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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机:勒瑰恩十五篇跨次元旅行记-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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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阿夸族试图解释或合理化他们之所以建造「建筑」时,所有的必须都其实不那么必须,所有的理由也都自相循环。我们进行采石之旅,因为这是我们的传统。我们去黎昆,因为那里出产最好的石材。「建筑」盖在梅迪洛,因为那里地层稳固,空间又大。「建筑」是一项伟大工程,让我们的孩童有所期盼,我们的男男女女可以并肩合作。采石之旅让我们散居各村落的同胞齐聚一堂。以前我们只是零星四散的贫穷民族,但现在「建筑」显示我们怀有远大的愿景——这些理由都很合理,但没有说服力,无法令人满意。
也许这些问题应该拿去问那些从不曾进行采石之旅的阿夸人。他们并不质疑采石之旅,而且认为那是一件勇敢、艰难、值得、也许神圣的事。那你自己怎么从没去过?——唔,我从没感觉到需要去。那些去的人都是一定要去的,他们受到了召唤。
至于达廓人呢?对于这栋庞大无匹的建筑,绝对是现今他们世界上最大的工程和成就,他们有什么看法?显然不以为然。连采石之旅的水手也从来不去梅迪洛,对「建筑」一无所知,只知道它在那里,非常大。西北大洲的达廓人对它的所知更仅限于传闻、寓言、旅人故事所传讲的南大洲的「梅迪洛宫殿」。有些故事说阿夸国王在那里过着极尽奢华的生活;有些故事说那是一座比山还高的塔,里面住着无眼怪物;有些故事说那是一座迷宫,旅人不小心便会迷失在满是骨骸和鬼魂的无尽走廊;还有些故事说风吹过其中发出呻吟,就像一座巨大的风之竖琴,其声可远传数百哩;等等。对达廓人而言,它是一个传说,就像他们自己的古代传说,当时他们强大的祖先飞在空中,喝干河川,把森林变成石头,建造比天还高的塔,等等。童话故事而已。
关于「建筑」,偶尔会有去过采石之旅的阿夸人说出不一样的话。要是你问他们,有些人会说:「那是为达廓族盖的。」
的确,「建筑」的比例比较适合较矮的达廓族,而不适合较高的阿夸族。达廓族若去到那里,可以轻松穿梭在走廊与门口之间,不必弯腰驼背。
第一个给我这答案的人,是卡塔斯一名进行过五趟采石之旅的老妇。
「『建筑』是为达廓人盖的?」我吓了一跳,「为什么?」
「因为以前的事。」
「但他们又不去那里。」
「它还没盖好。」她说。
「为了报复?」我问,困惑不解。「为了补偿?」
「他们需要它。」她说。
「达廓人需要它,但你们不需要?」
「对。」老妇微笑说道。「我们建造它。我们不需要它。」
嵇沂的飞行者
嵇沂人看起来跟我们次元的人很像,只不过他们身上长的是羽毛而非毛发。婴孩头上的细软绒毛到雏童时变成有斑点的短羽,到青少年期就长成满头浓密的羽毛。大部分男人颈背上有翎颌,头上羽毛较短,还有可以竖直的高高羽冠。男人头上的羽毛是棕或黑,夹杂各种青铜色、红色、绿色、蓝色的斑纹。女人的羽毛通常较长,有时披垂背后几乎及地,边缘柔软、卷曲、披散,就像鸵鸟尾巴,颜色也很亮丽,有紫、有赤、有珊瑚红、有土耳其蓝、有金。嵇沂人男女的私处和腋下都长有绒毛,全身通常也生有细短羽毛。不穿衣服的时候,身上羽毛色彩鲜艳的人看起来很漂亮,但他们深受虱子和幼虱之苦。
换羽不分季节,随时进行。上了年纪之后,并非所有脱落的羽毛都会长回来,四十岁以上的男女常见块状秃,因此大多数人都会把脱落的漂亮头羽保存起来,留待以后有需要时做成假发或假羽冠。羽毛天生稀疏或暗淡的人,也可以在专门店买羽毛假发。他们还流行把羽毛漂淡、或喷金、或烫卷,城市里的假发店可以帮你漂淡、染色、喷色或烫卷,也卖时下流行的各式头饰。贫穷的女人若有一头特别长而华美的羽毛,常可以用不错的价钱卖给假发店。
嵇沂人写字用羽毛笔。传统上,做父亲的要送一套自己的硬翎毛做的笔给开始学习读写的孩子。恋人彼此交换写情书的羽毛笔,这是个很美的习俗,依袅袅的剧作《误会》中的著名场景便有提及:
哦这枝背叛我的羽毛笔啊,竟把他的爱
写给她!他的爱——我的羽毛,我的血!
