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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狄公案-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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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州衙大堂午衙开审。
  衙厅下廊庑处依然人头攒簇,黑压压一堆看审的百姓。早衙时狄公虽使他们大失所望,奈何他们对肖纯玉一案兴味甚浓,又亟想亲眼看看新任刺史在问理刑名上有什么新花样和新气派。
  狄公传命将肖福汉带上公堂。
  肖福汉被带上公堂便立即跪下。狄公见他老实忠厚,衣着朴素,不由先三分怜悯。
  “肖福汉,你女儿纯玉被害一案前任刺史冯老爷已经裁断,本来我毋需再多此一举,只是我见案卷上有几处疑点,不由想多问几句。看来具结此案尚要些时日,不过你也不必担心,本堂理应替你作主,拿获真凶,为纯玉小姐雪耻复仇。如今你先下堂去。”
  狄公传命仵作上堂。须臾仵作上堂,叩见狄公。狄公问道:“肖纯玉遇害后是你验的尸吧?”
  仵作恭敬答道:“禀老爷,那肖纯玉之尸正是在下检验的。”
  狄公道:“如今你且将肖纯玉的形体表征禀述一遍。”
  仵作点头,禀道:“肖小姐个儿高大壮硕,手足胼胝。看去十分健康,并无形体缺陷。”
  狄公问:“你可曾留意过她的指甲?”
  “禀老爷,在下仔细观察过肖小姐的指甲,前任冯老爷对她的指甲也十分注意。他指望死者的指甲缝里会留下一点杀人凶犯的线索。然而肖小姐的指甲很短,一看便知是个常年操劳家务的姑娘。指甲缝里干干净净,并未留下一点可疑的痕迹。”
  狄公点点头又道:“死者系被掐扼而死,我想她颈项的青紫瘀斑间必有凶犯的指甲印留下。”
  仵作略一思索,答道:“那凶犯的指甲印呈新月形,但掐进皮肉不深。然而我见有一处破了皮。”
  狄公道:“你须将这些细节补填到验尸格目上去。”
  仵作点头退下。
  狄公拍了一下惊堂木,喝令将王仙穹带上堂来。两名衙役一声答应,立即将王秀才挟上了公堂,按倒在光光的青石板地上。狄公见王仙穹虽广颡丰颊,眉清目秀,却脸色灰白,神情滞呆,胸脯干瘪,背微微有点驼。一眼便知是个寒窗下苦读的书生。狄公还注意到他的左颊上有好几条伤痕。
  狄公喝道:“王仙穹,抬起头来!好一个玷污孔门的败类,礼义廉耻、圣人教诲都抛闪到一边,偏行那等卑污腌脏、礼法难容之事。奸污一个幼稚无知的女子还不算,竟还敢大胆行凶,坏人性命。国法刑律,昭同日月,你理应明白此等罪孽,该当何罚。本堂本当朱笔一圈,拟了死刑,发下监候。只是还想就你供词中的几个可疑之点再行核实。今日问你之话,须—一照实答来,不得半句有虚,免得皮肉之苦。”
  王仙穹木然地点了点头。
  狄公将身子向案桌靠了靠,摊开案卷,问道:“王仙穹,你在供词中说你十七日早晨酒醒时躺在一幢旧宅的废墟之中。你如今将此段情节复述一遍,说清楚那废墟周围是何等样子。”
  王仙穹颤抖着声音答道:“小生是个读书之人,还要巴望个出身的日子,怎肯干犯法杀人的勾当?纯王小姐与小生情投意合,私约终身。小生怎会坏她性命?望老爷明鉴。老爷问话,小生断不敢有半字之虚。十七日凌晨,天麻麻亮,太阳尚未出来,朦胧之中我见周围都是断垣残壁,荒榛荆棘。这景象小生记得最是清楚。当时我挣扎着站起来,刚行了几步便觉头重脚轻,天旋地转,眼前金星乱闪,便又跌倒在砖砾堆上。荆棘的芒刺撕破了我的衣衫,身上和腿胫都扎破了,出了不少血。当时我也不曾感到疼痛,心里只惦念着空空守候了我一夜的纯玉,心中懊悔万分,很是负疚。”
  狄公道:“体要胡扯到纯玉!你且将衣衫解了扣,让我看看你身上的伤痕。”
  两名衙役上前来,不由分说,左右掣定王仙穹,另两名衙役即动手撕剥下他的蓝布旧袍。王仙穹初审时被冯老爷三十棒打得屁股鲜血淋漓,如今尚未收愈,污血粘在衣袍上,故一时痛得声声惨叫。狄公慌忙止住衙役,就已经裸露的胸口、背脊、胳膊处细细察看了一番,果然有好几处划破的血痕。
  “王仙穹,你声称与纯玉的苟且行止只曾被龙裁缝一人撞破。你能断言再没有第二人知道么?你们俩里应外合,鬼鬼祟祟,岂知就未被过路的人撞见过?”
