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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狄公案-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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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要亲眼见一见那两个神秘的人会面的地方,占一个有利的隅角,从那里可以窥视着他们。如果真是一宗纯粹的买卖,他便立即离开这里,倘是有半点可疑,他便公开自己的身份,当场问破究竟是如何一回事。
狄公轻轻推开那两扇大门走进门楼,门楼里是一个空敞的前院,周围黑黝黝一片并不见人迹。定睛细看乃见前面不远的抹角处微微有灯火闪出。狄公穿入一条黑暗的过道朝那灯火闪烁处急急走去。
穿出过道便是一个荒凉的大庭院,庭院里野草丛生,腐术散腥。正中影绰绰一座大厅堂在惨淡的月光下显出高甍飞檐的朦胧轮廓。忽然他听到右边圆洞门外传来模糊的声响,赶紧穿出那圆洞门仔细谛听。声音来自一个台基有四尺高的亭阁,亭阁内果然有烛火晃闪,亭阁外是一个四面粉墙抱定的小花园。小花园里荒草萋萋,虫声卿卿,沿墙种植一排古柳高槐。亭阁四面窗格和顶檐瓦翎新近修葺过,而其它部分则很是荒败。正门两扇朱红格子门紧关着。
狄公审视情势,见亭阁左边的圆墙只有四尺高,墙外大树参天,葱郁一片。他拣定了一个墙砖凸凹处飞身攀登上那堵园墙,大着胆朝那亭阁飞快爬去。当他爬近亭阁正待趴下身子向窗格里窥觑,月亮却被乌云遮蔽了,四周一片漆黑。他听见那女子说:“我先知道了你为何来的这里,我才告诉你……”接着是一声诅咒,然后是扭打的声音。女子大叫:“把手放开!”
突然,狄公身下的墙头摇动了一下,他赶紧拉住墙外一根树桠,竭力稳住身子。
十几块砖“哗啦啦”倒塌落到了墙下的瓦砾堆上。狄公汗流浃背,正惊惶处,忽听得亭阁里那女子一声凄厉的叫喊,然后听见门格被打开和急促的脚步声。
狄公急忙跳下墙来,大声叫道:“休得逃跑!”但无济于事,隐隐听得远处树枝“噼啪”折断的声音,一个黑影飞身逃进了树林。狄公待要追赶,早不见了影踪。
亭阁的门半开着,亭阁里烛光摇曳,那女子躺倒在地上。
狄公气急败坏登上亭阁的台阶,不由在门口趔趄几步。那女子仰天躺着,一柄短剑刺进了她的左胸,剑柄露在外面。狄公心中叫苦,忙走上前蹲下到她身边,仔细端详了她平静苍白的脸——她已经死了。
狄公愤怒地自语道:“她出了钱雇我保护她,而偏偏在我的眼皮下被人杀了!”
她显然试图保卫过自己,她的右手紧捏着一把薄刃小刀,刀上还粘着血迹,血迹从地上到门口滴成一线。
狄公伸手摸了摸她的衣袖,那装有金锭的纸包不见了。只有两条鲛绡汗巾和一张单据,单据上写着柯府琥珀夫人百拜交纳。
狄公心中大疑。他听人曾说起过柯元良的正夫人多年来一直患有不治之症,为此柯元良又纳了一房侍妾,名唤琥珀。琥珀年轻美貌,想来这死者定是她无疑了。
柯元良这个糊涂虫竟让他的爱妾独个来这儿替他买进什么价值连城的骨董,却不知原是一个抢夺金锭的圈套。
狄公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细细看了这亭阁。亭阁里除了一把椅子和一张竹榻外几乎没有什么家具,也并不见一个可以贮藏东西的地方。内墙和天花板新近修葺过,窗格都装上了铁栅,门外挂着一把胳膊般大铁锁。他摇了摇头,紧皱了双眉,略一沉思便用蜡烛点亮了灯笼出小花园,过圆洞门,转来庭院直进那大厅堂。
