妇道人家能知道多少?只望狄老爷明察秋水,访拿到凶身,替我亡夫报仇。”说着两眼一闭,淌下几滴泪来。
  狄公见叶夫人满脸愁容,吩咐陶甘留下陪伺叶夫人,一面可顺便打听叶奎林的日常起居情况。
  他回头对待仆说:“你带我去枕流阁长廊。”
  狄公告辞这位生活在历史阴影里的侯爵夫人,走出那座鬼火闪烁的古老殿堂,穿过前厅外的超手游廊,便见到一座狭窄的楼梯。
  侍仆道:“狄老爷,这里便是枕流阁了。侯爷就是在这楼阁的长廊中被人杀害的。”
  狄公跟随侍仆上了楼梯,恃仆从腰间取出钥匙开了门。
  狄公进来枕流阁一看,只见朱柱碧栏一排长廊,长廊临窗整齐垂下湘妃竹帘,窗外水云寒星、渔火樯帆隐约可见。梁柱间匾额无数,积满了灰土。正中一方巨匾上书斗大“枕流漱石”四个金字。巨匾下靠壁一张紫檀木八仙桌,桌两边各是云山石嵌乌木靠椅;桌上一支高烛。摇曳闪烁,正照着斜倚着靠椅的死者可怕的脸面。桌子对面安放着一张绣榻,绣杨上整齐铺着凉罩。
  狄公走近八仙桌俯身一看死者的脸,不由吓得后退几步。他见过形形色色的死尸,但眼下这叶奎林的死状不得不令他感到惊恐。死者的半边脸全部砸烂,眼棱豁裂,乌珠进出。红的血水、白的脑水、黑的乌珠。流浆混作一团粘腥。碎裂的乌珠垂下到嘴角边,赖了一条红血丝牵挂在眼窝内。另一只眼睛惊恐发呆,嘴张得很大似要叫唤。几只绿头苍蝇正围着那团粘腥嗡嗡乱飞。
  从死者斜倚在靠椅里,双腿八字分开的姿态判断来,凶手袭击他时他正站在八仙桌边。狄公摸了摸死者的四肢,并未僵硬,他卷起死者的衣袖袍襟,并不见身上有暴力损伤的痕迹。
  地上,死者的黑弁帽滚在靠椅下,帽子一边扔着一根牛皮鞭子,鞭子的短柄下散开七八条细长的辫束。一只青瓷花瓶打碎在地上,蓝、白两色的瓷片间散着几片枯萎的花瓣。桌上两只茶盅。一只有剩茶,另一只干干净净。一盘糖汁生姜上围满了苍蝇。另一把靠椅依着八仙桌尚未拉出。
  狄公叹了一口气,慢慢捋着胡须。叶奎林的脸部表情已经很难看出,只见他半张灰黄的脸,下颚有一撮山羊胡子。身子高瘦。狄公以前从未见过叶奎林,看来叶奎林同叶夫人一样也生活在历史的阴影里,依赖着世族余荫苟延着生命。
  世族姓氏的自傲感使叶奎林只同梅亮、何朋等少数阀阅苗裔来往。狄公也不认识何朋,——看来要解开叶奎林遇害之谜首先必须查清他的生活习常和品性嗜尚。
    
    
    
    
    

第九章

    
  陶甘走进了枕流阁。那服侍叶夫人的女仆站在门口等侯传话。
  陶甘道:“老爷,这案子可有了眉目?这女仆对叶奎林满腹仇恨,老爷可亲自问问她。”
  狄公道:“凶手当是叶奎林的熟友或地位卑贱的人。叶奎林让他进来这枕流阁,不让座又不敬茶,自顾吃他的糖汁生姜。后来两人动了武,是夙嫌、是新仇,还是言语一时不合暂且不知。地上扔着皮鞭和摔破的花瓶便是动武的明证。凶器并不锋利,只是靠巨大的力气才砸破叶奎林的半边脸面。凶手当是体格丰伟,膂力过人。”
  狄公示意陶甘叫那女仆进来。
  女仆看了看叶奎林的尸体,恶心地皱了皱眉头,上前来向狄公道个万福。
  狄公和蔼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名桂花。”
  “你来叶府多久了?”
