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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狄公案-第6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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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是么?试想,但凡常人,岂会堕落到这步田地?”说完,摇头不迭,叹息不止。”
  狄公悠然饮茶,等倪琦镇静下来,乃道:“本县无缘闻睹令尊音容笑貌,已引为终身遗憾。但笔锋见气概。笔势显精神,令尊笔力雄浑,笔路洒脱,素有书法巨擘之称。本县思想来一若能借得令尊翰墨一阅,也算了却夙愿,深慰平生。不知你对此意下如何?”
  倪琦答道:“老爷着借别物。岂有不奉献之理?惟借阅家父手泽一事,实难从命!家父一向韬光养晦,老爷恐亦有所闻,故于垂危之际严命将其手稿付诸丙丁,一字不留,言称他无一文一字值得留传后世。家父如此虚怀若谷、实令人肃然起敬!”
  狄公又问:“令尊四海闻名,想来在此三朋四友一定不少?”
  倪琦笑道:“这阴山背后多年来除老爷之外,恐无一真正知书识礼之人。家父自然不屑与那辈村愚凡夫闲话,若是他有幸与老爷相识,一定会视为莫逆,倾心交谈,其乐无穷。家父在世之时,力主励精图治,对澄清吏治兴趣尤浓……啊……不,家父在此一心埋头文学,读书余暇亦监管田庄中春耕、夏锄、秋收、冬贮等锁事,那梅氏所以能巴结上他,一条原因也就在她略通农桑稼穑之理……啊,这简直扯得太远了!”
  (稼穑:农事的总称。春耕为稼,秋收为穑;即播种与收获;泛指农业劳动。穑:读‘色’。)
  倪琦拍掌命添新茶。
  狄公默捋美髯,心中寻思,他的这位主人好生较狡狯,虽谈锋甚健,却空洞无物。
  倪琦又滔滔不绝讲起兰坊的气候来,狄公只是慢慢呷茶,似听非听。突然他打断倪琦的话问道:“令尊生前作画一向都在何处?”
  倪琦向客人扫了一眼,面露难色,一时竟答不上来。他轻抚下巴,略想了想,说道:“东城门外别院后有座小轩,位处花园后部,离迷宫人口处甚近,确是个幽静地方,家父生前就常在那里吟诗作画。若是老门丁看管得严,恐家父当年用过的画案仍在那里。老爷知道,老家奴……”
  狄公站起意欲离去,但倪琦一再挽留,又闲扯一番,狄公好不容易才辞别主人而去。
  洪参军在门丁值房中正等得心焦,见狄公终于出来,忙张罗打轿回衙。
  狄公于内衙书案后坐下,长叹一声,对洪参军说道。
  “倪琦这厮好生唠叨,实在令人厌烦!”
  洪参军急问道:“老爷此去有何收获?”
  “若论收获,却是甚微。我本欲将倪寿乾手稿弄来,与陶甘于画轴夹层中取出的遗文核对笔迹,然倪琦称其父命他将他书稿字画统统付之一炬,故空手而回。我又想倪寿乾在兰坊友朋之中有人珍藏一册两本也未可知,不料倪琦却言其父在此竟无一好友至交。我见倪琦这厮十分狡黠,待人外松内紧,讲话虽口若悬河,却时时留心,处处设防。但尽管如此,也并非滴水不漏,他无意中讲出的一、两句话对我们解开画轴之谜也许大有助益。此可称之为言多必失!洪参军,不知你对倪宅有何印象?”
  “我在值房等候之时,与二门丁闲话许久,他二人称其主人行为不无怪异,他虽和生父一样偏执,却心胸狭窄,忌能妒贤,全无他父亲的豁达胸怀。倪琦乃一纨绔子弟,手无缚鸡之力,却对舞拳弄棒、角抵格斗等尚武诸事十分豪兴。家丁亦严经筛选,多为身强力壮之人。倪琦最喜好观看家丁练武比试,已将中院辟为演武校场,他常一连数个时辰坐在场边为演武家丁喝采助威,对胜者必赏。”
  狄公微微点头,说道:“身胖体虚之人奢望体魄雄健亦是人之常情。”
  洪参军又说道:“二门丁还说倪琦曾以重金诱惑钱牟手下最佳剑手改换门庭,效命于他。对此,钱牟虽是不乐,却也未认真计较。倪琦乃一懦夫,却朝思暮盼胡兵前来洗劫兰坊,他整日热中于厉兵秣马,操练家丁,原因即在于此。他甚至越界聘得番胡武士两名来宅中教家丁使用胡兵弓箭,传授胡兵摆阵之法。”
  狄公问:“倪寿乾生前对倪琦如何看待,门子可曾说及?”
