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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狄公案-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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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路已被断绝,将有一场矛盾纷错的戏剧要他来串演,是凶是吉,幻不可测。眼前又杀出一个雷太监非要见他不可,三公主的随从嬷嬷又是怎么一个人?她究竟患了什么病,非得要我来医治,却又如此鬼鬼祟祟,怕见着人。狄公正思绪万千,疑窦丛生,忽听得胖太监一声喝:“跪下候旨。”狄公慌忙跪下,他明白已到了雷太监的行斋门前。
胖太监进去禀报,少刻出来门外:“雷老公公唤见梁大。”
狄公敛眉垂手走进了衙斋,又跪下:“请雷公公大安。”
“免了,兔了,抬起头来。”雷太监声音纤细润脆,并不威严。
狄公抬起头来,乃见这衙斋并非富丽豪华、金碧辉煌,而恰似一厢静谧的书斋。庭轩虚敞,窗槅明亮,正中垂下一轴名人山水,两边各一副洒金对联,窗下一支瘦长的紫檀花架,上设一古瓷花瓶,瓶内插着几枝海棠。花架旁立着大书案,书案上摆列文房四宝,一角堆积着函帙和画轴。门边伏一独角怪兽,怪兽的七窍吐出袅袅的香烟,满堂馥郁。庭轩外花木扶疏,鸟声啁啾,气象十分清雅。
雷太监身躯微伛,穿一件光闪闪的软黄级宫袍,朝珠镂金冠下一副干瘦蜡黄的脸皮,银白的胡须稀疏不齐。虽是迟暮之年、龙钟之态,却仍有一种咄咄逼人的威势和尊严,令人凛然生敬。
“宫中已有四名御医,王嬷嬷为何还特意远道还请你进宫?”雷太监问话了。
狄公惴惴然答曰:“论医道精深,自然是小巫见大巫了,小医哪敢侥幸僭越?想来必是郭二爷的推荐,王嬷嬷才这般抬举小医。当年郭二爷犯哮喘,吃了小医一帖药,便见痊愈。如今听说王嬷嬷也犯的是哮喘,已吃了几味药,尚未奏效。”
“嗯,嗯,原是郭二爷的举荐。如此说来,梁大夫葫芦里的药必有什么异妙之处了。”雷太监闭着眼睛说话。
“小医的丸散也无非是半夏、远志、麻黄、川贝之类常见的药,只是参伍得法,先后缓急合宜而已。”
雷太监咯咯笑了:“戏法人人会变,只是巧妙不同。——梁大夫高见,高见。可千万不要弄巧成拙呵,进来这金玉桥不易,出去金玉桥恐怕尤难。梁大夫人中俊杰,好自为之,不必我再琐细嘱咐了。”
狄公口中唯唯,心内更觉诧异。这雷太监虽闭着眼睛,却似是洞烛自明,总揽大局,这番话不正含有一片箴诫之意。
雷太监张开眼睛,和颜悦色望了一望狄公,拍了拍椅背。胖太监应声而入。
“送梁大夫过金玉桥与王嬷嬷治病。”又回头笑着对狄公道:“但愿王嬷嬷也一帖药便手到病除,梁大夫也省得再第二回来这里。”说罢连连拂袖。
狄公赶忙谢恩,站起,雷太监已靠在椅背上闭起了眼睛。
胖太监引狄公曲折回到金玉桥下,对那姑娘唱道:“姑娘换轿,引梁大夫进内宫。”