  “我家世世辈辈是叶府的奴仆,我就生在这叶府里。”
  “你主人被人杀了,你有什么想法?”
  “老爷,他是一个放荡的老色鬼,一生干尽了坏事,死了倒也干净。老爷不知,这老色鬼每天都要拉些妓女到这长廊里来寻欢作乐,追逐淫戏,丑态百出。他对奴仆凶狠残忍,恣意虐待。稍不顺意,便鞭子抽打。六年前主人就在那张绣榻上将一个奴婢活活用鞭子抽死!老爷不信可去后院竹林里发掘,那尸骸还在哩。”
  “桂花,我问你,可有个何朋的常来府上?”
  “呵!老爷问的是桥对面的何将爷?往昔时倒常来府上,奈何侯爷一心只在女色上,故长久不来走动了。何将爷乃真是一个贤良君子,何家祖上三代都是将军,可现在朝廷竟不
  许他身佩腰刀,一身武艺只能用来打野獐子、射老雕。”
  狄公又问:“桂花,你猜来是谁杀的你家侯爷?”
  “必是那等为妓女拉皮条的无疑。可是近来时疫凶急,妓女都逃出长安去了,侯爷整日纳闷得慌。”
  狄公又问:“桂花,谁替叶夫人看病来?”
  “卢大夫。侯爷说他是个正经大夫,我不知他的医道如何,我看他正是同侯爷一样的荒淫好色之徒。——侯爷与妓女鬼混时,他都在场!”
  狄公点点头。
  陶甘说:“叶奎林的私生活外面知晓的甚少,就是梅长官也不曾同我们说起过。看来叶奎林行事还是小心谨慎,并不听闻他有这等丑事外扬。”
  狄公低头突然发现绣榻的脚边有一闪闪发光的东西,忙俯身拾起,见是一枚嵌着红玉石的耳环。细看那玉石上还有一丝未干的血迹。
  “今晚必有女子来过这长廊!陶甘。”
  一阵风吹来,八仙桌的蜡烛熄了,年轻的侍仆赶紧取了撇火石重新将蜡烛点亮。一面小心避免去看那死人。
  狄公叫住了她,问道:“今晚来这长廊的女于是谁?”
  年轻侍仆的脸顿时转苍白,支吾答道:“那女子……她,她决不会杀了侯爷!”
  狄公道:“她可以是一个证人。——杀侯爷岂是一个女子能干得出的?”
  侍仆乃说道:“十天前我见她第一次来府上,以后便时常来了。今晚却未知来过没有,每回来都是两个人。”
  “两个人?!”狄公惊问。
  “老爷,真是两个人。一男一女。一天小人听得长廊里传出美妙动听的歌声,忍不住上楼来偷看了。那女于很是年轻、容貌真如天仙一般艳丽。那夜还听见有鼓声伴唱,那男的因是背着小人,没看仔细,想来便是击鼓的。后来那女子又在绣榻上跳起了舞,看得小人几乎着迷了。”
  狄公道:“你们此刻可以走了。倘有客人来府上拜访,务必问了姓名回报于我。”
  侍仆答应,退下了枕流阁。那女仆也跟随而下。
  狄公对陶甘说:“那两人今夜确实来过,有这枚耳环为证,桂花说凶手可能是一个拉皮条的人,这猜测或许是对的。叶奎林虐人成性,那女子的歌舞不称于心,便抡起鞭子要抽那女子,那男的出来阻拦。阻拦不了,一时怒起便与叶奎林抢夺鞭子、并用身藏的铁棒将叶奎林打死。——这种拉皮条的都有一两手防身的招式,术业虽卑贱,却往往有血气之勇,事急便会杀人。”
  陶甘点头道:“既是卖唱的男女;叶奎林自然不会让座敬茶。他们杀了人便很炔溜走。偌大二个叶府,并无有一两男仆,谁人阻拦?我思量来这卖唱的女子多半是旧城某家烟花行院的妓女,并不难寻觅。”
