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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江雪-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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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知雪婆一去,过了一月杳不见至。江潮常走到氤氲庙前,只是锁门在哪里,访问邻人,都说不知。只得走到洛神桥,又不好进吴衙动问。在右观望,只见有管家出来,江潮面重,一溜烟的走归。自此相思越重,寝食都忘,又不好与人商量,左思右想,再无计策。
看官,你道雪婆为什绝影不来?原来有个缘故,被人暗算,在吴衙跌坏了腰,回来不得,睡在小姐外房。晓烟日奉汤药,小姐也时常看他。暗算的人你道是谁?原来小姐的乳母柳婆,就是那丘先生与那丘石公的嫡亲姑娘。幼年嫁与柳庄人家,其夫是杀猪的,浑名叫做柳千刀。柳婆三十四岁上生了一女,叫做弄儿,就进吴衙做了阿奶,领这小姐大的。因柳婆为人循谨,小姐爱他,且其夫已死,就住牢在小姐家了。其女弄儿幼时过继与人,后来长大,就嫁在丘石公的堂兄为妻。那堂兄不久病死。有些薄产,且有了一个孩子,倒守了七八年寡。这丘石公年虽二十,并无妻子,与寡嫂贴壁居住,行奸卖俏,遂有陈平之行。石公貌虽不扬,其实倒有本事,与弄儿竟似夫妇一般,哪里管伤着天伦,难逃皇法?真正是衣冠禽兽!这些外人做了一支《油儿》嘲得好:
守节励冰操,数年来,泪暗抛。可怜冷落芙蓉貌,阴中似烧,今番怎熬?暂将叔叔通宵抱。莫相嘲,牌楼休造,就死也风骚。
闲话休提,单道这弄儿,一日到吴衙来看母亲。柳婆患病在床,见女儿来,悲啼不止。弄儿问道:“母亲时常欢欢喜喜,为何今日如此悲酸?”柳婆道:“我因受了郁气,教娘日夜熬煎,你兀自不晓得哩!”说罢,又呜呜咽咽的哭个不住,弄儿再三抚摩,道,“娘有什气,说与做女儿的知道。”柳婆教他关了房门,坐在床上,道:“我儿,我因吴小姐心偏,厚待那穿珠点翠的雪婆,把我放在一边,故此气出这病来。”弄儿道:“娘,吴小姐禀性温淑,做女儿的极心服他,今虽把雪婆待得好,自然不忘你的乳哺之恩。娘不要气恼。”柳婆道:“女儿,你不晓得,说与你知,你也着恼哩!”弄儿道:“娘,你且说来。”柳婆道:“前初八日,我见那卖旧衣的婆子来,我要买一副裙衫。与小姐说,要银一两五钱。他说:‘爹爹不在家,银子哪里有?’我也就不敢开口了。谁想歇不多几日,特特将白银一锭,送与雪婆做衣服。教老娘怎地不气?”弄儿见说,也恨她厚薄不均。柳婆道:“我今日不恨小姐,只恨那老乞婆,若可逐得他去,我就死也甘心。”弄儿道:“小姐爱他,如何摆布?只好暗算他,方是现在功德。”柳婆道:“怎生暗算?”弄儿附耳道:“如此,如此!”柳婆道:“妙甚!明日早为之计。我的卧房与小姐的卧房止隔得一重墙垣。不要说了,明日依计而行。”当夜,母子同睡不言。有诗为证:
雪婆竭智为鸾俦,谁料风波又起头。
今夜弄儿施巧计,教人暗里却生愁。
