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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狄公案-第4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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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月小姐切勿轻言戴孝,鬼祭尚未终了,阴曹地府的大门还要敞开三日。孤魂野鬼在四处游荡,寻替身哩。”狄公唬道。
突然又听见“吃吃”的笑声,十分轻微。似乎露台外的树丛间有人在暗自窃笑。
秋月脸上抽搐,两眼惘然。忽大声叫道:“这个鬼地方我算是腻烦了。今日正有个主儿,要赎我出去当官太太,万贯家财够我一世受用,又正管辖了你这区区小吏。再看你朱牙舞爪,气势凌人。”
狄公又笑:“恐官儿都早有太太,万贯家私也由不得你作主。恼了太太时,给你窄鞋穿,疼了脚趾还不敢说。”
“你怕我不会弄手段?岂止家私媵妾,这金华一县的十几万人丁到时候哪个敢不服?”
(媵:读‘硬’,陪送出嫁的人,又指小妻,义同妾。——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还未听明白秋月的说话,见她已跨出露台玉石栏杆,愤愤去了,心中不由一阵纳罕。再细看,露台下原来便是一条细石幽径,只是花木繁葳,几近遮没。秋月去处也有一条翠柳碧梧相夹的小路。
(葳:读‘威’,葳蕤:草木茂盛,枝叶纷披下垂的样子。——华生工作室注)
这时狄公又闻到一股刺鼻的腐臭味,露台外升起一个狞恶可怕的人影。见他穿一条脏破衲裰,一头一身的霉疮,脓疡溃糜,臭痴胶结。左眼窝凹陷无珠,右眼恶狠狠地盯着狄公,嘴里还“吱吱”有声。一只变了形的残手,剩有三个指头,哆嗦地向前伸着,不停颤抖。
(裰:读‘多’缝实破衣。——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紧皱眉头,赶紧从袖中抓出一把铜钱,用手帕包了扔给他。那怪物歪咧嘴唇一声冷笑,并不接钱,转身很快便消失在树丛深处。
第二章
狄公呆呆伫立半晌,几乎是同一瞬间,一个美貌绝伦的天仙,一个奇丑无比的病鬼,先后出现,先后消失。——狄公心中良久不能乎静。
“老爷,老爷。”一个熟悉的声音身后呼唤。
狄公猛省,急转过身来,见是马荣,不由大喜。
“你如何此刻又转向来这里?”
“禀告老爷,金华正堂罗县令正在这里乐苑逍遥哩。我在大街上看见他的轿马仪仗,打听实了,正是罗县令罗大人。听说他今夜即要赶回金华去,故我急忙忙跑来告知。老爷何不这就去会他一会,也省得明日专程绕弯子拜访。”
“果真是罗县令便好。你引路,我们这就去见他。”
两人离了红阁子,转永乐客店门首出了大街。——街上小楼连苑,花光铺排,夜景正酣。红灯一串串高悬处皆是青楼行院,低檐重帘,曲阁锦帐。“迷香楼”、“藏春阁”、“逍遥宫”、“海棠院”、“会乐堂”等,名号不一,五光十色。不时可见三三两两花枝招展的女人在大街小巷兜揽生活。
马荣心中有事,不便东西张望,尽情观玩。一手牵着狄公,急匆匆往见着罗县令轿马的街口赶去。
转过“恒丰庄”赌局,果见一队官府轿马停在一个幽静小院门口。小院并未挂牌,看去楼阁玲珑,门户深邃,似是罗县令的安乐窝。
马荣叫来一个衙丁,递过盖有官府印玺的大红名帖。他进去小院传话。“浦阳县令狄仁杰专来拜晤。”
衙丁仰服狄公、马荣气度,又见名帖,不敢怠慢,便进去小院通报。“须臾见罗应元褰袍匆匆出来,老远冲狄公便稽首行礼,高声喧道:“狄年兄,幸会,幸会。什么风把年兄吹到这里,还寻着我这个躲藏小院。”
(褰:读‘千’,撩起[衣服等]。——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拱手还礼,笑道:“我由京师返任所,路过这里。本拟明日去金华城中拜会贤弟,刚听说贤弟就在金山埠。故冒昧来寻,正好撞着。”
“早在这里撞着,年兄再晚一步,我使启程返金华了。不知年兄今番可有什么事儿嘱托小弟。”
狄公道:“许多时没见贤弟,叙叙契阔而已,并无急事。明日我即回浦阳去。”
罗应元凑近狄公耳朵笑道:“你道我有何事?金屋藏娇?哈哈。不瞒狄年兄,小弟来这金山乐苑正是受理勘问李琏自杀一案。滞留三日,已可断结。无非情场失意,司空见惯事,并无纠葛。李琏有个举人的功名,又是先前朝中东台左相李经纬大人的公子,官府不得不出面勘查,申详上峰。——这李公子风流倜傥,迷恋上这里的一个烟花女子,孚了轻视,竟羞忿自杀。唉,也太糊涂了,枉自读了一肚子书。”
狄公唯唯。
罗应元转念道:“狄年兄,小弟今在即要返回金华,不能耽误。故尔我想将李琏自杀事干净交付于你,依例断处。填写公文,申洋上司而已。年兄精熟刑律文牍,画一通葫芦便是了,不必劳心。”
狄公惊诧:“贤弟这话何从说起。这金华的衙门官司怎可叫我代庖?”
