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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道游击队-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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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靠煤生活的人,街上才有了百货店、饭馆,枣庄才一天天的热闹起来了。

“可是,多少年来,那些在煤上发家的人们,却不肯对咱们说句良心话,就是:这煤山是我们这些煤黑工人,受尽不是人受的劳苦,从地下用血汗挖出来的。老实说,没有我们受苦的工人,就没有山样的煤堆;没有煤堆,枣庄也不过是像几十年前,一个只有几棵老枣树的荒村罢了!……”

李正细长的眼睛,充满着正义,又很认真的说出最后一句话:

“枣庄是我们工人创造出来的!”

这响亮的结语,深重的敲着人们的心,黑影里发出一阵阵激动的回音:

“对!对!”

“对!你说的都是实话!”

一连十二个“对”,像一块石头投进水塘,激起的浪花,向四下喷射。

“可是反过来看呢?”

李正又继续他的讲话,大家都压制住沸腾的情感,静静的听他说下去:

“再看看枣庄人们的生活吧!有多少人从煤上赚了钱,吃的鸡鸭鱼肉,穿的绫罗绸缎;有多少做煤生意的商人,住着洋房瓦屋,没事用扇子扇着大肚子,在哼哼呀呀的胖得发愁。我们这创造煤山的工人生活又如何呢?我们是枣庄最劳苦的、最有功劳的人,可是我们却吃糠咽菜,衣服烂成片片,住的地方连猪窝都不如。每天听着妻子儿女挨饿受冻的哇哇乱叫。你看,社会是多么不平啊!……”

说到这里,蹲在炉边的人群,乌黑的头颈渐渐垂下去,有的用粗大的手掌擦着眼睛。李正说到他们的痛心处,那最爱打抱不平的彭亮,现在也为政委指出的人世间最大的不平而动着心。平时他们受苦受罪,有人认为是命,现在才算找到苦根了。听!李正清脆的嗓音,向着满含悲痛的人群,发出亲热的召唤:

“共产党!毛主席……”

李正这有力而严肃的六个字,使人们突然抬起含泪的眼睛,这眼神也像李正一样的严肃而有力。

“他领导我们无产阶级向穷苦的生活战斗。团结一切受苦的人起来,推翻这人吃人,人剥削人的社会。……可是现在日本鬼子来了,也只有我们工人阶级最懂得仇恨,我们共产党所领导的部队,就站在抗日的最前线。我们要把日本鬼子赶出中国,在中国建立幸福的社会!我们有了党,有毛主席,我们就一定能够胜利!我们要起来干!……”

“干!干!”

人们刚才的难过,变成了力量,变成了十二个“干!”他们喊出这行动的字眼时,都紧握着拳头,眼睛也仿佛亮了。从这以后,每当晚上,李正坐到帐桌边,火炉正旺的时候,人们都像铁块碰到磁石一样,向他身边聚拢来,听政委向他们讲党的斗争的历史和山里的抗日游击战争。党的每一行动,他们都感到和自己脉息相关。谈到党在某一个时期受挫折的时候,他们心痛;谈到党胜利的时候,他们兴奋。李正的谈话像拨开云雾,使他们看到太阳。他们不但了解到自己受苦的根源,也认识到斗争的力量和前进的道路了。

当他们在和贫困的生活搏斗中,看到了党,认清了党,他们的眼睛里已不再充满哀伤和愤怒。哀伤是在饿着肚子听着老婆哭、孩子叫的时候才有的;愤怒是在受气、握拳搏斗时才有的。现在他们的眼睛是真正的亮了,从黑暗的社会里看透了一切,好像一切都明白了。直到这时候,他们才了解到他们的老洪,为什么和过去不同,才了解到老洪回枣庄对他们说的话:“党教育了我,党给我力量!”的意义。直到这时,他们的拳头,已不是仅在一时愤怒之下才紧握了。他们身上已灌输进永不会枯竭的力量,拳头不但有力的打击出去,而且知道打在什么地方了。