  王仙穹哭丧着脸答道:“回禀老爷,小生犯此等行止,礼法不容,只是一时邪念难抑,心中也委实知道利害。故此十分的小心,每回都是深夜之后才敢去与纯玉约会。那半月街幽暗狭仄,夜间除了更夫并无闲人行走。即使遇有过路行人,也可向暗隅暂且避过一时,故一向不曾泄漏机关。再说,那时纯玉自己站在窗前接应,见有可疑声影便打唿哨报知……”
  狄公皱眉叱道:“好生恬不知耻!竟如同个窃贼一般。你再细细想想,曾否有过引动你生疑的迹象。”
  王仙穹转着眼珠想了半晌,乃开口道:“记得半个月之前,那夜我溜出龙裁缝铺子的后门,正见两个更夫敲着梆子悠悠行来,我躲过一边,等他们慢慢走过。一直见这两个更夫走到半月街尽头的那生药铺子门首,我才穿出小巷来到纯玉闺楼的墙下。我刚待拍手递讯给纯玉,要她放下布条。猛听得身后不远响了一声更夫的梆子声,我吓得魂不附体,赶紧将身子贴在墙根,不敢动弹。梆子声停了,一个更夫模样的人在墙下探头探脑。我以为他发现了我,正要报警,但他却摇摇晃晃又离去了。他显然没有看见我,周围于是一片寂静。我猜想兴许是一位落了队的更夫。那夜我在纯玉房中呆到五更鸡鸣再爬下来,并未露过一点破绽。”
  狄公示意书记将王仙穹适才这一番话记下来,无疑他认为这是一个新的情况。狄公又叫王仙穹在供词上按指印。王仙穹颤巍巍立起身来伸出瘦骨嶙峋的手去那书记案前的状词上按了指印。
  狄公冷眼一看,见王仙穹那细长的手指上长着长而整齐的指甲。——读书人喜欢留长指甲是十分寻常的事。
  狄公喝道:“将王仙穹押下大牢。——退堂!”
  狄公转回内衙便命乔泰去请半月街的当坊里甲高正明。
  乔泰去后,洪参军道:“老爷,你对王仙穹讲的那个更夫显得很有兴趣,莫非要在那更夫身上问出新的线索?”
  狄公道:“冯相公曾鞫讯过出事那夜巡更的两名更夫,他们都矢口否认与纯玉之死有瓜葛。事实上通常巡更的只有两名更夫,并未有第三个更夫。故此事便有些蹊跷。”
  不一晌,乔泰将里甲高正明带到内衙。狄公命高正明引路去半月街作案现场勘察,乔泰率四名衙役扮作百姓模样随行侍应,见机行事。
  狄公换过公服,戴了一顶黑弁帽。一行人悄悄出后花园角门离了衙府。
  他们迅速穿过州衙前大街向南急走,过城隍庙折向西,沿着孔庙后墙专拣那静僻的街路行走。过了西城那条由南向北流的小河,下桥堍便是迷津一般又狭窄又幽暗的半月街了。那里腌脏潮湿,危楼鳞次,是贫户聚居的坊区。高正明向狄公遥指了肖福汉的那爿肉铺。
  他们来到肖福汉的肉铺前。狄公见肉铺正开在半月街与一条小巷的交角上,而肖纯玉的闺楼则隔了肉铺几间门面。闺楼的窗户正对着那条僻静的小巷,龙裁缝的铺子便在小巷巷口的对面。从龙裁缝后楼的小窗户可以俯览小巷里的一切,抬头则可清楚望见肖纯玉的闺房。此时那闺房的窗正打开着。
  狄公笑着对乔泰说:“你试着爬上那闺楼的窗户。”
  乔泰将袍襟塞进腰带,搓了搓手,将一只脚插进墙窟窿向上一跳,跃上了连接肉铺至洗染坊门楼的那堵墙。他胸脯往墙上紧贴,慢慢站起了身子,又飞身一跃,两手紧紧抓住了窗台,引体将一条腿纳入窗户,接着整个身子便爬进了纯玉的闺房。
  狄公在下面微笑着点了点头,乔泰又敏捷地跨出了窗户,双手紧扳着窗台,垂空双脚悬晃了两下,一个“蝴蝶扑花”的姿式从一丈五尺高的半空落下到地面。扬起一片尘土,却几乎没有声音。
  高正明及侍从衙役不由心中喝采,只是禁约在先,不敢叫出声来。他转脸问狄公是否想去察看一下纯玉的闺房。狄公摇了摇手,说道:“我们回衙去吧!”
