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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狄公案-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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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刚才衙里一个潘师爷都给我介绍了,要全部游遍,日程看来颇紧。”狄公呷了一口茶,又说道:“唉,我的这位姓滕的同行太使我失望了,一个很有名望的诗人竟然很不健谈,也没有乐天达观的胸襟,相反倒是个一脸病容,整天忧心冲忡的人。”
“你还能指望他帮你点什么忙了?”乔泰说。“难道你忘了他只娶了一位夫人吗?象他这样体面的老爷这就相当有些奇怪了。”
“这怎能说是奇怪?”狄会带着责备的口气说。“你可不知道滕县令和他的夫人是夫妻恩爱的模范。他们结婚已有八年,虽然没有子女,但他却从未纳小。京师的名流学士都很是钦慕,称他们是‘终身伴侣’。滕夫人名叫银莲,同滕县令一样也是诗才横溢,一肚子的丽章秀句。这种吟咏作诗的共同兴趣就使他们紧紧地结合在一起了。”
乔泰嘟囔道:“我不懂得诗,但总觉得少了女人诗大概是写不好的——你们做诗的人不是常说灵感么?”
狄公懒得去批驳乔泰的胡说。他的注意力被旁边桌上两个人的谈话吸引过去了。
一个胖乎乎的人说道:“我认为县令老爷不通情理,老柯的自杀他为什么坚持拒绝备案呢?”
坐在他对面的一个面孔狡黠的瘦子说:“你要知道,尸体尚未找到。不见尸体,不能备案,县令当然要这样坚持。”
“找不到尸体,这完全可能!”胖子急了。“他跳了河,河水又那么急,还有许多旋涡……当然我对我们县老爷没二活,端的是个青天。我只是说.作为百胜的父母官,他对我们生意人财务上的烦恼一无所知。他哪里知道,自杀的事一日拖着不备案,老柯的钱财帐各就一日不能具结。这种拖延,不论对其家庭或是财务上的合伙人来税损失都使巨大的。”
瘦子审慎地点了点头。然后说道:“你知道老柯自杀的原因吗?总不会是财务上不明不白的勾当吧?”
“当然不会是:”胖子马上答道。“他是本城绢行、丝绸行的行头,这生意还正兴隆发旺的很呢!不过,柯掌柜近来好象得了什么要紧的病,沉病缠身,便动了个弃世的念头。你还记得去年那个姓王的茶叶商自杀的事吗?他死前不也总是为头疼病叫苦连天么?”
狄公对他们的谈话不感兴趣了,他倒了一蛊茶,自顾喝起来。
乔泰说:“老爷,别忘了你此刻是一个官场外的闲人。烟霞云水是你要关心的,什么‘死尸’什么‘自杀’那都是滕老爷份内的勾当,与你无干!”
“你说得很对,乔泰。”狄公道。“现在你看一看那本游览志,上面有没有珠宝商的名单?我想买一些小首饰,回蓬莱时送给我的夫人们做个纪念。”
“这有长长的一串呢!”乔泰答道。一面翻动着书,指着其中一页给狄公看。
狄公点了点头。站起来招呼茶博士算茶钱。
“我们先去飞鹤旅店,滕先生安排我们在那里歇宿,离这儿不远。”
那个丑八怪见他们付了帐,走出了茶馆,便迅速站起身来窜到狄公他们刚才坐的那张桌子前。他拣起那本游览志,往那打开着的一页瞧了瞧,那只独眼里马上闪出了邪恶的亮光。他扔下书,急匆匆赶出茶馆,见狄公和乔泰正在远处向街上一个小贩问路。
第二章