他们心里有了党以后,再听李正一次次关于斗争的讲话,那清脆有力的话音,像春雨落在已播种的土地上,一点一滴的都被吸收了。当晚上他们听过李正谈敌后的抗日游击战争,在很长的时间里,都不能入睡。他们在黑影里,仿佛看到那起伏的山岗上,密密的树林里,有着自己的穷兄弟,听到游击队同志们所唱的歌声,这些游击队员怎样被穷苦的农民像家人一样接待着,在战斗的空隙里为农民耕作;在战斗里,又是怎样的以粗劣的武器,英勇的和敌人作战。他们感到这是多么亲热的兄弟和同志呀!现在自己就是他们中间的一部分,他们为此而感到喜悦和兴奋。

彭亮好久没有睡着,睡在他旁边的小坡,翻了一个身,突然用肘触了他一下,低低的问:

“还没有睡着么?”

“没有,你呢?”

“我对你说,”小坡不但没睡着,语气还那么兴致勃勃的,“我看到过咱们的队伍!”

“我不信,你是吹牛呀!”

“真的!”小坡说,“上次老洪搞机关枪,我和他一道送到小屯,山里派队伍来取枪,我看到了。他们是多么亲热的握着我的手啊!……”

彭亮听着小坡在叙述着他看到自己部队的情景,甚至每个细节都用最大的兴趣说出来,他听了感到很羡慕,能够看到自己的队伍是多么幸福啊!小坡的情绪越谈越快活,他问彭亮:

“你要不要听我唱政委教我的一个歌?”

“好!不过要低声一些!”

彭亮点头说,他知道小坡对歌唱的爱好,在这方面有着惊人的记忆力。他所以要小坡唱得低一点,因为夜深人静,容易叫别人听见。

铁流两万五千里,

直向着一个坚定的方向,

苦斗十年,

锻炼成一支不可战胜的力量。

…………

虽然有几个像“铁流”、“锻炼”对他难解的字眼唱得含糊,可是整个歌子的曲调是那么激昂的被小坡唱出来了。这年轻人低低的歌声,在这漆黑的小炭屋子里旋转着,透出门缝,在冬夜的寒风里颤动着。

………………………………………………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第六章 小坡被捕

过年以后,李正到小屯去和老周联系,得到山里的指示,司令部要他们尽快武装起来,准备随时配合山里的战斗行动,根据最近的情况,敌人有向鲁南山区扫荡的征候。

李正回来和老洪、王强作了研究,大家认为队员们一般的都有了政治觉悟,情绪很高。关于武装起来的问题,他们研究了两个方案:一个是继续扒火车搞钱买枪;一个是由王强到车站侦察,遇到机会,以现有的五支枪组织起来,武装夺枪。计划在最短期间,从五支短枪发展到十二支,使每个队员都有一支,以便随时准备应付战斗。

每当晚上,为了缩小目标,他们分批出发搞火车。枣庄到王沟这一段,由于搞的次数太多了,敌人在这里加紧了戒备。他们便向东西发展,到离枣庄较远的地方去搞。这天夜里,月色朦胧,小坡跟着彭亮、林忠到峄县那边去了。

他们出了陈庄向正南,绕过枣庄向东南去了。他们在月光下,沿着小道,越过麦田,急行着,因为要在十二点以前赶到峄县以北李庄附近,准备去搞下一点从台儿庄、峄县开过来的一趟货车。

“怎么不见往南开去的火车呢?”小坡望着东边像一条黑堤一样的路基,气喘喘的对彭亮说。

“你又想好事了,鬼子不会认为小坡跑累了,就开一趟车来,叫你扒上,送你到目的地。”

“是呀!”小坡笑着说,“要是现在有一趟车开来多好呀!扒上去吸一支烟工夫就到了。这样两条腿跑,就得两个钟点。……”

由于这些天,每天晚上都出来搞车,小坡确实有些疲劳了。因为别人晚上搞车,白天都在炭屋里睡上一觉。可是他晚上搞车捞不着睡觉,白天又高高兴兴的哼着小曲子。有时还偷偷找到李正,唱《游击队之歌》给他听。当李正拍着他的肩笑着夸耀他,“不错呀!你的记性真好呀!”他就更高兴的去干活了。