  回到州衙,高正明先告辞走了。
  狄公对洪参军道:“适才去看了现场更证实了我的怀疑。你且去将马荣叫来。”
  洪参军去了一盅茶时,马荣兴致勃勃地进了内衙。
  狄公道:“马荣,委派你去干一项困难且有些危险的差使。”
  马荣一听,喜出望外。他生平最喜欢干那些困难而又有危险的差使,闲散了多时,正觉浑身不自在。
  “不知老爷又有什么发兴头的买卖与我去消遣?”
  狄公道:“你须将自己装扮成一个闲踯的流民,出没于茶肆。酒馆、野店、荒寺,去寻访一个游方的托钵野僧或是装扮成野僧的闲汉。他的手中必然拿着一副木鱼,也许还披着破旧不堪、腌脏邋遢的袈裟。此人的特征是身强力壮,四肢灵捷。他不是什么绿林的好汉,而是乖戾残忍的浪荡子。核合他的身份最要紧的是一对精工打制的金钗。这是那金钗的图样,你须仔细记在心里。但凡听见有金首饰变卖的乞丐、无赖也千万别错过了。一旦查获那对金钗,便不愁破不了此案,寻拿不到杀人的真凶。”
  马荣大惊:“老爷莫非是说那持有金钗的人乃是杀害肖屠夫女儿的凶犯。王秀才难道说是无罪受冤的?”
  狄公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马荣欢天喜地走了。
  洪参军满腹狐疑:“老爷,这究竟是如何一回事?”
  狄公莞尔一笑:“我的结论你也应该明白了。”
    
    
    
    
    

第五章

    
  却说那日陶甘一觉醒来日已三竿,赶忙烧汤净面,梳洗罢便换过一件干净的长袍,头戴一顶道士玄纱冠,悄悄出了北门径投向普慈寺而来。九月天气,菡萏照日,桂子飘金,一路香风吹送,纵目观玩,好不舒畅。
  陶甘行去忽见普慈寺对面的绿杨荫里闪动一面酒旗。时近中午,陶甘正饥肠辘辘,便先去那酒肆里吃点东西。他进得酒肆挑了一个临窗的座位一屁股坐下,酒保上来招呼。
  陶甘节俭,只要了两味蔬菜,也不敢饮酒。匆匆吃罢,招手酒保付账,一面凑近问道:“伙计,对面这寺院何等雄壮,想来里面的和尚个个都是西天真菩萨、真罗汉了。”
  那酒保鼻孔里嗤了一声道:“寺里的酒肉比我们铺子里还多哩,都是些不正经的风月和尚!”
  陶甘佯怒道:“当心下犁舌地狱!岂可平白毁谤佛门?”
