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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狄公案-第10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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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一直到今天天亮。对,老爷还问及袁凯、文景芳昨夜之事,我也打听清楚了。昨夜陪侍袁凯的是牡丹花,两人厮混到午夜过后,袁凯才离开‘杨柳坞’。陪侍文景芳的是杜鹃花,杜鹃花说昨夜文景芳喝得酪酊大醉,离开‘杨柳坞’时都已三更了。——噢,两人都是步行回家的,不肯雇车轿,说是月色清朗,夜风凉爽,正好醒酒,一边亦可观赏湖畔风景。
  “老爷,我打听到的便是这些,依我看来,那史晓鸣倒是个十分可疑的人物。他恨孟岚娶了他姐姐,绝了他的银钱来路,又手头悭啬,还数斥他不务正业,如今这史晓鸣又不知去向,莫不正是他杀的人?”
  狄公说:“马荣,你又饿又累,快去后厅膳堂吃午饭,好好休歇。下午无事,晚上我再来找你。对,你可嘱椽吏撰一份海捕文书,通缉史晓鸣。”
  狄公匆匆吃罢午饭,拣了个清凉的桐荫,安一张竹椅坐了,正待细细理一理孟岚被杀一案的线索头绪,当值文书就送来一件公文。原来洪参军他们已经侦悉到了盗劫衙库的那伙强人的情况。公文上说共有六人参与了那次盗劫。他们一伙在西界牌村的酒家大嚼了一顿后,便在那里将盗来的金子交给了一个少年。那少年接过包金子的包袱后,便出了西界牌村,穿入邻县的密林。第二日,有几个樵夫在那密林的一条沟渠内发现了那少年的尸身,已是脑颅迸裂,血肉模糊。匆匆验过尸,便发现那少年的嘴内有蒙汗药,故洪参军断定盗劫衙库一案是预先精心策划的。动手的一伙强人只是被人重金所雇,那少年则是中间递传,而元凶最后才出来收拾终局。——杀死少年,独吞了那十二锭金子。因那少年死在邻县的密林里,洪参军在公文中又恳请狄公亲去西界牌村外密林勘察,并申文邻县县令,协同搜捕此案元凶。
  狄公合上公文,闭目沉思。他虽然应该立即赶去西界牌村亲断此案,但眼下孟岚的人命案尚未了结。袁凯和文景芳固然有涉嫌疑,但史晓鸣呢?他的奇怪行迹说明什么呢?会不会真是史晓鸣杀的孟岚?他只觉头痛隐隐。
  凉风习习,蝉声长吟。狄公渐渐神思涣散,眼皮沉重,不觉睡去。
  狄公醒来,日已西斜,马荣恭立在他的竹椅边耐心等候。狄公懊恼不迭,口称误事。
  马荣禀道,通缉史晓鸣的海捕文书已经派人四处张贴,县城四门都增派了兵士严密监守。
  狄公点点头,将洪参军送来的那份公文递给马荣,说道:“你先将此公文细阅一遍,明日一早我们便去西界牌村现场勘查。去来一百二十里。你需张罗好一应车马侍从,听候调遣。州衙连连派人来催信,此事看来不可延误。”
  马荣去后,狄公沏了一盅茶慢慢呷着,一面又苦苦思索起孟岚一案的来龙去脉。突然,他眼盯着手中的瓷盅呆呆出神,猛然想起了莲花池小亭内失落的那只白瓷杯来。孟夫人说孟岚一向自用那只白瓷杯,早上去那小亭时因何没发现。而那客人——当然是凶手——的绿瓷杯却放在圆桌上。
  狄公放下茶盅,从窗子的方格偷觑了一下衙院四周,并无人迹走动,便匆匆换去公服,迅步穿过花园,开了东隅的角门,悄悄出了县衙。
  狄公雇了一顶大轿,直趋东门外“杨柳坞”。“杨柳坞”内灯红酒绿,人影绰绰,繁弦急管,笑语浪声,嘈杂一片。狄公草草兜了一圈,看着轿夫离去,便撩起袍襟径奔孟宅。
  孟宅那竹栅门虚掩着,并未上锁。狄公侧身闪了进去,悄悄绕着莲花池水堤摸向孟夫人住舍。这时新月如钩,夜风微微,莲花池上静幽十分。狄公俯身拣起一块石子,向池中荷叶密集处扔了过去。“扑通”一声,石子坠入池中,顿时噪起了蛙声,继而呱呱一片,闹破了这夏夜的宁谧。狄公点点头,微微一笑。到孟夫人房宅门首,狄公细听了半晌,并无声响,便上去“嘭嘭”敲门。
  木栅窗洞里闪出了灯光,有人急急拔去门闩,上前开门。
  “快进来!快!快!”