他在炭厂是那么活跃,讨人喜欢。白天他总不喜欢躺下来睡觉。一到晚上有事要出发了,上半夜他还支持得住,一边走一边肚里哼着八路军进行曲,可是到下半夜,他就嫌头沉,想打瞌睡了。现在他就在幻想着能有个火车给他休息一下。他的脚步越来越沉重,发涩的眼睛不住的瞅着那条黑堤,可是总不见火车到来,只得默默的跟在彭亮、林忠的身后,沿着铁路的西侧,向漆黑的远处走着。

到达李庄附近,已是十二点多了。彭亮到庄里李铁匠那里去联系。他和林忠趴在麦田里,身下的麦苗已长得将要埋住他们了,麦稞上的露水,打湿了小坡的脸,他微微清醒了一下。四下很静,只有远处传来一两声狗叫。他们趴在那里,望着前边黑黑的路基,在等着将要开过来的货车。

在等车的时间,小坡再也支不住沉重的脑袋,把头靠在一簇麦丛上打盹了。他在睡意蒙眬里,突然听到旁边彭亮的低沉有力的声音:

“准备呀!开过来了。”

他抬起头来,擦了擦眼睛,看到黑堤的路基上,已蒙上一层白色的探照灯光,耳边听到渐渐增大的轰轰的、远处开过来的火车的音响。随着声音,他身上忽的振奋起来,这声音把他的睡意扫得一干二净。因为他知道和这大怪物搏斗,是开不得玩笑的,全身力气都得使出来,一不注意,抓脱了手,蹬空了脚,都有生命的危险。他想到政委告诉他这就是任务,一定要很好完成。

他跟着彭亮、林忠,慢慢的向路基那边爬去,当啌啌的车头带着巨大的声响跑过去的时候,他们三个黑影就都跑上了路基。在一阵轧轧的钢铁的摩擦声中,他们迎着车底卷出的激风,像三只燕子似的,窜上车去。

接着货物包像雨点样的抛下来,他们紧张的甩了一阵,眼看将要到枣庄了,只听彭亮一声口哨,小坡和林忠都从车上跳下。他们顺着车来的方向往回走,在收拾着从车上抛下的货物。这时李庄的李铁匠已带着几个小车来推货了,他过去在枣庄打铁混饭吃,和彭亮、王强很熟,因此,彭亮他们到这边搞车,把货物托他隐藏起来。由于他很忠实,也由他送到集上去卖。

小坡帮着上小车,刚才在车上紧张劳作,汗水把棉袄都浸湿,现在静下来整理车子,身上已阵阵发冷了。当彭亮、林忠押着小车走后,小坡从一个洼地里又找到一包货,他舍不得丢下,就把它背起来,去赶小车,但小车已走得很远了。货从火车上推下了,小车又都运走了,老洪和政委给他们的任务已顺利的完成。直到这时,小坡才松了一口气,但紧接着一阵阵疲劳和睡意压上来了。他现在比来时更显得头重脚轻,头不但沉,而且有时嗡嗡的响。他背着一个货包,刚爬上一个土坎,一不小心滑倒了,从此,他就没有爬起来,头枕着货包,呼呼的睡去了。

月亮已经下山了,推向李庄的小车已经走得很远了,四下又恢复了寂静。小坡伏在货包上发出沉睡的鼾声。

从峄县方向隐隐的传来轧轧的响声,冷冷的两条铁轨,呼呼的像在跳动。路基上,铁轨上,又蒙上白色的灯光,渐渐的,越来越亮,射得铁轨像两条银线,一辆鬼子的巡路摩托卡,飞一样开过来了。

当摩托卡上雪白的探照灯光,射上路边的一个土坎,射上蜷伏着的小坡的身躯,射上他酣睡的年轻的脸,摩托卡察的一声煞住了。四个鬼子像恶狼一样,从两边向这里包围过来,当鬼子正要扑向小坡,突然看到远处有着一条黑影,以焦急的声调喊着:

“小坡……小坡……”

是彭亮跑回来找小坡的呼喊声。

“咯……”一梭子震耳的机关枪子弹向着喊声的方向射击,远处在闪着一串串的火光。小坡在枪声里忽的坐起来,但是他一睁眼,三支刺刀尖,和一个黑黑的机关枪口正对着他的脑袋。