嵇沂人是规矩、稳当、传统的民族,对创新不感兴趣,也怯于接触陌生人。他们很抗拒科技发明和新鲜玩意儿,虽然曾有人试图向他们推销原子笔或飞机,或者引诱他们进入电子产品的美妙世界,但都失败了。他们继续用羽毛笔写信,靠脑袋算数,步行或搭「乌奴奴」(一种像狗的大型动物)拉的车,观赏用传统格律写成的古典舞台剧,非用不可的时候也会学几个外文字词。尽管大量接触其他次元的各种有用科技、神奇用品、先进科学知识——因为嵇沂是个颇受观光客喜爱的地方——但嵇沂人似乎丝毫没有羡慕或贪婪或自卑之意。他们只管继续按照传统行事,不能说是冥顽不灵,但有点枯燥乏味,带着无所谓而疏远隔离的礼貌态度,其背后的心理可能是超级自满,或者其他大相径庭的想法。
有些其他次元的观光客比较粗俗,说嵇沂人是鸟人啦、鸟头鸟脑啦、脑袋里装羽毛啦等等。来自比较活泼的次元的访客,许多会造访此地平静的小城市,搭乘乌奴奴拉的车下乡兜风,参加毫不刺激但相当迷人的舞会(因为嵇沂人很爱跳舞),上戏院享受一晚老式娱乐,但对本地人的轻蔑之心丝毫不减。「有羽毛但没翅膀」是这种人最常用来归纳的评语。
这种自认优越的访客就算在嵇沂待上一星期,也可能没见过半个有翅膀的本地人,更不知道他们以为是鸟或喷射机的东西其实是个正在飞越天空的女子。
除非被问及,否则嵇沂人不会谈起那些翼人。他们不会隐瞒或说谎,但也不会主动提供资讯。我是坚持不懈地问了半天,才能够写出以下的描述。
翅膀的生长永远都是在青少年晚期才开始,先前也毫无迹象,直到某一天,十八岁的女孩或十九岁的男孩醒来突然微微发烧,肩胛骨作痛。
之后就是一年多强烈的生理压力和疼痛,这段期间必须让他们保持安静、温暖,并提供充足食物。除了食物,没有东西能带来安慰——刚开始长翅膀的人大部分时间都饿得要命——他们只能裹在毛毯里,静待身体架构重新组织、打造、建立。骨骼变得多洞而轻盈,上半身的肌肉结构改变,从肩胛骨冒出的突出骨骼也变成巨大翅膀。到最后一个阶段,翅膀长出羽毛,这是不痛的。就羽毛而言,这些主要飞羽可说非常庞大,可能长达一公尺。嵇沂成年男性的翼幅可达约四公尺,女性则通常为三公尺半。他们的小腿和脚踝也长出硬羽毛,飞行时加以伸张。
试图干预、阻碍或停止翅膀的生长都没有用,反而会造成伤害甚至死亡。如果不容许翅膀发育,骨头和肌肉会逐渐扭曲萎缩,造成无法忍受、无休无止的痛苦。在任何阶段切除翅膀或飞羽,都会造成缓慢痛苦的死亡。
嵇沂人中有些最保守、最古老的民族,包括住在冰天雪地北极海岸的部落社会,以及南方寒冷贫瘠大草原的游牧民族,都把翼人这种脆弱的特性纳入宗教和仪式行为。在北方,年轻男女一旦出现这些致命迹象,就会被抓起来交给部落长老,举行类似丧礼的仪式。然后众人在他们手脚绑上沉重的石头,列队行进到下临大海的高崖,将他们一把推落,大喊:「飞啊!飞给我们看!」