  酒保哼哼地望了陶甘一眼,转面走了,连陶甘放在桌角的赏钱都不屑收。
  陶甘思忖,这普慈寺果然声名可疑,不知内里真的污秽如何,待想个法子混进山门去看看。他出了酒肆,摇摇摆摆向普慈寺山门行去。
  山门外三个年轻的和尚正在聊天,不由都斜过眼来打量着陶甘。陶甘停下脚步在身上掏摸半晌,一面东张西望。一个和尚好奇,便走上前来闭目合掌,口称“善哉”,想探听陶甘口风。
  陶甘道:“弟子今日特来拜瞻观世音大士;只不知何时丢失了香火钱,恐怕还得走二十里路回家去取来。终不然……”说着从袖子里取出一锭光熠熠、明晃晃的银子,托在手掌上掂了掂分量。
  那和尚的眼睛登时放出火来,吞了口馋涎,曲身施礼道:“施主请寺内随喜,小僧这里替你先垫上香钱。”
  陶甘大喜道:“这个甚好。待我改日兑散了再还你。”
  那和尚从袖中抽出两串铜钱,每串五十个,双手递给了陶甘。陶甘大刺刺接过,轻提袍角,飘然走进了山门。三个和尚站在山门内窃窃私议。
  山门内即天王殿。四大天王威风凛凛分列两庑,正龛内供弥勒佛,横匾曰“皆大欢喜”。出天王殿便见一个大院落,甬道两边石碑高耸,巨木垂荫,华果蕃滋,香风氤氲。甬道尽头便是观音大殿了。
  陶甘跨进观音大殿的铜门槛,见殿内雕梁画栋果然金碧辉煌。神橱内白檀木雕的观音大士像,六尺多高,坐在莲花宝座之上,身后祥云缭绕,光明四照。大士像前的供案上四对金烛台烨烨闪熠,殿内香火一派,钟磐悠扬,和尚们正在唱经礼拜。
  陶甘转出观音大殿,便见一个花木扶苏的大花园,大花园内有四幢美轮美奂的朱柱亭阁,蓝色玻璃瓦在日光下绚丽夺目。陶甘思忖,这四幢亭阁,无疑就是供来寺里求子的妇女们夜间寝息的香阁了。他见左右无人,便闪到一株虬龙般偃蹇的古松下观察动静。一条细石砌成的甬道通向右首一幢雅致玲珑的香阁,香阁的两扇朱漆大门虚掩着,大门上饰以滚圆澄亮的小钢球。
  陶甘欲待溜进那香阁,却见两个小沙弥正在香阁后洒扫。不得已又耐着性子等了半晌,直等到两个小沙弥洒扫毕离远了,才一个箭步闪进了香阁。香阁内果然放着一张乌木嵌镶珍珠大床,床上茵褥枕席十分齐整。床边放着一张乌木雕花茶几,茶几上陈列青花细瓷的茶盅茶壶。床后是观音大士的巨幅画像,金碧交辉,气象森严。大士画像下有一小小供案,供案上一对鎏金香炉,香炉内袅袅升起着浓烈的香烟。
  陶甘琢磨着这香阁内会不会有暗门通道。他开始施展出浑身解数,几乎将香阁内每一扇窗格都检查过,又敲打了地上每一块方砖看有没有中空,最后又爬到床下看是否装有活门机关。但这一切都失败了,香阁内只有一扇圆形的气窗,那里显然一个孩童都爬不进来。陶甘沮丧地摇了摇头,他相信进出这香阁并无暗门,除非灵德法师在建造这香阁时预先挖了地道。但这里每一块方砖都是坚实的,再说要挖地道这样的大工程外间岂能不知?——匠工都是邻近乡里的人,谁能堵住他们的嘴舌?陶甘望着观音大士画像呆呆发愣。——他的气力全白费了。
  他不敢在香阁内呆得过久。出来香阁时他又细细看了那朱漆大门的门枢,门枢并无异样。陶甘叹了一口气,轻轻将大门虚掩了,又看了看门上挂着的胳膊粗细的大锁,那锁坚固十分,并无破绽。陶甘蹑出花园,回进观音大殿。大殿内香客渐多,和尚们大多去午睡了,他乃不慌不忙摇晃出来,一直到天王殿外又遇见了起先那三个和尚。
  和尚们见陶甘出来,马上堆起笑脸迎上前,问他要不要喝一盅普慈寺著名的黄连茶。陶甘答应了,便与他们在一张八仙桌边坐了下来。
  陶甘从衣袖中掏出那两串铜钱双手捧还给那和尚。那和尚面有难色,却不来接。陶甘会意,呷了一口黄连茶,开口道:“我有一句话动问,答得上来,却将那锭银子奉送。”
  和尚们登时发了兴头,忙问;“不知大施主问的何事?小僧们但知道的,不敢遮瞒。”
  陶甘道:“宝寺观世音菩萨究竟去哪里为若许多妇人弄来儿子?”
  内里一和尚抢先答道:“观音大士托金身罗汉投胎转世。”
  “可有来求子而没求到的?”陶甘问。
  另一个和尚答道:“亦有不曾求到儿子空走一遭的。只因了存志不诚,信佛不笃。”
  陶甘又问:“空走一遭的可有再来求愿的?”