姑娘和狄公分坐了两顶黄绫紫盖的轻便小轿,抬过了凿龙雕凤、嵌以金饰的金玉桥,逶迤向绿波尽头的一幢玲珑别致的宫殿而来。
宫殿前早有宫娥侍婢执灯候等,姑娘卷起轿帘指挥小轿拐入翠篁丛中一扇角门。角门内两行纱灯排列,照耀如白日一般,八名官娥拱立而待。姑娘引狄公下得轿来,穿廊过轩,转弯抹角.急步径向内厅而去。不一刻来到一间陈设古雅,香气浓烈的卧房,卧房后壁垂下一绎色帐帏遮了牙床。牙床前沿安放着一只瓷鼓,权作坐凳。
“母亲,梁大夫到了。”姑娘指示狄公在牙床前的瓷鼓坐下。
帐帏微微一掀动,伸出一条圆润的手腕,腕上戴着一只纯白玉手镯。狄公刚待要伸两个手指去切脉,只见那手腕缩了回去,按了按牙床壁的一个机关,床壁的镜架顿时移动起来,床后露出一扇暗门。
“快快进去!”一个老妇人的声音。
狄公惊愕万分,不及思索,急忙钻入暗门,背后忽听得“啪”的一声,暗门关合。眼前慢慢闪出一线灯光,十来步外便是一金碧辉煌的殿堂。殿堂中一个美貌绝伦的少女正坐着阅读一册书,端庄华贵,光艳照人。狄公心想,那女子必是三公主了,忙上前一步跪下连连叩头,不敢仰视。
“狄仁杰平身。此时此地,情势危急,谨兔了一应褥礼。今日召你来,但有一事相求。此事我身家性命所系,望狄卿邑勉从命,拔我于水火之中。”
狄公大惊,抬眼仰视三公主,慢慢站起。见三公主,春山晴澹,秋水凝愁,容貌笼罩着一重阴云。
(澹:此处读‘旦’——华生工作室注)
“公主殿下有何咐托,亟盼垂示,臣狄仁杰虽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狄卿坐了,让我细说详里。两天前午夜,我在宫中阁楼外的凉亭里赏月。那凉亭下便是大清川,月映水中,银波粼粼,最是天上人间第一等美景。凉亭在离河面十丈来高的宫墙一角。
“因为贪看月色,几次欲伸头出亭往外眺望,便将脖颈上戴的玉珠串摘下放在凉亭外的茶几上。谁知一转眼间便丢失了。狄卿应知。那玉珠串系父皇所赐,珍爱异常,早先原是波斯国王进贡之物,由八十四颗晶莹剔透、大小匀称均一的玉珠串缀而成,其价无比。”
狄公望了一眼三公主,问道:“公主殿下为何要将玉珠串从脖项上解下?”
三公主答曰:“一次我伸头眺望亭外景色时,不慎将一金耳坠掉入河中。从此小心翼翼,每逢赏月便预先将玉珠串摘下。谁知今番竟不翼而飞,想来是被人偷去了。”
“不知公主在宫内严密搜查过没有?”狄公又问。
当夜即将内宫传应的太监、宫娥全数搜查遍了,并不见玉珠串的踪影。我思量来这玉珠串必是被宫外之人盗去无疑,歹徒应是冒死驾舟而来,隐匿于宫墙下阴蔽处,乘午夜巡丁不备,攀宫墙而上,窥伺我在凉亭内赏月不察觉时,大胆行窃而去。——今日招卿来,便是抱佛脚,望卿使出手段,暗中查访,拿获歹人,追出原物,以解我眉睫之急。”
狄公沉吟片刻,乃道:“公主殿下,此事做得无头无尾,不留影迹,必是梁上高手无疑。待微臣从容留之,慢慢访拿。千方不可骤然声张,反误大局。”
三公主蹙眉道:“狄卿不知,为贺父皇寿诞,后日我即要启程赶赴京师。这两日里倘若查缉不出玉珠串,寿诞之日父皇问及,我何以口答?拜寿之礼仪,照例须佩戴玉珠串。故尔心急如焚。”
狄公暗暗吃惊,果不出所料,好一副千斤重担。