柳婆怀恨雪婆,与女儿弄儿设计,明日起来,柳婆母女只说来看小姐,扯了雪婆,道,“今日无雨,我母女同你到花园凉亭上吃三杯,如何?”雪婆不知是计,道:“多谢你母女这般好心。”到了亭子上,摆上酒果,将雪婆灌得烂醉,然后回来,中有一条小桥,两旁都是栏杆,柳婆扶了雪婆走去。他母女久知北边栏杆是不牢的,柳婆靠着南边,用力将雪婆向北只一推,弄儿在后面,又乘势将朽栏杆一拉。雪婆要跌将下去,一手挽住柳婆臂膊,两人都滚下水里去了。雪婆跌在石桩上,伤了腰;柳婆跌在雪婆身上。虽然不致大害,两个人都在水中咕嘟嘟的吃水,幸有园丁看见,慌忙救起来。雪婆行走不动,扛了进去。柳婆女儿扶了,各换衣服。正是:
害人害己,害己害人。
皇天有眼,莫谓无神。
自后雪婆卧病。小姐也有些知觉,甚是怜爱雪婆。过了几日,弄儿接母亲同回家去散心解闷。这是七月十三夜,适值丘石公夜夜恋着弄儿,见他同了老厌物回来,有些碍眼,也免不得走来假殷勤一番。他道:“姑娘一向纳福?”柳婆道,“我的儿,你做姑娘的不死,在此现世,有什纳福!”丘石公惊讶道:“姑娘,你在吴衙有什不好,出此怨言?”柳婆将委曲细细说了一遍。丘石公未及听完,咬牙恨道:“嗄!是了,原来就是江潮这小畜生,躲在阴沟洞里,思想天鹅肉吃。有此缘故!侄儿时常要寻这小畜生的破绽。我在洛神桥、柏梁桥一条路上,穿珠点翠的雪老乞婆哪里,撞着他十余次,原来如此!”柳婆道:“大侄儿在江家处馆,我也晓得,不想就是雪婆所说小姐的对头。我且问你,他有何得罪于你,你这等恨他?”丘石公将前日慢待他的情由细说一遍,道:“这小畜生!待侄儿处置他一番,连雪婆与吴小姐也自出丑。姑娘不要气。”柳婆方才欢喜,那丘石公候柳婆睡熟,仍与嫂子谐其旧好,这正是:
贾氏春魂频化蝶,韩椽行止惯偷香。
第11回 丘石公巧骗分金 江信生透知奸计
尘世钱为命本,仙家银作真丹,西天活佛坐金莲,冥界也须锭缎。有宝强徒也喜,无财妻子憎嫌。友朋今日仅为欢,莫笑贪心无厌。
右调《西江月》
再说丘石公千思万想,要摆布江潮,心中定计,不如原去与他拉了分金,请一妓女,令他同睡。就把酗酒宿娼先弄落他的秀才,然后处他一个尽情。计议定了,即到姬贤家来,对姬贤说道:“前日拉分金之说,江信生原说秋间方可,如今姬兄怎么反不说起了?后日八月十五中秋之夜,姬兄同小弟去拉齐众友,即日去请了下妙娘,唤只大游船,不怕江信生不去。”姬贤道:“小弟正在此要完这段公案。丘兄且在家下用些现成朝饭,同到各家去走一遭。”丘石公也不推辞。只见酒肴齐至,大酌一番,吃得半醉。
乘了酒兴,先到路玉贞家。拉了玉贞,到李霄家。李霄不在家里,管门的道:“我家大相公出去赴宴,晚间就回来的。”丘石公道:“烦你说一声,白蝠巷丘相公来拉分金,请江信生相公游虎丘的。明早千万送至姬相公府上。”管门的道:“晓得了。”三人又去拉丁沈彬。一齐又走了数家,都推托不与。丘石公道,“只是李兄不在家,我们就此四分,大家增出一两,江信生也要他出一分,小弟也出半分,就是十五两五钱了。何优不成胜会!”姬贤道:“丘兄是个分头,决不要你出的。江信生兄他虽肯出,我们也难要他的。”丘石公道:“学生是极肯出钱的,只因近日偶然乏钞;那江信生岂有不出分金之理?学生自有说法,不怕他不从。”说罢,各人作别,散归。
明晨,丘石公又到姬家,坐未定时,只见李叔夜先来。一个美童跟了,手中拿一拜匣。李霄与二人揖罢,道:“昨日失迎,得罪!得罪!”遂即开了拜匣,拿出分金一封,上写二两,又红单帖一张,上写盟弟李霄拜。丘石公道:“兄不晓得,与分者少,各人要加一两。”李霄道:“教小价回去再取一两就是。”丘石公道:“妙!妙!姬兄,你也称了出来。”姬贤道:“我昨夜已称在此。”即在书橱内取出,递将过来。开包一看,见是足色纹银,共十余件。他捏在手中,又叫姬贤取厘等出来,各要面称。姬贤去取厘等,丘石公藏起一块,又拆那李霄的一封来看,却是大小三件,不好偷捵。姬贤拿等子到了,将他的银子,与姬贤面数件数,道:“财上分明,你看一看。”