“年兄正可借此在这乐苑逍遥几日,领略领略这里的旖旎风光,绝妙人情。真所谓处处花草斗锦绣。家家杯斝醉笙歌。年兄俯视几日,也是快事。”
(斝:读‘甲’,古代酒器,青铜制,圆口,三足,用以温酒。盛行于商代和西周初期。——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摇手道:“使不得,使不得,贤弟莫要强人所难。再说也师出无名,吃人嘲笑。”
罗应元笑道:“这有何难?”说着从腰间摸出一颗印玺,往狄公手中一塞。“年兄再莫推卸,这是金华县正堂的官印。这里官署衙务,刑房掌案,你一人管治。役丁皂隶,牢头禁子,也由你一手分拨。——我这里再不回去,太太阴沉下脸,徵色发声,小弟狼狈可知。”
狄公素知罗应元秉性风流,放浪豁达,且又惧内。这三日在乐苑逍遥,罗夫人正不放心哩。一时也不由动情,接了印玺马荣又一旁撺掇:“老爷也就成全罗大人一遭,迟了一二日回浦阳,总不会令罗大人尴尬。”
狄公问:“不知目下这金山乐苑由谁人摄管政务?”
罗应元道:“这里的里长叫冯岱年,一应官署政务由他一手掌管。乐苑的妓馆、赌局全是他独个经营,故尔十分富绰。他会协助你办妥一应庶务。”
罗应元一面说一面坐进官轿。吩咐吹灭灯笼烛火,悄无声息星夜回驾金华.狄公望着罗应元远去的官轿,惘然若失。忽然官轿又回转来,罗应元伸头出轿窗对狄公说:“险些忘了一件大事,今夜还有一个宴会。”
狄公失声问道:“什么?宴会?”
“狄年兄,今夜乐苑各界名流在白鹤楼排盛宴请我,事亦望年兄代劳。正可见见这里的领袖人物,那个冯岱年正是为头的。你告诉他们,我已委托你全权管摄乐苑一应衙务,并请他们验看印玺。然后你爱如何干,悉听尊便。了结李琏一案,将公文驿马送来金华即可。”说罢官轿抬起,飞一般消失在夜雾里。
马荣得意道:“不管这位罗大人打什么鬼怪主意,我们倒可在这里尽情观玩几日了。”
狄公摇头道:“只呆一天。——罗县令不是说李琏自杀一案只是填写具结公文而已,又不是叫我们侦查曲直,盘诘是非。——我们快回客店换上公服就去赴宴吧!”
回到永乐客店,两人换过公服,关合了卧房门槅,正要启步,狄公掂了掂手中那串钥匙:“这钥匙系在身上恁的沉重,许多不便。留在锁上吧,谁会来偷窃我那马鞍袋、破布囊!”