大草原的部落则容许翅膀完全发育,而且长翅膀的年轻人一整年都会受到无微不至的照顾和崇拜。假设出现这些致命症状的是个女孩好了,她发烧谵妄时,扮演着萨满巫医和预言者的角色,僧侣会聆听她说的每一句话,诠释给族人听。等到翅膀发育完全,就会被绑在她背上,然后整族人跟她一起走到距离最近的高处,山崖或峭壁——在那片平坦孤寂的大地,他们可能得走上好几个星期。
来到高处,他们连日跳舞,并吸入「标标」木湿烧所产生的可引致幻觉的烟雾,然后几名僧侣和女孩恍惚地歌舞着走向峭壁边缘。到这里,她的翅膀终于被解开,第一次伸展开来,然后她便像离巢的幼鹰,跌跌撞撞跳下悬崖、跳入空中,猛力挥动那双从没用过的巨翼。不管她是飞起来还是掉下去,全部落的男人都会兴奋尖叫,用弓箭射她,或拿尖锐的猎矛丢她。她被几十枝箭矛刺穿,往下坠落,扑腾跌落崖底;如果那时她还没断气,他们便用石头砸死她,然后把石头堆在尸体上,堆成一座石冢。
在大草原地区,每一座陡峭的山峦或岩壁下都有很多石冢。古代石冢的石头又可以用在新石冢上。
那些年轻人可能会逃走,试图逃离这种命运,但长翅膀过程中的虚弱和发烧令他们寸步难行,永远逃不了多远。
莫姆的南方边境有个民间故事,说一个翼男从祭坛似的峭壁一跃而起,飞得如此强劲有力,竟然逃离了矛箭,消失在天际。原来的故事到此为止,剧作家诺尔维则以此为本写了一部名为《逾越》的浪漫悲剧。剧中的年轻男子与恋人订下秘密约会,飞去那里见她;但她无意间说溜嘴,让另一个追求者得知此事,于是那人埋伏在该处等待。这对情侣见面拥抱时,追求者掷矛射死了翼男。女孩拔出自己身上带的刀,杀死凶手,然后——跟还没完全断气的翼男痛苦欲绝地道别之后——自杀。剧情很通俗,但如果演得好还是很感人,每个观众都会含泪看着男主角先是如鹰般降落,临死前又以那双青铜色巨翼盖住恋人。
几年前,《逾越》的一个版本在我这次元上演,地点是芝加哥的「真正现实剧院」。剧名被译成《天使的牺牲》或许无法避免,但仍相当不幸。嵇沂人完全没有任何神话或传说涉及我们的天使。长着幼小翅膀的甜美小天使的多愁善感图片,盘旋的守护天使,或庄严的神之使者,在他们看来都会是极为恶劣的嘲弄,嘲弄着每个父母和每个青少年恐惧不已的事:一种罕见但可怕的畸形,一道诅咒,一项死刑。
住在城市的嵇沂人,这种恐惧稍减,他们不把翼人视为献祭的代罪羔羊,而是以容忍甚至同情的态度对待,把他们当作具有最不幸缺陷的人。
我们可能会觉得这种想法很怪。翱翔在困于地面之人的头顶上,跟鹰鹫竞速比快,在空中飞舞,乘风而起,不用搭乘吵闹的金属箱,也不用借助塑胶和布料和绳索的组合,而能挥动自己巨大、结实、壮美、开展的翅膀——这怎么可能不是一种喜乐,一种自由?嵇沂人一定是太冥顽不灵、心胸狭窄、灵魂阴沉,才会把能飞的人视为残障!