大厅堂里空荡荡,幽暗潮湿。厅堂后壁高高悬挂着一方积满尘土的匾额,匾额上三个泥金大字:“翡翠墅”,落款是董一贯。几翼大胆的蝙蝠飞来在狄公头上缭绕,地上好几尾老鼠来去奔窜,厅堂里像坟墓一般阴森恐怖,厅堂外寒气凝重,静寂虚寥。
狄公又回到那亭阁,蹲下身来小心将短剑从女子胸脯拔出。短剑一直刺到了她的心脏,玄缎长裙浸透了鲜血。他又从女子手上抽出那柄薄刃小刀,用一块帕巾将他它们一并包裹了。最后细细看了一眼亭阁现场,才转身下了台阶。
这时月亮又从乌云里钻出来了,狄公回头向那黑黝黝的曼陀罗林忧虑地看了一眼,那鬼怪般狰狞的大树夜来更令人胆寒心怯,毛发悚然。突然,狄公发现有人正沿着低矮的园墙偷偷走来,隐约只见那人蓬乱的头发。那人显然没有察觉狄公,自顾不慌不忙慢慢走着。狄公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怖,全身不由颤栗起来。他赶紧蹲下,轻轻地贴向那堵矮墙,抓住墙头用力翻了出去。墙外是一条长满野草的小沟,高墙头竟有六七尺高,墙外并不见有人。
狄公屏住呼吸,眼睛死死盯着那个可怕的人。忽而狄公轻轻地吁了一口气,原来是月光戏弄了他——那只是一只乌龟拖曳着一束缠结的野草。
“原来却是你这个小精灵在耍弄我!”狄公一把揪住那乌龟,扯去了背上的那束野草。又从袖中拿出一方帕巾将它包裹了,四角系了结纳入袖中。然后翻过墙来,跳回到花园里。
狄公出了翡翠墅门楼,好在手中有盏灯笼,很容易地循原路回到了白玉桥镇。
白玉桥镇市廛上依旧一派节日欢乐的情景,灯光辉煌,人群如鲫。狄公找到了白玉桥镇署的里甲,披露了自己身分,命令里甲委派团丁去翡翠墅将那女尸收后了运去城里衙门,并布置下十二名团丁守卫翡翠墅直到天亮。然后他从铁匠那里牵过他的坐骑,将袖中的两柄刀剑和那只乌龟放进马鞍袋,挥鞭驰马回城。
第五章
尽管已是深夜,濮阳城南门依旧半开着,三五成群的百姓还在陆续进城。每个人交上给守卫的兵士一枚小小的长方形竹牌,竹牌上面潦草地写着个数字。今夜,城里的百姓倘若要到关城门时间之后才回城,必须事先呈报姓名、身分、宅址,领取这么一枚竹牌。没有这竹牌的人须由守门士卒验明姓名、身分、宅址并交纳五个铜钱才允许进城。
南门的校尉见远远一骑飞奔而来,忙喝令兵士将城门开大。狄公勒住马,问道:
“适才见有个受伤的男子进城没有?”
校尉将头盔向脑后推了一推,答道:“老爷,这个可难说准,我们没有时间去细细察看进进出出的每一个人,这一大群一大群的,哪里顾得全?今夜濮阳城里的人几乎都出了南门。”
“嗯。此刻起你必须细细检查每一个回城的人,若是见有个刚受了刀伤的男子便逮捕他,立即将他带到衙门。你马上派一个士兵骑马去另外三道城门传达同样的命令。”
城里三街六市仍挤满了欢乐的人群,十里灯火,人声喧闹。酒肆和店铺生意正忙。狄公策马向东城缓缓驰去,他记得柯元良的宅邸就在东城。
来到东门不远的一幢幽静的府邸,狄公下了马,在门楼外白玉柱上系了缰绳,走上高高的台阶往那红漆大门上轻轻敲了两下。
管家应声便开了门,狄公递上名刺,管家见是本州刺史狄老爷,慌忙跑入内厅去禀报柯元良。柯元良闻知狄公深夜来访,忙不迭来到前厅。他满面惊惶恐怖,忘了礼数,见了狄公便激动地问道:“狄老爷,是不是出事了?”
“嗯,柯先生进屋里说话。”
“当然。狄老爷。啊,小民失于迎拜,疏忽礼节,幸乞恕察。我正在担忧……”
柯元良焦急地摇着头,面上露出不胜懊悔的神色。
他领着狄公出前厅转弯抹角穿过几处回槛曲廊来到一个厅堂,上楼便是一间幽雅僻静的大书房。书房两边靠墙是骨董柜和书柜,骨董、宝玩、书籍、字画陈放得疏间错落,井井有序。
他们在墙角一张圆茶桌边坐定,柯元良执壶斟酒,狄公开口便问:“柯先生的偏夫人是不是名唤琥珀?”