  “据说倪寿乾对儿子好生严厉,倪琦十分惧他,就是在他去世以后,仍心有余悸。甚至一见到旧有奴婢便联想到严父,故索性将他们—一辞退,半个不留。倪寿乾终前所留遗言,倪琦也句句从命,身体力行。倪寿乾嘱咐东城外那片田庄须保持原样,不得更动,倪琦自父亲死后确从未到那里去过。门丁说,倪琦对东郊可谓谈虎色变!”
  狄公捋须,说道:“不日我欲去那迷宫亲眼一瞧。洪参军,你可去将倪夫人母子现居何处打探明白,邀她二人前来见我,倪夫人身边藏有亡夫手迹亦未可知。再者,倪琦称其父在兰坊并无良朋好友,此话是真是假,见了倪夫人一问便知。说及潘县令一案,钱牟的那名奸党至今仍神出鬼没,逍遥法外,我不能就此罢手。我已命乔泰将钱宅众门丁一细查细问,命方缉捕详审牢中另一名策士,又寻思是否要遣马荣到群氓出没的去处暗中察访。若果是那狗头军师坏了潘县令性命,定有同党与之狼狈为奸。”
  洪参军道:“如此,马荣亦可趁此机会打探一下白兰下落。今日早上我们与方正计议此事,他亦以为十之八九白兰已被歹人掳去,卖到了烟花行院。”
  狄公叹道:“只恐那可怜的姑娘真地身陷那万劫不复的火坑里了。”1略停片刻,狄公又说道:“对丁虎国命案之勘查至今无甚进展,我意命陶甘今晚再去三宝寺走一遭,看看吴峰与他笔下所画之女子是否露面。”
  狄公拿起他不在之时陶甘放在他书案上的一迭公文,洪参军仍无意离去,一阵踌躇后,说道:“老爷,我思来想去,总感到我们在丁将军书斋里忽视了什么,越想越觉得欲揭开丁虎国遇害之谜,线索只能在书斋内找寻。”
  狄公放下手中公文,看了洪参军一眼,打开小漆匣,取出陶甘为他复制的小匕首,放于掌心之上,说道:“洪参军,万事我向不瞒你,时至今日,我虽反复推敲了与丁将军命案背景情况有关的各种可能性,但实言相告,我对此匕首如何施用,凶手又如何进得书斋,进而又逃遁出去等节仍一无所知,对如何勘破此案也一筹莫展。”
  二人沉默良久,狄公最后说道:“洪参军,明日我们重访丁宅,复查书斋,也许正应你话,谜底就隐藏在书斋之内。”
    
    
    
    
    

第十四章

    
  次日晨,狄公用罢早膳,对洪参军说道:“今晴空万里。凤光旖旎,我意欲安步当车前去丁宅,你去唤陶甘一同前往。”
  三人穿廊过院,出县衙西门,径往丁宅而去。
  狄公轻装简从二访丁宅,事前未知照丁禕。管家见县令大人突然驾到,位引去花厅请茶,一面遣人飞报丁禕。
  丁宅忙丧乱成一片。少不得请高僧来宅中挂榜开经,拜七七四十九天梁王忏。灵寝和道场均设在正厅,灵枢前立一铭旌,上书“显考丁大将军虎国尊灵之位”,两侧一副挽联,写道:
  木本水源先世泽
  春霜秋露后人贤
  灵前香烟缭绕,白烛高烧,一班和尚正法螺钟磐。吹吹打打,为死者唪经唱佛,超度亡灵早升天界。
  走廊中靠墙有一方桌,上面寿礼成堆,均以红纸包裹,上附祝寿吉言,贺喜佳句,真是琳琅满目。狄公见了,大为诧异。管家忙解释道:“老爷,这堆寿礼本应早早清理入库,奈困家奴忙于料理丧事,不得空闲,故仍堆搁于此。”