但他们这么想确实是有理由的。事实上,嵇沂的翼人无法信任自己的翅膀。
翅膀本身的设计找不出任何缺陷。只要稍加练习,就非常适合短程飞行,也可以轻松地乘着上升气流滑翔盘旋,再多加练习,还可以俯冲翻滚,表演空中特技。翼人完全成熟后,若常飞行,体力会变得很强,几乎可以毫无时限地停留在空中。许多人也学会边飞边睡觉。文献中有超过两千哩的飞行记录,其间只短暂盘旋停留吃东西。这些极长距离飞行大多由女性完成,因为她们身体和骨架较轻,有利于长途飞行。男性的肌肉强而有力,则可以在飞行速度上夺冠,如果有这种奖项的话。但嵇沂人,至少没长翅膀的大多数,对记录和奖项不感兴趣,尤其是这种竞争的死亡风险很高。
问题在于飞行者的翅膀有时会突然灾难性地全面失灵。嵇沂和其他次元的飞行工程师和医学研究者一直无法解释原因何在。翅膀的设计本身找不出缺陷,因此失灵必然出于某种尚未发现的生理或心理因素,使翅膀结构与全身其他部分不能相容。不幸的是,事前不会出现任何衰弱迹象,翅膀失灵完全无从预期,突如其来毫无预警。一个成年后飞了一辈子、从没半点问题的翼人,有可能某天早上腾空而起、飞到高处之后,突然惊恐地发现翅膀不听使唤了——双翼在他身侧哆嗦、收起、胡乱拍打、瘫痪无力。然后他便从空中直直坠落。
医学文献指出,飞行有高达二十分之一的失败率。我问过的翼人认为翅膀的失灵率绝对没那么高,说他们认识一些人天天飞行,几十年都平安无事。但这个话题他们不大愿意跟我谈,甚至可能也不跟彼此谈。他们似乎没有采取任何预防措施或仪式,只把它视为纯粹随机的问题。不管第一次飞还是第一千次飞,都有可能出事,原因何在至今仍然不明——跟遗传、年龄、经验多寡、疲乏程度、饮食习惯、情绪、体能状况等等毫无关系。翼人每一次起飞,翅膀失灵的机率都是一样。
有些坠落的翼人保住一命,但再也不飞,因为他们再也不能飞了。翅膀一旦失灵,就再也无法使用,只能瘫痪无力地拖在主人身侧、身后,像一袭又大又重的羽毛斗篷。
外地人会问,翼人为什么不带着降落伞,以防万一?他们当然可以带降落伞,但这是个性问题。会飞的翼人都愿意冒翅膀失灵的险,不愿冒险的翼人则干脆不飞。或许该这么说:将翅膀失灵视为风险的翼人不飞,会飞的翼人则不认为这算风险。
由于切除翅膀会致命,动手术移除翅膀的任何一部分也会造成无药可治、妨碍生活的严重疼痛,因此跌落的翼人和选择不飞的翼人一辈子都得拖着翅膀,走在街上,上下楼梯。他们不同的骨架结构并不适合地面生活,走路很容易累,也很容易骨折和扭伤。不飞的翼人多半活不到六十岁。
选择飞行的翼人每次起飞都要面对死亡。然而,也有些翼人活到八十岁还在飞。
他们起飞是相当美妙的景象。看过鹈鹕和天鹅等鸟类起飞时猛拍翅膀的不优雅模样,我本来以为人类的样子也会很笨拙。当然,从高处起飞是最容易的,但如果附近没有这种方便,他们只需跑上二十或二十五公尺,让伸展的巨大双翼足以上下拍动两次,然后一步腾空,就飞起来了,愈飞愈高,一直向上——也许会盘旋绕回上空,向抬头仰望的其他人微笑挥手,再如流矢一般直直飞去,越过屋顶或山丘。
飞行时,他们双腿并拢,身体微微后仰,腿羽展开呈鹰尾形,以利飞行。由于手臂跟翅膀的肌肉并无直接关连——嵇沂的翼人有六肢——他们可能会将双手贴在身侧,以减低风阻、增加飞速。如果是轻松和缓的飞行,双手也可以同时做任何事——搔头啦,削水果啦,素描空中鸟瞰的风景啦,抱小孩啦等等。不过最后这一样我只看过一次,害我为之提心吊胆。