故意手忙脚乱的,把银子都泼在地下。姬贤拾起,只称得二两七钱。丘石公道:“不作折的呢。为何只得二两七钱?”姬贤道:“小弟昨夜原是这等子称的。”丘石公道:“难道学生手热,拿得一拿,就没有了三钱不成?”李霄道:“看地上,只怕还有一块来。”姬贤数一数,果然少了一件,明知丘石公偷了,只得又加了三钱。李家的童子也取了一两头来了。路玉贞,沈彬分银齐到。丘石公借口代劳,意欲尽入私囊,亏那沈文全说道:“丘兄做了分头,也过劳重了。如今竟该安乐吃酒,将分金付与小弟,一应使费,俱是小弟料理。”在他手里竟将银包夺去。丘石公怒道:“这明明是不托小弟了。”沈彬道:“丘兄说哪里话?”口里虽如此说,将银包紧紧捏在手中,不授与他。丘石公心中恨极,敢怒而不敢言。沈文全道:“就此同到江兄家去。”丘石公只得同行。
到了江家,江潮害了相思,雪婆杳无音信,坐卧不安,饮食俱废。是日向午尚卧榻中。见众友来,只得勉强起来。姬仲亲附耳说其详细,江潮对众友道:“小弟近来身体惫甚,承诸兄长殷殷美意,小弟怎敢推托?只是羸弱之躯不堪跋涉,只求略缓数日,待贱恙稍痊,方可奉领诸兄长雅意。”众人道:“小弟辈因兄有恙,故拉分与兄遣病,兄若再辞,小弟辈太觉没趣了。”江潮见推辞不得,只得允从。丘石公假作殷勤谄媚之态,趋奉信生,说道:“今日弟辈回去。唤了游船,请了妙娘。明日是八月十五日中秋盛会,诸兄必须晨刻登舟,往虎丘为竟日之乐。”相别出门。沈彬到了家中,即吩咐家童定船请妓。
明早,众友果然侵早到沈文全家。早已备下早饭,专等江信生到来。李叔夜道:“今日是我们做主人,专为请着信生,也该写一联名帖请他才是。”众友齐声道:“有理。”沈文全即将红吉柬遣家人去请,说道:“各位相公俱到了,立候江相公登舟。”谁知丘石公又生奸骗之心,即同沈使来到江家,故意打发沈使先回,遂私对信生道:“众位美情,各出分金三两。他们意思,道是用不来,也要江兄出一分,但不好说。学生的愚意,兄不若出一分,日后免得还席。”信生道:“有理。”就在书箱里取出一封银子,上写着“小弟江潮具分金三两”。丘石公双手去接在手里。江信生是个乖觉的人,道:“丘兄,小弟灯下称的,因不凑手,尚缺二钱三分,只恐众友面上不好看,待我补了何如?”丘石公是个贪心最重的,说道:“正是!正是!兄快补凑了。”信生接了信简,到里边去躲了一会,走出来道:“家父说道,你先同丘先生去,我自着家童送来。”丘石公变色道:“嗄!令尊若是这等说,明明是不要他们受了。学生是兄好友,一片为兄之念,故此算计吾兄出了一分,免得日后还席。待小弟袖了去,不要声张。若今日吃了他们的酒,日后也得十两银子使费。难道学生就顶了你的不成?”信生道:“小弟岂有疑兄之理?适才家父道是小弟病躯,再三不要小弟去,是家母勉强放小弟出来的。若再去说,家父必不放小弟去了。分金自然着小价送来,待小弟进了门,再走到门首候小价送来,悄悄的袖来,会与吾兄,转送诸兄就是了。”丘石公道:“吾兄究意不肯相托,也只得罢了,何必如此支吾!”信生笑道:“丘兄不要说这样话,小弟少顷付兄便了。”
到了沈府,信生与各位奉揖。丘石公拘定了信生,要他门首去,望那分金入手。信生与沈文全略丢眼色,道:“沈兄,小弟病余,不知庞儿消瘦得怎么样了?顷因丘兄立待,不曾照镜,弟要到兄书房中去,借镜儿照照。”文全携了信生的手进去,丘石公着急了,忙扯住信生,道:“你倒忘了?”信生道:“就出来的。”丘石公却要随他进去,沈文全道:“此紧贴内室,江兄可以进去,丘兄不当稳便,请留尊步。”丘石公没趣而出。信生与文全略言其故,叫沈文全从后门抄出,信生急忙出来,与丘石公同在外面去望家人。