  丁秀才缟素绖带,赶至花厅来见县令。狄公道:“今明二日本县欲升堂审理今尊命案,因有几处细节尚需查实,故复来府上一访。本县这就去令尊书斋,你丁忧理丧忙碌,不必相陪。”
  (绖:读‘叠’,古代丧服上的麻带子。华生工作室注)
  二衙卒仍在走道中值番,保护现场,见了县令,忙禀报无人走近书斋大门一步。
  狄公启开封条。推门进屋。刚欲迈步,只觉一股恶臭冲鼻而来,忙以袖掩面,急退数步,说道:“屋内似有腐烂之物,陶甘,你速去灵堂向做佛事的僧人讨几柱香来。”
  陶甘领命而去,少顷返回,手中檀香烟雾浓烈,气味刺鼻。狄公一人持香入内,须臾复出,手举悬画铁钉一枚,一头刺了一只半腐的黑鼠,将铁钉交于陶甘,说道:“命衙卒将此死鼠用木匣装了,休要丢扔。”
  狄公将檀香搁于书案笔架之上,以熏去室内臭气。
  陶甘返回,三人一同进入书房。狄公手指地上一纸盒道:“此盒原在丁将军衣袖之中,内装九枚蜜枣,上次离去时,我将它放在书案上端砚近旁,黑鼠闻到甜味就爬上书案享用,瞧,死鼠留于书案之上的足迹仍清晰可见。”
  狄公俯身,仔细拣起地上那纸盒,放在桌上,只见一角咬了一个窟窿,揭开盖子一看,九枚蜜枣剩下八枚。
  狄公道:“此乃又一杀人凶器,原来这些蜜枣均染有剧毒。”遂命陶甘:“你于地上好生将那枚染毒蜜枣寻来,休要用手碰它。”
  陶甘跪地仔细寻找,终在一书架下将那尚剩一半的果脯寻了出来。
  狄公于衣缝中取出牙签,将蜜枣签了,置入盒内,重新盖上,命洪参军道:“将此盒用油纸包了,带回县衙留待查验。”
  狄公四下观瞧一遍,摇头道:“看来别无可疑之处,我们还是回县衙再作道理。陶甘,你将房门重新封上,二衙卒仍须在门外值守,不得有误!”
  三人离了宅自回县衙,一路无话。
  回到内衙书斋,侍役献茶毕,狄公开言道:“洪参军,你去差一名衙隶将仵作唤来见我!”
  洪参军去后,狄公对陶甘道:“此命案越发奇了,我们尚不知凶手如何施用那小匕首杀人,却又发现了他备用的凶器。再者,被告吴峰有一诡秘女友,无独有偶,原告丁禕也有一秘密情人!”
  陶甘道:“老爷,此二女会不会实为一人?丁、吴若是情敌,二人争风吃醋,丁禕先下手为强告了吴峰,也就不足为怪!”
  狄公道:“此言倒甚有些见地。不过,若如此吴峰如何不杀丁禕本人,却要坏他父亲性命?”
  陶甘道:“我亦为此犯难,还有,我更不明白凶犯如何让丁虎国接受了染毒果脯。我思想来,此物一定为凶犯亲手所赠。走廊中桌上堆满寿礼,凶手不会将礼物放在那里,若是这样,他又如何肯定丁虎国偏将那纸盒拣去?”
  洪参军插进话来:“凶手既杀了丁虎国,却为何不将纸盒从其袖中取走。反而将此罪证留于作案现场?”
  陶甘连连点头,叹道:“前也见得些大小疑案,却不似今日之事如此犬牙交错,扑朔迷离。除丁虎国命案外,那风景画之谜尚一衷莫是,钱牟的那名神出鬼没的奸党也仍逍遥法,说不定又在呼朋引类,继续作恶。老爷,此人到底是谁至今仍无一丝消息?”