  狄公道:“我们不妨再在这里细细找找,或许还能发现些凶手遗落的东西。”
  狄公走到窗轩前,卷起湘妃竹帘。见楼阁外正面临运河,黑呼呼的新月桥宛在眼底。
  运河流到这里刚好一个转弯,故河面甚是宽阔。狄公再低头一望,猛发现这枕流阁名副其实枕在水流之上,长廊之下支立着一排石柱,石柱的底础全在濒临河岸三四尺的水里。
  石柱周围的水面长满了碧绿的浮萍水草。枕流阁两边则全是垂直百刃的高墙。靠新月桥北堍耸立着尖塔般的戌楼。新月桥南堍沿岸一排袅娜的烟柳,柳荫间露出一幢精致楼阁的飞檐翘角。楼阁下有一弯石桥,桥下是一翼玲珑别致的水亭。
  狄公看着猛然想起对面这花园楼阁正是何朋的府邸。又见这一线风景好生面熟,只是一时想不起来了。
  他放下竹帘回过头来,见陶甘正在桌上将青瓷花瓶的碎片一一拼凑。陶甘抬起头见狄公望着他,便说道:“老爷,这里有几片碎瓷上也粘着有糖汁,与死者嘴边,手指上,袖口上一样。我想来叶奎林在临死前曾抓起这花瓶企图自卫。他手中的鞭子被凶手夺去之后,便顺手抡起这个花瓶。可惜已被凶手铁棒击中,身子倒下了,花瓶也从手中掉到了地上打碎了。这里有两块较大的瓷片恰恰落在皮鞭之上。老爷,你看这块粘有糖汁的瓷片正是花瓶细长的颈脖。”
  陶甘几乎将青瓷花瓶全部拼凑齐了。
  狄公的眼睛突然亮光一闪:“柳园图!”
  青瓷花瓷上正画着柳园图。
  狄公恍然憬悟,跑到窗轩前拉起湘妃竹帘,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
  “何朋家的花园楼阁正同这柳园图一模一样:陶甘,你不觉得这柳园图、这青瓷花瓶与叶奎林之死有什么关连吗?”
  狄公话未落音,忽见竹帘下一团揉皱的白纸,急忙秉烛弯身捡起。他轻轻将那纸团展开,却原是一幅白绸汗巾,汗巾正中一点鲜红的血斑。狄公用手摸了摸汗巾四角,却是湿的。
  “这汗巾浸着了水,哦,上面还沾着一片水草哩!陶甘,将这白绸汗巾小心收藏了,这可能是凶手留下的最重要的证据。”
  狄公忽然想到什么,忙又将竹帘拉起,用烛火照着细细看了一遍窗台,并不曾见有什么,他吩咐陶甘将左右的竹帘全数拉起。陶甘才拉起两个窗格,狄公便喊住手。
  “奇怪!奇怪。这左右窗台全积了厚厚一层尘上,如何独独这一格窗台不见有尘上,甚是干净,必是有人擦拭了。”
  狄公纵身一跃,站上窗台。吓得陶甘急忙扶住狄公腿胫。
  狄公见窗台下正垂直支起一根石柱,石柱衔结处湿漉漉也沾有几片水草。
  “陶甘!有人泅渡过河来,从这根石柱爬上了窗台。然后跳进了这长廊。”
    
    
    
    
    

第十章

    
  狄公立在新月桥桥面上,无限感慨地俯瞰着桥下粼粼闪光的波浪,不禁喟叹频频。
  “逝者如斯。每想到昔日京城的繁华景象我不觉要潸然堕泪。记得闲常时节里这桥面上旧货摊挨肩,行人摩踵。入夜灯光彩饰,五色璀璨。倚栏吹萧者有之,步月吟诗者有之,乘酒放歌者有之,男女约会者有之,拄杖赏游者有之——一派盛世升平景象。更莫说那新春、上元、端午、中秋等佳节了。而如今阴风惨凄,满目萧索,路有白骨,鬼哭人怨。就是这河水也都发了臭,鱼虾儿都渐渐死绝了!”
