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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狄公案-第8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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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夫人抿嘴一笑,说道:“你们男子大多粗心,哪里知道女子的心机?难怪乎狄老爷识不破陈宝珍的机关了!”
狄公惊问:“郭夫人,难道你识破了陆陈氏的机关?”
“不。”郭夫人道。“但我觉得有个线头不妨与老爷拈出看看。”
狄公大喜,苍白的双颊顿时泛起红晕。叫道:“快说!快说!”
郭夫人将身上的猩红色大斗篷裹了裹,慢慢说道:“我们妇道人家除了在家料理酒食侍候丈夫外,还要缝补浆洗钉皮靴。老爷可知道钉皮靴是多么令人苦恼的事吗?有时手上拿着一颗铁钉,恨不得……”
“恨不得钉入仇人的脑袋!”狄公惊叫道。
“我正是这个意思,老爷。那铁钉又细又长,从一个人的鼻孔钉进脑子里去,不须化费气力,且丝毫不留痕迹。谁也不会知道是为何死的。”
狄公的两眼闪出希望的火花。
“郭夫人!你拯救了我。对,我非神仙,安能识破这层机关!难怪乎陆陈氏为此害怕开棺验尸,这也正说明了你丈夫验尸因何一无所获。他见尸体双眼凸出,却只从后脑勺去找伤痕。这女子的心肠不仅歹毒十分,且精细十分。”
郭夫人脸色惨白,向狄公淡淡一笑,说道:“老爷恁的喜悦,我可以告辞了。”
狄公激动地说:“承郭夫人指教.如拨云见日,等陆陈氏之案具结,改日再上门拜谢大恩。”
郭夫人走后.狄公立即将陶甘、乌荣_乔泰召进了衙舍。三人神色沮丧,没精打采.却见狄公喜气洋洋,脸上红光闪耀。
狄公道:“我已识破陆陈氏罪恶机关.立即进行第二次开棺验尸!你们这就去北门外将陆明尸体搬运来衙门。目下百姓还未知底里,不便在坟场上再行验尸。尸体搬运进衙门后,可出告示向全城宣布第二次验尸,欢迎百姓来大堂观看。我猜来起初百姓必有不满之意,但好奇心将抑止他们愚昧的盲动。待验尸有得,内情勘破,我们便站稳了脚跟,不仅百姓不会反对我们,就是那刁泼的陆陈氏也只得认罪伏法。”
三位亲随半信半疑,退出衙舍,立即去准备运尸之事。
狄公扪心自问:“倘若第二次验尸再失败,我狄仁杰还有葬身之地吗?”
第廿三章
午膳狄公未吃一口饭,未饮一滴酒。他只匆匆喝了一盅茶,正待凝思猜度将会出现的最坏情况,马荣、乔泰和郭掌柜走进衙舍。
郭掌柜禀报说:“陆明的棺木已搬运来衙门,一路因为防范谨严,并未出现乱子。”
马荣则面露忧色,说道:“城里的百姓听说老爷要再一次开棺验尸,便如同沸水翻腾。此刻,成百上干的人正拥挤在州衙门口,闹哄哄一片,有的公然指骂老爷名讳,有的还向衙门里投掷石头土块。”
“别理会他们!等验尸有了结果,那沸水也便会如釜底抽薪一般,很快冷了下来。”
狄公命衙役持着面大铜锣敲击着,向衙门里外所有的人通报验尸马上开始,要看审的人都保持安静。倘若有人胆敢大声吆喝、兴衅寻事,押去衙门口旗杆下先抽一百鞭子,以儆效尤,再满城号令。
狄公官袍、玉带、乌纱帽上下齐整,慢慢步出前衙正厅。乔泰、马荣左右侍立,十二名怒目金刚般的衙卒唱喝参拜,手执火棍、鞭子,护定了验尸的场地。
正厅里早按下两条长凳,陆明的棺木端正搁在长凳上。执事的衙役跟定在郭掌柜背后。一角炉火金焰熊熊,大锅沸水正在咝咝冒气。
陆陈氏被带到,拄着根竹杖,依凭着棺木站定。
狄公喝道:“今日本堂第二次开棺验尸。不消片刻,大家便可亲眼目睹棉布庄掌柜陆明是如何被其发妻陆陈氏用残忍手段谋害致死。——番役侍候,开棺!”