“是的!老爷,出了什么事?她吃罢晚饭便出去办理一桩差使了,到此刻尚不见回府。”
“柯先生,琥珀夫人被人杀死了!”
柯元良顿时脸色苍白,睁大了惊惶的眼睛盯着狄公,呆呆不发一言。半晌,才吐出一连串惊讶的问语:“被人杀死了?这怎么会发生的?谁干的?在什么地方?
狄老爷可知道她在什么地方被人杀了?”
狄公捋了捋胡子,冷冷地说道:“至于最后一句问话,你应当知道答案,因为,柯先生,正是你自己委派她到那个荒僻的宅子去的。”
“荒僻的宅子?哪个荒僻的宅子?究竟在哪里?老天,她为何不听我的忠告,我恳求她至少要告诉我去哪里,但她却……”
狄公打断了他的话:“柯先生最好从头细细讲起。你先喝盅茶,当然这对你来说是一个可怕的信息。要不是我得到了当时当地的所有详情细节,这凶手恐怕永远也抓不到了。”
柯元良呷了一口茶,稍稍平静了情绪,又问:“究竟是谁杀的?”
“一个男子,尚不知姓名。”
“如何杀的?”
“被一柄剑刺进了胸堂,当即死去,并不曾吃多少痛苦。”
柯元良木然点了点头,又深深叹了一口气,说道:“琥珀是个异乎寻常的女子,老爷,她常助我鉴别骨董,她对骨董的鉴识有非凡的眼力。她的身上有许多不可思议的东西,充满着奇妙的魅力。”
柯元良沮丧地望了望沿墙那乌木雕花的高大精致的骨董柜,继续说道:“所有这些都是琥珀她一手精心布置的,体现了她的慧眼和雅趣。她还亲手分类标签,编纂目录。我四年前买进她时,她还是一个尚未开蒙的丫环,我教了她一年两年之后,便就写得了一笔好字。真的,她异常聪明颖慧……”他硬噎住了,痛苦地垂下了头。
“柯先生是从哪里买进她的?”狄公问。
“琥珀原是董一贯老先生府上的使女。”
“董一贯?!”狄公惊叫一声,恍若有悟。又问道:“柯先生,这董一贯会不会就是那个被谋杀的秀才董梅的父亲?”
“老爷说的正是。琥珀从小就没爹娘,董老先生抚育她长成,待她极是宠爱。
四年前董一贯破了产,被迫典卖了他全数家产,他将琥珀卖给了我。因我膝下无儿女,我四根金条买下了她。本想将她当作女儿,但她一天比一天出落得标致灵秀,她纯洁无暇,温雅娴淑,那身姿体段恰如一尊玉雕一般。……唉!只因贱妻是……
贱妻患了不治之症,两年前我便与琥珀结了婚,将她收作偏房。当然我是有些老了,两鬓花白,齿牙动摇,但我们有共同的兴趣、嗜尚、对未来的憧憬……”
“嗯,我明白了。柯先生你告诉我,你委派她去究竟办一件什么差使?”
柯元良慢慢喝完了那盅茶,然后答道:“狄老爷,事情是这样的:琥珀她将董梅举荐给我,为我搜集骨董,代理些买卖洽约之事。她非常了解董梅,因为他俩从小一起长大。两天前她告诉我说董梅碰上了一件非常稀罕的骨董,一个……一个花瓶,这是目前存世的最古老最名贵的花瓶之一,开价十根金锭。她说其真正价值远在两三倍以上。正因为这个花瓶蜚声遐尔,求索它的人很是不少,董梅不愿让别人得去,他想将它卖给我。琥珀说董梅答应今夜龙船赛后在一个他们俩都知道的安全地方将东西亲手交给她。我要琥珀告诉我那是个什么地方,但她却不愿说。一个年轻的单身女子,带着这么多钱,我真放心不下,但琥珀始终坚持要独自一个去那里。
她赌誓说不会出意外。今夜我见董梅死了,马上想到琥珀她将白白在那里等候了,我巴望当我回来时,她已经回府。然而她……我回府没见到她,心里便惴惴不安,夜愈深静,更是忧心如焚。但我也没有法子,因为我委实不知他们会面的地点。”
狄公道:“我可以告诉你,柯先生,他们就是在董一贯府邸,那荒凉的翡翠墅会面的。那是一幢空宅,在白玉桥镇边的那片茂密树林里。琥珀并不知道董梅已死,另一个知情人冒名董梅去了那里。就是那人杀了琥珀,抢去了金锭和那个……那个花瓶——是不是花瓶?柯先生。”
“董邸翡翠墅——我的天!她为什么要……她对那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非常熟悉,但——”他的眼光垂了下去。
狄公问:“人们为什么说那里闹鬼?”