  陶甘道:“老爷莫要忧虑过甚,反伤了金玉之体。城里情况已开始好转,乔泰、马荣已派人掘开新渠,引渭水进城,并封锁了所有的阴阱,隔绝了染上病疫的病人。死尸焚化也有条不紊。卢大夫说过只要城里饮水一洁,这疠疫的蔓延便受阻抑。大凡疠疫都因这饮水的不洁造成的。”
  狄公道:“天灾不单行,还惹出许多人祸。对那班乘危乱犯科作奸、杀人打劫的人,必须严惩不贷!”
  陶甘的话头又转到了叶奎林一案。
  “作案现场——枕流阁的长廊里跳进了第三者,这案子便又复杂了几分。”
  狄公道:“泅水并不很难,不过要从水里沿那根十来丈高的石柱爬上窗台则非常人所能办。我又想这第三者跳进长
  廊时,那一男一女是否已经离开,抑还是他们原来与第三者便是一党,早已勾结,专等着协合下手。再说叶奎林抡起花瓶究竟要砸向淮?是那拉皮条的男人,还是突然闯入的第三者?陶甘,我有一个设想,这闯入者会不会是何朋?”
  “什么?老爷你说闯入者是何朋?”陶甘大吃一惊。
  “嗯,那个早被削了爵位而还自称将军的何朋。他是长安旧世族的嫡裔,‘梅、叶、何’的‘何’——叶夫人的女仆对他的敬意与她对叶奎林的仇恨很能见出些端倪。再说,叶奎林会不会故意打碎花瓶,让人对花瓶上的柳园图引起注意,提示后人勘破此案的线索。我发现花瓶上的柳园图与河对面何朋的府邸竟是十分相象。”
  陶甘捻着左颊上的三根黑毛,慢慢点头,说道:“这倒是很有可能的。那女仆不是说叶奎林是个残忍狡诈的人么?难说他不会想出这么一条为自己雪冤复仇的绝计。”
  狄公沉吟半晌,突然说:“陶甘,我俩既已到了何朋府邸的大门,何不索兴作一次不速之访。柳园图的设想固然迹近无嵇,但何朋或许倒能向我们提供更多的叶奎林的近况。我也可暗中揣测桂花的话是否属实。”
  他们走下了新月桥,迎面便见沿河的白沙堤一行翠柳袅袅摆舞,轻风徐来,凉意习习。一路绕进去,只见竹篁深处,耸立着二座松木、杞柳、竹子扎就的门楼。门楼外悬着块匾额,上书“柳园”两个碧绿隶书。峰回路转,曲径通幽,柳荫疏密间望见河水粼粼闪光,远远影绰绰一翼水亭。
  过了一座小石桥,抬头便见一幢美轮美矣的楼阁,碧瓦黄甍月光下仍可依稀辨出。
  朱漆大门上装饰有金色柳叶图案。
  陶甘敲了敲门上的铜环,半晌不见动静。陶甘性起,如擂鼓般急敲了一通,这才听得门里有人走动,接着大门吱嘎一声打开,闪出一个虎背猿臂,满脸络腮胡子的大汉。
  他手中擎着一支蜡烛,宽大的衣袖撩得很高。他大声问道,“你们找谁?”