陈宝珍猛然紧抓住棺盖,声嘶力竭地叫道:“狗官竟敢再次亵渎我亡夫的遗体,令人实难容忍!我问你,倘若开棺仍是验不出名堂,你该当何罪?”
狄公平静地答道:“甘受律法制裁,一无怨言。”
“狗官居心叵测,有意折磨我年轻寡妇,再次翻腾亡夫阴穴,暴凌亡夫寒骨,今日小妇人做这条性命来结识你。我恨不得手中有钢刀,劈了你这狗官的头!”
狄公更不理会。衙役开始用凿子铁锤撬着棺盖。
廊庑下到衙门口人头攒动,喊声震耳。
“劈了这昏官的狗头!”
“不许昏官欺凌我北州父老兄弟姊妹!”
陈宝珍两眼射出惨绿的凶光,她嘶叫怒吼,呼天抢地,发疯般用身子压住棺盖,企图阻止衙役将棺盖抬下。狄公冷冷地说:“陆陈氏,小心棺上铁钉钉了你的皮肉!”陈宝珍顿时发了愣,头垂了下来,止住了叫喊,放松了紧紧攥住棺盖的手指。——狄公第一次见她的眼中闪出恐惧的神色。许多人未听见狄公刚才说了一句什么话,致使陈宝珍当即慑伏,出现了这令人不解的奇妙变化。“那狗官说什么?”后面的人迫不及待地问前面的人。
“好像说什么铁钉——”前面的人也未听真。
一时间整个衙厅全静寂了下来,廊庑下也变得鸦雀无声。
“砰”的一声,棺盖放下了地,陆明的尸身被搬出了棺木。
千百双眼睛盯住了那具略有点腐烂的尸身,白瓷香炉熏香的浓烈气味早压过了尸臭。
狄公高声喝令仵作:“细细检查死者的头颅,他的鼻孔和脑门。”
郭掌柜蹲伏下身来,重新细细看过了死尸的脑勺和脑门,又用银镊小心掰开死尸的大鼻孔,探入到里面轻轻碰了两下,突然惊叫:“老爷,死者的鼻孔里钉入了一枚长长的铁钉!”
“铁钉?!”狄公心中大亮。
“铁钉!铁钉!”——堂下到衙门口几乎所有看审的人都呆呆地念着“铁钉”、“铁钉”。
郭掌柜迅速站起,手中的银镊正夹着一枚紫褐色的长约三寸的铁钉。
狄公用手接过那银镊,高声叫道:“这便是陆陈氏谋杀亲夫的证据!”
陈宝珍瘫软在地上,不吭一声。
突然堂下有人高喊:“将这谋害亲夫的淫妇号令示众!”“狄老爷是清官!”又有人高喊了。狄公忍不住热泪盈眶,他从黑压压人群的脸色上看出了百姓的通情达理,也看出了他们的淳朴正直。他强抑住心中的激动,平静地问道:“陆陈氏,你如今还有什么话讲?你快说,招不招!”
陈宝珍慢慢抬起头来,脸上出人意料的沉毅、平静。她理了理一头凌乱不堪的乌云,将垂到前额的一绺卷发向上一撩,轻轻答道:“我招。”
大堂下顿时哗声四起,转而又很快静了下来。
陈宝珍轻轻叹息一声乃开了言,这番声音却如春莺一般娇柔。“小妇人自小爱强,不甘人后,偏偏命苦,错报了八字,嫁了陆明这个窝囊废,夫妻间并无恩爱可言。生了女儿还定要我再生儿子,他天天守着算盘、账册、银子,全不顾我母女生趣。一天他回家来皮靴脱了后掌,逼我马上修补,又催我好酒好菜服侍让他吃了出外收账。我心中正一肚子气,便在酒食里伴了蒙汗药与他吃了。我趁他熟睡之际,用一枚铁钉钉入了他的鼻孔里,擦干了血迹,又胡乱请了个康大夫作证人,说是心病猝发而亡。前任刺史粗心,被小妇人一时瞒过。”看审人群开始咒骂陈宝珍,也有为她惋惜的,闹哄哄嚷成一片。
狄公大叫:“肃静!”