飞鹤旅店座落在县城边上一条繁华的街道上。背后是一座小山岗,左首紧挨一家装饰华丽的大酒楼。它门面狭窄,且装饰素朴,不为行人注意。但它有着自己独特的一套传统经营方式,有悠久的历史,有很高的声誉——对旅客还有一定的选择。
坐在柜台后面的一个胖掌柜把一本厚厚的登记簿递给狄公和乔泰,叫他们填写姓名、身份、年龄及籍贯。
狄公填:沈墨福源商号牙侩三十四岁祖籍太原府乔泰填:周大伙计三十岁祖籍京兆府
狄公预付了三天的房金。店小二领他们到一间陈设简朴却是非常干净的房间。房间外是一个齐整地铺着水青石板的大院子,沿墙栽了几株杨柳,甚是清静。
狄公望着这院子大声称好,回头对乔泰说:“我们何不在这院子里练耍一阵,完了洗个澡,找个酒肆喝几盅,尝些时鲜鱼笋。”
“老爷主张极是。从登州一路来此,骑了一天的马,两条腿都僵硬了。”乔泰应道。
于是两人脱卸长袍,整束一番。狄公唤店小二递上两根棍棒,将一把美髯分作两绺往那脖项后系了个松结,脱了帽子,提起根棍棒直奔乔泰而来。
狄公精于剑术和拳术,只是这棍棒在乔泰指点下新近才学着拨弄。这玩意本是剪径的强盗和闲汉无赖爱弄的,正经有头面的人一般都不沾手。偏这狄公却觉得它是一种很好的健身术,得个闲时便想着要耍弄耍弄。
乔泰却最精于此道。他投奔狄公之前正就是一个剪径的强盗。一年前,狄公去蓬莱走马上任的途中,乔泰和他那位歃血为盟的把兄弟马荣在一条偏僻的路上拦了他的驾,然而狄公的威仪和气度慑服了他们,他们当即弃邪归正,投在狄公手下当了贴心的亲随干办。后来辗转公役,竟也立了不少汗马功劳。两人但有些差了礼数处,狄公也是一味体恤宽谅,狄公对他们的心直口快和忠心义胆很是赏识——这是前话,表过不题。
这时,乔泰也提起棍棒迎来应手。两人一来一去,都使出了通身解数。人们只听得棍棒互相碰击声和微微的喘气声,一个院子早挤满了观看的人。
一个瘦长、丑陋的人瞪着一只独眼看了好一会寸溜出了院子,回身又轻轻掩上了门——谁也不曾察觉。
他们俩耍弄得汗流浃背才停了手,将那两根棍棒扔还给店小二,提了衣袍便上汤池。
旅店建在山岗下,汤池正砌在热泉的裂隙口。滚热的泉水汩汩流来,他们在汤池里足足浸泡了一个时辰,才抖擞起精神回到房间。
两人换罢衣裤,坐下呷了一口茶。房门开了,一个独眼瘦子蜇进了房间。
“这就是在茶馆里看见的那个无赖!”乔泰不禁叫道。
狄公冷眼看着那张令人生厌的脸,怒容满面地说:“如何不吭一声便兀自闯了进来?”
“单想和你说几句话……沈先生。”
“你干的什么营生,来得这般蹊跷。”
“与你一样,是个盗贼。”独眼猴溜了狄公一眼。
“待我把这个无赖驱赶出去!”乔泰怒气冲冲地说。
“且慢,”狄公非常想弄明白这不速之客究竟是怎么回事。“既然你知道我的姓氏,也不会不知道我是一家商号的牙人吧——我是专门替我们掌柜代办转拨货物、签订买卖契约的。”
瘦猴眯起那只独眼冷笑了一声:“哈哈,你的行动瞒不过当方土地!我是谁,你来瞒我?难道我真不知道你们的行径不成?”
“不妨讲来。”狄公和蔼可亲地说。。
“要我原原本本叙个备细?”独眼猴问道。
“当然!”狄公对这独眼猴有了浓厚兴趣。
“竖起耳朵听着,先说你,一副正经体面的脸面,又养着齐整的胡子,一眼就知道曾经在街门里干过勾当。生得又猛悍结实,须是缉捕,典狱的差使。你屈死过无辜,或偷盗过钱财,或者两者都于过,后来露了馅只得潜逃在外,各处窜奔。你那伙伴无疑就是个拦路的响马。你俩狼狈为奸,你以假斯文和一副油嘴滑舌去蒙混商旅行客,而你的伙伴则去持刀狙击。你们来这牟平想去抢一家珠宝商,看来你们这个冒险要蚀本的,一个小孩都会一眼认出你们是强盗,你们能得手?”