  陶甘答道:“京都留守代摄京兆尹事兼大理寺正卿狄仁杰老爷专来造访何朋相公。”
  “天哪!原来是狄老爷大驾贲临,何某行动怠慢、言语冲撞。万望狄老爷宽恩恕罪,不念草野之人荒疏礼节。”说着偷偷向狄公看觑一眼,心中大生狐疑,不由躬身一旁站定。
  狄公笑道:“我正与衙署长史陶甘闲步到此,别无要事,只想讨一口茶吃。望何相公方便则个。”
  “这个好说。狄老爷驾临敝舍,蓬荜生辉,何某当亲执壶盅,聊献敬意。——好在舍下清闲,只我一人守留。狄老爷,陶长官,不妨内院用茶,宽坐片刻。”
  何朋引着狄公、陶甘穿廊轩,过厅堂,进得内院。拣了个临水亭榭刚待坐下,狄公道:“何相公,我想还是回到适才那临河的楼阁上去吧,那里正可观赏这柳园内外的月光水色。再说,衙门里的轿夫过一会便来新月桥上接我们,俯瞰窗下,正不误事。”
  “狄老爷主张的是。实不相瞒,我适才正在那楼阁上打盹哩。夜来月华照水,水波映月,别有一种怡人情性的风味。”
  何朋说着又引着狄公,陶甘回出小院,沿曲折栏杆绕过一座花园假山,侧门进到一问厅堂。从厅堂后穿出迎面便是那幢临运河的楼阁了。
  何朋引客人上到那楼阁,便推开了临运河的两格窗户。狄公望去正见到河对面叶府枕流阁长廊的那个支立石柱的窗台。何朋让客人靠桌竹椅坐定,点亮了供案上铜烛台的两支大蜡烛,自己也便拉一张竹椅坐下。
  狄公环视了整个楼阁,见后墙上挂着许多戈矛弓箭,正中一幅帛画,画的是一位英武的将军戎装策马正阵上归来。墙角的大床上披着一张虎皮,整齐堆着两百年前的一副鍪盔金甲。
  何朋笑道:“家曾祖酷嗜打猎,当年这运河两岸还是一片林木葱蓊的野树林子,舍下只是一个狩猎的茅篷。往事如烟,不堪回首。高岸为谷。深谷为陵。而今普天之下都是大唐的疆土,海内百姓都是大唐的臣民。祖上传下的爵位削了,食邑丢了。我三代将门之后连佩一柄腰刀都不容许。哈哈!这柳园成了我何家唯一的产业。不承权舆,何必哀伤?何以解忧,唯有杜康。饮酒、打猎成了我的嗜尚。天意高深、何必苦苦猜测。关东来的大大小小文武百官挤满了长安城,我只好天天龟缩在这柳园内品茶、打盹了。有时也去对面侯爷府上吃盅酒,叶侯爷虽也籍没了庄园、食邑,但比我有钱,天天却是搂着女人寻欢作乐。我则还是喜欢到乡间去打獐子、野兔。”
  “那么梅亮呢?你闲常也与梅亮过往么?”狄公插了话。
  “梅亮虽也是关内世家,晋绅抱笏的时代过去了,但他却恬不知耻,专一夤缘官府,阿谀逢迎。生财有道,成了巨富。究竟苍天有眼,跌死在楼梯下。天日昭昭,分毫不爽。”说罢偷眼又看了狄公一瞥。
  狄公不悦。又问:“何相公适才说叶奎林天天寻欢作乐,你可知道近十天来常去叶府的歌妓是什么名号?外面已经流言纷纷了。”
  何朋脸色阴郁,答道:“狄老爷指的莫非是珊瑚小姐、不知外面流言是如何说她的?
  我见过她一两回,她的歌舞如瑶台广寒的天仙一般,人模样也俊俏风流。就是昔时圣上的教坊司里也挑不出相仿佛的来。”
  “何相公可知道这珊瑚小姐是哪个行院的班头?“陶甘问道。
  “叶奎林偏这一项不肯吐个口儿——他不许我单独同他们闲聊。”
  “他们?你指的是还有个拉皮条的?”