堂下顿时静寂无声,衙门的威严终于重新恢复。“一个月之前,我外出乡间,不慎跌了一跤,骨头脱了臼,撕裂般疼痛。冰天雪地里我爬不起来了,雪几乎将我掩埋,我冻得四肢麻木,口唇青紫。正在这时一个男子汉走来将我扶起。我疼痛不能行走。他将我背到了他的家里。他几下推拉,就使我骨头复了臼,又替我按摩、抹药。我感动极了。我见他体格健壮,相貌轩昂,雄武有力,这正是我最企慕的男子。我爱上了他。他像一团烈火,也爱我。但我见他心情矛盾,有时很痛苦。他果然很快后悔了,要摆脱我。——我心里明白,但我不甘心,我心性就爱强。我威胁说,他如果要甩掉我,我决不善罢甘休。他并不在意。我又明确警告过他,再不回头,我便要杀死他。他哪里肯信:我一个弱女子能杀死他一个盖世英雄、角抵大师?”陈宝珍的声音又变得尖锐起来,与适才的温柔恬静判若两人。
“我一向说得出做得到。见他不以我的警告为意,我就动手了!正如老爷猜测的那样,我装扮成一个年轻后生溜进了‘甘泉池’浴堂,在他包下的单间里将一朵喷洒了剧毒药粉的茉莉花投入了他刚倒上茶水的茶盅里。——等他喝完那盅茶,我才离开。他临死前才知道了我的手段,明白了一个发狂地爱他的女人会发狂地致他于死地。他不屑我的爱,我就不屑他的性命。于今我独个活着还有什么滋味?左右是一个死,是杀是剐一任你们的便了。我想我的供词总会令老爷满意吧?”
狄公点点头,叫她在供词上画了押。书记将所录供词读了一遍,陈宝珍无一异词。狄公宣布退堂。
第廿四章
衙舍里充满了喜悦的笑声,陶甘、马荣、乔泰又互相拥抱作一团,欢欣雀跃。
狄公捋着胡须望着他们狂喜之态,心里也乐滋滋的。突然他想到一事,脸上顿时似蒙上厂一层冰霜。他淡淡地说:“马荣,你快去换过狩猎的装束,去马厩后牵过两匹坐骑,陪我上药师山打野獐子去。乔泰、陶甘你们去城里张贴官府的告示,要求百姓各安其业,休要滋乱生事。”
衙厅前院,鹅毛般大雪正飞飞扬扬,地上洁白晶莹的雪已积了厚厚一层。
“快!马荣!”狄公催道。“天很快就要黑下来了!”
马荣将皮帽的护耳向下拉了拉,翻身上马。两骑放辔跃出州衙大门,绕过旧校场,向北门疾驰而去。
夜幕冉冉降临,雪渐渐小了,风却一阵紧一阵。
出北门时,马荣向守城士卒要了一个灯笼。狄公扬了几鞭驱马向西往坟场而去。
“老爷不是说去药师山打獐子吗,如何又去那荒凉的坟场?”马荣不禁问道。
狄公不答,自顾纵马驰入了坟场。
坟场上白杨萧萧,北风飒飒,鬼火闪烁,鸱鸱凄号,好生令人心寒胆怯。
狄公在一株秃树干上系了缰绳,步入乱坟堆中。他细细查看每一块墓碑上的文字。马荣心中一团疑云,又不好再问,也只得在那秃树上系了缰绳,跟随狄公进入坟场。
突然,狄公停了下来,用衣袖拂去了一块墓碑上的积雪,细读了一遍碑面上的黑字,不觉脱口叫道:“正是这座,正是这座。”一面回头招呼马荣:“来,帮我掘开此坟!——我的马鞍袋里有一柄镐和一柄锹,快去与我取来。”
天已经全黑了下来,寒风刺骨,泼墨般的乌云将月亮整个遮蔽。
狄公、马荣用力将墓碑推倒,一个执镐,一个执锹,开始掘墓。
墓门终于掘开了,狄公拭了拭额上的汗,丢了镐,擎起灯笼,猫着腰钻进了墓穴,马荣后面紧紧跟上。
墓穴正中并排放着三具棺木。狄公用灯笼照着,审看着棺木头上的描金文字。他走到右首那具棺木的旁边,点了点头,说道:“马荣,你拿住这灯笼!”马荣接过了灯笼,狄公迅速从衣袖里取出一柄凿子撬进棺盖的缝中,再用锹当作锤子狠命地锤了起来。棺盖轧轧响了几下,离开了棺材。