三公主又道:“此事望狄卿暗中查访,眼下碧水宫内外谁也不知道我将缉查之任付托于你。一旦你查拿到贼儿,追回珠串,即可披露真实姓氏,公开身份来宫中进谒即行奉还。你此刻将衣领缝口撕开。”
狄公将衣袍的领口撕开,三公主将一幅黄绫折迭了塞进那领口,又迅速拈出针线匆匆缝合了。
“那幅黄绫有我的亲笔字谕,一旦追回玉珠串,即以那黄绫为凭的轿进宫,谁也不敢阻拦。狄卿,我的性命、前程今日都付乔你了,切勿潦草敷衍,辜负于我。现在你可以出宫去了。”说着不由喟叹频频。
第六章
狄公回到王嬷嬷卧房,照例接了脉息,开了单方,去那医箱拿出四包丸散交付一旁伺候的宫娥。王嬷嬷封了四两纹银,算作酬金。事毕,拜辞而出,依旧是王嬷嬷的女儿引他出来内宫。胖太监正在金玉桥畔等候他们,原来那顶大轿和轿夫们都坐在荷花池边休歇。
狄公换过坐轿,心里不由就想起三公主那幅黄绫来.显然三公主隐去了许多真情,也故意忽略了一些细节。她确信此案系宫外人所作,但窃贼必有宫内的同谋,因为窃贼必须预先知道三公主赏月的时间和地点,更有人通报了他,三公主赏月时照例将玉珠串摘下放在亭外的茶几上。倘使再思索一下细节的话,很可能那个同谋藏身在某处指挥小舟的停泊并设法引宫墙上的巡丁离去,好让窃贼顺利攀墙而上,大胆行窃。再,三公主单单选他来勘破此案,正说明她也疑心宫内有窃贼的同谋,故尔一再叮嘱他暗中查访,不宜声张。事实上邹校尉已经知道此事,他自己一到这清川镇就被这个狡黠的邹校尉牵了鼻子走,正说明这一切都是精确筹划的。而邹校财必是受了他的上峰康文秀的指使,康文秀的职务是宫内的翊卫中郎将,看来康文秀是此案的大关节。
狄公正坐轿内将案情回复推衍,忽听得轿外一声喝令,轿停了下来。一名禁兵上前掀起轿帘:“文总管有请梁大夫。”
狄公猛省,这文总管文东总摄碧水宫内外事务,其权势仅次于雷太监,何不乘机认识一下。
禁兵引狄公来到宫苑左掖的文总管厅合。这厅舍被一带粉墙包裹,庭院院内梧桐透碧,芭蕉冉冉,十分幽静。
禁兵进去禀报毕,回头示意狄公。狄公进来内厅纳头便拜。
“小医梁墨请文大人安。”
文总管身子颀长,鹰腮鼠目,面色靛青。他放下手中那折名帖,目露凶光,问道:“王嬷嬷病情如何?”
“王嬷嬷犯的是气喘咳嗽,小医已开了药方,两日后便见转机,不出七日,病即见廖。”
“王嬷嬷脸色如何?”
“小医隔纬切脉,并不需病人出露全面,故不曾见着病人脸色。”
文总管点点头:“想来梁大夫妙手可以回春,嘿嘿。俗云,送佛须送到西天,王嬷嬷既延请你梁大夫诊视,她这病就得由你一手扶持到底。切不可病未痊愈,你便撒手不管,自顾去了。”
狄公听了,好一阵纳罕。
“梁大夫可以出宫了,我这里有言在先:王嬷嬷的病痊愈之前,委屈梁大夫暂不离开清川镇。”
狄公答应了,拜揖退出,不觉全身汗湿淋漓。又重新上轿,急急出宫。
轿子抬到碧水宫宫墙里,正待出去左掖耳门,忽见一个年轻军官在校场上操演禁兵,旗竿上挂着一串长长的大灯笼那军官生得方面大耳,广颡隆准,躯干丰伟,相貌轩昂。骑着一匹枣红马,手执令旗,煞是威武。禁军的方戟旗幡、队列变换气象峥嵘,光色夺目。
狄公悄悄问一禁兵:“那位军官莫不就是康将军?”