马荣早叫了一顶大轿,永乐客店门外侍候。这边狄公出来,早已乌帽官袍,上下齐整,都肃然起敬。掀了轿帘,迎狄公、马荣上轿。
狄公道:“到了白鹤楼,你须在酒宴上宣称我已代摄金华衙务,有罗应元印玺为凭。——宴会上酒菜时,你便早溜去大街小巷四处转转,碰碰运气。”
马来道:“罗大人匆匆离开这乐苑,又不许打灯点火,蹑手蹑脚,恐有许多隐私。”
狄公笑道:“这个不干你我事,了结了李琏案一走了之。”
第三章
大轿在一幢美轮美矣的酒楼前停下。碧瓦凝月,红灯高悬。隆起的甍脊、飞起的檐角上都装饰了灯彩,五色斑驳,气象华丽。酒楼大门正上方悬挂一金字古篆匾额:“白鹤楼。”
(甍:读‘盟’,屋脊;屋栋。——华生工作室注)
白玉阶前早有四人华服恭候。狄公,马荣下轿,四人一见不是罗县令,不由吃惊。
马荣厉声道:“诸位贤达听了,罗县令已将金华行署印玺暂交浦阳正堂狄县令管摄。——罗县令已星夜回金华去了,这金山乐苑一应公私衙务皆由狄大人独擅处断。即此宣示,着乐等依序拜见。”
“卑职冯岱年叩拜狄大人,仰问大安。”冯岱年率先表态。
狄公满意道:“罗县令临行时有嘱,万事可与冯相公商榷。”
冯岱年脸上闪出红光:“请狄大人楼上入席,主持酒宴。”
狄公点点头。——他的身份如此明快地为当方官绅接受,心里颇为得意。
冯岱年逐一介绍了三个同僚:温文元,乐克里最大的古董商。除经营秦瓦汉砖、骨董字画外还兼做金银首饰、珍珠玩好的生意。五十四五年纪,一张马脸,白净微须,两颊凹陷,鼠目闪烁,显得深于世故,精明干练。陶德,乐苑里酒楼饭馆业主,正是白鹤楼的大掌柜。年纪二十八岁,温文尔雅,庄严矜持,脱尽商贾气息。一他与冯、温两人几乎包揽了这金山乐苑一应商界业务,最是这里的富贵巨头。贾玉波,最为年轻。眉目清新,丰姿俊雅,还是一名秀才。衢州府人氏,侨旅此地。因做得一手好诗,备受器重,出入上流府第,周旋于朱门青楼之间,逍遥自在。
狄公—一拱手见礼,见这四人仪态各异,风格特立,不比世俗商人,心中遂也欢喜。
众人拥簇狄公上了白鹤楼,马荣则乘机溜之大吉。
酒宴开始前照例先饮茶叙话。狄公开门见山:“本县受罗应元贤弟之托,具结李琏自杀一案,详文申报。只是初来乍到,人地两疏,很想听听诸位贤达对此事的高见。”
一座正趋高兴,不提防狄公忽的吐出李琏事来,皆嘿然无语。一对气氛慎肃,心理沉重。
冯岱年叹了一口气,先开了言:“狄老爷,这李公子虽有了个举人的功名,却还年轻,不谙世故。稍受挫折,即愤而轻生,终是狷狭之徒,不足为训。其实乐苑里这类事并不鲜见,青楼失意,樗蒲破财,常有一死了结的。狄老爷似不必过于认真。”
(狷:读‘绢’,偏急。樗:读‘出’,臭椿[木]——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道:“这李琏案与青楼失欢不同,听说是一味单相思,入了魔障,摆布不开,终至弃世。”转而又叹道,“读书之人不思发奋用功,掇巍科,登上第,致身青云,光宗耀祖,却为个烟花妓女殉情,不思父母生养劬劳,友朋笑耻,实也可卑。”
(劬:读‘渠’,劳累,劳苦。——华生工作室注)
冯岱年的眼光在座间遍扫一过,温文元、贾玉波皆有意躲过,低头不语。陶德则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冯岱年,开口道:“这乐苑本是情天恨海,花柳世界,悲欢岂有一定?当事的一味痴念,迷溺其中,退步不得,也只是烦恼自寻。我们此地长大的人,早已司空见惯,持身超豁,不即不离,不偏不倚。入则尽情取乐,出则抽身自好,有何看不破的?古人早说尽了: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李公子一味清高,不知濯足,入得进去。抽不出来,憋在盆水里淹死,都能怨谁谁?”
