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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葛亮-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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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节:周郎赤壁(8)
“水。”周瑜说。
雾气原本就是水。云梦的雾,大多是当地水源受强光直射,向上升腾而成。若一早就将“虫”投入云梦水泽,用不了十日,那里就会成为险地。曹军在大雾中滞留三日之久,无论是长期行在雾里、或者饮用有“虫”的泉水,都会将疾病的种子植入体内。单单这些还不足以致命。真正的杀招在赤壁。赤壁水没有毒,可一旦渗入了潜伏着“虫”的身体,就会令“虫”以十倍、百倍的速度繁殖。人在江上,谁会计较喝下去的水是否煮开?“遍观江东,只有赤壁之水能建此奇功……”周瑜低声笑道,“所以我不惜牺牲十数艘船,且战且退,将曹军引入此间。孔明,”周瑜将珍惜、爱慕的眼神望向窗外,望着高高的山石、陡峭的岩壁,望着远处一脉灰色地面,慢慢说,“赤壁是属于我的。”
赤壁是属于周瑜的。
属于他一个人,直至千古。
诸葛亮看着周瑜小半个侧面,看得怔了。清凉的夕阳从窗格间漏下来,覆上周瑜略显苍白的面孔,他是个驰骋八方的武将,此时却像个寂寞的歌者,披一领绣着飞鼠、盘龙的外衫,衣裳轻飘飘地散在后背;周瑜一手屈起,搁在膝盖上,掣着酒杯,一手扶窗,弯了中指,轻轻叩击窗缘,仿佛在哼一曲远方的歌,哼着、笑着,叫人看不明白。
“孔明,你只是个年轻人,所以才以为我很快乐,才演一曲《良宴》来笑话我。”周瑜说,“我不是以杀戮为乐的人,只是有些事我一定要做。我若怀上一念之仁,就会辜负亡友,辜负……孙将军。”他所指孙将军,不是孙权,是显赫一时的小霸王孙策!诸葛亮低叹一声。孙策死了有八年,假若他还活着……定是个太阳般的人,他必不肯令周瑜用上这么残忍的手段啊。
“这个世道,再没有不残忍的事了。”周瑜继续说,“母亲将孩子扔在草丛里,以免双双饿死;父亲将女儿送给别人吃,又从他人手里换回另一个女孩子来果腹;千里平原上,只有白骨累累!土狼将肚皮贴在地上爬行,空中飞舞着等食腐肉的鹰隼……哪一件不残忍?那些小人、败类!趁伯符出猎,暗放冷箭,明知他一向以姿容自夸,便故意毁坏了他脸!难道这……不残忍吗?!”
周瑜一阵猛咳,似要咳出血来。
“八十万?哈哈……可惜曹军没有那么多!孔明,我若能一举残害八十万条性命,”周瑜盯住诸葛亮,眼里闪着诡秘的笑意,“按照浮屠教之说,我,江东周公瑾,是否就要坠入最深、最深的……黑暗?哈哈!上刀山、下火海……也有趣得很!哈哈……”
诸葛亮心生悲凉。
琴弦缠在他手指上,弦在响,是他在轻轻颤抖。
夕阳更浓,周瑜持杯的手指,俨然一片酒红,恰似被鲜血染就。
诸葛亮想:或许有一日,将我的手指举向夕阳,它也将红成这个样子。
“小小后生……”周瑜笑了诸葛亮一声,手一撑,从席上站起,倒了杯酒,递给他说,“喏。”
“我不善酒。”诸葛亮停杯不饮。
“杀虫的。”周瑜笑道,“暹罗酒,拿烧酒再烧两次,投入异香,每个酒坛都用十几斤檀香烧熏过,再将酒放入,封上蜡,在雪后的土地里埋三年,等到完全没有烧味了挖出来,多加一次香料,就可以喝了。倘若曹军有这种酒,”周瑜扑哧一笑,“便不至死那么多人。”
“一样会死。”
“哦?”
“没多少人喝得起。”诸葛亮将酒倒回坛子,问,“左都督,你想放纵虫毒到何时?瘟疫如此蔓延,势必要影响江东百姓。”
“这就是我将孔明留在身边,而不护送你回去玄德公处的原因之一。”周瑜笑道。
“都督是想……?”