“叭格……”钉子皮靴猛力的向他踢来,使他栽倒了,接着他被鬼子粗暴的用绳索捆起来。他刚站起,两个耳光,打得他的脸颊发烧,嘴角流出了血。他被牵到摩托卡上,只听到一阵呼呼轧轧的音响,他被带走了。

小坡被押回枣庄时,天灰苍苍的,还不大亮。街道上冷清清的,只有淡淡的雾气在四处上升。他望着西边埋在一片白烟里的陈庄,他想到那乌黑的小炭屋子,那里有老洪和李正,他们是睡着呢?还是围在火炉边,在盼望着他的归来?他鼻子一酸,眼睛里涌上泪水,但是他马上想到政委的坚毅的讲话:“我们是共产党领导的部队,我们能战胜一切。……”他咬了咬牙齿,把泪水咽到肚里,心里狠狠的对自己说:“装孬种,还能行么?”他身上仿佛在增长着不可抗拒的力量。带进宪兵队,他被掷进一个安着铁门的黑屋子里。他跌到一堆碎草上时,嗅到一股股烂肉的刺鼻的气味。他听到屋里一片呻吟声!远处不时传来鬼子夜审“犯人”使刑时“犯人”尖厉的叫声,小坡听了头皮一阵阵发麻。

天亮以后,他看清了屋里的人们,有些穿着矿工服装,有些穿着农民服装,他们都是蓬着头发,菜色的脸,眼睛陷在深深的眼眶里。脸上都留下一道道的血痕,破衣服上都染满了干巴巴的血迹。他们有气无力的伏在地上,交错着发出难受的哼哼声。

离小坡最近的一个四十来岁的庄稼人倚在墙上,他脸上的伤痕比别人更多,身上的衣服已被皮鞭抽得碎成片片,从破衣缝里露出的皮肉,都烂得开了花,肋骨突出的干瘦的胸脯,露在破衣外边,上面有一道道,一块块的伤疤,小坡看出那是火条和烙铁烙的。苦痛的折磨,使他的胸脯是那样吃力的一起一落。小坡怜悯的看着这庄稼人紫黑的,丛生着胡子的脸,他有一对明亮的眼睛,在深深的眼眶里炯炯发光。庄稼人看到小坡,怜惜的问:

“怎么被捕的?小兄弟!”

“在铁路上。……”小坡接着问,“你呢?”

“在山里。……”

听说山里,小坡就用异常亲热的眼光,望着这个穿农民服装的中年人。他将身子往前移了一下,把身下的碎草挪一些到对方的受伤的身子下边。他想到政委每天晚上讲的山里的故事,在那里的起伏的山岗上,密密的树林里,有好多他的穷兄弟“同志”在斗争。小坡突然有一阵高兴的情绪,他甚至想起了那支《游击队之歌》。但是他看到这中年人身上的伤,情绪就又低落下来,他抚着对方受伤的浮肿的手,同情而关心的问:

“疼么?”

“没有什么!”中年人笑着说。他锐利的眼睛望了小坡一会,看到小坡除了昨晚两个耳光留在嘴角的血迹而外,强壮的身体还是无损的,就对小坡说:

“要咬紧牙呀!”

“是的!”小坡点了点头说。他好像从这中年人身上汲取了不少力量。他认为这是一个不平凡的山里人。

晚上,铁门哗啦的响了,小坡被提去受审,他被带到一个大庭里,在迎门的一张桌子前,雪亮的台灯下面,一个鬼子军官,把眼瞪得像鸡蛋一样,盯住他。他旁边是个翻译,两边是四个全副武装的鬼子。

鬼子军官向他叽咕了一下,旁边的翻译官就问: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小四!”小坡没有说实话,顺口而出,把自己化名为小四。

“家住在什么地方?”

“老枣庄!”