狄公听了心中暗惊。这个管摄酒桶饭囊的商贾竟有如此一通透彻之论,不由折服。便问:“陶先生可是本地人氏?”
“回狄老爷问,在下祖籍岭南,四十年前才来此地定居。先祖父买下了这里所有酒铺饭馆,经营至今。——家父死得早,在下孩童时便知世故人事,故尔看似通达,其实孤陋,狄老爷见笑了。”
狄公微笑地点了点头。
这时冯岱年站起大声道:“我们入席吧。请狄老爷就上座。”
狄公逊谢入座。冯岱年坐在狄公对面。他左首是陶德,右首是温文元。又示意贾玉波秀才在狄公右首就座。——团团一桌,正有热意。
冯岱年朝陶德点了点头。陶德一拍手,侍役鱼贯送酒菜上桌。一时水陆八珍,佳馔纷迭,时新瓜果,点缀其间。
酒过三巡,狄公启疑:“冯相公,我这左首座位为何兀自空着。”
冯岱年呵呵笑道。“见我这记性,竟忘了交代。狄老爷,这个座位是留给这乐苑的花魁娘娘秋月小姐的。——不知何故,至今未来就席。”
“秋月小姐?”狄公蓦地一惊。
“是的,狄老爷。这秋月小姐是我们乐苑的参天摇钱树,无底聚宝盆,人人仰慕,个个敬爱。少间来了,还望狄老爷赏识示恩。”
狄公知道这乐苑缴纳州府的税金一直占了江南道的首位,故称富可敌国。秋月一班歌舞妓,无疑可称是摇钱树、聚宝盆了。
“冯相公,这金山乐苑遍地金银,如此富绰,只不知地方靖安如何?”狄公问。
冯岱年得意道:“卑职手下有十六名干办,机警过人,武艺高强。平日混迹于乐苑各处,与四方来客酬,不露身份。故尔对乐苑发生的一切洞若观火。倘有歹人寻衅滋事,随即被捕,往往防患于未然,十提八九着。各路游食光棍,干隔涝汉子也望而生畏,屏息守法,不敢造次。——狄老爷尽可放心。不过乐苑之外,出了易魂桥,就有破绽。强人出没,偷盗不止,终不敢进乐苑来为非作歹。那日我们押税金的驿车在乐苑外树林中遇盗,我的两名干办一阵厮杀,打死强盗三人,两个落荒逃命。——可知我干办手段不凡。”
狄公听得有趣,笑道:“好得早些进来乐苑里住乐,不然遇了强人,不得消受。”
冯岱年忽问:“狄老爷匆忙里受重托,还没问今夜住宿何处哩。”
“我已在永乐客店里租了房间,那红阁子十分幽静。”
“红阁子?!”冯岱年吃一大惊。
席间众位也顿露忧色,不由得面面相觑觑。
狄公道:“红阁子气象古雅,景色幽美,想来是十分稳妥的。”
冯岱年停了杯觞,郑重道:“不敢瞒狄老爷,李公子正是在那红阁子里自杀的,恐多不祥。——卑职即命人将狄老爷转换去官驿安顿。”
狄公心里也称蹊跷,口中答道:“倘若李琏正是死于红阁子,本县更不想搬迁了。只不知李琏哪个房间自杀的?”
冯岱年心烦意乱,嗫嚅半日,似未听见狄公问话。还是陶德沉着,见他略一思索,答道:“回狄老爷问,李公子就死在卧房内。其时房门里面锁上了,他的钥匙正插在门里的锁孔上。记得是罗县令率人将门撞开的。”
狄公又问:“我见那卧房的窗户有十几条木栅,外人无疑是进不去的。只不知李琏如何死法?”