  第三个和尚答道:“不曾见有。便是那求得了儿子的,也很少自己来还愿的,只是派人送来金银财礼。有的得了儿女便忘了观音大士的恩德,再也不肯露面了,生怕我们索取银子。”
  陶甘点头,心想与这一班小和尚问不出什么名堂来,不如就此告辞,一面立起身来躬身施礼。
  那三个和尚只不回答,眼巴巴瞅着他的衣袖。陶甘大悟,遂探手去衣袖中将那锭银子取出,随手掂了掂,鼓起腮帮子用力一吹,只见那锭银子轻飘飘飞落下地。陶甘笑道:“那银子是假的,是我用锡箔纸折成的。”
  三个和尚乃知上当,忿恚之余,满面惭色。
  陶甘呵呵大笑,扬长而去。
    
    
    
    
    

第六章

    
  陶甘回到内衙,将自己在普慈寺的所见所闻有枝有叶地告诉了狄公。狄公听罢叹道:“香阁既然没有暗门秘道,想来那观音大士果真能派金身罗汉投胎转世。”
  陶甘忙摇手道:“我只看了其中一幢香阁,未知另外三幢内里如何。”
  狄公道:“你也毋需再去普慈寺空走了,枉自白费工夫。如今要紧的是半月街肖纯玉那桩案子亟待勘破。马荣心粗,还需你去襄助他一臂之力。”
  陶甘心中虽有狐疑,但也只得服从狄公的调遣,暂且将普慈寺的事搁下。
  申牌时分,晚衙开审。
  狄公刚升上高座,便有两个经纪人为一块地产诉讼到堂下,互相诰告,争执不下。狄公细细研读了双方的状纸,当堂作了判决。双方悦服,无有异词。
  狄公正得意地望着堂下看审的百姓,忽见一个老妇人拄着竹杖颤巍巍抢上堂来,跪倒在案桌下,口称冤枉。
  书记悄悄上前把嘴凑到狄公耳边,说道:“这老婆子有点疯疯颠颠,神志不清。几个月来她一直来州衙鸣冤叫屈,诉说出一套十分离奇的情节。冯老爷每回都将她驳回,不予受理。她说的事象一部《山海经》似的,云里雾里,没边没际。老爷最好也别理会她。”
  狄公对书记的话未置可否,只仔细端详着堂下跪定的那老妇人。那老妇人看去年已过花甲,衰鬓星星斑白。她衣裙虽破旧,但很干净。一张饱经风霜的脸上闪烁着隐隐可见的高贵矜持的神采。
  狄公吩咐衙役扶起那老妇人,说道:“老夫人,你报上姓氏,有何冤枉,但诉无妨,本堂替你作主。”
  老妇人深深道个万福,声音含糊不清地说道:“小民梁欧阳氏。亡夫梁怡丰生前是广州的商贾。”话语未完,眼泪已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垂落下来。声音低微得听不见,但闻得一声声悲凄的咽泣。只见她全身抽动,气喘咻。
  老妇人讲的是广州话,狄公不很听懂,又见她悲思激涌,不能自制。便道:“老夫人,我不能让你在这堂下过久地站立,退堂后你进来衙舍,慢慢向本堂诉说你的冤屈情由。”
  狄公回头吩咐洪参军:“将这老妇人带到内衙书斋,给她一盅香茶清清神思。’”
  狄公退堂回到内衙书斋,洪参军禀道:“老爷,这老妇人果然神思恍惚,言语不清。喝过一盅浓茶似稍稍明白一点。她说她蒙受了千古奇冤,全家被人杀害,只逃出了她一个。说了几句话,她又哭泣起来,再也说不出半点情由了。此刻衙里的老侍娘正在凉轩里劝慰她哩。”