只见沈文全在前巷走将来,江宅家僮手拿拜匣随着沈生,沈生说道:“今日之约,是弟辈请兄,为何江兄也出分金?本是不该受的,只因今日用不来,只得领了。”丘石公见走了炉,登时气得手抖足麻,反恨江生巧计。原来,江生分金自己袖来的,见丘石公巧骗,若不与他,自己公然拿出,他必然大怒,只说照镜,付与文全。文全教家人同在后门出去,家人自到江宅,叫江使捧盒而来的。江信生自己同石公出门而望,只说沈生偶然撞见江使,受了分金,使丘石公不好怪他。丘石公乱嚷道:“这个是再不该受的!沈兄还是回他转去的是。”他指望回转去,自己又好骗他的。沈文全道,“何劳丘兄如此过逊。”竟自拿了封儿进去。石公好生难过。
众人吃过早膳,沈家人禀道:“酒船酒席俱已停当,王妙娘将次到舟中了,请众相公下船。”众人大喜,走到舟中,看那船,是第一号的大船,不特宽转,更加精洁,众人道:“叫了这样大船,只恐用不来了。”沈彬道:“如用不足,都是小弟罢了。”沈文全在袖中取出帐目来看,上写:
舟金,白银二两足;
王妙娘,白银十二两足;
包备酒盒,白银六两足。
酒米在外。
众友道:“这样说,兄又多出了一分了。”沈生道:“些许小事,何足挂齿?”正说话间,只见一乘暖轿抬了王妙娘来了。众人看他下了轿,落了船,从从容容,依次相见,真是无限妩妍,嫣然凝媚。怎见得?但见:
新月为眉,轻云作态,玉容清冷花难赛。懒庞吹落粉痕香,秋波转处人无赖。一朵余春,万种情绪,可怜偿尽烟花债,芳心夜夜度新郎,樱桃下面疑如海。
右调《踏莎行》
众人见了,尽觉销魂,惟有江生淡然不顾。那妙娘细看少年:见丘石公貌丑异常;沈生面如冠玉:路玉贞清雅可人;李霄精神发越;姬贤如妇人处子,秀色可餐;兼众美的恰是江潮一个,却倒不来亲近,若有所思。妙娘各问姓名居址,反来偎傍江潮。谁知江潮心里忆着吴小姐,哪里看得妙娘入眼?江潮暗将吴小姐与妙娘相较:那妙娘虽美,果然万不及一,吴小姐亭亭玉质,端重天成;王妙娘袅袅柳姿,风流□赋。一则真色凝香,深毓闺中之秀;一则春魂流媚,惯呈墙外之娇。捧明月之珠,难为鱼目;亲海棠之艳,固贱桃花。但月殿仙姿,梦托青峰湘瑟怨;章台春色,心嫌舞絮曳枝长。意悬碧汉星辉,厌杀青芜萤火。
沈文全见王妙娘有意,江信生无情,说道:“江兄,人孰无情,亦复谁能遣此?王妙娘这般有心,你却无情无绪,却是为何?”丘石公与众人都说道:“今夕佳期,必不放信生过的。”信生心中忧恨,不好回言。有诗为证:
才子佳人自有俦,相思无限倍添忧。
风流不染闲花草,赢得筝声也带愁。
第12回 巫女有心荐枕 楚襄无意为云
情苗自古钟才子,况是风流美如此。多情今反似无情,却使多情肠断耳。春心难系相思字,蜀帝春魂今未死。巫山神女总销魂,楚襄心系深宫里。
右调《玉楼春》
且说妙娘注意信生,问道:“江相公,你青春几岁了?”信生道:“一十六岁。”妙娘道:“正与贱妾同庚。不知相公是几月生的?”信生道:“十二月。”妙娘道:“贱妾也是十二月生的。不知相公是几日?”信生笑而不答,妙娘嗟叹。以次坐席,众友命妙娘与信生同坐。先奉信生的酒,命妙娘歌曲侑觞。妙娘轻转香喉,歌道:
尽是风流年少,见江郎如玉,使妾魂销。巫峰清梦已相招,烟花敢拟称同调?琼浆满从,云英意饶。裴生玉杵,殷勤订交。残红何幸亲兰草。
右调《皂罗袍》
众友俱赞妙娘捷才,有意江郎,就制新曲歌来奉酒,谁知信生略沾一滴就不饮了。妙娘各唱一曲奉劝各位。信生决意不饮;路玉贞天性不吃;李霄是见酒便醉的;姬生量窄,因美人相劝,勉饮几杯;沈文全生平豪举,欢呼畅饮;惟有丘石公饮了几十大觥,发狂起来,挨着妙娘肉麻绰趣,无所不至。妙娘虽是个妓女,只好斯文调笑,见他如此光景,也自怕他。