“我担心自己会上瘾。”周瑜笑得凄然,“虫是毒,欲望也是毒,嗜好、习惯都是毒。喝多了暹罗酒的,再不能缺少它;弹惯了《梁甫吟》的,再脱不去悲慨的情怀。赤壁之战,大败曹操,三分天下,不世奇功……真叫人感动,哈哈!诸葛亮,”周瑜直呼道,“我担心我会被欲望迷晕,耽于感受虫毒之威,忘却……我几时该停手!所以我需要一个人来提醒我,一个够冷静、够聪明的人,你——诸葛孔明。”
诸葛亮肃然直立,施礼道:“谨受命。只是……”他问,“到那时,都督将怎样消除虫毒?”
“烧吧。”周瑜挥挥手。
诸葛亮眼前一亮!
烧……正是这个字:烧!
“我还想知道,都督留下我的,另外的原因。”诸葛亮又说。
周瑜笑道:“小子问那么多做什么?”
周瑜又说:“我要你这一双眼睛,来记下原原本本的赤壁。”
暹罗酒很烈,寻常能酒的人,喝不到三杯就醉了;周瑜一口气喝了八杯,他很快歪倒在船舱里,酒香也在舱里弥漫开。
第29节:周郎赤壁(9)
“玄德公以为三万人不够吗?请玄德公一旁观战,瑜率三万精兵,能破曹操百万之众!”周瑜意气风发的话,荡漾在诸葛亮耳边;那日,刘备前来探望,唯恐江东人少,不能御敌,周瑜便这样回答了他。当日的周郎,与此刻的他,是何等不同!诸葛亮拎了条毯子往周瑜身上一扔,照旧抱膝坐下,他没有再看周瑜,却将目光投入浩淼的暮色。赤壁,在周瑜一笑一醉里,已写好结局;周瑜说:赤壁是属于我的。那么……诸葛亮想,哪里是我的?荆州?益州?还是……更远处、远到……看不见了。
诸葛亮所能看见的,是建安十三年十一月九日。
是夜,东南风大作。
周瑜派遣一员老将,名叫黄盖的,假意投降曹操;曹操被瘟疫搅得昏头昏脑,听到有人来降,精神为之一振,赶忙接纳;夜里,黄盖领着十艘大船,船上插着归降的旗号,外面用青布围好,里头装满了油浸过的干柴、枯草,船后系着便于攻击的小舟,向曹操水寨驰去。离水寨不到五丈远时,十艘大船同时点火,径直冲入曹军!那一夜,风很大,火很大,曹操的船队用铁索连接,一支烧起,火势很快就蔓延到第二支上,不到半个时辰,整个水寨陷入火海。
水面之上,火光冲天。
红热的巨龙飞腾而起,张牙舞爪、不可一世;再没有人觉得这个冬日寒冷了,寒冷在一瞬被火焰完全吞噬,那火龙再呼出一口气,整个江面红彤彤有如白昼!江水滚动、怒号,像被火点燃的生命,疼得喊出声;水波一翻涌,曹军不能水战的军卒先自哇哇大哭起来,水淹到身上、火扑到身上,点着了衣服、手足、头颅,一个个火人在甲板上你争我抢,能水的就一个猛子扎下去,却被水浪生生打死;不能水的就在船上滚来滚去,想要扑灭身上的火,却每每滚入更严重的火焰里,将面目烧变了形!啊……啊……惨叫声传得很远,一直传入高高耸立的点将台,点将台上,周瑜天蓝色的袍子正“啪啦啦”地响。
这便是赤壁。
周郎赤壁。
到第二天,赤壁将名副其实,它将被烧成红颜色的。
“都督!”将军们纷纷请令出战。
“别急。”周瑜手握佩剑,微微一笑,他将脸转向下一阶的诸葛亮,诸葛亮正目不转睛地望着曹军方向的烈烈火势!
“很漂亮吗?”周瑜故意问。
诸葛亮点点头:“烧得很漂亮。一定要想,是杀人也是救人,才能令心情平静些。这样一来……虫,就消弭了吧?”
“哦。”周瑜说。
“玄德公是从陆路追击曹军吗?”周瑜问诸葛亮。
“是的。”
“那瑜就负责水路。”周瑜朗声大笑,朝众将官道,“我们江东男子,在长江之上,个个都是以一当十的弄潮儿!”