乔泰气得跳了起来,狄公制止了他。又慢条斯理地问道:“那么,你依凭什么断定我们要来这牟平干这个勾当?”
独眼猴吁了一口气,得意地歪起了头说:“今天我一见这个恶煞走进茶馆,就认出他是个专一剪径拦路的响马。瞧他这胳膊粗、肩膀圆的,那皮肉上刀箭的伤疤。落后你来了,我头里还认定你是个革了职的行吏,直到看见你们耍棍棒这才明白你俩的秘密。同时我发现你也是一个武艺高强的盗贼,只是皮肉稍嫌白净了点。你们两个捧着那本书指点乱划,只顾把一双双贼眼盯着那珠宝商的名单……你们干这买卖是多么的鲁莽……”
狄公平静地对乔泰说:“把他撵出去!”.
乔泰站起来正待上前去揪,独眼猴早象闪电般出了门。
乔泰拔步要追,狄公微笑着把他叫住了。说道:“不必太去认真。这个无赖倒提醒我不应固执地墨守一个程式去勘破案子。他真是一个观察甚细,行动敏捷的家伙,他对我们的身份分判得何等精练,只可惜错了。他又这么自负固执——强盗会跑到城里客店来耍棍棒?”
“这个狗杂种从茶馆起就一直尾随着我们,莫不是想讹诈我们不成,干嘛老盯着不放?”
狄公答道:“我看倒亦未必。他看来是个靠小聪明,耍诡计的小偷或骗子,他非常怕武力。我想他或许再也不会露面了。你刚才讲到茶馆,却使我回想起我在那儿听到的一些谈话。你记得那是一个姓柯的丝绸商自杀的事吗?还说尸体尚未找到。此刻我们何不去公堂看看究竟是怎么一个案子。差不多也该是升堂的时候了。”
“老爷,别忘了你来这里是游山逛水的!”乔泰显然有点责备的口吻。
“你说得不错。”狄公淡淡微笑。“但我想私下了解些滕先生自己的情况,你知道他本人好象缠上了什么麻烦。再说看看他如何问理刑事对我们也不是完全没有帮助的。走吧!”
他们走出了飞鹤旅店,在街上慢慢地踱着步子,暑气渐消,清风徐来,只感到丝丝凉快。
他们走到县衙时,衙厅里早升了堂。门外鸦雀无声,没有个闲人。四个衙役坐在一条长板凳上打盹,一大群人聚在衙门栅栏里廊庑处尖着耳朵在看审。
他们也挤到那廊庑口,跂起脚往堂上望去。只见高高的大堂上正中坐着县令老爷滕侃,穿着亮光闪闪的浅绿官袍,头上戴的那顶乌纱帽的两翅不住地摇晃。他一边漫不经心地翻着案桌上的公文案卷,一边慢条斯理地持着下巴稀疏的几根山羊胡子。潘师爷站在他身后,双手交叉着笼在袖里。衙厅后高高垂下一幅帷幕,帷幕上用金丝线精致地绣着一匹獬豸的图象一一据说这是公正执法的象征。
(跂:音‘齐’,抬起脚后跟站着——华生工作室注)
大堂下两列分侍如狼似虎的四个街役,手上拿着板子、铁链和拶指的夹棍。为首一个粗黑胡须的矮胖子手上正拨弄着一根牛皮鞭子,令人望而生畏。
公堂的可怖、王法的威严、触犯刑律带来的可怕后果给人留下极深刻的印象。到这里不分老少,无论贫富,也不管是原告还是告都必须在大堂前那光光的水青石板地上双膝跪倒,恭受官吏衙役们的高声呵斥。经常县令老爷一声令下,板子、火棍便会打得你皮开肉绽、鲜血淋漓。按成习,一个被传讯到堂上来的人在证明自己确实无罪之前都被看作是有罪的。
滕县令用惊堂木狠狠地在桌上一拍,只见一个胖胖的中年男子战兢兢在堂前跪定,穿着一身白色丧服。“向前脆一步!”那个领首的衙役班头吼了一声。跪着的人赶紧向前跪上一步。
狄公用肘轻轻推了一下他旁边立着的人:“这人是谁?”