正饮酒间,不觉已到虎丘了。众人起来,各处游玩了一番,风景自不必说。闲玩多时,日才西转,家人带着水火炉并茶具。明月初升,尽坐在千人石上。四个侍女,吹箫弹瑟,品竹鼓簧,妙娘歌出绕梁之声,真正莫愁复出,其实动人。唱道:
吹遍东风春光好,柳陌莺簧巧。深闺竞细腰,薄倖王孙,芳草天涯道。镜里玉容消,被他误了倾城貌。
青鸾影,妆如寂寥。香罗带,褴衫不牢。梦寻他悠悠路杳。倚珊枕,泪痕交。倚珊枕,泪痕交。
起观双飞燕,泪暗抛,朱颜竟付空闺老。春色飘零情犹恼,痴心还忆郎年少。可爱丰姿玉貌,何事无情,暗把琴弹别调。
绝无音耗,羡弄玉秦楼,跨凤吹箫。教人空想着,昔日始相交,誓同求好,这冤家风流俊俏。今日空余恨,何处笑相邀。短行狂且,负奴不小。
青春过了,这愆期非是一遭,掷钱卜课都虚渺,想着他,别恋多娇。教奴花钿慷贴,恨怎消?云鬟零乱忧心悄。最难禁,孤灯良宵。最堪恋,寒衾夜迢。
真堪恼,负心的念已抛。要重谐,说也徒劳。要重谐,说也徒劳。书寄去反贻嘲笑,岂无人只敝貂,这相思没下梢,趁今日莺花事来凋,犹喜得倾城貌尚娇。步邯郸无不魂销。步邯郸无不魂销。我只得别寻俊俏,且羞他这一遭。且羞他这一遭。
风流何事情偏少,空有这子都容貌。不知你今夜幽琴向何处调。
妙娘歌一曲,奉各位一杯。江生不饮,众人苦苦相劝,他反愁容满面,泪下沾巾。众友失惊道:“今夕之乐可谓畅矣!西子在座,兄反向隅,是何缘故?”丘石公虽醉,心性极奸,挨近江潮,抚了他的背,道:“江兄心中有事,何不直向我说?我有昆仑手段。”江潮拭泪道:“其实并无他故,兄何苦苦猜疑!”妙娘偎着江潮道:“江相公似有所思,故此奚落贱妾。”丘石公不觉道:“江相公自有洛神桥的好好在心,哪里有情于你?你枉有心!”江生心里吃惊道:“他如何得知消息?”心下如芒刺一般,他竟不曾出口。妙娘复唱几支清音,众友极其酣畅。
已是二更天气,凉风袭人,明月皎洁。路玉贞酒又不饮,嗽将起来。众人齐声道:“下了船罢。”童仆收拾酒肴,各位下船就寝。原来沈文全原打点在舟中住夜的,收拾五副铺盖,极其华丽,分作五处。惟有江信生、路玉贞毫无酒意,丘石公狂态可憎,沈文全豪放可羡,李叔夜、姬仲亲俱已半醉。妙娘也是醉的,对众客说道:“贱妾有一句话,未知众相公可听否?今日东道,闻得各位相公特为江相公而设,江相公童年美丽,又是这般端重老成,贱妾羡慕之甚!妾虽烟花贱质,零落残姿,虽不敢自荐枕席,若得亲傍江相公丰肤,道得个蒹葭倚玉,则贱妾死且不朽。”众友齐声道:“妙!妙!”江潮道:“虽承妙娘美意,这事断然不可。”妙娘再四恳求,江生立志不许。沈文全道:“江兄如此正经,也是难得。小弟若再强他,也是得罪多矣。妙娘是小弟旧识,在后舱伴我如何?”妙娘口虽应允,不觉珠泪双流,执着江生的手道:“江相公既是这等,我先去睡了。”妙娘与沈文全先去后舱大干。那丘石公只因惧怕沈生,不敢放肆,见沈生同妙娘去了,心痒难熬,一腔之火,恨那自己的嫂子又不在,寻这妙娘随来的四个女侍们,都在后舱去了,正在没法之际,抚着江潮,做许多丑态。江潮是不醉的,也不睬他,自己去和衣睡了。那姬生年止十七岁,容貌如处子一般,醉在舡中。丘石公去抱他亲嘴,把他打搅了,惊动江潮,喊将起来。众人惊醒,尽知石公作祟。石公见灯未灭,众人都来,也觉没趣,只得去了。左思右算,一夜不曾合眼。
众友睡了一觉,已是红日初升,起来各人梳洗,鼓棹而归。到了河头,那请妙娘的已有四五家大来头,在沈府门首候久了。妙娘只得别去。秋波一转,犹有系恋江郎之意。有诗为证:
灵妃湘瑟怨无穷,一点幽情未可通。
宋玉伤秋原有为,肯怜墙外一枝红?