  孟夫人开门见是狄公,蓦地一惊,吓得几乎叫出声来。
  狄公冷冷地说,“孟夫人等候的是何人?”
  孟夫人低头不答。
  狄公闪进了房门,反闩了门,又问:“快说!究竟在等谁?”
  孟夫人支吾答道:“小妇人听得蛙声大噪,心中惶恐,忽想起大门未锁,正起身想出去看看……”
  狄公大声道:“正起身——不知孟夫人适间睡在哪里?”
  孟夫人没有吭声,擎着蜡烛引狄公来到一间小小的卧室。
  卧室内支着一架简陋的木床,床上铺着一条薄薄的草席。狄公上前用手摸了摸那草席,果然有余温。又问:“夫人如何知道这夜间有人会来敲门,答应得如此迅急,难道是早已约定了不成?”孟夫人不语,无限羞愧地望着狄公。
  “这就随我去衙门听审。——大刑伺候,不由你不招出那奸夫姓名!”
  孟夫人只得随狄公出了房舍,绕堤岸到了竹栅门,正碰上巡官率一队巡丁走来,狄公命巡官将孟夫人押回县衙大牢,又吩咐留下两名巡了埋伏在竹栅门内树荫下,倘再有人闯入,不论是谁,一律拘捕,押回衙门监管。
  狄公回到内衙,便将此行详情告诉了马荣。马荣听了说道:“如此说来,这案子果然不出我之意料。如今只需将那奸夫拿获,不愁他不招出杀害孟岚的详情。至于要茉莉花供出那奸夫的姓名,也不费吹灰之力。”
  狄公摇头道:“然而却有两点令我费尽猜详。孟夫人倘与人有暖昧勾当,他们间如何会面?孟岚息交绝游,足不出户,日夜厮守在她身边,她焉得遁脱身子去与那奸夫厮会?何况孟岚有客来,也都在白日,那时分孟夫人也无从肆张行事。再,孟夫人她等候那奸夫如何单拣定在那一间小小的简陋卧室?我见那张破旧的木板床只容得一人睡。——马荣,这两点却又都说明孟夫人等候的并不是奸夫,倒可能是她兄弟史晓鸣。——于是我忽然想到孟岚这案子会不会与那桩衙库盗金案有关连……”
  马荣摇头道:“我看这案子与盗劫金子之事未必有关连,我倒认为应在茉莉花的老相识间寻那个奸夫。”
  狄公沉吟片刻,忽然面露微笑,说道:“马荣,我此刻倒有一个法子,不妨试试,你立即去鲜鱼市后的金鲤酒店走一遭,命那掌柜的将手下的乞丐、闲汉、无赖叫几个来衙门听话。——那掌柜的是韩原城里的乞丐团头。此事,你也无需守密,倘能嚷得满城皆知则更好。明言告诉众人:我召集乞丐、无赖只是想从他们口中探出孟岚被杀之事的线索。”
  狄公见马荣惊愕,又笑道:“此计倘得成功,一石两鸟,保不定便可一举破获孟岚被杀案和盗劫衙库案。”
  马荣引着四个衣衫褴楼的乞丐来到内衙向狄公交差,却见内衙桌上放着几盘鲜果、糕点,还有一葫芦上好的“一品红”香酒。
  四个乞丐见桌上摆设,心称侥幸,一个个强咽馋诞,两眼欲放出火来,听随马荣吩咐,各在一张靠椅上坐定。
  狄公耳语马荣:“你速去委派四名干练衙役伺候在衙门内两庑,我这里放出那四名乞丐时,那四名街役暗中各盯着一个尾随而去。只要街市上有人与乞丐搭话,不论是谁,立即拿获了来见我。”
  马荣虽觉懵懂,却立即答应了,退下自去调遣衙役不题。
  狄公笑吟吟盛情款待那四名乞丐,嘘寒问暖,问这问那,又要他们随意吃喝,不必拘束。四个乞丐虽不明白狄公之意,但见狄公言语温和,笑容可掬,心里也踏实三分,哪顾得其中委曲浅深,便狼吞虎咽起来。不一刻,风扫残云,便将桌上的果肴和那葫芦里的香酒吞啖一空。