“他自己抹了脖子。”冯岱年这时清醒过来。“听说李公子在外面露台吃了晚膳,便回进卧房。他对差役道,他要整理一些文牍和书信,不许外人去打搅。过了一个时辰,差役换班来送茶,敲了半日房门不见答应。见门里已上锁,便转到露台上从窗户窥看,才见李公子仰面躺在血泊中。”
冯岱年长长嘘了一口气,望了左右一眼又道:“我们约了罗县令一同赶到红阁子,罗县令便命撞门。门撞开了,李公子早已断气。当即令仵作验了,便移去太乙观暂厝。”
“验尸时没见有什么异常?”狄公急问。
“并无异常,正是自刎迹象。不过,不过,记得仵作当时说,李公子颔下有青紫瘀块,原因不详。——尸身移厝太乙观后,即差驿马去百沙山报信。李公子的父亲李经纬大人致仕后即在百沙山上一别馆内颐养。当时只称沉苛缠身,行动不便。末了是李公子的叔父李栋梁前来认尸,请人抬回百沙山交割了,移桑梓祖茔安葬。”
(茔:读‘营’,墓地。——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点头频频,又风“不知李琏当时迷恋的女子是谁?”
一阵尴尬的沉默后,冯岱年答道:“那女子正是秋月。”
狄公长叹一声:“我本就疑心是她,果然不错。”
冯岱年又道:“李公子临死时并没留下什么言语与秋月。我们只见他在一页纸上画了两个套迭的圆圈,圆圈下面写了‘托心秋月’四字。——李公子迷恋秋月,人尽知道。罗县令当即传来秋月问话,秋月爽快地承认李公子正是迷上了她,已提出几遍为她赎身,但均遭秋月拒绝。”
狄公低声道:“本县适才碰巧在永乐客店见过她了,一副盛气凌人的傲态。可怜李琏死情,她竟认作是自己的风光体面,竭力吹嘘哩。”
陶德道:“乐苑的妓女都有这种不近人情的怪念头。一旦有人为之轻生,这妓女便身价百倍。死的孤老身分名位愈高,或有官秩,则愈发不得了,那女子要嚼一辈子口舌。”
狄公愤愤啐道:“可悲!大事末节颠倒,李琏也枉读诗书,竟还是个举人。”
冯岱年道:“狄老爷莫为古人伤叹,也有这等不争气的。来,休要减了我们兴致。”说罢一拍手,屏风后转出三个年轻貌美的歌舞妓,浓妆艳抹,上前来为众宾客斟酒。于是一个持鼓,一个操琴,分立两头。中间一个叫银仙的自拨弦子,轻啭歌喉,吐出一段妙曲:
东风软如丝,
柔条上春时。
画眉趁素手,
心忧花开迟。
胭脂终嫌薄,
频频束腰身。
镇日坐照镜,
烦乱为相思。
座间一阵喝采,又添酒兴。
银仙袅袅退下。冯岱年赞曰:“狄老爷,这位银仙便是秋月的徒儿,色艺可见一斑。”
银仙妖妖调调走到贾玉波面前,拈起酒壶,恭敬斟了一满盅:“恭喜贾相公,即要做冯老爷乘龙佐婿。玉环小姐可真有福气哩。”
贾玉波笑道:“就凭银仙小姐适才一段心思妙曲,还怕没彭郎来凑好姻缘。”
银仙抬眼望着贾玉波,见他身段风流,姿仪俊美,不觉呆了,两颊飞红。温文元嬉笑凑上:“彭郎不来,还有温郎哩。”说着便动手去搂银仙。银仙躲过,啐一口香涎,佯嗔道:“好个温郎,怕是瘟猪瘟狗哩。”贾玉波大笑:“行年将晚暮,佳人怀异心。——恐是古人正唱着了。”
冯岱年也笑:“不瞒狄老爷,过几日贾玉波便与小女玉环订婚了,大媒便是这位陶先生。”
狄公忙举杯致贺,正要发言,见秋月颀长的倩影出现在酒厅门口。眉目生青,一脸怒气。
秋月身穿满月一天星杭绸百裥罗裙,银光闪闪。满头乌云高高螺旋盘起,一支金雀钗贯穿其间,金雀钗头嵌镶一粒大红宝石。两片白玉雕出般的耳朵各垂下一叶翡翠明珰。后鬟间插一凤凰展翅玉搔头。——行步来摇曳闪光,嫣然动人,真是花妖转世,压了满苑众芳。
(裥:读‘简’,衣裙上的褶子。珰:读‘铛’,玉制的耳饰。——华生工作室注)
一座见了,发声长吁,顿时鸦雀无声。冯岱年忙上前正欲表示欢迎,只听得秋月厉声问道:“罗大人何在?”