柯元良抬起头惊惶地看着狄公:“闹鬼?不!狄老爷,那里是白娘娘的曼陀罗林,昔时倒常听说过白娘娘显灵。几百年前那一带是一片茂密的树林,你知道那时白玉桥下那条河比现在宽阔得多。这里的百姓最是信奉河神娘娘,远近的渔民和船快都要来这里朝拜。曼陀罗林那时很大,周围几十里,林子当中建有一座神庙,庙里供奉着一尊河神娘娘的巨大石像。每年有一个年轻男子在隆重的祭典时被宰杀当作她的牺牲,供上祭坛。后来运河的开凿正通过这里,大片树林被砍去了,只有围绕着那神庙的一片树丛被保存了下来,为的是尊重当地百姓的信仰。官府又明令禁止用活人血祭的旧俗。第二年这里便发生了灾难性的地震,毁坏了那神庙的大部,庙里的长老和两个小侍童突然被人杀了。一时议论蜂起,都道是白娘娘动了怒。于是人们放弃了树林中那个神庙,在白玉桥镇的河岸上重建了一个新庙。进出那神庙的道路很快被荒草野树覆没了,从此便再也没有人敢走进曼陀罗林。甚至连采药草的人都不敢去冒那个险,尽管曼陀罗花和根茎有很重要的药用价值,生药铺收购的价钱也很是高昂。”
柯元良皱了皱眉头,意识到话扯远了,干咳了几声,又呷了一口茶,继续说道:
“十年前,董老先生开始在曼陀罗林附近营建馆墅,当地百姓都警告他说与那曼陀罗林为邻,惊动白娘娘圣土,白娘娘会发怒,一发怒便要降灾。当地的民工拒绝为他修筑,但老董——可能由于是北边的人——却是非常顽固,他不信河神娘娘的谬说,从邻近四乡募工建起了他的馆墅。他命之曰翡翠墅,取馆墅外一片空翠流玉之意。他举家搬进了这翡翠墅,并在那里储放他搜集的铜鼎铁彝、石鼓经卷。我曾去看过他几
回,他藏的青铜鼎果然不同一般,海内罕见。老爷你可知道,如今要搞到一个商周时的青铜鼎端的非易……”
他话说到这里又停住了,神情沮丧地摇了摇头,象是又嫌话扯远了。
“四年前的一个夏夜,也是这般闷热天气。老董与他一家正坐在亭阁前面的花园里纳凉,白娘娘突然出现了。张牙露齿,奔出了曼陀罗林。——老董事后告诉了我当时那可怕的情景,白娘娘她穿着一条血迹斑斑的白裙,披头散发遮去了一半脸面。她高举起血淋淋的双手向他们狂奔而来,发出一声声恐怖的叫喊。老董全家吓得顿时四散奔逃,这时突然狂风暴雨,雷电交加,老董他们跌跌撞撞奔到白玉桥镇尤惊喘未定,心悸神怖。全身衣服都被树桠荆刺撕破了,浑身上下湿透。老董乃决意放弃那幢馆墅。更有甚者,第二天他便闻报在京师的商行倒闭了。他只得将这翡翠墅及墅外那片曼陀罗林典卖给京师一个有钱的药材商,羞愧回去北方老家。——
人都道是白娘娘的报应。”
狄公专心地听着柯元良的叙述,一面慢慢捋着他那又长又黑的大胡子。他温和地问道:“那么,琥珀小姐她今夜又为何还要冒险去那翡翠墅呢?她当然知道白娘娘显灵的事,她真的不怕么?”