第13回 柳婆子归家设计 丘石公伪写情书
神鬼千般奸计,变态浑如魑魅,何处可提防?早是深闺聪慧。聪慧,聪慧,玉碗金瓯几碎。
右调《如梦令》
不说江潮回去日夕相思,且说丘石公思量要害江潮,只是不得其便;要把那饮酒宿娼的事情申向学院,又是众友同知证见,说他不上。当日归家,见了嫂子,妖妖娆娆,先问嫂子道:“姑娘吴衙去了么?”弄儿道:“今早拉了潘娘娘,同到玄妙观北寺里烧香去了。”丘石公道:“如此正好了我们心事。”乃闩上了房门,与弄儿做了一篇文章。刚了大结,柳婆已回来扣门。二人忙整衣裳,开了房门。柳婆久知此事,也是司空见惯,竟不问起。丘石公道,“姑娘出去烧香,曾会那张和尚、李道士么?”柳婆笑道:“儿嗄,我是老人家了,怎比得你们后生家,来说这样风流的话。”丘石公笑道:“却不道女人入土方休哩!”柳婆道:“闻你做分头,拉分子与江家小官人虎丘遣病,可有这事么?”丘石公道:“正是有的呢!”柳婆道:“哪小官人雪婆说他十分标致,果然生得如何?”丘石公道:“美是美的,只是心地不端,他只指望天鹅肉吃,昨夜席间,王妙娘要与他睡,他只是不肯,暗自流泪。像是与吴小姐有帐的一般,不然怎么这等相思得紧?”柳婆骂道:“天杀的,说这样话!我家小姐住在深闺,也是我们这样人家诈眼诈瞎,胡乱[说]得的?”丘石公道:“姑娘,你且细细寻思,有雪婆这个歪货,或者牵引见面也未可知。虽未曾真个云云,风情却是有的。”柳婆一闻“雪婆”二字,不觉的咬牙切齿,连小姐也怪将起来,道:“儿,我做姑娘的活了许多年纪,并不曾受这样殴气。你说与我出气,怎么今日倒不题起了?”丘石公道:“我千般算计,那江小畜生十分乖觉,用尽心机,弄他不得,正在这里要与姑娘算计。”柳婆道:“我只恨那雪婆,与江家小官人又无宿怨。你是有仇,与我何干?”丘石公焦躁道:“姑娘,你也是这样不伶俐的!只因雪老乞婆与他两个通情,吴小姐为着他把雪婆好。姑娘,你不要出气也罢了,若要出气,不要说江小畜生,姑娘,你莫怪我说,连吴小姐也不得干净哩!”柳婆道:“罪过!罪过!我这吴小姐,冰清玉洁,怎么好说坏他!也不怕天理不容的么?”丘石公道:“姑娘,大凡男女大了,自谙风情。必竟吴小姐曾与江小畜生在哪里会过,故此两下有情。姑娘,你再去仔细想一想来。”柳婆道,“小姐自出娘胎,只有三月十六日支硎山去烧香,也是雪婆撩拨他去的。这日我也同在那里,只因人多挤散,晓烟、非雾伴着小姐在东边净室中坐了半晌。难道此时有什缘故?”丘石公拍手道:“是了!是了!江潮也是那日去支硎山还愿的。我在你大侄馆中,要同他去,他有些却我之意,我不曾去得。你再记一记,可曾见一个标致学生子么?”柳婆凝思了一刻,道:“我记得了!我同雪婆扶小姐的轿,未进山门,在沿江大堤上。前面人烟簇拥着一个醉汉,那醉人舞将上来,刚值小姐的轿子与前面一肩轿子——坐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官人,生得标致得紧——两肩桥子交肩过去,挤了那醉人下水。小姐与那官人劈面这样一撞。”丘石公道:“原来如此。”柳婆道:“这小官人好心,拔金簪一枝,付与雪婆道:‘我与府上轿儿挤下醉人,各出些钞,雇人捞救起来方好。’雪婆也拔小姐金簪付他。因这醉人是别船上捞起来了,故此各换金簪,说姓名居址。也是雪婆穿珠点翠的主顾。