在鬼子没问他以前,小坡早打好谱不说自己是陈庄人,因为他想到陈庄小炭屋里有着老洪、李正和一些队员们,还有枪。要说住在那里,可能会连累着他们——这些他所敬爱的同志。所以他一口咬定是老枣庄人。这老枣庄在枣庄的最东部,几十年前它只是个几十户的小村子,西距陈庄五里路,自从这里煤矿开采以来,在这两村之间修起了煤矿、炭厂和街道,把两个村庄完全连在一起了。

“你的土八路的!”鬼子叫着。

“你什么时候参加游击队的?”翻译问他。

“我不是游击队,我也不懂什么是游击队。”

鬼子把仁丹胡子一努,显出非常不高兴的凶相来,向翻译叽咕了一阵。翻译官问他:

“不是游击队,你为什么偷货?你要说实话,赃物和你一道抓到的。”

“我家里没啥吃,我才偷了点货。”

鬼子叽咕着,翻译问:“谁叫你偷的,你们几个?”“我自己!”

还没等小坡的话音落下,鬼子就听懂了,拍的一声拍着桌子,“叭格!……”像猪样叫起来了。他向旁边咕噜了一下,两个鬼子,扑通一下将小坡摔倒在地,架在一条长凳上,仰面朝天,用凳子上的两根皮条,套住他的脚脖和喉头。喉头这根皮条勒得他喘不过气来,使他张着大口喘气。就在这时,鬼子提着一壶辣椒水,对准他的嘴和鼻孔浇下来。他要闭嘴,辣椒水从鼻孔浇进去,憋得慌,一张口,口鼻一齐进,鼻孔,喉管,像锯齿拉来拉去的刺疼,疼得他的心剧烈跳动,额上的青筋在突突的上涨。鼻孔的刺疼,使他的眼泪哗哗往下流。他要挣脱,可是手被绳捆着,脚被皮条绊着。鬼子一直浇下去,整整的浇了一壶,他的胃也痛得发烧,胸脯慢慢鼓胀起来了。

他被两个鬼子架着,站到桌前。鬼子在呱呱的怪笑着,向他咕噜了一句,翻译官也笑着说:

“太君问你,你觉得这酸辣汤的味道不错吧?”

小坡含泪的眼睛,愤怒地瞪着他。鬼子又叫翻译官问他:“谁指使你的,你们一伙几个人?快说!”

“我自己!”

扑通一声,又被两边架着他的鬼子摔倒了,小坡的头撞在硬地上,鲜血直流。就在这时,两只鬼子的钉子靴,踏在他的肚皮和胸脯上了,他那被灌满了辣椒水的胃像炸成碎片一样疼痛。辣椒水顺着鼻孔、喉管又窜出来。这样被压缩、逼出,比刚才浇进去时的锯拉更厉害,他疼得满头大汗,头昏得天旋地转……皮靴上的钉子,像要刺进肚皮一样,他昏过去了。鬼子还在使力踏,开始口鼻窜出的是辣椒水,以后压出的则是血水了。

鬼子问了一个钟头,可是小坡在昏迷中,还是那一句:“我自己!”结果又挨了一顿皮鞭,才被架回黑屋里,被抛到碎草上去了。

这时,山里人用温暖的手,像昨天小坡刚来时对自己那样,抚摩着这年轻人的身体,对他说:

“忍着点呀!小兄弟!”

小坡睁开眼睛,他脑子里亮着老洪的炯炯发光的眼睛,响着政委的钢铁样的话音,他笑着回答:

“没有什么!”

下半夜,小坡清醒些了,山里人的手在不住的抚摩着他,真像对自己的小兄弟一样亲热。

外边汽车响,铁门响,有几个“犯人”被拉出去了。照例是白天又送进些新人来,晚上拉出去一些,这些拉出去的,一个也没见回来。小坡清楚的知道,他们不会回来了,因为他听王强说过,鬼子在深夜里,把中国“犯人”拉到大兵营里给新鬼子练刺刀,给军医院开肚子。第三天夜里,铁门响,山里人也被拉走了,临走时,他低低的对小坡说:

“小兄弟,记住别出卖自己的人呀!”紧握了下他的手,就被鬼子带走了。小坡听着墙外载犯人的汽车声,眼睛湿了。这位山里人的面容,长久的留在他的脑子里。他想着,这山里人也许被穿死,或者喂洋狗了。又想到鬼子白天在山里烧杀,夜间又这样偷偷的屠杀,有多少中国人就这样死了呀!他抚摸着自己身上的伤,海样深的仇恨,在他心里生了根,他想,他活着一天,就要斗争一天,为死难的中国人民报仇。想到这里,他心里在低唱着:

…………

誓复失地逐强梁。

争民族独立,

求人类解放,

这神圣的重大责任,

都担在我们双肩。

…………

以后,小坡又被提审两次,皮鞭抽着他,但他咬住牙,只说“我自己”一句话。

一个星期过后,在一天夜里,他听到外边汽车响,接着,他被带出牢房。鬼子又从其他牢房里,带出来一些人,站满了一院子;最后他们被刺刀逼着,上了汽车。小坡心里想今晚就要把他处死了。他在汽车上不住的向西望着,他想看到陈庄,那里有他的妈妈;有老洪、政委、彭亮和一起战斗的穷兄弟们!他眼睛里涌出了泪水,他不是怕死,在鬼子的酷刑下,他并没有屈服,他没有出卖自己的同志,难过的是现在他要向他们告别了。

汽车出了枣庄西门,并没有向南边的鬼子大兵营开去,那里就是秘密杀人的地方,汽车却一直向西车站开去了。车站上停着一列军用车,月台上、火车上有不少的鬼子。小坡和“犯人”们都被赶下汽车,这时鬼子从其他地方,也赶来一些“犯人”,集中在月台上准备上车。直到这时,他才向四下的“犯人”仔细的看了看,他发现这一批“犯人”,都是像他这样一二十岁的年纪。他才知道现在不是把他们处死,而是要把他们装车运走。他记得过去听人家说,鬼子侵占中国人力不够,他们到山里扫荡,抓些年轻人,送到关东,送回日本,去做苦力。现在也许是把他们运到关外去做苦力了。

他随着人群被赶往铁闷子车上,他四下瞅着,想找个逃跑的机会,可是四下都是端着刺刀的鬼子,跑是跑不脱的。他又想看看是否有熟人,好送个信给炭厂,让老洪和政委知道他的下落,可是一个熟人也找不到,因为在夜里,又是军用车,鬼子根本不让中国人傍边。洋行的中国人脚行吧,从上次鬼子丢枪后,军用兵车也不用他们搬运。这些想法都落空了。

他被赶进铁闷子车里,挤在人群里,想尽可能的挤向车门口。他想着,门要关不紧,车开后,他设法蹬开车门,跳下车去。可是鬼子把铁门哗啦拉上,然后叭的用一支大铁锁锁上了。他算死了心了,在车上逃跑已不可能,因为这大铁锁,就是用钳子,加上老洪那有力的手劲也弄不开的。

火车吼叫了一声,哐哐啌啌的开了,小坡心里一阵发乱,在漆黑的铁闷子车里,他挤在人群里,紧紧的锁着眉头。火车走了一整夜,小坡一夜也没合眼,车缝里透进来一丝阳光,天大亮了。火车停下来,铁锁响,铁门打开,年轻的中国“犯人”被赶下车,到月台上集合。小坡看看这个车站很大,高大的票房上扬着日本旗,上边有四个黑字,他不认识,听别人讲是:“兖州车站”。啊!兖州,小坡没有到过,可是他知道这是津浦线上,徐州到济南中间的一个大车站。他们被带到离车站二三里路的一个地方,这里不靠住家,有几座新盖的红瓦房,四下用铁丝网围着,入口处有用洋灰修的岗楼。他们到这里的第二天,鬼子把绑他们的绳子松开了。

一个也穿着鬼子衣服的黄脸中国人,站在台上,对他们讲话:

“你们犯了罪,皇军看见你们年轻,饶了你们。这就是中日亲善的精神,可是大家要变变脑筋。……”

从此以后,他们每天被集合起来,上讲堂。鬼子和穿着鬼子军装的汉奸,在给他们讲课,翻来复去的讲什么“中日亲善”、“大东亚共荣圈”。

“亲善,亲善,”有时小坡摸着他身上的伤疤,狠狠的说,“这就是亲善呀!奶奶个熊!”