我跟嵇沂一位名叫阿迪亚迪亚的翼人谈过几次,以下便是我征求同意之后所录下的他的话。
哦,是啊,刚发现的时候——你知道,就是身上开始发生变化的时候——我整个呆掉了。我吓坏了!根本不敢相信。本来我一直认为这事绝对不会发生在我身上。你知道,我们小时候常会开玩笑,说谁谁谁不大「脚踏实地」,或者说:「他总有一天会『飞』黄腾达。」但是我?长翅膀?不可能。所以当我开始头痛,然后牙痛了一阵子,然后背也开始痛的时候,我都一直告诉自己说那只是牙痛,只是哪里感染化脓……但是一旦变化真正开始,我就没办法再自欺欺人了。那时候真的好可怕,我其实都不大记得了,总之非常难受,非常痛。一开始是像好几把刀子在我两肩之间割来割去,好几只爪子沿着我的脊梁上下猛刨。然后疼痛扩散到全身,我的胳臂、腿、手指、脸都好痛……我虚弱得连站都站不起来。我下了床,跌在地上,结果爬不起来,只能倒在那里喊:「妈妈!妈妈,快来!」当时我母亲在睡觉。她在餐厅当服务生,工作到很晚,每天回家都三更半夜了,所以睡得很死。我感觉身体下的地板愈来愈烫,因为我整个人在发高烧,想把脸移到地板上比较凉一点的地方都没力气……
唔,不知道是疼痛有所减轻,或者只是我逐渐习惯,总之两个月之后情况稍微好了一点,但那段日子还是很难熬。而且漫长、乏味、又奇怪,就这么趴在那里。但是不能躺。你知道,那种情况根本不能躺。晚上也很难睡觉,总是夜里痛得最厉害。你总是发着烧,想着奇怪的事,冒出荒唐的念头;却又始终没办法想清楚任何一件事,抓住任何一个念头。当时我觉得自己根本没办法思考了,只不过是一些想法跑进又跑出我脑袋,我只能看着它们来来去去。而且也没有任何未来的计划了,因为这下子我有什么未来可言?我本来想当老师,母亲也非常赞成,还鼓励我多念一年书,好进师专……唔。我的十九岁生日就是趴在我的小房间里过的,在蕾丝工人巷那家杂货店楼上、我们的三房公寓里。我母亲从餐厅带了些高级菜色回来,还买了一瓶蜂蜜酒,我们试着庆祝,但我不能喝酒,她又哭得吃不下东西。我倒是吃得下,那时我整天饿得要命,这让她高兴了一点……可怜的妈妈!
唔,总之,那个阶段逐渐过去,翅膀长出来了,又大又丑又赤裸地垂在那里,一开始就很恶心,开始长羽毛的时候更难看,幼羽活像超大颗的青春痘。但当主要和次要羽毛长出来,我开始感觉得到那里的肌肉,也能抖动、摇晃、稍微举起翅膀——而且我也不发烧了,或者我已经习惯总是微微发烧,我不大确定到底是哪样——我可以下床走动,感觉得到身体变轻了,仿佛重力对我无法发生作用,尽管我背后拖着那两个大翅膀……但我可以扬起翅膀,让它们离开地面……
但我自己无法离开地面。虽然身体感觉很轻,但就连试图走路都会让我累坏,整个人衰弱又发抖。我以前满擅长跳远的,如今却连蹦一下都没力气。
当时我已经没那么不舒服了,但身体这么虚弱让我很不开心,而且有种被困住的感觉,觉得很闷。然后一个翼人造访我们,他住在城北,听说了我的事。翼人都会关心正在长翅膀、发生变化的孩子。他来看了我两次,要我母亲安心,同时也注意我的健康。我很感激他。然后他跟我长谈一番,教给我一些可以练习的运动。于是我开始做那些运动,每天做,整天做——一做就是好几个小时。除此之外我还能干嘛?以前我喜欢看书,但现在似乎没那个心思了。以前我喜欢看戏,这下也不能去了,我的身体还不够强壮,而且戏院那些地方也不够宽敞,不能容纳翅膀没收起来的人。你会占太多空间,造成大家不便。本来我在学校的数学成绩很好,这下也没法专心解题,那些问题似乎都不再重要。于是我无所事事,只能猛做那个翼人教我的运动,于是我整天做不停。