是我不在心上,忘了他的姓名。这小官人虽然生得标致,却是小小的童儿,只恐不是吴家的对头哩!”丘石公道,“怎么不是!他与吴小姐曾说话否?”柳婆道:“小姐害羞得紧的,低着头儿,气也不出,只觉脸上通红,怎肯说话?比及到殿,又是亏这小官人来挤开一条路,小姐方得上前。霎时人来得猛,将我挤散了,后来寻着小姐,只见小姐与雪婆闩着门儿,清清坐下,并没有一个人影儿。”丘石公道:“是了!是了!可惜小姐千金的身子,被那江小杀才着了手也。”柳婆道:“难道江小官人是这般一个琐小的?”丘石公道:“十五足岁的童子也不为短短了。就是吴小姐的身材难道倒长似他么?”柳婆道:“一般长短,果是一对好夫妻!”丘石公道:“我却气他不过!如今要算他已有题目了。”柳婆道:“不可造次,待我去访,设果真有此情,也不可坏了吴小姐名节。”丘石公道:“待我设计,试他一试,自有无穷妙处。”说完,竟走出门,定计去了。
原来弄儿与丘石公弄了半日,弄得辛苦了,睡在床上。柳婆当时唤女儿起来,叫他关上门儿,径往吴衙去了。丘石公适值还在门前,随了他一路,叮咛道:“我明日到来,你只说不认得的。如此,如此……”柳婆应允而去,丘石公回来,仍与嫂子绸缪。有只曲儿单道丘石公与嫂子绸缪之妙:
时刻不曾饶,恨当年,枉打熬,昔时抛掷青春好。今日呵,芳心似胶,芳魂暗销。巫峰痴梦知多少?阵云高,将军战马,几断小蛮腰。
曲名《黄莺儿》
丘石公明日起身已是日高三丈,弄儿整些朝饭与他吃了。买了一张笺纸,又把纸儿起草,吟哦了半日。弄儿正要弄弄儿,只见他吟哦不已,弄儿道:“叔叔,今日是做文章么?”丘石公道:“不是,我在这里写情书。”弄儿骂道:“短命的,写与哪个?”丘石公笑道:“从不曾见叔子偷婆娘,要嫂子吃醋。我喊起来,看你如何?”弄儿打他道:“你喊我便打。”丘石公道:“你打我,我撞你一个头拳。”弄儿道:“撞了进去怎好?”丘石公道:“撞进去你倒快活,只是我要被人骂夹头乌龟哩!”弄儿憋气道:“可知你有了别人,今日故意冷落我了。”丘石公道:“嫂嫂,你是个乖人,怎么相疑至此。料你叔叔身畔并无财物,相貌又不十分,只有这阳王在此。用尽痴心,哪个肯来上钩?”弄儿道:“什么叫阳王?”丘石公道:“众人里边只有你叔子的物伟,故此进爵为王。”弄儿笑而不疑。
丘石公假江潮与吴小姐的书已草就了,只说江潮相思病重,命在旦夕,他是江潮好友,央他去通信的。求得回书,便是把臂了。那石公心虽狠毒,设计虽巧,争奈挣不出那兔颖上边的灵事;就是偷得个秀才,不过将就支吾几篇极烂时文,都是时人放的香屁,他便咿咿唔唔吃了几千百个在肚里。得了题目,便依草附木的慢慢撒将出来,他自己便认为笔彩惊天,万言立就,别人看来,还要笑破了口哩。闲话住着,如今且说丘石公,假了情书,念与嫂子听,真是不通。书上道:
薄命小丈夫江潮大病中拜与吴小姐娇妻妆台之上。为了支硎山擦轿子,扑着娇妻的时节,小丈夫之此物登时过意不去,思量要放在娇妻香阴之内。慌忙赶到佛殿来,与娇妻推开众人,亲近一时。已后要弄娇妻,如隔万万里路程,山水之迢遥者也!云乎哉!如今熬不过,娇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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