  狄公点头道:“等她清醒过来,我们再慢慢引她说完她想要说的话。我们不可如冯相公那样将一个怀着一线希望来衙门要求伸冤的可怜妇人拒之门外。对,洪亮,我还有一事要与你说。适才陶甘去普慈寺作了一番勘查,那供妇人过夜的香阁却不见有暗门秘道,看来查清普慈寺的内情决非容易之事。再说,即便那些风月和尚有伤风败俗的污秽行迹,那些受害的妇人岂会贸然前来衙门告发?一旦透出内里真情,她们不仅在自己的丈夫姑嫜面前抬不起头来,而且那些因来寺中求愿而生下的儿子也会有生命之虞。故我命陶甘暂且搁下普慈寺的事,缓些时日再说,这事只能从容图之。
  “此外,尚有一层更紧要的原由,你千万不要声张出去。近来圣上被一帮缁衣之徒迷惑住了,从内帑里拨出无数金银绢帛诏令天下兴建佛寺,广收僧徒,宫中许多太监、宫娥都信了佛。听说洛阳白马寺的圆通法师已奉诏进宫为圣上及太子们讲授佛经哩。门下、尚书、中书三省中也都布下了佛徒的耳目,如今朝廷有识之士无不殷忧忡忡,心急如焚。洪亮,你想在这种时刻,我们倘使不慎立案勘查普慈寺,佛徒们八方狗苟蝇营,上下串连一气,反可将我们压成齑粉,关人大牢。普慈寺的灵德只须将金银财物拿去京师贿赂,我们便不得消受。何况朝廷上还有那等孔门的败类,念的圣贤书,却依傍释门为虎作伥,借此升官发财,这一点尤不可不防。”
  洪参军愤愤道:“如此说来,我们只能看着那帮秃驴为非作歹非不闻不问,任其逍遥了?常此姑息养奸,敢怒不敢言,一旦酿成巨祸,又为之奈何?”
  狄公郁愤地点了点头,沉思片刻,又说:“只除是从立案勘查到破案具结,甚而裁判执刑在同一天里完成,否则那僧人得了风声反会将我们扳倒。纵使我们判定了那些罪大恶极的僧人,还须备文申详刑部、大理寺,一拖就是半年一年,时日拖延愈久,我们愈见窘拙而彼等气焰愈张。但是,洪亮,只要我有一丝可以利用的机缘,我决不轻易放过,不惜生命前程为代价。好,此刻你去将梁欧阳氏带到书斋里来吧。”
  洪参军出去,片刻便将那老妇人带进了书斋。
  狄公让老妇人在书案前一张椅子上坐定,洪参军又沏来了一盅香茶。老妇人的神思似乎清爽不少,她呷了一口茶深情地道了一声谢。
  狄公微笑道:“老夫人,你适才在大堂上说你丈夫姓梁,后来又说你一家遭歹人杀害,惟你幸存。你此刻可以将你的冤情慢慢讲来,讲得愈细愈好。”
  梁夫人轻轻点了点头,一面去衣袖抽出个小布包双手恭恭敬敬递上给狄公。说道:“老爷,小民上了年岁,时常犯病,我梁氏一门死得好惨,望老爷替小民伸冤雪仇。这小包内是有关小民冤情的所有文字载录,有状词,有批札,老爷阅读了自会知道本来情由。”她低俯了身子又禁不住抽泣起来。
  洪参军递过香茶,梁夫人慢慢呷了几口。狄公轻轻打开那小布包,见里面是一大卷文书。他摊开首页,见一份工笔小楷写成的状词,笔锋犀利,意势酣激,且书法精湛,显然是出于造诣甚深的文人儒者的手笔。狄公粗粗看了一遍,那状纸上大致写了广州梁氏、林氏两家富商间血海深仇的详细本末。两家的世仇是从林家一个公子诱奸了梁家的一个媳妇起因的。之后,林家肆无忌惮残害梁家,以至梁家满门遇害,并被林家抢夺了全部财产。狄公看到最后具款押印的日期,不觉暗吃一惊。问道:“梁夫人,这状纸签押的日期是二十年前?”
  梁夫人瞪大了眼睛声音微弱地说:“岁月愈久远,仇痛愈益深切。二十年如一瞬,这一切正仿佛在眼前。”
  狄公又翻阅了其他的状卷,见大都是这一案件不同时期的延续和新的案情的记载。最近的一份状卷是两年前发生的事。——所有的状卷上都有朱批“证据不足,不予受理”的字样,并押签了县衙、州衙的各色印玺。
  狄公不禁问道:“梁夫人,这许多案件均发生在广州,你又为何离开广州告到濮阳衙门来呢?”