禁兵点点头,又不耐烦地说:“康将军与你何涉?如此打问,莫不是想兜售你葫芦里的药。”
狄公一笑置之,心中却钦慕康文秀之丰采非凡。
出了官墙耳门,轿子竟如飞一般,狄公只觉凉风丝丝钻入轿中。轿帘外漆黑一片,三两荧火在路边闪烁。这时他的头脑开始冷静下来,他细细思索起适才发生的这传奇般惊心动魄的一幕一幕,心中惊疑不已。梁墨的假身份似乎并未戳穿,但雷太监、文总管又为何对他一再盘问脚色,他们那些看似云里雾里、不着边际的话,象是旁敲侧击,更象是含蓄的警告。但他们又轻易地放过了他,并不点着玉珠串的正题。莫非玉珠串的被窃正与他俩或其中一个有关?不然三公主为何要瞒过他们,直接将大任降赐予我?但是,玉珠串虽说是价值连城,象雷太监、文总管这样的巨宦又未必会垂涎动心,更不敢为这串珠子去冒杀头甚而磔刑的危险。他们究竟是皇家的奴才,当然不敢公开与三公主为难,但又难保这玉珠串失窃的背后没有复杂错综的阴谋。他们在宫中固然不敢奈何我,怕担干系,但等我出了碧水宫回到清川镇,他们会不会筹划加害于我呢?或是胁迫我吐出与三公主会面的真相。狄公后悔出门时没有将他的雨龙剑带在身边,转念一想,倘使携剑在身,说不定更会惹出麻烦。再说一个大夫怎可携剑入宫呢,在清川镇上佩着宝剑招摇过市也是唐突滑稽之事,必会遇着不测。狄公正胡思乱想,忽听得一声响,二轿子落地。一个黑衣裤的轿夫探头进来道:“先生,可以下轿了。前面这条路笔直通清川镇。”
狄公下轿四望,只见郁郁苍苍一片黑松林,月亮已钻进了云里,身前身后山涛起落,木叶乱响,心中感觉不妙。
“既是这里离清川镇不远,烦各位将我抬到镇上的青鸟客店,银子少不了你们。”狄公只觉身子沉重,忐忑不安。
“先生自重。小人们奉命行事,不敢造次。”说着一声唿哨把六个轿夫抬起空轿如箭离弦一般去了。
第七章
狄公站在山风中呆呆发愣,他想如果有人要谋害他,只需这里布下几个弓弩手便行,他倘要逃进松林躲藏,必然被绳索绊倒活捉。——生死进退,只有天意了。想到此,索性慢吞吞摸进松林,找一处舒适的草茵歇歇脚。
忽然松林间见有一个黑影移动,接看又听到树枝折断的声音。狄公倚在一株大黑松后仔细看觑动静,那黑影愈来愈大,待再定睛一看,却原来是一匹老青驴在悠悠然吃草。
狄公朝老青驴走去.仰面一株虬松下靠着一对拐杖,葫芦先生正坐松林边一块大青石上打盹,脚边放着他的那个葫芦。狄公又惊又喜,正待上前拜揖,葫芦先生张开了眼睛:“大夫,这夜间漆黑地来这树林里作甚?”
“我贪图乘凉,一时忘情竟迷了道。”
“你的剑呢?”
“夜间乘月闲步,要剑何用?”
葫芦先生嗤了一声,道:“老朽再为你引路吧。你追随我的青驴后面慢慢行来。”说着收起拐杖爬上了驴背。
狄公喜出望外,心中一块大石落地。与葫芦先生这样有人望的长者同行,歹徒恐怕不会贸然来犯。
两人走了一阵,狄公微微一笑道:“葫芦先生,你我莫非缘法相投,这药葫芦将我们系作一处了。”
“大夫俗缘未尽,恐还有三灾六难的磨炼哩。老朽无端撞着,也算是造化。小心前面有人!”
话未落音,松林间闪出三个大汉拦住去路。为首的一个一手执利刃,另一手上前牵着青驴的缰绳,大声喝道:“三条老驴慢行!”
狄公怒起,刚待要上前厮斗,忽觉腰后一阵尖痛,一柄利剑已挑破他的衣袍:“休得妄动。”——第四个歹徒不知哪里窜出,竟伏在背后制服了他。
四个歹徒押着狄公和葫芦先生岔入一条狭窄的山道,绕着松林边沿,来到一幢荒废的库房。
狄公和葫芦先生被喝令坐在一条长凳上。狄公怒目圆睁,苦于手中无寸刃;葫芦先生垂头坐着,两支拐杖夹在双腿间,神色木然地听任歹徒们摆布。只见为首的那个歹徒嘿嘿一笑,用手指试了试刀刃,开言道:“你两个听了,顷刻之间你们便作这刀下之鬼。你我昔日无怨,今日无仇,皆为受人银子,不敢不遵命行事。明日到了阴间,千万莫去阎王爷前告我们。”
狄公自忖必死,浩叹连连,闭目引颈,不再言语。那葫芦先生却开口问道:“只不知你们数个受何人指使,贪昧钱银,害我性命。吐个名儿来听了,死也眼阖,他日化冤魂也不缠你们数个。”
那为首的叱道:“老贼奴,休得罗唣!临到死前还不自揣,问东问西,却管人家姓氏作甚?只记住明年今日是你们的忌辰便是。”
葫芦先生淡淡一笑:“贫道还有一言相问,也好死得明白。不知数位是与我有仇,还是专一对付这位大夫?”