“哈哈……”一时阶下笑成一片。
甘宁、韩当、周泰、吕蒙……将军们手挽强弓,领命去后,点将台仍然威风不减,凛凛庄严!青石板从高处直降而下,白玉阶上,屹立着一位英俊的将军,身披饕餮连环甲,头顶墨玉紫金冠,足上一双齐膝牛皮靴,腰上一条八宝翡翠带,左手把令牌,右手握长剑,他星星般的眼睛往天空这么一瞥,天上星星就要羞愧得坠落了。周郎今夜,将他三十四岁的风姿永远地刻入了赤壁!
诸葛亮是个凝望者。
一个心怀感慨、羡慕、喟叹的旁观者。
“孔明……”周瑜忽然轻轻唤道。
“左都督?”
“孔明几时回樊口?”周瑜问。樊口是刘备目下的大营。
“立即就走。”诸葛亮回答。
周瑜笑了笑:“孔明不能留下来辅佐我主吗?”
这个邀请,周瑜一直想说的,又一直没有说出口,似乎话一说,就与诸葛亮生分了一层。然而此时不说,就再没有机会。说话时,周瑜并未望向诸葛亮,他从没被人拒绝过,眼巴巴望着而被拒绝,不是件愉快的事。
诸葛亮一笑。
“何况,令兄子瑜也在江东。”周瑜补充道。
诸葛亮笑着说:“不了。”
“哦……”
“吴主能用亮之才,却不能尽亮之才。”他解释了一句。
周瑜摆摆手,他不需要解释,他只要一个回答。周瑜感觉到懒洋洋的疲倦在身躯里弥漫,流散入他的四肢百骸,使他想要靠在帅台上好好睡一觉。远处,火光仍盛,像正绽放着大片大片的荼靡花。还不到休息的时候哇,还要将这个身体登上船舷、跨上骏马,将这个身体挥舞名剑,指点三军!周瑜捏紧剑柄,一步步走下高台,诸葛亮跟在他身后。
“亮就此告辞。”诸葛亮扶住羽扇,施礼说。
周瑜矜持地点点头。
“都督要当心,饮酒不宜过量。”诸葛亮又说。
第30节:周郎赤壁(10)
周瑜深深笑了:“多管闲事。”
他这一笑,令诸葛亮恍恍惚惚想到孙策,尽管从未见过孙策,诸葛亮却觉得,周瑜这一笑,与小霸王一般无二!唉,生长于烽烟的友谊,不是他人所能置喙、摹仿的。诸葛亮转身离开,不觉加快脚步,在他身后,周瑜突然喊道:“诸葛亮!”
诸葛亮停住了。
“我给你见到赤壁,你将给我看见什么?”周瑜大笑着问。
诸葛亮回头,淡淡眷眷地一笑,说:“三分天下。”
三分天下。多想能留存住这一条性命,看见三分天下之日啊。诸葛亮的背影消失在黑夜,周瑜晃了晃,扶住一旁石墩。这个人,将要成为前所未有的星辰吧,周瑜想。火焰一直烧到天边,也烧入周瑜心里,他忽然喉头一甜,“哇”地吐出一口血!能活到三分天下吗?周瑜凄凉地想,他想多看看世上英雄,又怀疑上天不再眷顾他,当上天将宠爱的目光移到另一个人身上时,他——江东周郎,就要承担起杀戮的冤报。虫毒。有多少人,死在这里了?周瑜生平第一次感觉恐慌,他大口呼吸着,喃喃道:“伯符……伯符。”
赤壁。
烧了一夜。
第二天凌晨,诸葛亮已坐在樊口大营,与刘备一道清点关羽、张飞、赵云及刘琦率军夺回的战利品。刘备虽然一夜未睡,精神却很好,他许久不见诸葛亮,心里藏了很多话要说,一张口,却是反反复复的:“辛苦、辛苦了!”
“不算辛苦。”诸葛亮笑道,“辛苦的,还在后面。”
“是……荆州?”
诸葛亮将羽扇放下,走到案后,“唰”地拉下一张庞大的地形图,指着图上四个用丹朱圈出来的地名说:“这里、这里……这里和这里,要在三个月内拿下来,才能真正在荆州立足。”
刘备定睛一看,那分别是:零陵、桂阳、长沙和武陵。
“主公不是一直想给亮封个官职么?”诸葛亮谑笑道,“这四处得手后,亮便有资格向主公讨官了。”
“哦?”刘备更来了劲,“孔明想好官名了?”