  狄公又问了他们一通无关痛痒的话,看看已有一个时辰,便站起送客。那四个乞丐正疑神疑鬼,茫然无所措时,听得狄公说送客,如同得了赦令一般,欢喜不胜,一个个忙向狄公跪拜叩头,抱头鼠窜。狄公点头频频,捋了捋胡须。端起茶盅呷啜起来。
  约有一盅茶时,马荣押着其中一个乞丐名唤独眼龙的又折回内衙。
  独眼龙一见狄公,慌乱下跪,叫道:“老爷高高在上,小的好冤枉也。这一两银子是那人塞在我手中,并不是我偷他的,我还没弄清怎么回事,就被这一位衙爷抓了起来。”
  狄公正色道:“不管那一两银子是他给的还是你偷的,本官就将银子断于你了。你尽管收下,莫要惊惶。本官只问你那人与你讲了些什么话。”
  独眼龙眨了眨发红的独眼,答道:“我折过衙门右首刚待转去大街,他向我行来,将那一两银子塞在我的手心,说:‘你随我来,快与我说官府县老爷问你什么话了,说了我再赏你一两银子。’——小人这话千真万确,没半句虚诳,望老爷明察。”
  狄公和颜道:“你可以走了。尔等但能不偷不盗,清清白白,衙里自有恩惠,可听见了?”
  独眼龙叩头及地,谢恩而去。
  狄公厉声喝道:“将犯人押进来!”
  马荣应声将袁凯带进了内衙。
  袁凯大叫:“冤枉,冤枉,马荣兄弟快放了我!”
  狄公冷冷地问:“袁掌柜非亲非故,塞一两银子与那独眼龙,却是为何?快说,你问他什么话?”
  “狄老爷,我只是想协助官府早日……”
  狄公喝斥:“住嘴!快快将如何杀死孟岚、杀死史晓鸣、盗窃衙库金子的全部罪行—一招来!”
  袁凯脸色转白,大汗如豆,却反诘道:“狄老爷此言有何根据?平白厚诬小民却是为何?”
  狄公冷笑道:“本堂岂会平白厚诬于你?孟夫人说她家花园那莲花池中的青蛙白天从来不叫聒,夜里却十分警觉,动辄便叫。我听你说,莲花池内不幽静,池中的青蛙有时拼命叫唤。——于是我得知你必是夜里去过那莲花池。昨天半夜你从牡丹花处出来后,摸进孟宅莲花池上用蒙汗药麻翻了孟岚,并下了毒手,事后你又偷偷藏过了那只白瓷杯。孟岚死时脸上平静的神态便是明证。由此,我又推出,你用蒙汗药麻翻了受你指使去与六个强人接头的史晓鸣,又狠毒地杀死了他,盗去了那十二锭金子,这一切做得不留一丝痕迹,你开着爿大生药铺,颇精药道,又能调合烈性蒙汗药。还有一点,因为你仓皇折腾了一夜,故今天清晨打野凫时箭箭虚发,一无所获。往昔你每次独个便能打死四五只。这也是你夜间杀了人,心惊神眩所致。”
  袁凯闻听彻悟,自忖难免一死,反平静地问道:“只不知老爷如何会疑心是我杀的孟岚?”
  狄公道:“孟夫人等候她兄弟的心情十分急迫,正说明她已疑心史晓鸣在外犯下了什么可怕的罪行,衙库金锭被盗事发,她心中便明白史晓鸣必参与了其事。因为史晓鸣那日与孟岚吵架之后曾扬言,很快便会从你手里得到一笔巨额银钱。史晓鸣与你的关系孟夫人早亦略知一二。孟岚心细且是个直性之人,他闻得此事,深为忧虑,且看史晓鸣不知去向,故特意破例邀你夜晚会他家莲花池小亭会面,一面探问真情,一面恳求你莫要加害于史晓鸣。你心中恐惶,担心事发,故将烈性蒙汗药倒进了孟岚的白瓷杯里。孟岚麻倒后,你便杀了他,恐被官府验出药来,又匿藏了那只白瓷杯。孟岚夜间从不会客,已迩遐尽知,故昨夜破例无人知晓,甚至也瞒过了孟夫人。可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的罪行却被莲花池中的青蛙叫破。袁掌柜,铁证如山,如今你还有何话可说?”