贼首喝骂:“委屈你这条老狗陪殉了他,还不谢恩?”
葫芦先生惊问:“后面是谁来了?”
贼首愕然回头,说时迟,那时快,只见葫芦先生从腿间掣出一条拐杖一抖,墓地射出一束寒光。原来那是一柄带鞘的尖剑,竹鞘坠地,剑刃已刺入那贼首的喉咙。贼首大叫一声,仰面跌倒。狄公猛醒过来,眼尖手快,向前抢过他手中的阔刀便舞向那三个歹徒。葫芦先生已抖出了另一柄剑,双剑如皎龙出云,青光抖擞。那三个歹徒早吓得面面相觑,腿脚麻软,待要回手,哪可抵挡?只几个回合便—一被刺倒在地。
狄公上前一脚踏了一个在血泊中挣扎的歹徒肚子,厉声喝问:“快说:尔等究竟是哪个主儿派来?”
那歹徒翻了一下白眼,吐出一大口血,歪头死了。再看那三个,早已没了气,不觉生憾,只恨心粗鲁莽,没留下一个活口好到军寨对证。
狄公看那葫芦先生时,只见他早已收了双剑,仍是拄着一对拐杖坐在条凳上。赶忙上前作揖,道:“不意葫芦先生有此绝招,好叫我开眼。今日之事,若不是先生,真可是做了屈死之鬼。”
葫芦先生道:“你去库房门外看看,还有什么动静。这里究竟是何处,老朽可从来不曾到过。”
狄公走出库房,见惨淡的月光下,一片荒凉的河滩,沿河滩的码头边有一排四、五间旧库房,葫芦先生的那匹青驴悠悠然正在最末一间库房后面吃草哩。大清川自波间熠,水声浩荡。远处浮栈下闪动着一支桅灯,停泊了十来条小舢板。狄公发现最东一间库房的门上还残存褪了色的字样,“郎记绸缎庄趸库。”——狄公猛地记忆起青鸟客后汤池里遇到的那个郎大掌柜郎琉。紫茜不是说他在清川镇有一处绸缎庄趸库么?正迟疑时葫芦先生瞒册地走了过来。狄公道:“我们现在大清川河滩的东端,这周围并不曾见着有人,看来我们得将此事申告军寨的邹校尉。”
(熠:读‘义’,熠熠:闪烁的样子;趸:整数、整批。——华生工作室注)
“大夫主张极是。不过老朽又饿又累,想告辞了。这早晚还有见面之时哩。倘军寨要作证时,自会来找我的。”
狄公只好应允,说道;“我这里还想去搜索一下适才那四个歹徒,倘有片语只字的证物,岂不更好。先生去市廛时劳烦叫醒铁匠铺的铁匠,要他将我的坐骑牵来这里,答应牵来时给他银子。”
葫芦先生答应,解了缰绳,爬上驴背,自去了。狄公回到库房内仔细搜查了那四条横尸的身,什么都没有搜出,显然他们的雇主已作防备,不肯留下一丝证物。
狄公坐了下来,细细思索。这阴谋必与三公主的玉珠串有干系,他一从碧水宫出来,便在松林里遇上这帮歹徒,声言要坏他性命,险些还殃及葫芦先生。忽然他想起了三公主所赐的那幅黄绫,忍不住撕拆了线脚,拍出细看。不看则已,一看不禁暗吃一惊。原来那幅黄绫并非三公主的密令,而是一道皇上的圣旨,四面绣着皤龙,首尾相咬,玉玺已盖好。旨文称:钦命狄仁杰为迅阅钦差,依制建节,所过州县,全权专擅军务刑政,除弊宣恩,先斩后奏等语。狄公细读一遍,心中大喜。再细看,唯“狄仁杰”三字及署期是新填之墨,且字迹绢秀,系出女子手笔。心猎这黄绫圣旨必是皇上预拟了特赐于三公主的,遇有缓急,填了人名日期,即可宣颁。如今三公主失窃了玉珠串,将大任垂付于我,我理当力排众艰,追回国宝,以报皇家隆恩眷顾、信任不疑。转念又想,皇上对三公主如此宠爱和信赖,这玉珠串被窃的背后会不会还隐藏有陷害三公主的阴谋,此间利害,不可不察。或乃是侦破此案的关节所在。正思想时,渐听得马蹄细碎声,见铁匠乘一马牵一马一路寻来。狄公大喜,出去喝过铁匠,赏了他一两碎银,、一面牵过坐骑翻身上马,径向清川镇疾驰而去。
第八章
狄公到了鱼市,只见街头巷尾围着许多百姓,指着镇西议论纷纷。几十名军健提着灯笼,风尘仆仆驰驱回营。后面跟着数百名精疲力尽的团丁民夫,各提着水桶、木梯和浸湿了水又发着焦臭的麻袋、棉被。下马一打听,乃知是适才镇西门内的米仓起火,烧红了半边天,军营闻讯立即调拨人马赶去救火。如今刚将大火扑灭,狼狈归来。
狄公径直进军寨,求见邹校尉。值番营卒进去禀报,须臾见邹立威笑吟吟迎将出来,将狄公引入堡楼内的衙厅。
狄公开口使问:“下官想打问一个人物,不知足下认得不?”