诸葛亮微微笑道:“那么,军师中郎将吧。”
第31节:天府……是属于我的(1)
第四章天府……是属于我的
1
诸葛亮在二十九岁半时,有了生平第一个官职:军师中郎将,负责督理新到手的零陵、桂阳、长沙三郡,安定百姓、征收赋税。工作与官名,都是诸葛亮喜欢的,他将官衙驻扎在临烝:这是三郡的中心,耒水、烝水与湘水在此汇合。他若想要去长沙,骑马三个时辰就到了;去桂阳或零陵呢,坐船也只要一、两天。假如说隆中就像一位妙龄少女,诸葛亮与她经历了一次漫长和甜蜜的初恋;那么临烝无疑是他第二个爱人。诸葛亮之爱临烝,与爱隆中不同;当一个青涩的少年一跃为稳健的青年时,他原本灼热、单纯的情感便会有所收敛,他会怀着等待、欣赏的目光去感受第二个爱人,既希望与她水乳交融、亲密无间;又想要站在比爱人高一些的位置,安排她、指点她,令她将头颅温顺地靠在自己肩上。
临烝多水,水波正像女人的眸光。有个女人一直在诸葛亮心里藏着,近来越发想得厉害。说也奇怪,诸葛亮每次打算去见她,都有特别紧急的事发生。有一回,马车都备好在门外了,诸葛亮一条腿已跨入车里,忽然就从街的另一头传来斗殴声,他只好将踏入车里的腿收回来。
“军师,”官衙里,一个名叫蒋琬的书佐将从武陵发来的公文递给诸葛亮,他称他为“军师”,这个称呼将要持续十三年之久。“是主公的亲笔。”蒋琬说。尽管年纪轻轻,蒋琬已被诸葛亮重用,有权拆阅一些寻常文卷。
“哦,主公要来临烝了么?”诸葛亮一边问,一边看着手里的谶书,上面写着“得之丝,失之龙”六个字。那个天下闻名的占梦师赵直,说这便是诸葛亮五年内要面临的事。诸葛亮绰号“伏龙”,对“失之龙”之说,不免耿耿于怀;但“得之丝”又该怎么解释?正沉吟间,蒋琬已将刘备来信读了出来:
“听闻近来赋税充裕,我不胜欣慰;你切勿过于劳累,珍重、珍重。黄忠、魏延二人,我予以了重任,希望他们能如你所言:一旦被信任,就会兢兢业业、身先士卒。据说子龙很挂念孔明,你却总不许他擅离桂阳,来临烝走走。今日我为子龙求个情,就许他八日假吧。”
“八日太长。”诸葛亮扑哧一笑,“五日。”
“是。”蒋琬顺手写了个“五”字,又读道:
“还有那个刘巴,听说你给他写了好几封信,邀他任官,在言辞态度上,已经很恳切了;他却不识好歹,一心要去辅助曹操,说是宁肯跳海,也不愿在我手下供职。像这种人,活该杀一儆百,孔明不要再与他废话。”
听到最后一句,诸葛亮放下谶书,哑然失笑:“主公心情很好哇。”
“要杀一儆百么?”蒋琬笑着问。
他顺手将谶书团了,朝蒋琬扔去!一边笑道:“论到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我比刘子初(巴)差远了。这个人,怎能轻易杀了?”
“军师自谦太甚。”蒋琬将信封好,放到诸葛亮手边。
“谦虚吗?那也赞自己一声。”诸葛亮微笑道,“我所擅长的,是提着战袍,手握鼓槌,誓师军门,激昂士气,令百姓振奋,将士勇猛!”说罢,将面前文卷一推,诸葛亮起身望望门外,“最近再没大事了吧?”
“军师想外出?”蒋琬问。
“你想不想?”他笑着反问。
“我?”
“陪我走一趟吧,有旁人在,她不至于一点面子不给。”诸葛亮一脸苦笑,苦笑之后,藏着向往和快活。“就算有要紧事,也不能再耽搁。”他心道:“今日,对,正是今日,一定要扔下繁琐的案牍,策马赶到她面前,将印信递给她看,把赤壁讲给她听……”一念及此,诸葛亮笑了。他嘱人备好两匹马,扔了马鞭给蒋琬,蒋琬望着诸葛亮兴致勃勃的样子,想:真稀奇,军师怕是要去办私事。
诸葛亮刚跨上马,就听到一声喊:“诸葛亮!”