“你撬你那头!”狄公命道。
马荣将灯笼放在地上,将锹用力塞进棺盖下的缝隙撬了几下,果然撬了进去。再用一下大力,棺盖这一头也开了。马荣虽力大,究竟心虚怯,他知道如果北州百姓一旦发现他与狄公两个在此偷偷发墓开棺,其后果简直不堪设想。想到此,忍不住全身哆嗦,又不敢启齿问狄公端底。
两人于是将薄薄的棺盖抬起放倒在棺材一旁。狄公一面将手巾捂住嘴鼻,一面将灯笼高擎照着棺材上方。棺材里平躺着一具整齐的骨骸,骨骸之上这儿那儿还盖着一片片腐朽的衣服碎片。
狄公将灯笼交给马荣,嘱他高擎莫移动了,自己则俯下身子仔细抚摸起那颗骷髅。马荣见那骷髅的一对空空的眼窝正紧瞅着狄公。狄公稍一用力,骷髅“卡”的一声便与颈椎断裂了。狄公将骷髅捧出了棺材,只听得“当嘟”一声,一枚铁钉从骷髅里掉到了棺材里,正落在一根肋骨上。狄公忙将骷髅放回,拣起那枚铁钉拿在手上看了半晌,吩咐道:“我们回衙吧。”
马荣恍然有悟,他见狄公脸色苍白,目光惟悴,好像勘破了陆陈氏铁钉奇案,反增添了他一层更深重的烦恼和隐痛。
他们爬出墓门时,天上正一轮明月飞光千里,明月照积雪,空明澄彻,一个坟场竟恍然同琼宫广寒一般。
狄公吹熄了灯笼,两个又用力合了墓门,将墓碑立起在原处,收拾起锹、镐纳入马鞍袋,飞身上马,疾驰出了那荒凉的坟场。
马荣终于忍不住了,问道:“老爷,这是谁的坟墓?”
“明日早衙升堂便可知道。”
马荣不好再问。
狄公道:“马荣,你先行回衙,我还想乘此大好月色独个遛遛马。”
马荣答应,讪讪地按辔自回北门,狄公则加了一鞭放辔信马向东而去。
狄公策马到了药师山脚才停了下来,将坐骑系在一株老松树下,便步行登山,未上十来级,他猛然发现山道上有脚印,不由心中大疑。再俯首细看那脚印,不禁微微感到晕眩。
天师观前的悬崖石栏边娉娉袅袅站立着一个披猩红斗篷的女子。她正默默地瞻瞩着脚底茫茫平川,像一尊玉琢的雕像。
她听见沉重的马靴声,回首淡淡一笑,平静地说道:“狄老爷,我猜到你会上这里来的。”
狄公点点头,回头望了望悬崖边上那株展苞包盛开的红梅,不觉呆呆出神。
“狄老爷,你的皮袍上满是法尘土,靴子上溅着这许多污泥,这是到哪儿去来?”
“郭夫人,只为了证实五年前一桩旧案……”
“不要说了!我全明白了!”郭夫人将斗篷裹了裹,很快恢复了平静。
“狄老爷,我知道会有如此的结局,我更知道狄老爷会走到这一步,走到这里,走到我的面前。但我仍然要说出那个秘密。——这并不只是为了救你狄老爷,还为了救我自己,救出我自己的灵魂。”她低下了头,轻轻抽泣。
狄公只觉恍恍惚惚,魂不守舍,好像有什么正在咬噬着他的心,使他隐痛阵阵。
“郭夫人,律法是最神圣的,我们无论如何要维护律法的尊严,即使毁了我们自身。我知道在我最危难的时刻是你拯拔我出了水火,你是我的大恩人。衔环结草正愁报恩无门,转眼我却反脸要逮捕你。这无疑是痛苦的,但我不能因为个人的恩怨而徇私枉法。——老天捉弄了我们,使我狄仁杰做了个负恩背义之人。我不奢望你的宽恕,我自己都不会宽恕自己。我只想为你祈祷……求得我良心的安宁。”
郭夫人平静地说:“何必这么说?狄老爷,我告诉了你那个秘密,便算定了自己的归期。我决不要求你为我而忘了国家法度,我倘若有意苟且偷生,今天早上也就不会去告诉你了!”说着禁不住泪如雨下。
狄公一阵心酸,言语哽噎,不觉热泪盈眶。