  袁凯失声叫道:“我昨夜将一只死青蛙踢进莲花池里,惊动得池里蛙声一片,故闲话时露了真迹,万万却没想到正是那池中的青蛙令我败露,我竟还嘲笑那小妖物不会上官府告我杀人哩。如今想来,真是天理昭彰,好畏人也。”
    
    
    
    
    

汉家营

    
  黄昏,狄仁杰策马行走在一条满目荒凉的官道上。白日凝寒,朔风凛冽,他哆嗦着将身上的狐裘长袍往紧的裹了裹。官道的两侧是滔滔奔腾着的洪水,铅灰的天犹如一面失去了光泽的镜子。混浊的洪水一直绵延到天边,大块大块的乌云被朔风驱赶着涌向远外重阴森严的山峰。
  狄公独个信马疾驰,把他的扈从人员远远甩在半里之外。三天前他还是在荒漠边缘的北州当刺史,两天后便要返回京师长安去担任大理寺正卿了。此时此刻狄公的心情是复杂的,官职的突然陟升使他有点晕眩,在北州的那段传奇般的经历又使他恋恋难忘。
  三天来狄公和他的扈从人员一直由北向南前进,眼看已临近了黄河。但黄河意外的泛滥造成了方圆一千多里的洪水区,不久之前还是人口稠密、物产丰饶的中原,如今成了一片汪洋。一路上他们看见一队队难民,扶老携幼,步履艰难地在寻路觅食。狄公他们在一个小小的官驿吃午饭时,扈从的校尉来报告说他们已进入了洪水区的中心地带——北堤,他建议狄公在此歇宿,等候北堤方面来的水情报告。但狄公命令继续前进,说今天天黑之前要渡过黄河。因为他必须在两天内赶到京师谢恩就职。
  狄公紧抓着缰绳正得意地驰驱,官道前出现了一个十来丈的大缺口,混浊的黄泥水哗哗奔流而过。缺口的那头,官道通向一个树林茂密的山岗。缺口上架着一条狭窄的、用麻绳和圆木草率扎就的浮桥。浮桥半浮在水面上,随着翻腾的波浪时升时落。
  狄公策马刚待上桥,驻守民团的头目大声叫道:“老爷,这座桥马上就要断了,水流太急,大人还是权且留步。”
  狄公勒定缰绳,迎着刺骨的北风焦急地回头望了望遥遥落在他身后的扈从,随后又低头看了看脚下这座在波涛中摇晃不定的浮桥,他决定碰碰运气,冒险过桥。
  他知道翻过对面那座山岗,没三五里路便是黄河北岸了,那里有渡船会将他渡过黄河。
  狄公小心翼翼地上了桥。浮桥的圆木浸在泥浆水里很滑,水浪打来,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他刚走到浮桥当中时,一株被急流卷来的大树撞在浮桥的侧面,随之而起的巨浪滚过浮桥浸到了狄公坐骑的肚子,鞍鞯、马靴全部湿透。浮桥一阵激烈晃荡,险些儿将狄公掀翻下马。狄公拍了拍马的脖子,壮着胆镇定地一步一步走着。当他走完浮桥刚跃上了对岸,只听得身后一声巨响。原来一株连根拔起的大树把浮桥的中间部分顶撞得拱了起来,如一条龙弓起背脊一般,顿时桥身断裂,圆木四散。十来丈的大缺口波涛翻滚,一段一段的圆木很快被急流卷走了。
  狄公长长吁了一口气,望着身后的滚滚浊浪,远远向对岸那民团头目扬了扬马鞭,便策马上路了。
  突然,前面树林里一声“沙沙”响,窜出一骑拦路的强盗,高声喊道:“留下买路钱!”