  “我只见过一面:那是个上了年纪的人,两个肩膀有高低,背脊象是有点驼,但能打得一手好鼓。”
  “何相公,今夜对岸叶府里出了点乱子,你站在这窗户前望去时,见到有什么异样么?叶府那沿河的一条枕流阁长廊,这里望去真是尽收眼底啊!”狄公开始旁敲侧击。
  何朋摇了摇头,答道:“我今夜喝了点闷酒,很早就关窗,不曾仔细看过对面动静。
  记得对面长廊里只是一片漆黑。”
  狄公道:“珊瑚今夜去了叶府。那长廊里出了事!”
  何朋一惊,忙问:“出了事?出了什么事?”
  “叶奎林被人杀了。”狄公平静地说,两眼紧盯着何朋。
  何朋顿时跳了起来,惶惑地叫道:“叶侯爷被人杀了?苍天在上!他也死了!”
  突然他恐惧的目光盯着狄公,问道:“他的眼睛怎么样?”
  狄公微微一怔,转而平静地答道:“他的左眼乌珠掉出了眼窝。”
  何朋的脸变得灰白,牙齿格格作响,满头大汗淋漓。
  狄公道:“何相公敢情是信了那童谣?你思量来是谁杀了叶奎林?”
  何朋摇摇头,神情木然、
  狄公从衣袖里取出那枚嵌红玉石的耳环给何朋看了,问道:“你知道这首饰是谁的?”
  “珊瑚小姐的。老爷,我一眼便认出这耳环是珊瑚的。珊瑚这小狐媚子每日见了我,歌舞便放出一层解数,象是专一为我何朋献的殷勤,百种妖娆,十分生怜。背里几回与我暗递秋波。有一日那打鼓的偷偷为她递了一张信纸与我,信上说,她恨透了叶侯爷,求我助她逃离虎口。我想在这一等事上我须得见义勇为,决不可袖手旁观,遗笑于裙钗。
  如今他既已死去,我说来便也无妨。叶侯爷最有虐待女子的恶癖,他那根鞭子曾抽死过侍婢和妓女。珊瑚这小狐媚子虽步步小心,时时设防,但叶侯爷看她跳舞时那垂涎三尺的馋相,那卑鄙的目光,那布满血丝的眼睛,令人不由胆寒,要为珊瑚捏一把汗。”
  “叶奎林知道你被珊瑚迷住了吗?”狄公问。
  “哈哈!迷住了?不妨可以这么说。每回我见到她时真是如痴如醉,身子如走了魂魄一般。三日没见到她,便心神恍惚,偶然发呆,不思饮食。——不管老爷你信与不信,事实就是如此,叶奎林当然知道其中委曲,他早就看出珊瑚钟情于我。这厮先是将我吃几番闭门羹,不放纳我进去叶府。后来竟想出了个花招,人夜,他将那枕流阁长廊的竹帘全放下,又将长廊里灯烛点得暄赫通明。再令珊瑚立在那绣榻上跳舞——跳那些令人作呕的舞,故意让我见其影不见其形,消遣我、嘲弄我,这厮真的卑鄙邪恶,令人发指。
  我好几回想一箭射去,射穿了那竹帘。奈何自己短了词理,也只认委屈了。”
  何朋说着又长长吁了一口气,一面又用拳头捶着膝盖。
  狄公又问:“珊瑚每回来跳舞时,叶奎林都允许什么人进去那长廊?”
  “只有卢大夫,他可以进出自便。卢大夫与他沈瀣一气。也是个龌龊腌脏的登徒子。
  听说还为侯爷调合什么春药。”何朋愠愠地说。
  狄公沉吟不语,一面从袖中取出一柄折扇慢慢扇着,半晌忽然说道:“何相公,贵宅柳园是依照了瓷器上的一种名唤柳园图的图案设计建造的吧?”
  何朋的眼睛闪出了奇怪的神色。
  “柳园图?”