是个很清脆的声音。
一个女人的声音。
诸葛亮眯了眯眼,只见远远的,从阳光里走来一个女人,不到二十岁,一身鲜红的劲装,眉眼笑眯眯的,偏又显得飞扬跋扈,非常霸道。她牵着个走起路来跌跌撞撞的小男孩,直奔府门而来。
诸葛亮在心里喊了一声“糟”。
蒋琬跳上另一匹马,侧身对诸葛亮小声说:“要装作没听见吗?”
“好。”诸葛亮回答,忽然一鞭子抽在马臀上。
这个女人……得罪不起,一旦被缠上,要脱身也难。索性装聋作哑,兴许能逃过此劫!蒋琬、诸葛亮一路疾驰,直至骑出去很远了,她那句“好大胆,我看你跑”还似在耳边盘旋。蒋琬身体不算好,此时在马背上一阵颠簸,只觉腔子里泛上腥味,腥味接着又弥漫到口唇来了。“军师,缓一缓吧!”蒋琬勒住缰绳,趴在马背上,掉头看看,喘了口气,“想必……追不上了。”
诸葛亮没回话,他笑了笑,拍拍蒋琬的背,指指前面。
蒋琬抬头一看,险些将下巴掉下来。
前面数丈开外,红衣女子正得意洋洋地跨在黑马上,马笼头上刻着一枝红牡丹。女子右手拉缰,左手抱着孩子,尽管额上亮晶晶的全是汗,却精神奕奕,活像个得胜归来的将军。
“跑哇,跑哇!我看你还跑!”
女子策马靠近蒋琬,上上下下盯着他看,将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只得低下头。他一低头,她就猛地从怀里抽出鞭子,朝着他手背一甩!鞭子没能打到蒋琬手上,却被诸葛亮紧紧捏在手里。
“放手!”女子鞭子一抖。
诸葛亮松了手,赔着笑说:“够了吧?”
“怎么够!”女子柳眉倒竖,斥道,“诸葛亮,我就知道你也不是善类!说,要到哪里去寻欢作乐?!”一边斥,她自己一边扑哧、扑哧笑了。
“亮去接我家夫人。”诸葛亮叹了口气。
“夫人?你是有妇之夫?”
“亮年近三十,若没有妇,那就是一定个鳏夫。”说着,诸葛亮给蒋琬使了个眼色,二人趁女子思忖间,轻轻策马从她身边绕过。很奇怪,这次没听到喝止声,诸葛亮行了三五步,回头一看,她正不紧不慢地跟在他们身后!
“一道去。”她做了个鬼脸。
“不必了……”诸葛亮耐着性子说。
“一道去!”她叫道。
女子一叫,诸葛亮就不再做声,算了,由着她。他望望她怀里那个才两岁的孩子,心里战战兢兢的,只怕她生气了一失手。
“请将公子交给蒋琬吧。”诸葛亮忍不住说。
“不,这是我孩子!”女子臂里一紧,小孩子“哇”地哽了一声。
“将公子交给蒋琬。”这一次,诸葛亮用上了命令的口气。
女子很少见诸葛亮生气,此时一见,心里发慌,“哦、哦”两声,把孩子放入蒋琬怀里,见蒋琬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她又嘲笑了他几句。真无趣啊……若不是想见见诸葛亮的老婆,才不会跟一路呢!女子心道。
她一直跟到了黄承彦家,下马后,立即将孩子夺了回来。
所以,正在教果儿识字的舜英一抬头,便见到诸葛亮身后跟着个女人,女人怀里抱着个孩子。舜英忽然笑了,第六百三十天,从上次分别到现在,果儿也有整整六百三十天没见着爹了。他看上去一点没变,眼睛、眉毛、鼻梁、嘴唇,都叫人欢喜。舜英走上前,与他隔着小篱相望。诸葛亮微微笑了,摸出一枚玉簪,递入妻子手里。
第32节:天府……是属于我的(2)
“颜色配你,上面又刻着莲子。”诸葛亮说。
莲子,谐音“怜子”。
诸葛亮要推开小篱时,感到一些阻力,低头一看,原来是果儿用身子顶住了篱笆。她亮晶晶的黑眼睛,正倔强和陌生地盯着他。