郭夫人突然扬起头来,微微一笑:“你听!你还记得那首《五人咏梅》诗吗?‘飘落疑有声,蛾眉古难全’。你听那一片片雪花和梅花在夜空中飞舞而下,衬着这蝉娟月色是何等的皎洁明丽。这使我想起了自己的生命,自己的灵魂……”
狄公回头又望着那株云蒸霞蔚般的红梅,不胜咨嗟,那深红浅红的一朵朵花瓣像一颗颗红宝石衬映着琼枝玉叶在闪闪发光,这景色正仿佛是蓬莱仙山一般。一阵轻风拂来,吹送着纷纷花瓣、霏霏雪片,慢慢向悬崖下的深渊飘飘而去。
突然一声树枝折断的声音,狄公惊回首,忙冲上石栏边。惜已迟了一步,猩红色斗篷在银白的月色下,正飘飘然与梅花、飞雪一起坠入那不见底的深渊。
第廿五章
狄公一夜未曾合眼,惊心动魄的七天过去了,他感到自己老了十年,不仅是神衰力疲,身体困倦,而且是对事物的敏感反应都失去了。他觉得自己变得呆痴迟钝,浑浑噩噩。
衙役送来早茶,低声向狄公禀告道:“听说昨夜郭夫人上药师山采药时不慎坠下了悬崖。今天一早,一个猎手在药师山的山谷间发现了她的尸身。”
狄公点点头,他命衙役去传马荣进来。
衙役去了一盅茶时,马荣走进衙舍。狄公说道:“马荣,昨夜我做了一件大错事,如今想来十分后悔。你决不许将昨夜之事告诉任何人,你须将那件事彻底忘去!”
“是,老爷放心。我最怕老爷要我记住什么事,老爷要我忘记什么事,我正求之不得。”
狄公深情地望了望这个憨实的亲随,忍俊不禁笑了一声。
马荣刚退下,郭掌柜进来衙舍。他向狄公深深鞠躬,将郭夫人死讯禀告了狄公。
狄公点点头,向郭掌柜表示了哀悼之意。
郭掌柜说道:“狄老爷,贱妻并不是不慎坠下悬崖,她是自己翻过石栏跳下去的!”
狄公紧皱眉头,沉吟不语。“狄老爷,我……我也犯下了一桩严重的罪行。当初要与贱妻结婚时,她就坦率地告诉了我,她曾亲自杀了她的前夫。她的前夫是一个人所不齿的赌徒、淫棍、醉鬼。我当时很同情她,我并不认为她是犯了罪。如今想来……如今想来,我也犯了知情不举之罪,我早应该劝她向官府投案自首。我胆小自私……”狄公冷冷地说:“因何你此刻想到提及这事?这能安慰你夫人在天之灵吗?”
“我思想来向狄老爷讲出此中真情——当然这是五年前的事了——能够使贱妻在天之灵得到欣慰。她是一个诚挚的女子,从不自欺,更不欺人。一定是昨天陆陈氏的鞫审触起了她的旧创,她良心痛苦,觉得唯有自杀才能赎罪。也兔得有朝一日被官府问破,公堂上出乖露丑。”
狄公捋了捋颔下一把美髯,说道:“郭掌柜,我无权对你的亡妻再提出讼诉,也不忍在她死后再去折腾她不安的灵魂,且她似乎从未告诉过你,她是如何杀死前夫的,我更不敢再冒风险去开棺验尸。我想这事就到此算了,你须得备办上好的衣衾棺椁将她盛殓,广延高僧为她建九九八十一天水陆道场,超度她有罪的灵魂。届时切莫忘了告我一声,我要亲自来参加她的闭殓安葬仪典。因为……因为她作为一个典狱,将州衙女牢管理得井井有序。”
“狄老爷,贱妻这一死,我活在世上已毫无意味了。你知道我们并无儿女。”
狄公道:“陆陈氏的女儿陆梅兰不是还在你家吗?现在就由本官做主,将她判与你抚养,称你作爹爹。我见她是一个令人疼爱的姑娘,聪明灵秀,将来再招赘一个女婿。”
“感谢狄老爷做主,使我晚岁有靠,贱妻在日也是十分的欢喜她。”郭掌柜显然很是激动。“老爷,我在北州住了四十年,并不曾见过如你这样恢宏大度、体贴人心的刺史。你抚化一方,问理刑名。朱达元也好,陆陈氏也好,任何罪犯也休想逃出你的巨眼。三大奇案的勘破将使你狄老爷的令名政绩永载史册。”
狄公只觉芒刺在背,脸上热辣辣,心中酸楚。他想,不正他自己的巨眼才逼得郭夫人含恨跳崖吗?