“狄县令要探问哪一个人?”邹立威仍是笑嘻嘻。
“郎大掌柜,名唤郎琉的。”
“如此说来,狄县令果然入港了。这郎大掌柜系一方霸绅,虽在杭州城里经纪呢绒绸缎,实为一黑行帮的首魁,专一招纳四方干隔涝汉子,其徒众遍布江南道七八个州。所幸其行迹隐蔽,尚未公开作奸滋事,扰乱地方,故也不曾犯禁,没法奈何他。狄县令头香便烧着真菩萨,乃神人也。”
狄公嗔道:“今番却不是我烧他的香,倒是他拆我的庙哩。”于是便将他在青鸟客店汤池如何遇见郎琉,又如何在松林中遭歹人相逼、如何在郎琉库房中险些遇害之事有枝有叶地细说过一遍,只是瞒过了碧水宫见三公主一节。末了又说:“下官思想来,这郎琉乃是最可疑之人物,保不定早间镇西门米仓起火正是他那帮人故意放的,将官兵巡丁都引到那里,好在镇东的大清川河滩边下我的毒手。”
邹立威大悟,叱骂连连:“却原来做了圈套,声东击西,端的奸滑。只不知狄县令深夜里去那黑松林作甚。”
狄公一时语塞,急中生智道:“下官疑心足下也做了圈套让我去钻,险些儿送了我性命。下官来这清川镇鱼鳖未钓成,却被别人金钩钓着了,挣脱不得。”
邹立威道:“小校岂敢欺瞒狄县令,给狄县令圈套钻?有一事早应据实以告,推诚相求,只因事无端倪,哪可贸然造次。”
狄公问:“足下有何事相告?又有何事相求?”
“小校上峰康将军近日来愁眉不展,心事重重,似有不可语人者,想来是宫中生出变故,利害攸关。小校问他,他也不说。小校日间在码头上认出狄县令,真乃天助人也……”
“于是你将下官来清川镇之事告诉了康将军,将下官举荐于他,故尔有如此一番戏弄、消遣。”狄公不无恼怒。
邹立威笑道。“狄县令这番话何从说起?按营规,我明日一早才能去宫内向康将军禀述营务。小校日落时才见着狄县令,哪里这么快?”
“既如此,你暂且将我来这里的事瞒住他。顺便问一声,康将军可曾与你谈起过三公主?”
邹立威答曰:“从不曾听康将军言及三公主之事。小校的职责在清川镇的地方靖安,宫墙里的事照例是不得外传的,小校也从不动问。对,郎琉的事,狄县令还有什么吩咐?库房里那几具尸身如何处置?”