“爹哄她看门,”舜英笑着说,“不叫生人进来。”
诸葛亮哈哈大笑,一面笑,一面弯腰将果儿抱入怀里,她感觉不适,就手脚扑腾,做出个宁死不屈的架势,这更惹得他笑个不停。“我是熟人,”他面孔贴着她面孔,轻声说:“我是你爹……”
这一年多,诸葛亮很忙,虽然忙着,仍觉得少了些什么。见到妻子、女儿时,喜悦将他整个身体都充满了,令他少有的丰盈、舒展,令他在瞬间得到了久盼的完整。诸葛亮将果高高举起,扔一扔,又接住,果瞪着眼睛,像是有点怕,却一声不吭,对这个从天而降的、被母亲认可的父亲,她有着稚气的怀疑。诸葛亮转面蒋琬与那红衣女子,他二人都目瞪口呆。
“怎么了?”他笑问。
“没有、没有!”蒋琬连声说。没想到诸葛亮竟如此眷恋妻小。
“哦,舜英,这是……”诸葛亮将红衣女子让到身前,没等他说出来,女子就截住了他话,挑起眉问:“你就是诸葛亮的妻子?”
“正是。”
“他女儿?”她指指果儿。
“诸葛果。”舜英笑道。
“我是……”
“孙香是么?”舜英微微笑道。
红衣女子怔住了。
没想到舜英知道她,不但知道,似乎还很了解她。
孙香是孙权之妹,今年十九岁,刚嫁给刘备不久。很明显这是一桩政治婚姻,孙权一面想结好刘备,一面也正好安排个妹妹来窥视他;而刘备既要与孙权保持联盟关系,又担心孙香会生腋下之变。一个四十九岁的男子和一个十九岁的女孩同床异梦地生活了半个月,之后,孙香从公安搬到临烝附近,在小山坡上建了个孙夫人城。说是城,其实更像一处别馆,她成日领着与她一样爱舞刀弄棒的女兵们惹是生非,若不是有诸葛亮就近看护,不知要捅出多大事。
“这就是玄德公之子阿斗?”舜英笑了笑,向孙香怀里的孩子伸出手,那个胖乎乎的小人一把揪住她手指,“咿咿呀呀”好像很高兴。
孙香素来爱找茬,现在她一根茬儿也找不到,只好傻傻地站在一旁,心里想:女人吗?哦……难怪二哥说我不是个“女人”。
诸葛亮率先走入屋,舜英将蒋琬、孙香、阿斗请进来。她斟了茶,一一递给客人,又一手牵果儿,一手牵阿斗,嘱咐他俩在屋子一角玩。诸葛亮微笑望住舜英,眼里流露出少见的温存。
“军师很有福气。”蒋琬小声说。
诸葛亮点点头,笑而不答。直到舜英也在几边坐下,他才说:“舜英,收拾一下,今日就陪我回临烝吧。”
“至少该等到爹回来。”舜英笑道。
“留封信就好了。”诸葛亮说。
舜英抿唇一笑:“哪里这样急?”
诸葛亮看了看蒋琬,蒋琬便说:“这……军师在治所还有些公事。”
舜英问:“你是……?”
“零陵蒋琬。”
“蒋琬?听说过。”舜英笑着说,“你有个族弟,泉陵的刘敏,对么?他日前曾到家父别院小住,闲谈时说起你来着,说你温良机敏。”
舜英与诸葛亮、蒋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说着说着,就说到荆州上了。尽管一年多都呆在家里,舜英的消息却很灵通,有些事,连诸葛亮都说不周全,舜英倒如数家珍。只要再掌握地处枢纽的南郡,荆州便差不多全落入刘备之手了;到那时,就能按照隆中对所说,将旌旗直指益州,以成三足鼎立之势!然而尽管刘备正处在蒸蒸日上之时,军卒、将领、文臣、谋士仍很有限。除诸葛亮外,几乎没有能独当一面的策划者。
“所以才不遗余力地争取刘子初,”诸葛亮摸摸鼻子,“碰了一鼻子灰。”
孙香笑得一口茶水喷出来。
“真好!”她拍手说,“我得去见识一下那个给你白眼的刘老头!”