“你还不知道?这人就是柜坊的冷掌柜冷虔,与昨天自杀的柯兴元是财务上的合伙人。”
唐朝的这种柜坊,兼了后世银号和当铺的买卖,是最能生利发财的行业。
狄公嗯了一声,又问:“这何兴元死了,他却要戴孝?”
“不,先生有所不知。他戴的是他兄弟冷德的孝。这冷德生肺痨病已死了半个月了。”
狄公点点头,就仔细听那冷虔在说些什么。
“回禀老爷,我们今天唤船家沿河在水上寻了三里多路,只找回老柯一顶天鹅绒帽子,看来他是淹死无疑的了。因此我冒昧又重申今天早上在公堂提出的要求。我负责老柯产业部分帐目,现在事乱如麻,他的自杀不早点备案,许多财务帐目不能清理,许多商务买卖无法签办,我们的损失不计其数,还望老爷明鉴,早点给老柯的死备个案吧。”
滕县令皱了皱眉头,答道:“人命关天,不可草率行事,刑法律令明文昭彰,尸身未发现或未经官府验核不能以自杀备案。冷虔,你须将柯兴元之死的详情从实细细向本堂禀来,倘其情理有可谅之处,细节无抵牾之疑,本官尚可便宜从权,替你作主,具文呈报上峰,再俟定夺。”
冷虔听罢,感激地说:“倘能如此,老爷山岳般恩德没齿不忘了。说起老柯之惨死,容我再细细禀来。约莫有一个月前柯先生曾在卞半仙处占了一课,打问南门外动土木的凶吉,他想在那里造一座花园专用作夏季的休憩。那卞半仙为柯先生草画里宫图时发现了蹊跷,警告柯先生,本月十五日,也就是昨天,是一个黑道凶日,行居得万分小心。何先生听罢着了慌,急问端底。那卞半仙卖关子,只道天机玄妙,难以明说,祸起不测,防不胜防。并说中午正是最凶险的时刻。
“这个可怕的预言使柯先生郁郁寡欢,忧虑重重。他本来就是个性子敏感的人,这时又犯了心病。决定命运的日子越来越近,他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十五日那天,他狂躁激动了半日,拒绝走出他的房间,就是到花园去散步也感到害怕。然而他的管家午后捎了个信给我说他的主人心情有了很大的好转,因为中午这个最凶险的时刻已经过去,他并没有碰到意外。他认为有了转机,感到很高兴。为此,柯夫人便建议在家设个便宴邀请一些朋友和同仁,以此来分散他的心思并使他高兴高兴。他同意了夫人的建议,于是除我之外,柯先生还请了衙上的潘总管和绢行、丝绸行的几位行董。
宴席摆在柯先生家那花园的亭子里。亭子座落在花园一角的高台上,正俯瞰着一条河。开始时,柯先生精神极好,又说又笑,并说就是占课这么灵验的卞半仙也会有差失。
酒过三巡,大家正吃得兴酣耳热,他的脸突然变白了,他说他感到一阵剧烈的肚痛。我还开玩笑说准是他过敏的神经产生的错觉,他听了之后非常生气,大骂我们都是没良心的家伙。
他这时突然站立起来,嘴里咕噜着说要回房里去服药……”
“从亭子到房里有多远?”滕县令打断他的话问道。
“回老爷,柯家那花园很大,但只长着些低矮的草木,我们从亭子里可以一眼看清那房子前后的一切。那夜月色又很好,照得象个白昼一样。半晌,只见老柯出现了,他冲出房门,满脸是血,鲜红的血从他前额的一个伤口中涌出来。他尖叫着,用手胡乱比划着奔向亭子,象是来求救。我们几个坐在那儿看着渐渐接近的身影,一时都惊愕得说不出话来了。到半路,他突然改变了方向,迅速穿过草地奔向那石头围墙,很快爬过围墙,坠到了墙外的河里去了。”
冷虔稍稍停了停,情绪很激动。
“死者进房之后发生了什么事呢?”滕老爷问道。
“对!”狄公推推乔泰说。“毫无疑问,这正是本案的关键所在!”