  狄公苦笑道:“却是没有。昨日乔泰说他已将钱宅门丁人等一盘诘,却谁也不知他相貌特征,更不知他姓张姓李。他总是深夜才来,长长的大氅遮了身体,一条围巾档了口鼻,大氅的帽沿又盖了脑门。他从不讲一字,就是双手也总是笼于袖中,不肯显露出来。”
  三人又喝一盅茶,隶役报称我做已经唤到。
  狄公将仵作上下打量一番,说道:“上次你给丁虎国验伤之时,声言但凡内服之毒大都可查验出来。今有蜜枣一盒,共九枚,一鼠食了其中半枚,当即中毒而亡。你现在就当众查验这盒果脯,看其内含何毒。必要时,亦可剖验死鼠本身。”
  狄公将纸盒交于仵作。
  仵作将随身所携小包打开,取出一皮夹,里面各式手钳、探针,小刀等器械一应俱全。仵作右手拣了一把薄刃利刀,左手去袖中取了四方白纸一迭,置于书案一角,又从皮夹中取出小手钳一把,挟起死鼠咬过的那半枚蜜枣,置于白纸之上,再用利刃细心切下薄纸状果肉一片。
  狄公和二亲随干办将仵作的一举一动都仔细看在眼中。
  仵作使用刀刃将薄片于纸上摊平,又取了崭新狼毫一管,于沸水中蘸了,将水滴于薄片之上。浸泡一会后,仵作从怀中拿出雪白亮纸一方,盖了薄片,又以手掌紧压其上。随后燃蜡一支,拿起亮纸于火上烤干,拿到窗前仔细观瞧,又用食指在纸上轻抹细摸一阵,转身将白纸交于狄公,说道:“启禀老爷,小可以为蜜枣之毒乃为一作画颜料,名唤藤黄,一根空心针管将毒施于其内。”
  狄公慢捻胡须,对白纸细瞧一番,问道:“何以见得?”
  仵作笑道:“此验毒之法已在我医界经用数百年矣!果汁中之异物从其颜色和外表形状即可辨认。老爷请瞧,这纸上印痕乃呈黄色,其外表为细微颗粒状,只有行家感觉灵敏之手方可抚摸得出。又薄片之上多有细小圆形斑痕,故小可断定施毒器具乃为空心针管。”
  狄公听了,连声赞道:“好!好!你再将盒中八枚蜜枣—一验过,看是否均染有此毒。”
  仵作从命。狄公一时无事,只将纸盒拿于手中把玩,一会又将糊底白纸撕下,这时纸边隐隐一个红字忽映入眼帘。急低头细看,原来是吴峰的半方印章,不觉叹道:“吴峰这厮做事好不荒唐,却将自己的名字留在这纸盒上了。”
  洪参军与陶甘忙立起观看。洪参军道:“老爷,这印章与那日他盖于画轴之上的那一方印章竟是不差分毫。”
  狄公身靠椅背,说道:“如此说来,两条线索均直指吴峰。第一,藤黄乃画师必备黄色颜料,其毒性之巨无人不知。第二,这纸上半方红印更为吴峰作案之真凭实据。我一思量来,吴峰于画上用印之时曾以此页纸张为衬垫,无意中将印章一爿盖于其上。”
  陶甘喜道:“老爷,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今吴峰将罪证送到我们手里,真是天助!”
  狄公不赞一词,只默默等仵作查验剩余果脯。
  最后,仵作禀道:“老爷,小可已将余下八枚蜜枣—一验讫,每一枚都染有致死之毒。”
  狄公书案上取了一纸公笺交于仵作,命道:“将查验结果如实写了!”
  仵作持笔作书,须臾写就,画了押,双手呈上。狄公好言相待,打发仵作离去,一又命传役唤方缉捕来内衙听差。
  少时,方正到。狄公命道:“方缉捕,差你率隶役四名即赴永春酒店将吴峰捉拿归案!”
    
    
    
    
    

第十五章

    
  兰坊县衙大堂廊庑处早已挤满了看审的人群。丁虎国将军乃当坊耆宿,听说要审理他的命案,满城百姓都想看个究竟。
  三通鼓响,只见帷帘开处,狄公头戴轻翼掐丝乌纱帽,身穿云龙出海绿锦袍,腰围玉带,足登皂靴,出内衙,进大堂,登高台,入公座。公案前早有堂役侍立两侧,值堂看刑,书办人等亦各就各位,当差堂前。
  狄公将惊堂木一拍,命丁禕上堂听令。
  丁秀才早被传到大堂,听狄公传唤,忙于公案前跪下。狄公道:“丁禕,那日你将吴峰告到本堂,称他害了你生父性命。本县数日来明查暗访,获凭信证据不少,已将吴峰拿下,然尚有些许疑难之处须加澄清。本县马上鞫审被告吴峰,你须听个仔细,若是中途有话要说,只管讲来。”
  狄公拔根火签掷于堂前。少刻,二堂役将吴峰从牢提中到堂上。
  吴峰跪于公案之前,泰然自若,等候狄公发问。
  “被告姓甚名谁,操何营生,讲!”