在闲下来的时候,鬼子也叫他们修碉堡,盖房子,说是锻炼身体。看样子鬼子是想把这些年轻的中国人训练一下,挑一部分来补充汉奸队。思想真正改不过来的,再送到关外去做苦力。

小坡不时隔着铁丝网,向西南望着火车道,这里离铁道约有二里路,南来北往的火车,他们都能看到。火车的轧轧声,小坡听来是多么熟悉,他多么想从铁丝网空子里钻出去呀,可是不能,那上边有电,一碰上就会电死的,门岗又那么严,他们一个人也不许出去。

一天鬼子挑了一批人送走,小坡被一个军官模样的鬼子笑着叫到屋里。这小屋周围是个菜园。鬼子军官看看小坡出狱后渐渐恢复健康的年轻的面孔,用生硬的中国话说:

“你的好好的,服侍我的,我提拔你,大大的!”说着他走到屋门口,指着屋周围一片菜畦和花草,摸摸小坡的肩膀说:

“你的挑水的,浇!我提拔你大大的!”

“好好的!”小坡点头笑着说。因为他知道,挑水要跑到大门外去的,在铁丝网西南角有一口井,这里的水管子还没安好,要到那里去挑水。

第二天,小坡就挑着一副水罐子,到西南井边上去挑水了。门岗看了看他袖子上的“工役”袖章,就放他过去了。以后连看也不看了,他可以自由的挑着罐子出出进进。

这天,太阳已经落山了,他出来挑水,把罐子放在井台上,看了看周围的地形,这里离铁路还有里多路,他看准了一个洼道,这洼道直通向铁路,有一大节地,岗楼上的鬼子是看不见的。他正在寻思着,突然兖州站上,响起了机车的吼声,机车喷着白烟,带着一列货车,轰轰隆隆的从车站开出来,渐渐加快,向南开过来了。

小坡骂了一声:“奶奶!”把罐子提起来,用力向井台的石头上一摔,叭啦!摔得粉碎。他一转身窜下井台,箭一样在小洼道上飞奔,当他喘着气跑上路基,已被鬼子发觉,两个鬼子向井台那里叭叭的打着枪,追过来。在这一霎间,一列车已跑过大部分,只剩最后几节了,只见小坡的身影一闪,随着一阵锵锵开去的火车,就不见了。

两个鬼子喘着气赶到路基上,火车已经早跑得看不见了。他们向路基两侧搜索着,因为他们万想不到这个年轻的中国“犯人”能跳上飞快的火车。是不是钻到车底,压死了呢?看看路基上并没有血和尸体。他们又越过路基,向西边追去了,并且不住的叭叭打着枪。

这时候,小坡已经躺在火车上的麻袋堆里,望着满天的星星,听着耳边呼呼的风声,在快乐的唱着他久已不唱的“铁流两万五千里……”了。

李庄搞车回来,彭亮把小坡被捕的消息带给李正、刘洪。这耿直的黑大汉是那样难过,他搓着手掌,焦灼的说:

“我发现小坡不见了,便回头去找。当我看到铁路上有摩托卡,我急了,便四处低低的喊‘小坡!小坡!’可是一梭子机枪打来了,我趴在地上一看,小坡被探照灯照住,他已被鬼子团团围住,绑上摩托卡了。”说到这里,彭亮在发着呆,用手掌拍着自己的脑门,显然他在深深责备着自己。他又慢慢的说:“我就这样把小坡丢了。他跟我出发,我应该好好照顾他,可是,你看我这是干了些什么?当敌人的机关枪打来的时候,我也想举枪,去抢救,可是我没有这样做,因为我一个人是不能把小坡劫下来的,劫不成相反更害了他,因为我知道小坡没带枪,他身上只有一包货,敌人顶多把他认为是小偷,如果我要打枪,敌人就认为捕的不是小偷了。我没有还枪。可是,我就这样白白把小坡丢了,我是怎样的对不住小坡呀!我心里像刀刺样难受。……”

李正知道彭亮是个非常关心同志的队员,他现在为着小坡的被捕在痛苦着,他看着彭亮发红的眼睛说:

“你当时没有还枪是对的,因为敌人两挺机枪,还有步枪,你一支短枪是抢救不下来的。相反倒会暴露了小坡。不要难过,我们要想办法去救小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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