冯岱年陪笑道;“罗大人星夜回金华去了,授印由浦阳县令狄大人躬持酒宴。正虚席恭候秋月小姐凤驾哩。”说罢请秋月在狄公左首就座。
秋月也不谦让,怒生生一屁股坐下:“银仙侍酒!”
银仙不敢怠慢,赶紧上前与秋月满满斟了一盅。秋月接过,仰脖吞了。命再斟,银仙又斟满一盅递上。又咕咚一口饮了。秋月拈过酒盅正还催酒,忽见邻座坐着狄公,好象认得。
“原来就是阁下?狄大人,我们早已在红阁子相识了。哈哈。”
冯岱年暗吃一惊:“秋月小姐在红阁子几时见过狄老爷?你……你果真去了红阁子。”
秋月并不理会冯岱年,只逼问狄公:“狄大人既受罗大人嘱托,不知罗大人临行前可有什么话儿要你转告我?”
“没有。罗县今只嘱我来白鹤楼赴宴,并未言及秋月小姐事。”狄公不知怎么竟也不敢高声。
秋月圆睁杏限,怒道:“言而无信,一时竟杳如白鹤。这白鹤楼里原是一局移花接木骗术。”一对美丽的眼睛放射出犀利的凶光。
冯岱年不敢仰视,转身与陶德咕噜。
狄公顿时明白:罗应元施了金蝉脱壳之计。他分明曾陷入秋月情网,但天性聪明,识途知返,虽一时信口许诺秋月赎身结缘,过后则生反悔。——秋月刚愎乖戾,终非宜家宜室之人。故尔情急生智,临行李代桃僵,赚我来顶缸,自己则逃之夭夭。——冯岱年四人岂有不知趣的,恐这时也明白了罗应元苦心。只委屈了秋月一人,酸苦郁结,强自吞恨。适才红阁子露会上还沾沾自喜地以为要当官太太,独占宠爱哩。
“秋月小姐,适才我听说了李琏公子的不幸事。郎才女貌,竟也有此等结局的,令人叹息。”狄公话题转到李琏身上。
秋月稍稍回嗔:“李公子一往情深,忘乎所以,也是没福之人。他对我确是用情专注,那日临别时还特意送了我一瓶夜香露,装在一个信封里。说还附了一首诗,甜言蜜语的一堆。他知道我喜用各种各样的香水铅粉,可怜人儿不趁我意,至今还没打开那信封看过。”
忽然银仙一声叫喊,惊羞得满脸通红。——原来温文元又在使促狭,酒水泼了温文元一身。
“你这个贱货!”狄公嚷道,“你就这样捉弄贵客?看你一身的酒污,还不回去梳妆换过。”
银仙答应,抽身下楼去了。秋月又饮了三盅,一时粉面生春,娇喘咻咻。摇晃着站立起:“我身子有些困倦,稍稍离席,片刻即回。”
秋月再回上酒席时已别是一番情调。春意摇闪,容光焕发,双眸脉脉含笑,气态倍觉娇艳。她坐了原位,故意捱近狄公肩下。一手搭在狄公肩头,柔婉低语道:“狄县令,恕奴家直言,你我两个也是缘法相投。如今方才明白,你乃真正是人情练达的男子,远非李公子、罗县令辈可比。红阁子里初遇时我便有这种感觉。”
狄公一时罔知所措,心中发怵。果然罗应元一盆污水泼到我头上来了,这情状十分尴尬。正腹中打草稿,如何委蛇应付,忽听得温文元拱手退席,道是与一商户有约,先走一步。
秋月忙立起回礼,又献媚般敬了温文元一盅。回头见狄公泥塑木雕形状,心中好笑。也不理狄公,径自与冯岱年、陶德说起笑来。——柔媚温驯,气度娴雅与先前判若两人。
狄公心中疑云一团,舒展不开。不知秋月又在耍什么花招。——这阴晴喜怒,火炭冰霜,令人不堪。难怪乎李琏会轻生,罗应元要脱逃。——正胡思乱想时,忽听得秋月扯衣告辞,道是不胜酒力,先欲退席。又对狄公嫣然一笑。
狄公忙不迭起身回礼。送走了秋月,如释重负,乃觉精神健旺。
第四章