郭掌柜长揖施礼,又跪下磕了一个头,乃徐徐退出。
狄公坐在靠椅上陷入了沉思,不知怎么他又想起了那两句诗:“飘落疑有声,蛾眉古难全。”
突然衙舍的门被推开,陶甘、马荣、乔泰三人一齐闯了进来。
“老爷!大喜,大喜,京师来了钦差,他们日夜兼程赶来这里,说是有圣旨传老爷回京师加官晋爵哩。”
狄公将信将疑,忙换过公服,步出衙厅参拜。两个钦差,黄袍玉带,见狄公出来,喝道:“狄仁杰请旨!”
狄公从容跪下,钦差宣读圣旨:“狄卿仁杰忠亮存心,贞坚表志。勤劳工事,守宰宣化。德行大彰,治绩丕显。宜进为大理寺卿,正三品,赐紫服。钦此。仪凤丁丑冬十二月。”
狄公恭敬地接过圣旨,站起又细读一遍,乃信不是梦境,心中不觉大喜。
钦差又道:“圣上御意要狄老爷早日进京赴任,金殿谢恩。接旨之日,即行动身。期限五日,不得有误。新任北州刺史今夜便可达到这里。”
另一钦差又道:“皇恩浩荡,吉星高照,狄老爷的三名亲随,圣上也御笔准了新职,特敕:陶甘为尚书省刑部员外郎;乔泰为京师十六卫衙府左果毅都尉;马荣为京师十六卫衙府右果毅都尉。”陶甘、乔泰、马荣听罢不禁狂喜,忙拈香跪拜,仰谢圣恩。狄公陪同钦差去贵宾楼小憩,传命膳房,中午于前衙正厅摆下丰盛酒宴,一来为钦差洗尘,二来庆贺自己升迁,三来祈祝北州长治久安,百姓丰衣足食。——酒宴罢,即治点行装,鸣锣启程。
马荣叫道:“陶大哥、乔泰哥,赶快将这好消息向全州宣布,多多复写了到处张贴。”
他们三人走出州衙大门时,州城的三街六市早已披红垂绿,张灯结彩了。远远锣鼓声、喇叭声、欢呼声、爆竹声响成一片。整个州城沉浸在欢腾的节日气氛之中。
(全文完)
第一章
梅、叶、何,关中侯。
失其床,失其目,失其头,
白日悠悠不得寿。
死尸抬到了花厅楼梯下。楼梯由青花细纹石砌成,又高又陡。两边扶手每隔四五阶便竖起一支雕琢得尖利挺直的菡萏花蕾。
“这架老骨头兀的沉重,来,再向扶手边上挪近些。”
她望着头颅被砸得血肉模糊的死尸,气喘微微地说道:“这样一来分明便象是从楼梯上摔下的。偌大一把年纪,闲常又是头晕眼花的,多喝了酒便容易失足,或许是突然惊风一左右是自己不慎跌下了楼梯,头撞破在尖利的荷花扶手上。那里清楚粘着有一块血迹。嗯,此刻你再上楼去书斋取一支蜡烛,将它摔倒在楼梯口端。”
说话的女子穿着杏红色蝉翼轻绢内衫,闪动间透露出白玉凝脂一般的丰润身子。她拭着鬓边的汗仰头焦急地望着楼上。楼上一片漆黑,半响才摇闪出一缕烛火,见那人将烛火横倒在楼梯口的地上,袅袅几下闪烁便熄灭了火焰。楼上依旧一片漆黑。
“快下来!”她轻轻叫喊了一声,忽又转念,说道,“且慢!”