那些运动很有帮助。其实我们家就连客厅的空间都不够,一直无法让我完全站直伸展,但我尽量做我能做的。我感觉比较好过一点,身体也变强壮了,终于觉得这双翅膀是我的,是我的一部分。或者说我是它们的一部分。
然后有一天,我再也无法忍受待在室内了。我已经在室内待了十三个月,待在这个三房小公寓,而且大部分时间还在同一间房里,十三个月!妈妈上班去了,不在家。我下楼,前十阶用走的,然后我抬起了翅膀。尽管楼梯间实在太窄,但我还是能稍微举起翅膀,于是我脚步腾空,最后六阶是用飘的。唔,多少算是飘啦。到底层着地时,我的脚狠狠挫了一下,膝盖一软,但我并没跌倒。那不是飞,但也不完全算跌落。
我走到室外,空气是多么美妙。我感觉好像一年没呼吸过空气了。事实上,我觉得自己好像一辈子都没接触过空气。就连在那条两旁满是房屋的狭窄小街上,都有风在吹,有天空,没有天花板。头上的那片天空。那空气。我想走出巷道,找一个开阔的地方,大广场或公园之类,任何可以看见整片天空的地方。我看见别人盯着我看,但我不在乎。以前我没长翅膀的时候,也曾盯着有翅膀的人看,没别的意思,只是好奇而已。翅膀并不大普遍。以前我有时候会想,不知道有翅膀是什么感觉,你知道,只是无知而已。所以现在我不在乎别人看我,只是一心想离开有屋顶的地方。我双腿无力又发抖,但仍然一直往前走,有时走到街上人不多的地方,还会把翅膀举起来一点点,展开,感觉空气在羽毛下流动,脚步也会稍微轻盈一点。
就这样,我来到水果市场。那时是傍晚,市场关了,摊子都收了,因此中央空出一片铺石的大空间。我站在金属化验所下方做了一会儿运动,伸展、拉筋——那是我第一次可以完全往上拉长身子,感觉棒极了。然后我一边小跑一边扬起翅膀,双脚一度腾空,于是我再也无法抗拒,忍不住拔腿跑起来,翅膀扬起,又挥下,再扬起,然后我就飞起来了!但面前就是度量衡大楼,眼看着要一头撞上这栋灰岩建筑的正面,我连忙伸出双手推挡,落回地面。但转过身来,眼前就是一整片空间,一直延伸到市场对面的金属化验所。于是我奔跑,然后起飞。
我在市场上空来回低飞了一会儿,练习转身和侧飞,学习运用尾羽。一切都相当自然而然,你会感觉到该怎么做,空气会告诉你……但底下的人都在抬头看我,我侧飞的角度太陡、或者忽然停顿时,他们还会低头缩躲……我不在乎。我飞了一个多小时,直到天黑,所有人都离开了。那时我已经高飞在建筑物上空,但意识到翅膀的肌肉开始疲倦了,最好回到地面。那可不容易。我是说,我着陆得很猛,因为不知道该怎么降落。我像一袋石头掉下来,砰!差点扭到脚踝,脚底刺痛得有如火烧。要是有人看到,一定会笑我。但我不在乎。只是待在地面上很难受。我讨厌待在地上。我一瘸一拐走回家,拖着没力气举起的翅膀,感觉虚弱又沉重。
我花了不少时间才到家,不久后妈妈也回来了。她看着我,说:「你出去过了。」我说:「我飞了,妈妈。」于是她哭起来。
我为她感到难过,但我其实也不能说什么。
她连问都没问我是否打算继续飞。她知道我一定会的。我不了解那些有翅膀却不用的人。我想他们是对建立事业有兴趣吧。也许他们本来就已爱上某个地面上的人。但那好像……我不知道。我实在不大了解怎会有人想要留在地上,或选择不飞。没翅膀的人是没办法,困在地上不是他们的错,但要是你有翅膀……
当然,他们可能怕翅膀失灵。不飞,就不会发生翅膀失灵这种事。一个从没发挥过作用的东西怎么可能失灵?