  “嗯!”狄公微笑着点点头。
  “老爷猜错了。恰恰相反,正是敝园为瓷器绘匠提供了那图案的原型。”
  狄公一怔,与陶甘很快交换了一下眼色,然后说道:“如此说来,何相公一定能讲述出这柳园图中人物故事的原委。我听说过种种传说,人们说这柳园里住着一个年老的富翁,他有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儿……”
  “老爷切莫信了这等市井闾巷的杜撰编造,我家从不谈论这柳园,更不会证实柳园图那无稽的故事。唉,事实的真相并不光彩,说来也是我们家的一桩家丑。老爷如果感兴趣,我不妨也扬露与老爷听听。只望今夜助个茶兴,破破岑寂。出了柳园门,千万别张扬则个。”
  狄公拍手称好。他见何朋的眼中闪出一种异样的光芒,这光芒可析出他对昔日荣耀的沉缅、忏悔和无可奈何的伤感。
  “柳园的故事要追溯到先曾祖。那时天下甫定,大唐初立国柞。十八路英雄纷纷消歇。关中长安的大族世家臣服于新朝,被褫夺了爵位、食邑、奴仆、良田,——先曾祖身为将帅,勇冠三军。挂甲辞官后便日日在家自娱,消磨晚景。那时他虽失了朝中权位,手中好在还不乏钱财挥霍。先曾狙化了六千两银子买下了一个叫‘蓝宝石’的歌伎——
  老人的晚年全部精神情趣都倾注在这蓝宝石身上了。两个也是百般恩爱,日夜形影不离。
  他为蓝宝石扩建了这幢别馆,蓝宝石原姓柳,且他见蓝宝石纤腰如柳条一般袅娜可爱,遂沿河遍植柳树,添筑了儿处楼台亭阁,并亲自题这园邸为‘柳园’。如今大门那匾额上的‘柳园’字样便是先曾诅的亲笔。
  “老人对蓝宝石可算是捧出一片真心了,金银绸缎,山珍海味且不说了,但凡蓝宝石开口,有求必应。便是她要天上的月亮也恨不得搭梯上去摘来给她,只巴望蓝宝石笑颜常驻,心满意足。无奈蓝宝石终究是个烟花水性的女子,她渐渐厌倦了柳园里的生活。
  先是长吁短叹,暗中流泪,继而做张做致,难人颜色。最后竟与梅家一个公子私恋上了。
  绸缪缠绵了一阵,便打起逃奔的念头。柳园里那小石桥的东头有一座水亭。一天深夜,梅公子偷偷在水亭边停下一叶小舟。那天他打听实了先曾祖在康平侯家赴宴,便约定了蓝宝石在石桥上等候与他一共远走高飞。
  “蓝宝石裹卷了金银细软刚下了楼阁,先曾祖正巧回府撞见,于是她就拼命向那石桥逃去。梅公子早在桥上等候,见蓝宝石慌张而来,知是有人追赶,遂拉着蓝宝石奔下水亭,跳上那小舟便匆匆解缆。先曾祖月光下见是梅公子勾引,一气之下昏厥在桥上。
  那叶小舟载着梅公子和蓝宝石悠悠而去。—听说是在康靖侯府上躲避了一阵,以后便不知去向了。”
  何朋一对忧郁的眼睛凝视着窗外的夜空,停顿了半晌,拭了拭额上微微沁出的汗珠,又继续说道,“老人从此瘫痪在床上,再也不曾爬起来过。每天只要人扶着他坐定在一张椅子上,他默默地望着柳树荫里那座石桥呆呆发愣。全身动弹不得,只有一对充满悔恨和幽愤的眼睛不时淌下几滴滚热的泪来。——这样的日子竟苟延了六年!六年里没有一日老人不幻想着蓝宝石的突然归来,”
  何朋的脸上抽搐着,露出痛苦的神色。他的一对布满血丝的眼睛闪出了与他曾祖父一样的悔恨与幽愤的光芒。他紧握拳头,嘴唇发白,额上的皱纹凹陷得根深。沉吟了好一阵才缓缓理了理前额垂下来的一绺花发,苦笑着说:“狄老爷兴许已经烦厌了,陈年的皇历翻来徒生烦恼。来,喝茶。茶都凉了。总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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