  “老爷听禀,小生胜吴名峰,长安人氏,秀才出身,出于偏好,已弃文从画数年。”
  狄公脸一沉,说道:“吴峰,你身为秀才,本为斯文士子,而你不在京师勤学苦读,矻矻求进,却来这偏远小县优游岁月,作恶造孽。你如何害了了虎国将军性命,快快从实招来。”
  (矻:读‘枯’,矻矻:辛勤劳作的样子。)
  吴峰说道:“老爷容禀,所传小生犯下杀人之罪,纯属丁禕向壁虚构,实乃千古奇冤。说起丁虎国,小生至今仍是只闻其名,未见其人。小生在长安之时,常听家父说丁虎国欺君妄为,血债累累,最后终获褫职之惩,故对其劣迹丑行略有所闻。然对他本人却素不相识,直至他儿子丁禕在此调三窝四,对小生竭尽造谣污蔑之能事时,方知他原在这兰坊苟延残喘。丁禕无中生有,恶意中伤,实属荒诞,不值一驳。故小生对此也就置若罔闻,未予理会。小生思想来,老爷一向兼听明断,绝不会信了丁禕一面之词,深文周纳,冤枉了小生这无辜之人。”
  狄公高声喝道:“吴峰休得放肆!本县问你,如你所云,丁将军何以一向惧你?又为何整日幽闭家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步?再者,若是你不存歹意,为何还要于丁宅前后布下眼线,探听丁家虚实?”
  任凭狄公厉声喝问,吴峰却不失寸心之平,从容答道:“老爷且息雷霆之怒。前两句问话,纯属丁宅家事私衷,小生对此一无所知,也就无法作答。这第三句问话,却是稀奇,小生的回复为八个大字:子虚乌有,绝无此事!不知原告可有证人与小生当堂对质?”
  “吴峰,如今你对簿公堂,还敢嘴硬放刁!你放明白点,本县已拿住你遣去的眼哨一名!只是与你三头对案为时尚早!”
  吴峰听了怒道:“定是丁禕那厮对此蝇营狗苟之人饵以重利,从而借刀杀人,嫁祸于我,用心何其狠毒!”
  狄公见堂前吴峰终于愤然作色,心中暗喜。自思机遇难得,切莫失之交臂,须紧握战机,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对吴峰来个单刀直入,一针见血!章程拿定,狄公厉声道:“吴峰听了,你对丁家如此切齿痛恨,并非出于丁、吴两家世仇宿怨,却是因你心怀不轨,与人争风吃醋所致。你抬起头来,看看这娇娆女子是谁!”
  狄公从袖中取出从吴峰所作观音画像上剪下的头像,命班头传于吴峰观瞧。丁、吴二人一听案中涉及一年轻女子,立时都变了脸色,丁禕则吓得睁大了眼睛。
  狄公正对堂前二书生察言观色,忽听身边班头惊叫一声,急扭头一看,只见方正手持画像呆呆立于案边,面色如白纸一般。突然,方正叫道:“老爷,此女非是别人,正是我长女白兰!”
  廊庑处一片大哗,狄公本人亦惊讶不已,只不过是未露形色。急举惊堂木一拍,喝道:“肃静!”又从容对方正道:“方班头,快将画像交吴峰一瞧!”
  方正画像上认出女儿,吴峰更加局促不安,手足无措,但丁禕却如释重负,一身轻松。”
  吴峰凝视画像,沉默不语。
  狄公喝道:“你与此女有何瓜葛,快快招来!”
  吴峰面色灰败,咬牙答道。“不招!”
  狄公脸一沉,嗔道:“公堂之上,刑罚无情,不由你不招!”
  吴峰定一定神,心一横,大声说道:“任凭大刑加身,筋骨断,体肤裂,也休想叫我开口!”
  狄公怒道:“案犯吴峰,竟敢咆哮公堂,抗拒本官。左右,皮鞭侍候!”