冷掌柜答道;“后来柯夫人告诉我们,她丈夫回房之后就叫嚷疼痛难受,并激动地责骂朋友残忍,在他痛苦时一点都不表示同情。柯夫人竭力安慰他,然后到间壁去为他取药。当她取药回来时,何先生已经激动得近乎丧失了神志,他双脚踩着地板,拒绝服药。突然,他扭转身子向门外冲去。这是他夫人最后看见他的情景。我猜想他在奔跑穿越那狭窄的通道时。把头撞破了。你不知道,这柯先生的房间与门口乎台间有一条丈把长的狭窄通道,又相当低矮——处于他当时狂乱的状况下,那个突如其来的碰击可能使他的神经完全错乱了,困此他决定结束他的生命,”
滕侃显然感到了很大兴趣,他直了直腰,回转身问潘师爷道;“你去过柯兴元的家,检查过那条通道不曾?”
“老爷,我检查过。”潘有德恭敬地答道。“可那儿没有发现任何血迹,地板上没有,那房门的横梁上也没有。”
“沿着河岸修筑的那道围墙有多高?”老爷转过脸来又问冷虔。
“回老爷,只有三尺高。我常劝老柯把它加高一点,我担心哪一天保不定会有喝醉了酒的客人从围墙上翻出去,跌到河里淹死。围墙外距离河面有一丈多高。柯先生则说他所以把围墙砌得低是特地为了他坐在花园的亭子里就可以欣赏河上的景致。”
老爷又细问道:“你说亭子修在高台上,那么上亭子有几级台阶?这台阶是用什么铺的?”
“回老爷,要爬三级。台阶用一式刻有花纹的青花石铺的。”
“当死者翻墙跳进河里时,你们都看仔细了?”
冷虔犹豫了一下。慢慢答道:“墙下长着些杂乱的灌木。那天我们还没有来得及弄清怎么回事,他就翻身跳下去了,我们一时都吓呆了。”
滕县令将身子向案桌靠了靠,严肃地说:“冷虔,那你凭什么认为柯先生是自杀的呢?”狄公微笑着点点头。对乔泰耳语道:“我的同行问话问到了三昧了!”
老爷这个突如其来的问话使冷虔不由得暗吃一惊。他结结巴巴地说道:“我……就是说,我们当日在场的人……既然我们看见这事就发生在我们眼前……”
滕老爷打断了他的话:“你亲眼看见柯先生的脸上都是血,也亲眼看见他开始时奔向亭子,后来又改变方向朝围墙奔去。你难道没有想过从头部伤口流下来的血模糊了他的眼睛,他可能就把围墙误当成了亭子的台阶,结果翻跌了出去?”
冷虔没有吭声。
滕老爷继续说道:“事情已经很清楚,柯兴元究竟是怎样死的,现在还无法确定下来。本县认为他的死或许必有缘故。此外,本县甚不满意你关于死者如何碰破头的说法——这太缺乏依据。因此在上述疑点澄清之前,柯兴元的死仍不能以自杀备案。”
滕侃说完,把惊堂木一拍,宣布退堂。潘师爷将那幅绣着獬豸图象的帷幕拉向一边。滕县令走过厅堂,踱着步子退回内衙。
衙役开始驱赶挤在廊庑上看审的人群。
狄公和乔泰随着人群也出了八字衙门。
狄公道:“滕侃断的倒甚有些见地。我现在不明白的是那冷虔为什么一开始就想到柯兴元是自杀呢?同时也不知道柯兴元进房后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些都留待滕老爷去绞尽脑汁瞎猜吧!现在我们该去寻一家酒肆醉饱一顿了。”乔泰有点不耐烦地说。
第三章
他们来到闹市中一家大酒楼。高高的楼檐下挂出一排彩灯,彩灯上夺目赫亮五个大字:“四海美味居”。翠绿窗轩,朱红栏栅,珠帘掀动时扑来一阵阵扑鼻的炸葱的香味。
狄公和乔泰就在这家“四海美味居”喊了好几味菜,足足灌了十来盅陈年佳酿。酒足饭饱后出了酒楼专拣那热闹的市廛看新鲜,狄公尤爱听那些售卖本地土产的坐贩们叫卖的声调。
乔泰突然低声对狄公说:“留意,有人正跟随着我们!”