她飞快上前从死尸脚上摘下一只毡鞋,向上扔给那人,“接住,将这鞋放在楼梯中间一阶上。画龙再点睛一下,这真乃天衣无缝了。”
第二章
狄仁杰忧郁地凝视着漆黑的天空,重云叠叠,星月匿采。刚入夜府院外就阒寂旷寥,不闻人声。殿堂内只亮着一盏角灯,重楼叠檐的黑影沉沉地压在头顶,令人气憋得慌。
两个月来,由于疠疫凶急,京师士民十停死了三停,人心惶恐,百业萧条。圣上移驾凤翔,朝廷暂时迁出长安。狄公受命任京都留守领大理寺正卿,总摄京畿政务,频诛杀黜陟,巡理京营,放赈抚化,以待时疫缓息。署衙便设在京兆尹府第。
狄公紫蟒袍、金玉带、蝶钩皂靴,头上端正一顶盘龙含珠金线嵌绣太师冠。他身旁站着跟随了他多年的亲随干办乔泰,如今已当了京师十六卫衙府的左果毅都尉。乔泰头顶兜鍪,甲胄戎装,腰下接着一柄宝刀,铠甲正中佩戴着一枚双龙金徽。
狄公喟叹一声,自言道:“圣上和朝廷已迁出长安半个月了,好一个人烟辐辏、百业著盛的繁华京都如今竟成了鬼魂游尸的世界。白日只见那些身穿黑袍头戴黑帽兜的收尸队拉着尸牟东奔西走,通衢大街寡见人影,十里城市不闻歌声。人夜则几乎是一座死城,周围二万四千步的长安城如同包裹了一层尸布一般。早两日还有抬着龙主的牌位鸣锣放炮求雨的人群,今天竟连一个小贩的人影都不见了。”狄公摇了摇头又继续说:
“凶恶的疠疫如何发生、蔓延我所知甚少。临危授命半个月来,疠疫未能抑制,死人有增无减。眼见着尸骸遍地,人怨鬼哭,我于心何忍?中午闻报广成仓放赈又出了乱子,梅亮的意外身亡断了官府的一条胳膊。一时哪有合适的官员能独个营运放赈事宜?”
乔泰闻言道:“老爷,梅长官在官仓放赈这一宗事上费尽了心机,安定了京师士民的浮动人心,真难为他了。他不顾年事已高。忠心赤胆周旋公务,他还从关中、渭南等地调拨许多猪羊果蔬来京师。他这一死丢下许多事旁人一时无法措手,听说梅长官是从自己家里的楼梯上摔下来死的。究竟年龄太大,自日辛苦了,夜间竟出了意外,添了我们许多不便。”
狄公说:“我恩量来多分是他刚要下楼时心病猝发,不然便是劳累败耗了心血,头晕目眩摔下了楼梯。这不幸的意外使我们失去了一位忠心耿耿的朋友,偏又是在如此要紧的时刻。听说事故发生时有个姓卢的大夫正在场,他经常去梅府为梅亮夫妇看病。打听到他的宅址请他来衙署里一次,我有话问他。”
“梅亮的去世意味着长安三大世家之一绝了后嗣。”这时陶甘走进了内衙,便插上了话。
陶甘也是狄公的心腹亲随,现为京都留守衙署长史、专掌刑律讼诉、文书案犊。
他说道:“梅亮前妻所生的两个儿子早夭,梅夫人没有生育,这梅家嫡宗便断绝了。
其家产将由关外的一房族兄承继。”
狄公惊问:“陶甘,你已读完了梅亮的全部案卷,他的死讯是今天中午才知道的啊!”
“老爷,一个月之前我便读完了梅氏一族的全部宗卷材料。这两三个月来我陆续在念关中最著名望的几个世族大家的宗卷,我对他们的世系渊源、食邑隶籍、爵秩予夺、婚媾状况、人丁宗脉一应资料甚感兴趣,每一宗族都有厚厚十几札,秉烛一夜也未必能读完一札。我读它们正可作为消磨长夜的最佳乐事。”
狄公以赞赏的目光看着陶甘,叹息一声说道:“梅家这一消亡,京师阀阅世族便只剩下叶和何两家了。”
陶甘点了点头:“一百年前梅、叶、何三家统治着这关中京畿一带,三家势力消长,轩轾低昂,互为牵制。及至国朝承运立祚,这三家虽都削了爵位,夺了食邑却依旧钟鸣鼎食,保留着古旧的传统和家法,仿佛仍是缙绅簪缨一般。”
狄公点头,慢慢捋着颔下一把美髯。说:“他们生活在回忆里,处处以自己的姓氏世家为荣耀,傲视庶族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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