话分两头,且说马荣出了白鹤楼,便在市廛闹热处尽情观瞻游乐。街头巷尾花枝招展的姐儿一个个向他搔首弄姿,马荣只报以挤眉弄眼,心中惦记狄公的话。不敢造次。手摸着腰间那二两碎银,一心想去赌局里撞撞运道。
拐过街角,果见一爿“恒丰庄”赌局。烫金招牌悬得老高,两边还有一副对子。“赌局小世界,世界大赌局”。
——生意兀的兴隆,大群的赌客聚在局中赌轮盘,也有四人一桌摇彩骰、发叶子的。
马荣大喜,先钻人轮盘局中试试手气,押了两口宝,竟大发彩头,赢了四两银子。急流勇退,赶紧收兵,一心想去发叶子。
发叶子四张抬面都坐满了。马荣一张一张看过来,想插个座头。半日没见有人退下.正常烦闷,勿见两人上前来招呼。一个五短三粗,满脸横肉;另一个干瘪精灵,形同瘦鸡。
“客官可是等着要斗叶子。”瘦鸡先开了口,和颜悦色。
马荣点点头,不想搭汕。
“不知客官身上带了多少银子?”瘦鸡又问。
马荣不悦:“你两个想赌便赌,问我银子作甚。恁的罗唣。”
“这里一向有规矩,输赢盘盘清,彼此不伤情。银子没带足,不许开局。”
马荣气道:“我这里六两银子够么?还有锭三两头细丝的。输了时还有两锭金子哩,要照眼么?恁的轻觑人。
“客官息怒,听客官言止象个军官。”
“正是军官。浦阳县正堂狄县令手下亲随。——不妨告诉你两个,罗县令已将金印玺交于我狄大人了。”
“壮士快人快语,十分敬佩。一我叫小虾,这位伙伙计叫大蟹。我两个正是冯里长的干办。专一管治乐苑靖安,并非赌客。适才盘问,多有冒犯,壮士乞谅。”
马荣笑道:“我叫姜醋盐,专一烹调虾蟹的。”
小虾道:“壮士休取笑了。狄县令大名如雷灌耳,天下仰重。如今真是代摄了金华衙署,这里冯里长也须听令行事了。”
马荣道:“正是。你两位既是管治乐苑靖安的,想必知道李琏公子自杀一事。”
“这个当然清楚。”
马荣大喜:“我这里刚赢了四两银子,何不请两位酒楼聚聚,交个朋友。适才取笑,在下真名叫马荣。”
大蟹看似木讷,听得有酒喝,乐不可支。
三人出了恒丰庄,就近一家小酒馆叫了一桌酒菜。狼吞虎咽,一时尽兴。马荣惠账。
小虾乃叙李琏事道:“十天前,也就是七月十八日,李公子与几位朋友坐一条大船由京师到这里。他们在船上饮酒吟诗,尽欢作乐。船工火夫也一个个醉得泥人一般。那夜河上大雾,他们的船正巧撞坏了我们冯里长的船。船中坐了冯里长的女儿玉环,去乡下看望亲姨归来,一时没法启行。李琏闻报,只得拿出三十两银子赔偿。他的船也靠了江岸,几个朋友都住进了永乐客店,李琏自己便住在红阁子里。”
“红阁子?”马荣惊道,“如今我主人狄县令正住在那红阁子里。——莫非李琏正是在那红阁子里自杀身亡的。”
小虾正色道;“李琏正是死在那红阁子里。不过,似非自杀。”
“何以见得?”马荣诧异。
小虾得意道;“这个自有分说,也是推测而已。我与大蟹兄照例在恒丰庄勾摄公事,监视赌客。我见李琏在赌桌上动辄大赢大输,一向无动于衷,绝无吝色。一回见他输了一千两银子,还谈笑风生,泰然自若。如此城府学养,岂是一时糊涂,猖狂轻生之辈?”
马荣不住点头,面生敬色。
“那个酸秀才贾玉波则不然,输了三两三两便不耐,十两八两即发火。前几日见他输了精光,渐渐一丝两气,七颠八例。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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