“你看清楚了?”狄公警觉地问。
“虽没看仔细,但我对这行勾当有特别的知觉,每回都没猜错。我们不妨使个解数煞他一招。”
他们闪到一个黑暗的门廊,环视四周,细细察看了街上的每一个行人,并不见有谁在跟踪他们。
乔泰还不罢休:“准是个狡猾的积年高手。老爷,你先行回客店,我设法混进到前面那一帮乞儿中去摸个底,定把那王八羔子揪来客店见你。”
狄公点了点头。他们迎面挤过一群衣衫褴褛的乞儿,乔泰消失了,狄公则从拐角穿过一条小巷,便上了热闹的大街,径向那飞鸿旅店急步走去。
店小二端来了茶和两支蜡烛。狄公于是坐下慢慢呷着茶,辗转着肠子寻思道:“这牟平县竟会有人对我们如此地感兴趣,几次三番跟踪窥视,真有点不可思议。在蓬莱县有一帮歹人专一要与我们作对,甚而想谋我的性命,那他们又如何知道我此刻在牟平呢?来牟平这般秘密难道还走漏了消息,蓬莱那帮歹人竟唆使这里的同党合伙来算计我不成?”狄公捋着他的胡子苦苦思索。
一声门响,乔泰闯了进来,一面拭着额头的汗珠,一面沮丧地说道:“又从我手底心给溜掉了!老爷,那人不是别人,正是今天来刺探我们的那个丑八怪,独眼猴。我见他鬼鬼祟祟地走着,左顾右盼。好象在寻找什么人。当时我混在那群乞丐中,买了杯酒假装喝着。待我看清楚正要上前揪住他时,他也认出了我,一闪眼就象兔子一样跑了,我想追去,早没了踪影。”
“真是一个狡黠的家伙!”狄公悻悻地说,“但我总不明白他究竟盯着我们要做什么,在蓬莱或什么地方你曾见到过这个家伙吗?”
乔泰摇了摇头。说道;“若是哪里曾见着过这副五八怪模样,我一辈子也忘不了的。我想他既然死死缠住我们不放,说不定我们再出去时又会撞上他。再撞上,我赌誓决不让他跑了!噢,老爷,这里又出事了!一个女人被谋杀了。滕老爷恐怕头更疼了。”
“你说什么?乔泰。”狄公吃惊地问道,“你又听见什么了?”
“谋杀,确实是谋杀。到现在为止只有一个老乞丐和我两人知道。”乔泰得意地说。
狄公迫不及待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们应当赶快将此事通报滕县令。”
“我们当然要替滕老爷分点忧。”乔泰给自己倒了一盅茶,慢慢说道。“事情是这样的:独眼猴溜走后,我便到那个小酒摊去付钱。正待转身要走,一个混身肮脏邋遢的老乞丐鬼鬼祟祟靠我走来,问我是不是外乡人,我当然承认是外乡人,并问他有什么事。他点了点头就把我拉到一边,问我是否要买几件首饰,说是价钱很便宜。我想不妨先看看到底是什么首饰再说,就嘴上答应了他。他就从衣袋里拿出一副漂亮的耳环和两只金手镯,并说只卖一两银子,立刻就要交钱。我知道这老家伙的首饰是偷来的,当时就琢磨着是将他带到这儿还是直接送他去衙门。他看我犹豫不决,以为我怕是赃物不敢买。于是他就索兴交了底:‘别害怕,不会出漏子的。这些东西是我从一个女尸身上摘下来的,就在那北门外的沼泽里。我是知道这件事的唯一的人。’“我要他把他如何发现那女尸的事从头到尾讲一遍。他说他在那片沼泽地边上的灌木丛中有一个藏身处,有时他就在那里过夜。今天晚上他到那儿去时,发现了一具年轻女子的尸体躺在那沼泽地里,好象是穿着什么红绣裙,半个身子藏在灌木丛底下,一把匕首刺进她的胸膛,那柄还露出在胸前,的确是死了。他在那尸体上摸了半天没有摸到钱,所以就拉下她的耳环,摘下了她的手镯,然后就跑掉。那块地方晚上很荒凉,少有人迹走动,可能现在还没有别人发现。那老乞丐又说他们也有个什么行会,每个乞丐讨来或偷来的钱都得统统交给这行会中一个叫‘排军’的头目,然后从他那儿领取自己分摊到的一份。那老家伙不甘心将这首饰交上去,想找个外乡人私自卖了,把钱独吞下来。外乡人今日来明日去容易瞒过排军的耳目,不会担多少风险。那老乞丐很怕排军……”