  众堂役闻命一声吆喝,二人褰了吴峰衣袍,另二人将他按伏在地,只等班头上前施刑。
  (褰:读‘千’,撩起(衣服等)。)
  方正苦痛万分,举目瞧狄公一眼,只是不前。狄公会意,心中暗暗佩服。方正乃一正直之人,惟恐一怒之下结果了吴峰性命,故示意他命别人执刑。
  一堂役从方正手中接过皮鞭,狄公命道,“且罚重鞭二十!”
  十鞭抽过,吴峰背上已是皮肉俱裂,流血不止,但他仍咬紧牙关,拒不招认。二十鞭打完,吴峰早已奄奄一息,昏晕过去。二堂役忙于他鼻孔下燃香熏醋,他连打几个喷嚏,又苏醒过来。
  狄公说道:“你如此不识抬举,才吃此眼前之亏,若早早招认,也免得皮肉受苦!”
  一堂役手揪吴峰头发,将他面对狄公。吴峰面歪眼斜,嘴唇抽动,牙缝中仍进出那两个字来:“不招!”
  堂役正欲掌嘴以惩。狄公急止。心中寻思道,吴峰重刑之下不肯招认,其中也有缘故。他本官宦子弟,斯文书生,若再受刑,恐性命不保,不如以话引他,叫他开口。主意拿定,乃道:“吴峰,你聪明一世,怎地却糊涂一时?你与那姑娘之事,你不讲本县也并非不知!”
  吴峰摇头不语。
  狄公道:“离东城门不远,有座古刹叫三宝寺,你与白兰幽会庙中……”
  没等狄公说完,吴峰就忍痛跳将起来,摇摇晃晃指着狄公骂道:“如此,白兰姑娘性命休矣!到头来,是你这昏官坏了她一条性命!”
  廊庑处看市的闲人闻言。一个个交头接耳,相顾诧异。
  狄公复举惊堂木一拍,厉声喝道:“肃静,公堂之上不得喧哗!”
  喧声渐止,只见吴峰瘫倒在地,泣不成声。一方正直立一旁,呆若木鸡,一副牙齿直咬得嘴唇流出血来。
  狄公慢捋美髯,开言道:“吴秀才,事到如今,你只有将真情和盘托出才是道理。照你所言,本县将你二人于庙中相会一事说出后会危及白兰性命,若果真如此,均你之过也。你早该禀知本县休要将她名字和三宝寺相会一节在堂上提起。如今,她既成釜底游鱼,全力救她于水火,乃你义不容辞之责!”
  狄公挨了吴峰一顿辱骂,心中并不生气。自思非如此吴峰就不会开口,那样一来,不但案子无法审下去,有关白兰失踪的重要的消息也就得不到了。故反以好言劝诱,引他说出实情。
  狄公又命堂役捧来浓茶一盅,吴峰接过喝了,凄声道:“白兰的秘密既为全城所知,其性命已无法拯救!”
  狄公道:“白兰能否得救,县衙自会作主。你且将事情原委本末细细讲来,本县自有权衡!”
  吴峰定心想了一想,终于咬咬牙,低声说道;“如此,只得讲了。据云三宝寺乃当年天竺高僧所建。后因通西域之路改道,庙中香客稀少,香火不盛,故僧人自去,留下空庙一座。年月一久,庙宇失修,邻里劫掠,只落得个颓垣断壁,梁倾顶塌。但大雄宝殿中番僧所作五百罗汉巨幅壁画却完整无损,至今幸存。为寻求禅宗艺术珍品,小生遍访全城,偶见三宝寺壁画瑰宝,从此便常去庙中临摹作画。
  “庙后有小花园一座,虽已荒芜,却是个好去处。尤在夜间,一池清水,一钩明月,煞是清雅幽静,因此常去园中纳凉赏夜。
  “约二十日前一日晚上,小生多饮了几盅,心想何不趁此婵娟团圆之夜去那园中稍坐片时,也好去去酒气,散散心怀。小生刚在池边石凳上坐下,忽见一娉婷女子袅娜步入园中。”
  说到此处,吴峰低下头去,堂内鸦雀无声。停了片刻,吴峰又抬起头来,说道:“她的出现。于小生犹如天仙下凡一般。月光下只见她丝巾罗裙,白如霜雪,似有沉鱼落雁之容,羞花闭月之貌,说不尽的齐整。走近她再一细瞧,却见她云鬓间愁容满面,峨眉下泪挂两行。此情此景,铭刻我心,至今仍历历在目!”说罢双手掩面。略停,又说道:
  “小生情不自禁,口中‘仙子’忙叫几声。她一听却吓得急退莲步,低声说道:‘相公休要高声说话,只恐属垣有耳,我心中实在害怕!’小生双膝跪地为誓,以换取一颗信赖之心。她裹紧衣裙,小声说道:‘我叫白兰,现为别人笼中之鸟,今夜私自飞出,若被知晓,我命休矣!现在我须立即归去,请千万不要对他人说起今夜之事,改日再来会你,相商逃脱之策。’小生忙问:‘你既出了牢笼,今夜不逃,更待何时?’她轻声说道:‘不行,不行!若如此,我家兄弟便没命了!’说完急抽身自去。
  “一片乌云遮盖了月亮,刹那间黑影中不见了她的身影。只隐约所见她急急离去的脚步声渐渐远去。那一夜小生将破庙前后寻了个通遍,却再没见到她的踪迹。”
  狄公命堂役又递上一盅茶来,吴峰一饮而干,摇摇头道:“自此以后,小生每夜都去庙中后花园候她,她却再也没有露面。小生思想来,定是歹人获知她私访三宝寺后,对她严加看管,不让她出门一步。如今,她偷访三宝寺一事已经为众人所知,那歹人得信后必加害于她无疑!”
  说到此处,吴峰热泪潸潸,痛不欲生。
  (潸:读‘山’,流泪的样子。)
  吴峰平静之后,狄公说道:“你瞧,若不将事情颠末言讲明白,本县怎知白兰已成涸辙之鮒?又如何设法救她性命?现在,你将如何谋害丁将军一节从实招来!”
  吴峰哀求道:“小生愿招认一切,但不是此时此刻。现小生别无他求,惟祈一愿,即请老爷开恩格外,速遣差役衙隶将白兰救出虎穴龙潭。也许亡羊补牢,犹未为晚。”
  狄公听了,自思言之有理,遂命堂役将吴峰押回大牢。
  狄公转向丁秀才,说道:“丁禕,吴峰与白兰三宝寺相遇一事,纯属案情枝节,与你父亲命案自是风马牛不相及,但今日堂上却是因此不能再审案犯吴峰了。你父亲一案,改日再审。”
  狄公惊堂木一击。自离公座,下高台,退堂进内衙去了。
  观审的闲人鱼贯出得大厅,对案情节外生枝议论纷纷。
  狄公更衣毕,命洪参军唤方正前来见他。马荣。陶甘进得内衙书斋,于狄公书寒边板凳上坐了。少顷,方正来到。狄公赐坐,叹道:“方缉捕,今日堂上之事令你震惊,都怪我事前没将那画像交于你看。但我又如何知晓此画像与你长女生死休戚相关?不过,如此一来,你女下落总算有了一点眉目了。”
  狄公取了三支令箭在手,对方正道:“你速带二十名精壮衙卒去三宝寺寻访白兰,由马荣与陶甘为你引路。凭这三支令箭你等可对东坊一带邻里逐户搜查,任何人不得违抗!”
  狄公将令箭交手马荣,马荣接了,纳入衣袖,与方正、陶甘匆匆离去。
  侍役献上茶来,狄公呷了一口,对洪参军说道:“方缉捕自女儿失踪之后,于今总算有了一点音信,我亦为之高兴。现在终于明白,吴峰画轴上的观音原来就是画的白兰。再一细看,那画像与方正次女黑兰其实有不少相似之处,这一点我本该早就看得出来。”
  “老爷,惟一看出那画像象黑兰的人乃是我们的勇士马荣!”
  狄公淡然一笑道:“如此,马荣对黑兰比你我都看得仔细。”说完,脸色又阴沉下来,慢言道:“方正等人寻到白兰之时,她是死是活实难预料。照吴峰堂上所言,白兰夜访三宝寺之时身上穿的白裙实为睡装,由此推断,她就被软禁在离破庙不远的地方。那歹人多半是个酒色之徒,一旦获悉白兰偷出家门与人密会,心生疑惧。极可能杀人灭口。哪一日白兰的尸体从一口眢井中拖出也未可知。”
  (眢:读‘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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