  狄公见那强盗头上裹着一幅红布,宽大的肩膀上围着一块虎皮,背上一柄五环金刀,手中一杆长枪拨弄得“呼呼”旋转,枪尖几乎碰到狄公坐骑的耳朵。
  狄公勒住了马,不由火冒三丈。他朝那强盗嗤了一声,“唰”地抽出腰间的宝剑便向那强盗砍去。强盗慌忙用长枪来招架,转身又抖起枪尖向狄公猛刺过来。狄公举剑一劈,正中那枪杆,顿时断作两截。强盗大惊,丢了枪杆,夹着马肚便跑进树林里去了。狄公“呵呵”大笑,将宝剑插入鞘内,一面还抱怨自己不应对一个剪径的毛贼如此动怒。
  狄公一直上到树林后的山顶,一路并不曾遇到人。岗头上狂风怒吼,树林里山涛响彻,翻过这山岗迂回下去便是黄河北堤了。翻腾的波浪冲击着一直向西延伸的岩石堤岸,黄河对岸隐在一片铅灰色的浓雾里。北堤一带并不见有渡船,古渡头只剩下断桩残阶,白色的泡沫哗哗地卷上来又退下去。黄河由西向东呼啸澎湃,发出低沉的隆隆声。
  狄公看着这一派萧条凄凉的景色,忍不住叹息频频,双眉紧锁。这时他看见不远的山岗上有一幢旧式的庄园,庄园四周围着高墙,东西两边耸立着高高的戍楼,整个庄园正如一座壁垒森严的城堡。墙里一排高檐鳞比栉次,慢慢升起的炊烟被强劲的北风很快吹散了。狄公无计奈何,只得投奔去这庄园借求一宿。这时他才发现不仅无法传信给黄河两岸的军营官驿,就是与黄河北岸的扈从亲随也失去了联络。
  狄公策马向那庄园走去,忽然他发现路旁的大木桩上挂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人头上的长发披覆在已经变了形的脸上,人头下面还钉着一双被剁下来的手。狄公茫然若有所失,慢慢策马向前。
  狄公来到庄园的门楼前,见那两扇大门都包着厚厚的一层铁皮,显得十分坚固。他正想敲门,门却是先开了。一个老庄客探出头来,见狄公官员装束,忙将他引进一个宽敞、幽暗的庭院。狄公刚翻身下马,便听到沉重的大门被关上时发出的“嘎嘎”的声音。
  一个瘦瘦的管家模样的人迎上前来,气吁吁地说:“我在戍楼上早看见了你,我马上叫庄客来开门。贵相公显然是长途跋涉贲临敝庄的吧?”
  狄公见那人四十上下年纪,容貌不老,言语文雅,知道是个受过教育的人。
  “我姓狄,名仁杰,是北州的刺史。此刻正想赶路去京师公干,受阻于洪水,欲行不得,故想在贵庄暂宿一夜,随即拜纳房金。央烦先生向庄主禀报一声,万望周全方便。”
  “原来是刺史大人,原谅小人无礼了。小人名叫廖隆,是这里的管事,我这就去向闵员外禀报。老爷厅下稍候片刻。”
  廖隆转身径向内厅而去。这时狄公才发现庭院的两侧外屋挤满了大群的难民。庭院后有一个马厩,狄公忙把他的坐骑牵进了那马厩。马厩外有五六个少年正忙着放风筝,狄公见那风筝大都造型新巧,颜色鲜艳。几个已经放上天的由于风力太大,绳线绷得很紧,下面的少年使劲扯着,生怕绳线断了。狄公好奇地看了一会,请一个少年为他的坐骑洗刷喂料。那少年接过狄公给他的铜线,高兴地答应了。狄公然后又赶快回到外厅的台阶下等候。
  一个头戴紫貂厚皮帽,身穿灰羊毛长袍的矮胖先生从内厅急步出来,下得台阶,双手拉定狄公激动地问道:“刺史大人,你是如何到达这里的?”
  狄公皱了一下眉头,答道:“我骑马来的。”
  “你碰上了飞虎团吗?”
  “什么飞虎团?”狄公疑惑不解。
  那矮胖先生正待张口解释,一个高大健壮的先生来到了他们面前。他很有礼貌地问道:
  “刺史大人,你是独自一个人来到这里吗?”
  “不,我有六十多名士卒随从,他们……”
  “啊,苍天有眼!”矮胖子不禁叫了起来,“我们有救了!”