“那老乞丐现在哪里?不要也从你手底心溜掉了。”狄公问道。
乔泰略有难色地搔了搔头,答道:“没有,他不可能溜掉。不过那老家伙一副半饥不饱的样子委实可怜。我前前后后盘问过他,我深信他与那尸体毫无干系。我看那耳环上面有干的血迹,所以他说从尸体上摘下的也不是谎话。我明白,如果我们把这个可怜的老乞丐送进衙门,结局将会怎样呢?公人们会把他打得半死,即便打不死,放了出来,那‘排军’也决不会干净放过了他。故我还是网开一面,放了他。我们将此事报知滕老爷时就说他早已逃之夭夭了。”
狄公不无责备地瞅了乔泰一眼,但似乎也不十分怪他自作主张。他说:“你这样做当然有违衙司的条规,不过,我理会你的意思。一个穷愁得发慌的老乞丐不可能窜进贵妇人的内宅,贵妇人也不会单身出门,出门坐轿还有许多人前呼后拥,跟随服侍。那老乞丐说当时没有其他人,这也是实话。否则他是决不敢盗尸的。那女子很明显是在别的地方被杀害,尸体被抬来放在那沼泽地里的。我并不认为你放走那乞丐有什么大错,但在这种事上,一个大意疏忽便会误了全局。现在我们就去衙门报信,滕县令闻报会立即着手侦查的。人命关天,不可延误。噢,对了,你把那两件首饰拿给我看看吧。”
乔泰把手伸进衣袖取出两只耳环和一副闪闪发光的金手镯放到桌上。
狄公看了一眼,不觉称赞,又拿在手中细细地欣赏了一会儿。
那耳环每只上都有一朵用银子打制的莲花,上面又精致地绕盘着金丝,中间点嵌着六块红宝石。手镯用纯金打制,状如环蛇。蛇眼睛却是一对绿宝石,在烛光下隐隐有凶光闪出。
狄公把玩了半日,慢条斯理地捋着胡须,陷入了沉思。
乔泰等不及了,催促道:“为何不想走了?”
狄公拿起首饰放进了自己的衣袖,说道:“乔泰,我们暂时不将此事通报滕侃,看来为时尚早。”
乔泰惊异地望着狄公,正待要问情由,房门突然开了,那个独眼猴闪了进来,神情激动地说:“他们已经来追赶你们了,来得比我想象得还早。你们还要去什么衙门,别干蠢事了!缉捕已到了这旅店,此刻正在客堂里打听你们的房间呢!不要慌张,我来帮助你们逃跑,来,跟我来!”
乔泰正待开口大骂,狄公制止了他。狄公犹豫了一会,便对那独眼猴说:“你带路!”
他们出了房门,独眼猴迅速地把他俩拉进一条狭窄的走廊。他看上去对这客店布局十分熟悉,他带着他们拐入到一条漆黑的发着霉味的过道,然后将一扇摇摇欲坠的门打开,来到了一截小巷。他们在垃圾堆中择路而行,绕过客店厨房后门再往前走便窜进隔壁那家大酒楼的后门,又从闹哄哄的店堂出得大门来,在大街小巷转了几个弯儿,早把狄公他们绕得迷失了方向。
来到一条荒凉僻静的小街,独眼猴终于停下了脚步,指着街尽头那唯一透着灯光的窗户对狄公说:“那是凤凰酒店,你们在那里住下最是安全,请你们告诉排军,就说是坤山送你们来的——以后我们还会见面。”
狄公和乔泰到这时才知道这个行动诡秘的独眼猴名叫坤山。
坤山转过身,打乔泰身前擦过,只几步便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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