我想,对某些人来说安全是很重要的吧。他们有家庭、有责任、有工作或什么的。我不知道。你得去问他们。我是个飞行者。
我问阿迪亚迪亚他以什么为生。跟许多飞行者一样,他在邮局兼差,多半负责递送政府文书,以及长程甚至寄往国外的邮件。邮局方面显然视他为能干可靠的员工。他告诉我,若是邮件特别重要,邮局总是会一次派出两名飞行者,以防其中一人翅膀失灵。
他三十二岁。我问他结婚没,他告诉我飞行者永远不结婚,认为婚姻配不上他们。「飞逝的恋情。」他带着淡淡微笑说。我问他,飞行者是否向来只跟同类恋爱,他说:「哦,是的,当然啊。」无意间流露出他对于跟非飞行者欢爱感到惊讶或不齿。他的态度和悦有礼,非常客气,但还是难以掩藏他认为自己跟没翅膀的人不一样也不相干,毫无瓜葛。高高在上的他,怎能不小看我们?
对于他的优越感,我稍加追问,他也试着解释。「我先前说过,我感觉我就是我的翅膀,你知道?——就是那种感觉。一旦能飞之后,其他事都显得很无趣,人们做的事都显得微不足道。飞行是完整的,足够的。我不知道你能不能了解。飞行就是你的整个身体,整个自我,高高在整片天空《小说下载|WRsHu。CoM》中。天气晴朗的时候,你飞在阳光里,一切都在遥远的下方……或者在暴风雨中乘着强风——飞在大海上,那是我最爱的地方。暴风雨中的大海上。渔船都匆匆赶回港边,整个大海都是你的,天空满是雨水和闪电,云层在你的翅膀下。有一次,在艾莫角外海,我跟好几个水龙卷共舞……飞行需要投入一切。你所是的一切,你所有的一切。因此,一旦掉下去了,就是整个掉下去。而在海上,要是你掉下去了,一切就到此为止,谁会知道,谁在乎?我不想被埋在地底。」想到这,他打了个哆嗦,我可以看见他翅膀上那些又长又重、青铜与黑色夹杂的羽毛微微颤动。
我问,飞逝的恋情是否有时会生下小孩,他无所谓地表示当然会。我继续问下去,他说小孩对女性飞行者而言是一大困扰,因此一待断奶,小孩通常就「留在地上」,交给亲戚抚养。有时候做母亲的割舍不下,会自愿留在地上照顾小孩。说到这里,他显得有点不屑。
飞行者的孩子并不比一般小孩更可能长翅膀。该现象与遗传无关,而是普遍分布在所有嵇沂人中的一种发育疾病,发生机率不到千分之一
我想阿迪亚迪亚不会接受疾病这个词。
我也跟一个有翅膀但不飞行的嵇沂人谈过,他答应让我录音,但要求匿名。他在嵇沂中部某个小城市一家很有规模的法律事务所上班。
他说:「没,我从来没飞过。我是二十岁时病的。本来我还以为我已经过了那个年龄、安全了,所以那真是一大打击。家里花了一大笔钱,省吃俭用送我上大学,我的成绩也很好,我喜欢念书,有那个头脑。损失一年时间已经够糟了,我才不打算让这件事耗掉我一辈子。对我而言,翅膀只是累赘,是多出来的障碍,妨碍我走路、跳舞,使我无法以文明的姿势坐在正常的椅子上,也不能穿象样的衣服。我拒绝让这种东西阻挠我的教育、我的人生。飞行者都很笨,他们不长脑子,只长羽毛。我才不打算拿我的大脑去交换在屋顶上方乱飞的机会。我对屋顶下的事物比较感兴趣。我不喜欢风景,比较喜欢人群,而且我想过正常的人生,想结婚生子。我父亲是个好人,我十六岁时他就过世了,我一直都认为,要是我对我的小孩能像他对我们那么好,那就是一种向他表示感谢的方式,一种纪念他的方式……我很幸运,遇到一个没有被我的残障吓跑的美女。事实上,她不准我说这是残障。她坚持,这个东西——」他头朝翅膀的方向微微一偏——「是她第一眼看上我的地方。她说我们刚认识时,她觉得我相当呆板无趣,直到我转过身去。」
他头上的羽毛是黑色,羽冠是蓝色。他的翅膀虽然被压平、绑住、束起——不飞的人的翅膀都是这样,以免碍事,也尽可能不惹人注目——但仍长满华美羽毛,有着深蓝和孔雀蓝的图案,加上黑色条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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