  梁夫人道:“被告主犯林藩现正在濮阳居住,小民千里追随到此,故告到老爷堂前,还望老爷明镜高悬,裁断此案,替小民昭雪二十载沉冤。”
  狄公道:“梁夫人,我将仔细阅读这些状卷。本堂一旦予以受理,即开堂鞫审,望梁夫人随时来公堂质对听审。”
  梁夫人喜出望外,两眼闪出泪花,连声称谢,跪拜再四,乃轻移莲步,出来书斋。
  洪参军将梁夫人送出州衙后,又回进内衙。
  狄公道:“这桩案子很能引人动火,一个狡诈的歹徒为一己之淫欲,不惜毁灭他人合家性命,但他总不能逃脱律法的制裁,显然梁夫人受了惨绝的打击,极度的悲哀使他神思恍惚,时常失去自制。然而这桩案子是十分棘手的,那些州县之所以知难而退,不予受理并不完全是由于梁夫人‘证据不足’。”
  狄公唤来陶甘,和蔼地对他说:“休要垂头丧气的!如今又有一个好差使委派于你。你此就去梁夫人宅下走一遭,凡是有关于她和她家的情况,你都一概打听清楚,记住在肚内。然后再去寻访一个名叫林藩的广州富商,这林藩与梁夫人有不共戴天之仇。他俩都是广州人,先后迁居到这濮阳来的。但愿你此去马到成功,为我勘破此案立下头功。”
  陶甘阴郁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瘦长苍白的脸颊透出一层薄薄的红晕。
    
    
    
    
    

第七章

    
  且说马荣领了狄公之命,回到衙舍将自己装扮成一个游民模样,偷偷从州衙后花园的角门溜到了大街上,混在人群中专拣那乞丐成群的腌脏去处晃荡。街上行人见他一脸横肉,来势凶蛮,多有纷纷走避的,那沿街叫卖的小商贩见了他都将货物藏过一边。马荣心中不觉暗暗好笑。
  渐渐马荣觉得有些失望。——他遇到的都是些真正的乞丐、闲汉、小偷,并不曾见得一个游方野僧或意图出脱金钗的有疑嫌的无赖。
  天快黑下来时,马荣在一个小摊上买了一碗酸酒灌下肚,乘便与那卖酒的闲聊了几句,才得知本城的歹徒、无赖都常去光顾“红庙”。马荣知道市井无赖、流民乞丐一般都喜欢在荒寺野庙中做下安乐窝,只不知道这“红庙”究竟是什么庙,因为大多寺庙的山门都是漆成红色的。他略一转念,伸手拦住了街上一个衣衫褴褛的小乞丐,命他将自己带去“红庙”。那小乞丐二话不说便引着他穿街过巷,曲曲弯弯来到一座道观前。马荣见那道观的山门果然漆得血红,便放了那小乞丐,小乞丐挣脱了手,飞也似地逃去了。
  道观很破旧,山门的重歇山檐上都长出了一尺多高的野草,道观前两侧各有一排歪歪斜斜的木棚。昔时是小商小贩及卖卦算命设摊的场所,如今都被闲汉、无赖、乞丐、小偷们占了。木棚里外散发着一股难闻的臭气,昏暗的夜空下只见一个卖炸油糕的小摊,小摊一侧的墙上燃着一个火把,火把下几个赌徒正围成一圈蹲着掷骰子。
  马荣慢慢走上前去,摸出一枚铜钱买了个油糕吃了,便站在一边看赌钱。这时他才发现靠墙根的一个酒坛子坐着个面目可憎的彪形大汉,乱蓬蓬的头发和胡子上沾满了油腻和尘土。他正低着眼皮看赌钱,一面用手搔着凸鼓鼓的大肚皮。
  马荣正在腹中打草稿,如何上前搭讪,不意那大汉倒先大声发了问:“老弟打哪里来?有什么礼物奉献给圣明观的玉皇大帝?呵,那件长袍倒也值好几文铜钱,哈哈……”
  赌徒们顿时一齐回头望着马荣,眸子里闪动着邪恶的光芒。其中一个已从腰间掣出一柄牛耳尖刀,一面用拇指试了试锋刃。那为首的大汉从酒坛子上站了起来,咧着嘴“格格”地笑着。马荣心中明白,这帮歹徒想要剥下他的那件破长袍。他暗中摆好迎战的架势,恭候着第一个敢上前动手的无赖。
  大汉果然一拳飞来,马荣闪身避过,伸手却拧住那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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