“老爷,她并不信那里真闹鬼或显灵。她常说那些鬼影鬼迹作祟之事只不过是当地百姓为惊唬老董而故意弄出的诡计。而且,身为一个女子更不必害怕白娘娘,白娘娘是女子的护卫神,从来只有宰杀男子去供奉她的神灵,并不听闻拿了我们女子的性命去当牺牲。”。
狄公点头称善,又呷了一口茶,放下茶盅,突然严厉地说道:“柯先生,你让琥珀夫人为你去办理这件危险的差使,如今她被人残酷地杀害了,你必须为自己的胆怯承担全部责任!你还敢在我面前扯谎,你以为我真会相信天底下竟有价值十根金锭的花瓶?——快与我从实说来!琥珀究竟要为你买进什么?”
柯元良心中叫苦,他站起身来心神不安地来回踱步。最后在狄公面前停住了脚步,回头小心看了看房门,弯下腰来凑近狄公耳边,低声说道:“实不相瞒,我要买进的就是那颗名闻天下的御珠。”
第六章
狄公默默注视着神情激动的柯元良, 突然用拳头狠狠一击桌子, 厉声叫道:
“大胆柯元良,竟又敢拿御珠的鬼话戏弄本官!快与我讲出真情!我没有记错的话,当我还是牙牙学语的孩童时,我祖母哄我睡觉就与我讲过了这御珠的故事——不意今天你又来拿御珠之话搪塞蒙混。”
柯元良坐下,用衣袖拭了拭汗湿的前额,正色说道:“小民焉敢蒙混老爷?这是真话,我可以赌誓。琥珀她见到了那颗御珠,像鸽卵般大小,通体射出晶莹透亮的白光。琥珀说谁见了都会禁不住喷喷称奇。”
“那么,董梅他又是用什么高妙的本领将这颗名闻天下的稀世之宝弄到手的呢?”
狄公不无讥讽地问道。
“董梅是从他寄寓处隔壁的一个贫苦老婆子那里得来这颗御珠的。他曾帮了那老婆子许多忙,老婆子临死前便将这颗珠子送给了董梅作为报答。因为这老婆子无儿无女,孤独一生,临到死前她只得将这个被她的家族严守了三代的古老而可怕的秘密泄露给了董梅。”
狄公微微点头,示意柯元良说下去。
“那是一个十分稀奇的故事,老爷,但它却是完全真实的,没有半点掺假。那老婆子的外祖母原是皇宫里的厨娘。当她的母亲只有三岁的时候,波斯国的使臣将这颗著名的珠子献给了当今圣上的祖父太宗皇帝。太宗皇帝在皇后娘娘的生日盛典上将它赐给了娘娘以示宠幸。当天便轰动了后宫,酒宴后王妃贵戚、诰命夫人都围定了娘娘争睹那稀世之宝的光彩,恭贺她喜承恩宠,祈祝她富贵万年。那个正在内宫门外的台阶上玩耍的小女孩看着热闹便偷偷溜进了内宫,她见那颗御珠正放在案几上的一幅金丝嵌镶百宝锦缎软垫上。众人正凑着娘娘说话,她拿起那颗御珠看了看,觉得好玩,便顺手纳入口中,飞快跑了出去——她想将那珠子带到花园里去玩耍。当娘娘发现御珠失踪,便马上召集了太监和后宫侍卫问话。后宫所有的门户全关闭了,每个人都搜了身。但没有一个人怀疑到那个正在御花园里玩耍的小女孩。
“四个皇后娘娘最疑心的宫女被折磨致死,几十个太监被重重鞭答。然而御珠仍旧没有找到。当天夜里皇上闻报,忙派出内廷总监来后宫进行了一次最彻底的搜查。”
柯元良的两颊出现了红晕,他陶醉在这个奇妙的古老传说中,激动的心情使他暂时忘却了他的悲痛。他匆匆呷了一口茶,又说道:“第二天早晨那厨娘发现她女儿的嘴里含吮着什么东西,便叱骂她在御膳房里偷吃了什么。小女孩天真地将御珠吐出给她母亲看——那御珠清润温馨,含在嘴里极感舒爽,故不觉含过一夜。厨娘见了御珠吓得魂飞天外。如果她那时交回御珠并向总监或娘娘讲明真相,仍逃不脱满门斩杀的罪名,那四个无辜而死的宫女的账要算到她的头上。那厨娘横一横心,咬了口牙便将御珠偷偷藏过了。搜索持续了数天,京师刑部、大理寺的官员受命也来帮助内廷总监搜寻查问。当日在内宫侍候的宫女太监以及来后宫参贺的王妃、贵戚、诰命夫人个个盘问、搜身,没有一个不折腾得半死。皇上为这颗御珠悬了巨额的赏格,一面行文海内关驿川埠严访暗查。这件事很快传遍了天下九州,文武百官能想到的法子都想到了,御珠还是没见个影儿。