“郎琉暂可不惊动他,下官肚内自有草稿,容他日详告。那四具尸身望足下明日点拨几名番役去收拾了。噢,下官还有一事相告,闻说青鸟客店的戴宁与魏掌柜的内人黄氏有私,两下密约,黄氏先期去了十里铺等候。戴宁的地图上清川镇去十里铺的山路加了朱墨,正是他赶去十里铺的明证,可惜半路上遇了剪径的歹徒,坏了性命。”
邹立威道:“这事儿也新鲜,那黄氏既是水性杨花的妇人,或许另有姘头。莫不是她与戴宁的形迹被那姘夫探知,自古道,奸近杀,故尔做出人命。明日我即派人去十里铺打听虚实,保不定黄氏正与那姘夫在十里铺尽情取乐哩。”
狄公拜辞,邹校尉一直送到军寨辕门外。
青石板大街寥无人影,月挂中天,星斗摇落。狄公进了青鸟客店先去后院马厩拴了坐骑,再进来店堂时,见魏掌柜在灯下整理一只大衣箱,箱内全是女子的衫裙饰物,甚是华丽。
“魏掌柜,这么晚了,还在忙碌。”狄公寒暄了一句。
魏成顺手将放在椅背上的一件大红五彩对衿罗衫、一条翠蓝拖泥妆花罗裙并一副金钏纳入箱内,干笑道:“这几日忙些个,内人撇下的衣裙也未整理,这些东西也可典卖几十两银子了。”
“魏掌柜家道不幸,在下略有所闻,只不知那胆大妄为的贼汉子是何人。”
魏成苦笑连连,长叹道:“必是山梁间的强人无疑了。明火执仗,打家劫舍,官府尚奈何不得,我倘若去首告,保不定哪一日被他们一刀抹了脖子,放一把火,烧了这客店乃真是死无葬身之地了。因此只得含忍而已,哪里敢细查?”
狄公点头频频,拱手作揖而去。回到房间乃觉全身困乏,纳头便睡。
第九章
这一夜狄公并没睡好,梦里几回跟随葫芦先生一同去来,神幻变化,很做了一番离奇的事业。待一早醒来时,心里倒清爽了许多。昨日一连串的遭遇很使他纳罕,他一一回味着昨夜的残梦,却慢慢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他隐约记起葫芦先生的脸容十分眼熟,象是夙昔认识的。他卓绝的武艺昨天也露了庐山真面目,山林里隐藏着这样一个高士,总有些蹊跷的来历。还有,那个邹立威也可算是一个神秘的人物,他一来到清川镇便被这两个神秘人物牵住鼻子兜着转悠。邹立威又为何否认是他与康文秀通的信息,那么蛰居深宫的三公主又是如何知道他的一到来呢?——想着想着,头又疼了起来,匆匆盥洗了便想去街市上转转,顺便进早膳。——原来青鸟客店这两日出了人命案子,上下乱哄哄,把客人的饭菜也歇了。狄公想不如就近去对面九霄客店吃份早餐,也好与客人们聊一聊,探听些有关碧水宫的传闻。
狄公刚跨入九霄客店的店堂,一个胖伙计堆起笑脸迎上前来,问客人要吃什么早点,泡不泡茶。狄公先要了一壶太湖碧螺春,问有什么好吃的。
胖伙计道:“客官,小店门面不起眼,论好吃的却有好几种,细馅馉飿、白糖菱角,还有一种重油豆沙团子最是这清川镇出名的佳点,过往的士官客商照例都闻名来尝。客官若要吃时,小的这就去端过来。”
(馉飿:古时的一种圆形、有馅、用油煎或水煮的面食。馉飿:读‘古垛’——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点头赞允,慢慢呷了一口茶嘴里品赏。须臾一盘团子上桌,胖伙计将一条毛巾搭在肩头便凑上搭讪,欲献殷勤。
狄公咬了一口团子,只觉十分滋糯润口,只是太甜腻了些,口中也连连称好,道:“悔不该住对街青鸟客店,乱哄哄没个宁静,这两日索性把炊事断了,只得自个上这儿来吃早点。”
“客官说的也是。”胖伙计谄媚笑道。“那客店只因掌柜的心地不善,处处盘扣,寡有人缘。这两日又横死了个帐房,可不更闹腾了?论理,小的也不应该去数责他们,都是一锹土上的,癫蛤蟆不咬促织。只是那魏掌柜也太悭吝,行为处世,刻薄过人。便是那魏夫人也十分可怜见地的,难怪要随野汉子奔了。你想,她有时饭还吃不饱哩,三日五日来这里,我们便送几个团子与她吃。她逃走的部一日,早上还来这里买了四个团子哩,恐怕是备着路上吃的。”
狄公见机又问:“你可知道那野汉子是谁,住在哪里?”
胖伙计眨了眨眼,摇摇头道:“这个可瞒得天衣无缝,没留一点影儿,小的哪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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