  “他们此刻在哪里?”高个儿紧问道。
  “在山岗北边的官道上。洪水在那里冲断了一个大缺口,我刚过了那缺口上的浮桥,浮桥便断了。浮桥一修好,他们马上便会来到这里。”
  矮胖子听罢,耸了耸肩,失望地摊开了双手。
  “请问你们谁是这庄园的庄主,我想今夜在这里借住一宿,依例拜纳房金。”
  “到这里投宿?”矮胖子尴尬地一笑。
  高个儿恭敬地答道:“庄主卧病在床,有失远迎。我名叫颜源,是这庄园的总管。这位是庄主闵员外的胞弟闵国泰先生,他是昨天才赶来这里料理他哥哥的病情的。”
  颜源一面说着一面引着狄公向内厅走去。狄公见那内厅两旁各有一间厢房,两边厢房与内厅之间用九折屏风隔开。颜源说道:“且请刺史大人房中用茶。”说毕三人进了东厢房。颜源点亮了桌上的蜡烛,三人逊让坐定,颜源又忙捧壶献茶。秋公摘下他的宝剑放在桌上,又解开了狐裘长袍的钮儿,背靠椅子,暗中观察眼前这两个人。
  颜总管白净面皮,容貌端正。眉须间却露出不安本份的神色,言语上又不免矫揉造作的腔调。年纪在二十五上下,但厚厚的眼睑下已隐隐有黑斑生出,松驰的嘴唇角散开几丝深深的皱纹。狄公一眼便知道他属于那一类城里游手好闲、轻浮好色的浪荡公子。但他竟在这么一个荒僻的乡村庄园里当了总管。
  颜源献茶时,狄公便问道:“颜先生和闵员外想来是亲戚了!”
  “我同闵老夫人沾上点亲。我父母都在州府。去年我得了一场大病,险些儿坏了性命,病愈后父母便送我来这里调养调养,换个环境。”
  “今夜飞虎团会彻底根除你的病!”闵国泰忍不住插话了。
  闵国泰说活带有浓重的乡音。圆盘似的脸上一圈浓黑的络腮胡子,下颚宽厚,脑满腮肥。一副盛气凌人的傲慢相,看上去便知是城里商贾掌柜一流人物。
  “令兄患的是什么病症?闵先生。”狄公问道。
  “哮喘,加之心脏有病,喘得就更厉害。”闵国泰草率地答道,“早些时候能留心颐养,他还不至于病成这么个模样。大夫说,如果不躺平在床上,不须—年半载这性命便要赔了。害得我只得把城里的茶叶行托给了那些信不过的人,一个人跑到这个鬼地方来。飞虎团今夜就要把这庄园杀得鸡犬不留,我算是晦气极了……”
  狄公道:“你们说的飞虎团莫不就是一伙剪径的草寇?我来时就碰上过一个,他们的肩上都披着一块虎皮吧?不消我两剑就将他吓跑了。你们休生恐惧,浮桥修好找的扈从士卒便能赶来这里救援。”
  “你说得倒轻巧,刺史老爷,修浮桥的木头从哪里来?”闵国泰又急了。
  “我来时便看见一处橡树林,不能派人去砍伐些吗?”
  颜源苦笑一声答道:“那橡树固然不错,但那伙强盗正潜伏在那里。你来时没见一株木桩上挂着一颗人头吗?那个可怜的人正是我们的庄客呵!飞虎团怕我们派人去缺口那边向官军求救,在村子前后都设了埋伏。”
  总管说着又从茶盘里拿出一根筷子,在筷子的两侧各倒放一只茶盅;“这根筷子便是黄河,这边的茶盅是南岸官军的苗寨,那边的茶盅就是敝庄。”他又用食指蘸了点茶水围着庄园画了一个圆圈:“敝庄所处的山岗是北岸唯一的高地,它的四周全被洪水淹没了。所以我们此刻正处于一个孤立无援的小岛上,往南岸去的渡船由于河水暴涨全卷走了。渡口也淹没了。闵先生恰好是昨天早上最后一班渡船从南边过来的。现在天知道渡口几时才能修复,还有山岗那边缺口上的浮轿。飞虎团扬言今夜就要动手了,他们正在赶制一辆云车,又准备将攻大门用的巨木搬运过来。”
  狄公听罢,不由义愤填膺,问道:“他们共有多少人?”