“那厨娘咬紧牙将这秘密一直深藏在肚内,不敢吐露一丝风声。直到她临死前才告诉了她的女儿即那个老婆子的母亲——真正盗出了御珠的人,并将御珠交给了她,要她咒誓保守秘密。她沉默一生,临死便又传给了那老婆子。老婆子与一个负债累累的穷木匠结了婚,她贫苦终身一直到死。老爷,你可以想象她们一生是怎样的担惊受怕,日夜恐惧。她们握有传说中的最大一宗财宝,但财宝一无用处,她们不能也不敢将它兑换成钱银使用。没有一个商贾敢问津那颗御珠,因为一旦被人告到官府,立即会带来最严重的后果。另一方面,她们也不甘心偷偷将这珠子扔掉或毁去,或想出其它什么法子摆脱这颗珠子可怕的阴影。这颗珠子注定要困扰它的不幸的持有者的一生。
“老婆子的丈夫死时,她还很年轻,她靠帮人浆洗缝补辛苦维持着贫困艰难的生活。她从不敢将这御珠之事告诉任何人,更没敢想到售鬻它获得一笔巨金。同她的外祖母、她的母亲一样只是到了临死的前夕,她才将御珠拿出来送给董梅。”
书房里好一阵静寂。柯元良偷眼望了一下狄公——他不知道这故事究竟打动了狄公没有。
狄公没有说话,他感到柯元良这番话也许是这个百年之久的悬谜最简明可信的解释,多少聪明人却为它迷惑了这么久的岁月。皇后被一群激动兴奋的王妃贵夫人团团包围住,嘁嘁喳喳,言语未休,她们又拖曳着宽大的长裙,谁会留意到那个在地上蹦跳嬉戏的小女孩?然而这又未尝不可以是一个精心编撰的童话,一个挖空心思计谋出的骗局。
沉默了好一阵,狄公才平静地问道:“董梅又为何不将这颗御珠贡献给朝廷,并言明原委。官府很容易查清那老太太的谱系家族,如果她真是出身于那个后宫厨娘的家庭,朝廷便会颁赐给他一大笔赏金,远远超过你这十根金锭。”
柯元良答言:“董梅究竟是个外乡迁来的秀才,老爷,他害怕官府到时候不相信他的说话,反将他送入大牢折磨。因此,这样的安排还是合理合情的:他得到十根金锭,而由我来将这颗长期失落在外的御珠贡献给它的原主——我们至高无上的圣上。”
狄公对柯元良的话仍是疑心,尤其是对他最后的那番表白更不敢相信。一个痴心的骨董收藏家往往不顾任何道德观念,有时刑法斧铖都抑止不住他的贪心。狄公认为柯元良更可能是自己偷偷收藏起那颗御珠,余生里自个秘密地细细玩赏。
狄公冷冷地说道:“柯先生,你须将琥珀夫人告诉你的全部内情细告于我。如今你已一手造成了御珠的失落,我希望这只是暂时的失落,我将尽我所能去跟踪那个凶手并追回御珠。御珠很可能最终是件赝品,而这故事不过是一场假戏,一个骗局。柯先生,我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董梅是否告诉你他修葺了翡翠墅中那亭阁用来储放他收购来的骨董?”
“不,老爷,没听他说起过。我相信琥珀也不知道这事。”
“嗯。”
狄公站起告辞,刚转身过来忽见一个身子颀长、庄重矜持的美妇人站立在书房门口。柯元良慌忙走上前去,拉住她的胳膊,轻声说道:“你快回房去,金莲,你的病还没好哩!”