“见识不到了。”蒋琬及时泼了她盆冷水,“刘巴逃去了交州。”
孙香瞪了蒋琬一眼,站起身,“蹭蹭蹭”跑到角落,左手拿一只小木狗,右手拿一个小木人,念念有词地陪果儿、阿斗玩起了傀儡戏。舜英见状,不禁笑了声:“孙夫人像个孩子。”
“孩子?”蒋琬险些哽住,“她很会打架哇。”
诸葛亮望望孙香,笑叹道:“孩子是孩子,一个很能打的孩子。”
除了出于对主公夫人的尊重外,诸葛亮之所以宽容孙香,是因为对这个女子,他怀着奇怪的同情。十九岁,正是舜英嫁入诸葛家的年纪。同样花一般的年岁,孙香却格外疯疯癫癫,哪是不知女孩儿的娇羞呢?只是,面对一个足够做自己父亲的男人,娇羞就成了怨恨。有时诸葛亮甚至想劝劝孙香,别总对刘备心怀敌意,那只会败坏了她有可能获得的幸福,但这些话绝不是诸葛亮该说的,是以每一次,他都一边嗤笑自己的好心,一边将话吞下。
第33节:天府……是属于我的(3)
“舜英,我想找季常来帮忙。”诸葛亮很快回到了原来的话题上。
“季常搬去桂阳了。”舜英说。
诸葛亮又看了眼蒋琬,蒋琬应声说:“知道了。”他将“季常”二字记在袖子上,准备回去后请赵云代为寻找。
“倘若士元兄在……”
诸葛亮提到庞统,令舜英怔了怔。
“庞士元若也在玄德公麾下,孔明与他倒是难处。”舜英提醒说。
“没关系,凤凰不是凡鸟。”诸葛亮拍着膝盖说,“亮在主公手下,一来分身乏术,二来也难免寂寞。有了士元兄,这两个问题就都迎刃而解。他若仍像在隆中时一样耿直,”诸葛亮笑道,“我正好将当日忍下的憋屈一并发出来,哈哈……”
他在开玩笑。
一个叫人将信将疑的玩笑。
没及蒋琬想清楚他话里有几分真、几分假时,便又听到诸葛亮叹了口气,说:“可惜。他不会来主公处效命……”
“为什么?”舜英问。
“庞先生现在南郡任功曹。”蒋琬回答。
“功曹?不算显赫呀,怎么就不肯来?”舜英奇怪了。
“功曹是个小官,然而南郡就非同寻常。”诸葛亮解释道,“南郡有周瑜。”直到现在,提及周瑜,诸葛亮仍不胜唏嘘。那是个光彩和寂寞的人,假若他肯在你眼前敞开心扉,你很难不为他所动,你会惊讶于坚强和脆弱、残酷和善良、激昂和颓唐,居然互不排斥、热热闹闹地集于他一身!赤壁战后,诸葛亮再没有见过周瑜,并非全无机会,更重要的是诸葛亮在回避他。毫无办法……只怕见一见,就要生出赞叹、哀伤的心思。
“哼!”角落里的孙香突然嗤笑一声,“小周郎……哼!”
“怎么了,孙夫人?”只有舜英问她。
孙香不屑道:“周瑜,哼哼……他有病!”
“周郎一代奇才,”蒋琬故意说,“你莫要诬构他。”
“我会诬构他?”孙香一跃而起,愤愤道,“别以为胜了赤壁,他就有多了不起。没人比我更知道他,满脑子除了打仗还是打仗!白长了张好看的脸!江东多富裕,管好自家就是了,干嘛劝我二哥打益州?所以才忙着将我嫁人……免得刘备趁着江东没兵,把柴桑也吃了!现在呢?瞧,报应来了……”
“周郎真病了?”诸葛亮一把抓住孙香。
“病啦!”孙香甩开他手,“一盆子、一盆子地吐血!”
诸葛亮怔住了。孙香的话,像一颗颗豆大的冰雹,劈头盖脸砸得他发昏。怎么,周瑜也将目光投向益州了……诸葛亮忽然笑了,这回,连舜英也没看懂他笑容里有些什么。他一面笑,一面小声说:
“天府……是属于我的,我不能让给你,左都督。”
人们正懵懂间,诸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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