  “大约一百来人,”总管答道:“他们虽是一群乌合之众,但都是亡命之徒,有许多便是久经沙场的兵痞。原先他们有三百多人,遭到官军的夹攻追击,剩下的这一些便逃到了我们这里。由于洪水淹没了周围的地方,官军找不到他们的踪迹。他们在这山岗后的洞穴里安顿了下来,潜伏了好些日子。他们得知昨天渡口被淹,渡船卷走,更壮大了胆,无需担忧南岸的官军前来剿捕他们了,便派了几个人来我们庄园,开口就要索取二百两金子,若是不给,他们就要洗劫这座庄园,杀个鸡犬不留。闵员外无奈,为了我们庄园里的人和那些难民免遭荼毒,决定给他们金子。他把开银柜的钥匙给了我们,我们把那银柜一打开,柜里却是空空如也。就在同一天,闵员外的侍婢潜逃出了庄园,我们断定那二百两金子就是她偷走的,还疑心她早与强盗有联系,不然飞虎团怎的知道我家银柜里正好藏有二百两金子?我们把金子失窃的事告诉了强盗头目,那头目勃然大怒,说我们消遣他,有意设圈套拖延时间。他们限定了最后时间——今天夜里。如果还不捧去二百两金子,他们便正式发动进攻。此刻他们正忙着准备进攻器具哩。我们偷偷地派人去缺口那边找官军,结果都被他们捉住,割了头颅和双手挂了起来。”
  狄公说:“黄河南岸便有官军营寨,那里有一千多士兵驻戍,如果我们点起火,他们不是会来救援吗?”
  闵国泰愤愤地说道:“即使这里成了一片火海,他们也只是隔岸观火!”
  “是的,刺史大人有所不知,”颜总管接着说:“现在河水猛涨,河道水情复杂,他们不敢冒翻船的风险。且他们做梦也不会想到飞虎团此刻正在这里猖撅横行。因为狡猾的飞虎团在渡口被冲毁之前从不干扰来回两岸的商旅行客。”
  狄公“嗯”了一声,微微点头,说道:“形势诚然紧迫,却也不是不可挽救。我们可以加强防护,坚壁死守。比如发些兵器给庄客,动员难民们一齐动手,昼夜巡逻,遇事报警,恐怕也不至于束手待毙吧!
  闵国泰冷笑了一声,说道:“你知道我们有多少兵器吗?两杆生了锈的长樱枪,四五张弓,几十支箭,宝剑原有三柄,算上你搁在桌上的这柄,共四柄。”
  总管点头道:“原先这个庄园听说保持有二十名骁勇善战的团丁,并常备有一个小兵器库。天下太平了这么久,这些武备渐渐都荒废了。”
  这时管事廖隆进来禀告为难民准备的米粥已经熬好。
  闵国泰噘起嘴说道:“你看,又添了四五十张光会吃饭的嘴!”
  总管淡淡一笑:“我们还是先为狄使君安排下一个歇宿的房间吧。”
  闵国泰道:“这事得由我哥哥安排。刺史大人,原谅我们无法予你刺史的礼遇,这实在是不得已的事。我们三人此刻便要去为难民开饭,你大人委屈在此守候片刻。”
  狄公慌忙说:“休要为我操什么心了,我在那靠墙的长椅上胡乱睡一宿便行。”
  “待会儿让我哥哥来安排吧。”闵国泰又重复了一遍,说着便与颜源、廖隆出了厢房。
  狄公自己倒了一盅茶,慢慢呷着。又站起来反剪了双手,抬头欣赏那墙上挂着的一幅大山水画。画轴两边是笔势拘谨的大字对联,云是:
  九五勤政聿承天运
  亿兆乐业维是国本
  狄公赞许地点了点头,眼睛又落在书案的砚墨纸笔上。他忽然计上心来,飞快将茶水倾倒了些在那石砚上,从漆盒里挑选了一柱盘龙描金松烟墨,一面慢慢研磨,一面琢磨着拟撰。他抽出一叠信笺,笔酣墨饱地在一页上写了几行字。写完之后,吟读一遍,又如蒙童习字一样将那一页内容誊抄了十来张纸。然后小心翼翼在每张纸上盖上他的印章,便把这叠信笺卷了起来,放入他的衣袖。——他的印章总是用一根青丝线吊在腰间随身携带着。
  他背靠着长椅,猜测着成功的可能。他有一种急迫的责任感,他必须救出这庄园里无辜的人和那些哀哀待哺的难民。他甚至想去强盗面前暴露自己的姓氏,以朝廷里最高司法官员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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