那妇人似乎没听见他的说话。
狄公见那妇人约三十左右年纪,容貌艳丽非凡。高而挺直的鼻子,两颊蒸霞般绯红,精致透剔的小嘴内外朱唇皓齿历历分明,凤眉弯曲细长,两耳如白玉雕出一般,耳下一对玉坠闪烁不定。但奇怪的是她平静的脸上不见一丝表情,一对干涩没有光彩的眼睛惘然注视着前方。她穿着同琥珀一样的玄缎长裙,两条水袖托曳在身后,一条紫绫腰带束身,更显出她匀称的胸脯和细腰。油光发亮的一头乌云直接向后梳拢,上面簪着一朵金丝打制的小小莲花。
“贱妻的精神有点错乱,老爷。”柯元良耳语道。“几年前她在一次脑疾高烧后失去了理智。平昔她总呆在自己的房里,今夜定是她的侍婢疏忽了,让她独个跑了出来。此刻,全家的人都为琥珀的失踪感到焦虑惶恐。”
他又弯下腰去凑近他妻子说了几句温存话,但金莲并没理会他的踌躇不安,还一味直愣愣地向前凝视着,偶尔举起她那白玉一般的细长手指慢慢抚摩着她的长发。
狄公深感悯怜地向那奇怪的女子看了一眼,然后对柯元良说:“好好看顾尊夫人,我这里不必相送了。”
第七章
狄公策马回到州府衙门已近子夜时分。他勒住马用鞭柄轻轻敲了敲铁皮包裹的大门,两个衙卒应声便将沉重的大门打开。狄公在外厅前庭院下了马,将马缰绳递给睡眼惺松的马夫,抬头见内衙书斋的窗里还亮着灯光。他提起那马鞍袋急忙向内衙书斋走去。
洪参军坐在狄公大书案前的凳子上,正照着一支蜡烛在阅读公文。他一见狄公进来,忙站起身来焦急地问道:“白玉桥镇发生了什么事?老爷,半个时辰前,那里的里甲率几个团丁将一具女尸运来衙门。我便命仵作验尸,这里是他填写的验尸格目。”
狄公接过尸格站在书案边匆匆看了一遍。尸格上填明死者系一年轻的已婚女子,被一柄利剑刺入心脏致死。死者原无形体缺陷,但她的双肩却有几处旧鞭痕。她已有三个月的身孕。
狄公将尸格还给洪亮,坐下到书案后的太师椅上。他将马鞍袋放在书案上,靠在椅背上问道:“衙官将夏光带来了没有?就是董梅的那个伙伴。”
“没有。老爷,衙官一个时辰前来报告说夏光还没有回他的寓所。夏光的房东,那旧衣庄的掌柜叫衙官不必等候,因为夏光他起居极无规律,经常一两天不回寓所。
衙官搜查了夏光、董梅合赁的那个房间,便回衙来了。他委派了两名番役在那里监视守卫,见到夏光露面便拘捕他。”
洪参军清了清嗓音又说:“我和欧阳助教谈了半日,他并不赞美董梅,他说董梅与夏光读书并不聪明,但品性却很是狡狯。他俩纵情声色,行止放荡,对于不明不白的钱财往来也不避嫌疑。他们虽考得了一个秀才的功名,但颇不守学规,尤其是最近几个月来,州学堂里根本没见着他俩的影子。助教说他并不为这两个孽类的自甘堕落、败坏黉门风尚而感到气愤,他只是感到很对不住董老先生,心中不免有愧。董老先生是一个有学问、有修养的高尚人物,礼义守身,诗书养老,待人接物也极是仁爱宽厚。至于夏光,他的父母均在长安,助教认为正因他行为不检,堕入歧途,他父母已不认他了。”
狄公点点头。他打开马鞍袋将两柄刀剑先撂到一边,又解开了那幅帕巾,让那只乌龟爬了出来,烛光下龟壳闪闪发亮。忽而它停了下来,四肢和头都缩进了龟壳。
洪参军惊奇地凝望着这只乌龟,没有吭声。
狄公微微一笑说道:“洪亮,如果你沏一盅热茶给我,我便告诉你我在哪里又是如何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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